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二十一章 不意羽林豪傑夢,無錢無糧占山關(2)

呂經見羊杜已對博格和呂宮好感,生怕他不肯小住,不等酒宴結束,便向第一個回來的馬弓手解囊,請他加急催回博格和呂宮。馬弓推辭不了縣老爺的錢,不敢怠慢,夜間就摸到地方。

飛鳥急于編一伍百姓,像模像樣地住進去,沒空;呂宮坐地分贓,也忙。兩人碰了碰頭。飛鳥遠比呂宮堅定,呂宮只好多多拜托,摸頭小毛驢披星戴月地往奔。

被請到縣里的秀才連夜寫上百份通告。天一亮,縣里便派出的公差下鄉張貼,村正保甲敲鑼告捷,百姓、強人紛亂,喜笑驚愁盡皆化入世事百態。呂經和縣中諸官吏雖然有條不紊地處理各事,卻依然忙得焦頭爛額。

羊杜也不多加打擾,向更北的地方察看山勢地貌去了。等次日夜晚,幾有滾爬之態的呂宮回家,要見的人已經人去樓空。他聽母親安慰說,羊將軍一兩日後要回來給自己父親定下駐地,立刻前屋丟鞋,後屋撩裹布,揭被上炕一長覺睡到天亮時分。

他洗臉起床,開始坐在門廊處後悔,一直後悔到太陽高掛。

他母親看不得他抓耳撓腮,四處埋怨的樣子,只好哄他說:“這黑師爺跑了,你干嘛不去幫幫你爹?你看他忙得,天不亮就走了。”呂宮在衙門里找了一遍,找不到幾個人,只好又回到家里,摸本閑書亂翻。他母親也不知道他看得什麼書,只是靠過來說:“羊杜聽說博格打仗打贏了,一口許諾個將軍。你要是爭氣的話,人家也會看上你的。”

呂宮卻惦念大天二的小妾和分內的髒錢,心不在焉。

他的一天這樣過去。

而同時,別人的一天也即將過去。

地方小集上,呂經集中一部分小父母官。忙于講話:“……春耕。凡是家里窮地,縣里給種子,給農具,可這不是借貸,是要抽走耕播土地的三分之一。回去傳達清楚,不是讓你還錢,是要你多勞多得。種子是要播到地里的,不能少一個子,要說你沒飯吃,那好。春耕以後有勞役,你出力氣換飯吃……”

山寨中。飛鳥,周行文等人則站到一堆堆低著頭的土匪面前。他們等旁邊的鍋里煮的肉冒出濃濃的香氣,就開始大聲地吆喝:“誰要吃肉?只要你能舉起面前的石鎖,跟老子一起在這里屯兵,就有肉吃!”

偏僻處,強人們推倒草棚亂窩。帶上可以攜帶的東西,成群界隊地往外趕。幾天後隨意一料,竟相當于鄰縣的半縣老小。

一個個聚義堂前,坐地的村霸黑惡象征性地拿出銅盆,當著眾人的面放下去,然後拿出來,用白布擦干說:“從此,道上的事與我再無關系!”

十余天後,羊杜從扶央縣整頓完紀律,回來就看到別縣看不到的景象。他只見得遍野都是組織起來的耕農起伏,心里也格外地激動。東風潤澤,天空彎月也漸漸染上水氣。它豐腴闊綽,已從一代佳人轉為豐腴之婦,使得大地受此滋潤。過境半日。如酥的小雨便已腥腥泛濫,潤濕衣襟。

然而,到縣城時,迎接他的已不是呂經,而是一個面頰包骨,年齡于呂經不相上下的官員。

他當即扯盤坐騎。以馬鞭相指。喝問:“你是誰?呂縣長呢?”官員笑出一顆半的牙齒和一個牙洞,大袖掄起。有模有樣地說:“卑職陳昌平,現任曾陽縣縣長。呂縣長已經獲罪卸職。”

羊杜不知為何,心里塞著一絲不滿,又問:“你是郡里派來的?”

老官又板板正正地說:“卑職是從州里來的。卑職原本就是朝廷發來補缺的官員,因地方紛亂而沒有到任。”他擺一擺袖子,從旁邊的小童手里拿了把油傘,貼到馬首處為羊杜打上。羊杜反下馬不是,進城不是,只好一手給他推掉,問他:“他犯了什麼罪?”


陳昌平說:“卑職不太清楚,好像是因為囤積大筆糧食的事。州里原本要帶他受審,可上官帶不走人,只好在牢獄里問他話。我呢,看他一家子也就他這個頂梁柱,也沒有讓他的家屬搬出縣衙!”

羊杜下馬,邊走邊問:“夏景棠和郡令都沒有為他說話?”

陳昌平說:“夏大人送來封信,讓上頭來的人通融、通融。可他已經調任,說不上什麼話!”

羊杜心里猛地一寒,立刻明白過來,這事是沖著夏景棠的,可那個粗人還不知道避嫌,寫信來說情。他沒有插手地方的權力,只是點頭表示明白了,說:“此時,我會報給朝廷!”接著,他又問:“那個代理的縣尉呢?”

