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瑪 莎(2)

瑪莎開始憤慨起來。

“那麼,試試挨餓對你有好處。我清楚得很。”她率直地講,“我沒耐心對著一個坐在那里瞪著面包和肉的人。我倒希望迪肯、菲利普、簡他們全都坐在這兒圍著圍兜。”

“你為什麼不給他們拿去呢?”瑪麗建議。

“這不是我的。”瑪麗堅決地說,“今天不該我休息。我每月休息一次,和其他人一樣,然後我就回家做家務,讓媽媽休息一天。”

瑪麗喝了點茶,吃了點烤面包加果醬。

“你穿得暖暖和和的,跑出去玩兒吧。”瑪莎說,“這對你有好處,能讓你有胃口。”

瑪麗走到窗前,眼前有一些花園、小徑、大樹……可是萬物蕭條,寒氣十足。

“出去?這樣的天氣我出去能干什麼?”

“你要是不出去的話就只有待在屋里,你能干什麼呢?”

瑪麗四處掃了幾眼。的確沒事可干。梅德羅克太太准備游戲房的時候顯然沒有想到任何娛樂設施,也許出去看看花園是什麼樣子要好些吧。

“誰陪我去?”瑪麗詢問。

瑪莎瞪著眼睛。

“你自己去,”她回答,“你必須要學著自己玩兒,就像其他沒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樣。我們家的迪肯就自己到沼澤地玩,一去就是幾個小時。他就是這樣和馬駒交上朋友的。他還有一只綿羊。綿羊認識他,鳥兒到他手上吃東西。不管吃的東西多麼少,他總省下一點面包去喂他的動物。”

正是迪肯的故事讓瑪麗決定出去走走,雖然她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就算外面沒有馬駒和綿羊也應該有小鳥。它們和印度的鳥不一樣,也許看看它們會讓她高興起來。

瑪莎為瑪麗找來外套和帽子,還有一雙堅實的小靴子,領著她下樓。“你順那條路繞過去,就是花園。”她指著灌木織成的一道門說,“夏天的時候那里有很多花,可是現在沒有花在開。”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加了一句,“有一個花園是鎖起來的,已經十年了都沒有人進去過了。”

“為什麼?”瑪麗不由自主地問。這幢古怪房子里有一百道上鎖的門,現在又多了一道。

“克雷文先生的妻子去世後,他就讓人把花園鎖上了。那花園以前是克雷文夫人的。他鎖上門挖了個坑把鑰匙埋了,不准任何人進去。啊,梅德羅克太太在按鈴了——我得趕快去。”

瑪莎走了以後,瑪麗沿著小路走向灌木牆的門。她忍不住去想那個十年無人涉足的花園,她想知道那花園是個什麼樣子,里面是否還有活著的花草。當她穿過灌木門以後,便置身于一個大花園里,草坪寬闊,蜿蜒的小徑邊緣被仔細修剪過,有一些樹、花床和常綠植物被修剪成奇怪的形狀,一個大池塘中間是灰色的噴泉。可是光禿禿的花床顯得有些蕭瑟,噴泉也沒有開,這顯然不是那個鎖起來的花園。花園怎麼會能鎖起來呢?你總是可以走進一個花園去。她正這麼想著,就看見腳下的這條小路盡頭,似乎有一道長長的牆,長滿了常春藤。她對英格蘭還不夠熟悉,不知道她遇到的是一個用來種蔬菜和水果的菜園。她向著牆走去,常春藤中有一道門,門是開著的,顯然這不是那個上鎖的花園。

瑪麗穿過門,發現一個四周圍著牆的花園,而且這只是幾個有牆的花園之一,幾個花園的門似乎相互通著。她看到另一扇打開的綠門中,露出一條灌木和花床間的小徑,花床上種著冬季的蔬菜,果樹的枝條平坦地貼著牆,一些花床上蓋著玻璃罩。這地方可真夠難看的,瑪麗想,站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環顧著。夏天如果有綠色,也許這里能好看些,但現在,真是沒有任何意思。正想著,一個肩扛鐵鍬的老人從第二個花園的門走過來。他看到瑪麗,一臉驚愕,然後用手碰了碰頭上鴨舌帽。他的臉蒼老而乖戾,似乎很不願意看到她——不過瑪麗對他的花園也不滿意,一臉不高興。

“這是什麼地方?”她問。

“菜園。”他回答。

“那是什麼?”瑪麗指著另一道綠色的門問。

“另一個菜園,”他稍微停頓,“牆那邊還有一個,那個菜園的牆那邊是果園。”

“我能進去嗎?”瑪麗問。

“當然,要是你願意。不過里面沒有什麼可看的。”