陳昌平連忙弓身,低聲說:“我正要給將軍大人說呢。郡里多次讓我抓他。不知道誰走漏了風聲,他占據了土匪的山寨,威脅卑職,不會是謀反吧?”

羊杜多多少少知道點他和呂經的關系,不排除這種可能,但還是覺得這位陳縣長的“威脅”一詞用得好笑,因而問他:“怎麼威脅你的?”

陳昌平說:“他帶幾個人進城,用馬鞭指著我的鼻子說:你!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有胡作非為的地方,我就提走你的人頭。唉,你沒見到他們殺氣騰騰的樣子,要不是李縣尉仗劍而出,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

羊杜反問:“那你怎麼不趁機抓住他呢?”

陳昌平抖著胡子說:“要是能抓住,會不抓嗎?李縣尉告訴我說,他就是讓人抓,也沒有人敢動手!”

羊杜嘿然,問:“你不會是想向我借兵馬吧?”

陳昌平連忙埋頭,說:“卑職怎敢勞動將軍大人的兵馬?倒是州里的上官們有這個意思,打算知會一聲。”

羊杜“噢”了一聲,又說:“呂經的兒子還在縣里吧?”

陳昌平說:“今天還在,不過明天就不知道了。他全仗博格的凶惡,才敢不挪不動,不怕牽連,一旦知道將軍下榻縣里。還不連夜逃竄?”

羊杜沒好氣地說:“反正你這個縣長是不夠格。哪有地方上的人事變動要軍隊給你撐腰?!”不知道為什麼,他心里有種奇怪地預感,覺得呂經的兒子很有可能是等著自己來,要當面為他父親喊冤叫屈的,便飛一般地趕到縣衙。

縣衙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因為外頭繁忙而冷清了許多,少了衙役,因而也沒有對來客地稟報。他大步走動,腿腳間驚到一片剛剛嫩黃一團的幼雞,猛然間。雞母咕咕奔到,撐開翅膀轉了一圈。掩護唧唧亂鳴的小雞撤退。

轉而,一個正和幾個婦女說話的婆娘,晃動著一掛胸身,抖著胳膊跑來。她疑惑地看一看,發覺羊杜在看自己剛孵出來的小雞,就疑惑不定地說:“這是剛打的雞兒。要是將軍想養,我給你逮倆。”

羊杜身邊的衛士狐假虎威地說:“大膽,這是我們羊大都督!”

呂經的妻子上次沒見著,一聽自己的懷疑成真,先怯了三分。她試探著躬身,往前探手說:“老爺在牢里,找他去那就行了。”


羊杜原本帶有一些代為陳情的憐憫心,不想反成了多事,便略微沉默了一下,問她:“你沒有什麼要給我說嗎?”

“什麼事要說?”呂經地妻子苦想片刻。眼紋皺笑成一團,“吃飯。吃點飯!”

不要說喊冤叫屈,連句擔憂話都沒有。羊杜輕輕地答了一句:“不用了,我就去牢里看看看吧!”尋得這個借口,他轉身帶人離開。走不多遠。還能聽到又有婦女呼呼跑動,有的大聲給呂經地妻子說:“你咋不喊冤呢?!”有的多事地跑攆,喊“將軍別走”。羊杜並不停留,把追趕事留給自己的護衛。

他走了。一地的婦女都埋怨呂經的妻子。那女人只嘿嘿地笑,直到鑽去星點小雨飄不到的地方才說:“有什麼要求地?老爺子丟了事,吃幾天炕雞兒的毛蛋。都長胖了。他給我說。誰也不用找,誰也不用求。越求事越大!”

一個婦女說:“那是老太爺怕你娘倆難!你趕快去找小宮,讓他追追。”

聽她這麼說。有覺得她說的在理的婦女高喊:“呂宮公子!”

呂宮出來一問,就被亂咋咋的好心婦女包圍。他只好違心地追出去,沿大街亂走。走著、走著,他就想起了小桃,追到李進喜的家里去了。不一會,他竟和李進喜你一拳,我一腳地打到街上,最後滾了一身土,灰溜溜地到尚郎中的院子,大聲喊買傷藥。

很快,一位少女把他接到隔壁,那里是病懨懨的朱玥碧。他進去,發覺朱玥碧的臉龐青黃,連忙從懷里摸出一小袋毛蛋,放到一個圖里月手里,問:“好些了沒有?”圖里月回答他說:“好得多!”

呂宮打了個飽嗝,埋怨說:“這博格真是的,他什麼不能拿回家,偏偏拿人頭骨和人肉!要是我,我也要好多天吃不下飯。”

段含章鄙夷地看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朱玥碧卻連忙讓她給呂宮讓坐,自己則挺直身子,問他:“你父親還好嗎?要是沒有人給他昭雪,我們家這大大小小地,豈不是要躲那山寨一輩子?”

呂宮安慰她說:“你別管這些,博格自己心里有數!”

朱玥碧苦笑:“他又什麼數?他受不得委屈,實際上,人家把門的大人也不是只對我們家的人把門!這他又要占山寨,你父親在位還好,不在位了,縣里派兵抓他,他再打兵,有出頭之日嗎?”