瑪麗沒有理睬他。她沿著小徑穿過第二道綠門。在那兒她發現更多的牆、冬季蔬菜和玻璃罩子,但是第二堵牆上有一個關著的門。也許這就通向那個十年來沒有人進過的花園的。瑪麗走到綠門前扭動把手,她可不是個膽怯的孩子,她總是隨心所欲的。她盼望著門打不開,這樣一來她就找到那個神秘的花園了——可是門很容易就打開了,她走進去,這是個果園,四周也圍著牆,冬天褐色的草葉間是光禿禿馴服的果樹,不過哪兒都看不到綠門了。瑪麗仔細找著,等她來到花園高處的盡頭,她注意到牆好像並沒有在果園結束,而是延伸到果園之外,似乎圍住了那邊的另一塊地方,她能看到牆上的樹梢。瑪麗正靜靜地站著,忽然發現一只胸脯鮮紅的小鳥站在一棵樹的最高枝上,並且開始唱起冬之歌——它發現了她,正在呼喊著她。

她停下來聽著,不知怎的,它興高采烈的友好鳴叫給她一種欣喜的感覺——壞脾氣的小女孩也會覺得孤單,緊閉的大房子、光禿禿的沼澤地和光禿禿的花園讓這個壞脾氣的小女孩感覺到,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別人,只剩下她自己了。假如她是個柔情的孩子,習慣于被愛,她可能早已經心碎了。盡管她是“瑪麗小姐非常霸道”,盡管她孤僻,這只胸脯亮麗的小鳥還是幾乎讓她小苦瓜似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她聽著它的鳴叫,直到它飛走。它和印度的鳥不一樣,她喜歡它,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它。也許它就住在那個神秘的花園里,知道那里的一切。

也許是因為無事可干,瑪麗念念不忘那個廢棄的花園。她對它感到好奇,想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樣的。為什麼阿奇博爾特先生要如果要是他曾經那麼愛他的妻子,為什麼會恨她的花園呢?她又想自己有沒有可能會見到他,可她知道,即使見到,她也不會喜歡他的,而他也不會喜歡她。她會站在那里瞪著他,一句話不說,雖然她很想當面問問:為什麼他要干這麼一件奇怪的事?

“大家從來不喜歡我,我也從來不喜歡大家,”她想著,“我永遠也不能像克勞福家的小孩那樣說話。他們總是不停地說啊笑啊,制造噪音。”她想著那只知更鳥對她唱歌的樣子,當她記起它曾經棲息的樹頂時,一下子在小徑上停了下來。“我相信那棵樹是在那個秘密花園里——肯定是,”她說,“那塊地方周圍都是牆,而且沒有門。”

她走回剛才去過的第一個菜園,看到那個老人在挖地,就走到他旁邊站著看了一陣子,一副冷淡的模樣。老人對瑪麗毫不搭理,最後,還是瑪麗先開口了:

“我去了其他的花園。”她說。

“沒有人攔著你。”他老氣橫秋地回答。

“我去果園了。”

“門口也沒狗咬你。”他回答。

“沒有門通往另一個花園。”瑪麗說。

“什麼花園?”他粗聲粗氣地說,停了一下沒有挖。

“牆那邊的花園,”瑪麗回答,“那邊有樹——我看見了好多樹梢,一只紅胸脯的小鳥站在樹梢上唱歌。”

她吃驚地看到那張乖戾和飽經風霜的老臉變了一副表情,一個微笑慢慢舒展開來,花匠突然間顯得大不一樣了。這一幕讓她覺得奇妙,一個人微笑的時候要好看多了,她以前可從沒這麼想過。

老人轉到花園靠近果園的那邊,開始吹口哨——聲音低柔。她弄不明白一個這麼乖戾的人怎麼能發出如此殷勤耐心的聲音。幾乎轉瞬之間,有趣的事兒發生了,她聽到一個小小的、柔軟急促的聲音破空而來——那只紅胸脯的小鳥竟然朝他們飛過來,然後停在離花匠腳下不遠的一堆土上。

“是不是它?”老人輕聲笑起來,他對小鳥說話的口氣像對著一個孩子。

“你到哪里去啦,你這個厚臉皮的小乞丐?”他說,“到今天才看到你。今年這麼早就開始追女生啦?這也太性急了。”

小鳥把丁點兒大的頭偏到一旁,抬頭看著他,明亮柔順的眼睛像兩滴黑露水。它好像和老人很熟,一點兒也不害怕,跳來跳去,利索地啄著土,尋找種籽和蟲子。瑪麗心里被喚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它這麼漂亮、快樂,這麼像一個人。它有個飽滿的小身子,一個精巧的喙和一雙纖細精巧的腿。

“你一叫它就來嗎?”她低聲問。

“當然,它一定會來。它長毛剛開始學飛的時候我就認識它了。它從那個花園的巢里來,第一次飛過圍牆的時候,弱得飛不回去。那幾天我們交上了朋友。等它再飛過圍牆,它們那一窩幼鳥都走光了,它覺得很孤單,就又回來找我。”

“它是什麼鳥?”瑪麗問。

“你不知道?這是只紅胸脯的知更鳥——這世上最友好、最好奇的鳥。它們簡直和狗一樣友好——要是你知道怎麼和它們相處的話。你看它一邊啄著土一邊看我們的樣子,它知道我們在說它。”這個古怪的老頭瞧著那只身穿鮮紅背心的鼓鼓的小鳥,仿佛既為它驕傲,又珍愛它。“它是個驕傲的家伙,”他輕聲笑著,“喜歡聽到別人談起它。還是一個好奇的家伙——老天,除了好奇和管閑事,它沒有別的愛好。它總是來看看我在種什麼。克雷文魯先生不想去勞神的事情,它全知道,它是這兒的園林總管。”