呂宮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又安慰:“真沒事。能有什麼事?那個州里來的王水翻不多大的風浪,讓他豎著進來,橫著出去。”他怕朱玥碧多問,起身告辭。剛走過不久,外頭就傳來一句聲音:“郎中,你再給我補幾貼藥!”朱玥碧聽聲音像王水,給段含章說:“你去看看,要是朝廷里的王大人,你讓他過來!”

段含章出去看了看,果然是王水,就告訴他說:“我家主母叫你去一下!”

王水進去,朱玥碧見面就哀求說:“你就放過呂縣長和博格吧!”

王水在這瞬息間,心中卻湧起無數思潮,並不回答她。只是輕柔地問:“你病了嗎?為什麼要騙我,你過得好不好,難道我會不知道?”

段含章看看朱玥碧,發覺她唇角浮現出微笑,卻是那麼可憐的苦笑,心想:她過得還不好嗎?她過得太好了,所以才病倒,因為疼她,她才會病倒。倘若是一個奴隸,她會因為主人帶回去人的頭骨就病倒嗎?不會的。一定不會的。要是我也能這樣病一次,我會感到萬分的幸福。


朱玥碧心里是怎麼想地。她並沒有告訴王水,只是在淡淡地訴說:“博格是個善良的人!他發過誓,永遠也不再讓親人倒于面前,殺你們的官員,是因為他的親人先被你們的人害死了!”

王水背負著雙手,透出一種深深的孤僻感和妒忌。若有人站到他背後看他,就知道他絕不是孤傲擺譜,而是捏握了一雙顫抖的手,他用短短淡淡地話回答:“這更嚴重,是公報私仇!”說完,轉身就逃到外面。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終于想到一個這個有可能永遠失去,卻讓自己不能沒有的女人留在自己身邊的辦法,他給追上自己的親信說:“去!給陳大人和韓大人說。讓他們想法調一隊可靠的人馬守住這!對外面說,博格的女人已經被朝廷扣拿,讓他來縣接受訊問。”

親信不敢相信地問:“他會回來嗎?”

王水沒有回答,輕輕的長衫飄飄直飛,暗想:他來也好。不會來也好。我都要把我的女人奪回來,她太恨我,她需要原諒我,重新生活。

他回到縣館,里面的破舊便顯露出來,滿目是淡淡的淒傷。

他尤其討厭眼前的細雨。更討厭被浸粘了的泥土。更覺得,如果不是怕這泥土。他會立刻回去,細細告訴朱玥碧,自己不是有意的離開她的,那是一場不能自主的悲劇,自己有莫大的苦衷,不應該被拋棄,被忘卻,被當成可利用之便,討價還價。

後來又到曾陽的州中同僚從睡臥之地起身,摸著黑煙縈繞的煙泡子來找他,說:“我是住不下去了,怪不得你為消渴苦惱。這一下雨,在屋子里,身上哪都癢。走吧。去縣里看看,把案子辦乾淨了就回去!”

同僚走在王水的身邊說:“陳昌平又來請示了,說亂世當用重典,縣里有那麼多俘虜,難免要生變……”

王水反問:“以他的意思呢?”

他的同僚咬了咬嘴唇,說:“嚴懲!”

王水不同意,說:“怎麼嚴懲能保他們不生變?”

同僚笑道:“還能是什麼?殺幾個。我給他們說,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想怎麼辦怎麼辦,怎麼好怎麼辦。”

王水立刻朝他看去,問他:“韓複是怎麼說的?”

同僚說:“韓複現在覺得呂經是對地。他說,這些囤積的糧食是有些道理的,還給我說,應該把呂經放出來,把這些人組織起來一同開荒。我看他是見縣長的缺被別人補了,鬧情緒。凡事要以大局考慮不是?把他放了,再按他的步驟做,就等于說他沒有罪,他沒有罪,他背後的人就逍遙法外。最起碼也要先撬開他的口,然後讓他待罪立功。要不是走不出曾陽,我就用刑了!”

王水心情不好,只是弱弱地支持韓複一下,就給他找了條新路,說:“韓複說得對,站在縣里的角度考慮,把他放出來才能結束這混亂的局面,安心生產,過後再查他。你自己看,要是真想到州里撬他也不是沒有辦法,回頭州里郡里打聲招呼,強行押解。要不,給經過的羊將軍打聲招呼,讓他給他的校尉打招呼,那有上千人在地方上駐紮。既然非要撬出結果,就不要怕事情鬧大,鬧大了,盡人皆知,誰也包庇不了誰,你也不怕沒有上頭支持。”

他的同僚尷尬地笑笑,說:“李進喜說不妥,韓複也說不妥,陳昌平也跟著說不妥。他們都不願意……”

王水輕視地朝對方看一眼,說:“這不是理由。”

他的同僚猶豫片刻,說:“怕是一旦走露風聲,你我安全有問題。明槍他不敢,若夜中摸來一十、二十的匪類,你我就給他陪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