知更鳥忙碌地跳來跳去,啄著土,不時停下來瞅他們一眼。瑪麗覺得它凝視著自己的黑露水般的眼睛里充滿了好奇,好像它想知道她的一切。“其他的雛鳥飛到哪里去了?”她問。

“沒人知道。大鳥把它們趕出鳥巢,讓它們自己飛走。你還沒來的及注意,它們就四散飛走了。這個是最懂事的,它知道自己孤單了。”

瑪麗小姐朝知更鳥走近了一步,使勁地看著它。

“我覺得孤單。”

她以前並不知道,這正是讓她覺得厭煩、不順心的原因之一。知更鳥看著她,就在她看著知更鳥的一刹那,她似乎明白了這個道理。

老花匠把禿頭上的帽子往後推了推,盯了她一陣。

“你是從印度來的孩子?”他問。

瑪麗點點頭。

“怪不得你會孤單。你在這里會比你以前更孤單。”他說。

他又開始挖地,把鐵鍬深深插入花園肥沃的黑土里,知更鳥忙碌地在周圍跳來跳去。

“你叫什麼名字?”瑪麗詢問。

“本·威斯達爾,”他站起來回答她,然後發出一聲怪笑,“我自己也孤單,除了它陪我的時候。”他的大拇指沖知更鳥一甩,“我就這麼一個朋友。”

“我一個都沒有,”瑪麗說,“我從來沒有過。我的奶媽不喜歡我,我從來沒和誰一起玩過。”

無動于衷地直言想法是約克郡的作派,老本·威斯達爾是標准的約克郡沼澤地上的人。

“那你和我還挺像,”他說,“我們是同一種材料做的。我們兩個都不好看,都是樣子古怪,脾氣也古怪。我們兩個脾氣一樣凶,兩個人都是,我敢肯定。”

這是大實話,瑪麗·倫諾克斯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對她說出自己的真相。土著仆人總是對你額手行禮,順從你,不管你做了什麼。她以前從沒想過自己的樣子,但是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和本·威斯達爾一樣不招人喜歡,她還懷疑自己的樣子是不是和他在知更鳥來之前一樣乖戾,她竟然開始懷疑自己確實“脾氣凶”。她覺得很不舒服。

突然一陣細小的聲音波浪般在她附近響起,她轉過身。在離她幾尺遠的一棵小蘋果樹上,知更鳥飛上一根枝條,突然放歌。本·威斯達爾放聲大笑起來。

“它想干什麼?”瑪麗問。

“它決定跟你交朋友,”老本·威斯達爾回答,“我敢打賭,它已經迷上你了。”

“我?”瑪麗說,輕輕走向小樹往上看。

“你願意和我交朋友嗎?”她像對一個人一樣對知更鳥說,“你願意嗎?”她說話的樣子變得輕柔殷勤,態度不再硬邦邦的,也不再是專橫跋扈的印度主人模樣,本·威斯達爾感到驚訝,正如瑪麗初聽到他吹哨時一樣。

“怎麼,”他喊道,“你說話像正常人一樣親切了,好像你真是個小孩,不再是個硬邦邦的老太婆。你說話的聲音,已經差不多像

不多像迪肯對他那些沼澤地上的小動物說話一樣了。”

“你認識迪肯?”瑪麗問,匆匆回過頭來。

“誰都認識他。他在約克郡到處游蕩,連每叢黑莓、石楠都認識他。我敢說狐狸會把他領去看自己的小崽,百靈鳥也不會對他隱瞞自己的窩。”

瑪麗本來想多問些問題,她對迪肯幾乎和對那個廢棄的花園一樣感到好奇,可就在這時,剛剛已經唱完歌的知更鳥稍微抖了抖身子,展開翅膀飛走了。它的訪問已經結束,還有別的事兒要辦。

“它飛過牆去了!”瑪麗喊起來,觀察著它,“它飛進果園了——它飛過另一道牆——到沒有門的花園里去了!”

“它住在那里。”老本·威斯達爾說,“它是在那里孵出來的。要是它在求愛的話,它正在討好一只年輕的知更鳥女士,她住在那里的老玫瑰樹叢里。”

“玫瑰樹叢”,瑪麗說,“那里有玫瑰樹叢?”

本·威斯達爾抽出鐵鍬,又挖起來。

“十年前有。”他嘟囔著。

“我想去看看它們,”瑪麗說,“綠門在哪里?什麼地方一定有道門。”

老本·威斯達爾把鐵鍬深深往下一戳,又顯出和初見時一樣不合群的樣子。

“十年前有,可是現在沒有了。”他說。

“怎麼會沒有門!”瑪麗叫起來,“一定有。”

“沒有人找到過,也不干誰的事。不要像個多管閑事的孩子,無緣無故問東問西的。好了,我要干活了,走開自己去玩吧,我沒時間了。”

他突然停止了挖地,把鐵鍬甩到肩膀上,瞥都沒瞥她一眼就走了,更不要提說聲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