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小少爺(2)

“再跟我講講他。”他說。

“他懂得一切關于鳥蛋和鳥巢的事兒,”瑪麗繼續說,“他知道狐狸、水獺、獾住在哪里。他很能保守秘密,這樣其他男孩子就不能找到動物們的洞,嚇著它們。他知道沼澤地上長著的、住著的所有東西。”

“他那麼喜歡沼澤地?”柯林說,“他怎麼會喜歡這麼個又大、又空、又陰沉的地方?”

“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瑪麗抗議道,“上面長著成千上萬可愛的東西,有成千上萬的小動物在忙著築巢、挖洞造穴、蹦跳、唱歌、吱吱尖叫。它們非常忙,玩得非常開心,在地底下、樹上,還有石楠叢里。那是屬于它們的世界。”

“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柯林說,把頭挪到肘上注視著她。

“其實我一次都沒有去過,”瑪麗突然記起來了,“我只在黑夜里坐車經過。我當時覺得那里丑陋得嚇人。瑪莎先跟我講,然後是迪肯,迪肯在講沼澤地的時候,會讓你覺得看到、聞到了各種東西,好像你就站在石楠叢里,陽光明媚,金雀花聞著像蜂蜜——到處滿是蜜蜂和蝴蝶。”

“你要是生著病,就什麼也見不到。”柯林不安地說。他的樣子好像一個人在聽著遠處某種陌生的聲音,捉摸著那究竟是什麼。

“要是你一直待在屋子里,就什麼都見不到。”瑪麗說。

“我不能到沼澤地上去。”他怨恨地說。

瑪麗沉默一下,然後她說了句大膽的話。

“你可能會出去——有一天。”

他動了一下,仿佛被嚇了一跳。

“到沼澤地上去!我怎麼行?我會死的。”

“你怎麼知道?”瑪麗毫不客氣地說,她不喜歡他談論死時的那種態度。她並不同情他,反而覺得他幾乎是在拿這個來炫耀自己。

“噢,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聽說,”他不高興地回答,“他們總在竊竊私語,以為我注意不到。他們都希望我死。”

瑪麗小姐感到非常非常強硬,她抿緊了兩片嘴唇:

“要是他們希望我死,”她說,“我就不死。誰希望你死?”

“仆人們——當然還有克雷文醫生,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得到米瑟韋斯特莊園,變得富裕起來。他不敢這麼講,可是每當我病情加重的時候,他就顯得興高采烈。我得風濕病的時候他的臉長得可胖了。我覺得我爸爸也希望我死。”

“我不相信他這樣想。”瑪麗語氣相當強硬地說,這讓柯林再次轉身看著她。

“你不相信?”他問。然後他躺到靠枕上,一動也不動,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也許他們兩個都在想著奇怪的——小孩子們通常不會去想的事情。

“我喜歡倫敦來的有名的醫生,因為他讓他們把鐵家伙取了下來。”終于瑪麗開口說話了,“他說你會死嗎?”

“沒有。”

“那他說了什麼?”

“他沒有竊竊私語,”柯林回答,“可能他知道我討厭別人竊竊私語。我聽到他說一件事,聲音很大。他說:‘要是這個男孩兒下了決心,他就有可能活下去。一定要讓他心情舒暢。’聽起來他好像在和誰發脾氣。”

“我來告訴你誰能讓你心情舒暢吧,”瑪麗思索著說。她覺得自己似乎想讓這件事就此解決。“我相信迪肯能讓你心情舒暢。他總是談論有生氣的東西,從來不談死的東西,或者生病的東西。他總在抬頭看著天觀察飛鳥——要不就是低頭看地上生長的東西。他有一雙又圓又藍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到處看。他大笑起來嘴巴咧得那麼大——還有他的臉紅得——紅得像櫻桃。”

她把凳子朝沙發拉近了一些,一想起那張彎彎的寬嘴和大睜著的眼睛,她的表情大為改變。

“瞧,”她說,“我們不要談論死;我不喜歡。我們來說活的東西,我們來說話,談論迪肯,然後我們來看你的圖畫書。”

這是她所能談到的最美好的東西。談論迪肯意味著談論沼澤地,談論農舍,談論里面住著的十四個人,每周如何靠十六先令過活,孩子們像馬駒似的被沼澤地上的草喂肥。還有迪肯的媽媽——還有跳繩——還有陽光照耀的沼澤地——還有黑色草皮上冒出的灰綠色點點。一切都那麼生機勃勃,瑪麗從沒說過這麼多話——柯林說著聽著,也從沒這樣開心過。他們兩個都開始沒來由地大笑起來,就像小孩們在一起高興時的樣子,到最後他們吵吵鬧鬧,仿佛他們已經成為兩個正常、健康、自然的十歲孩子——而不是一個僵硬、瘦小、無愛心的小女孩和一個病怏怏的、自認為自己馬上就要死掉的小男孩。他們自得其樂,忘記了圖畫書,忘記了時間。他們為本·威斯達爾和他的知更鳥放聲大笑,柯林突然像記起什麼,竟然坐了起來,仿佛忘記了他的後背很弱。

“你發覺沒有,有件事我們從來沒想起來,”他說,“我們是表兄妹。”

真奇怪,他們聊了這麼多,卻從沒記起這麼簡單的事,他們笑得更加大聲了,因為他們現在有心情為任何事情大笑。正在歡樂之中,門開了,走進來梅德羅克太太和克雷文醫生。

克雷文醫生像聽到警鈴聲一樣嚇得跳了起來,梅德羅克太太差點兒摔倒,因為克雷文醫生碰巧撞到了她。

“老天爺!”可憐的梅德羅克太太驚呼著,眼睛鼓得幾乎要掉出來,“老天爺!”

“這是怎麼了?”克雷文醫生說,朝前走來,“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的表妹,瑪麗·倫諾克斯。”他說,“我讓她來陪我聊天,我很喜歡她。我派人叫她來的時候,她必須隨時過來。”

柯林回答著,仿佛醫生和梅德羅克太太的驚訝都無所謂,仿佛進來的只是一只老貓和一只老狗,他絲毫不為所懼。瑪麗再次回想起印度的小王爺。

克雷文醫生責備地轉向梅德羅克太太。

“噢,先生,”梅德羅克太太氣喘籲籲地回答,“我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這個地方沒有哪個仆人敢說出來——他們都被命令過不許亂說。”

“沒有人告訴她,”柯林說,“她聽到我的哭聲,自己找上門來。我很高興她來了。別犯傻了,梅德羅克。”

瑪麗看出克雷文醫生很不高興,但是很明顯他不敢責怪他的病人。他坐到柯林旁邊給他把脈。

“我擔心你激動過度,激動對你不好,我的孩子。”他說。

“她要是不來,我就會更加激動。”柯林回答,眼睛開始冒著不友好的光芒。“我現在覺得很好,她讓我感覺好些。護士必須帶她來我這兒,我們要一起喝茶。”

梅德羅克太太和克雷文醫生為難地對視著,但顯然無計可施。

“他確實顯得好多了,先生,”梅德羅克太太試探地說,“不過——”她仔細考慮著這件事,“今天早晨她進房間以前,他就顯得好多了。”

“她昨天晚上已經來過了,我們一起呆了很久。她給我唱了一首興都斯坦的歌謠,讓我睡著了。”柯林說,“我醒來時覺得好多了,還有胃口吃早飯,現在我想喝茶。告訴護士,梅德羅克。”

克雷文醫生沒有久留。護士進房間的時候,他對護士說了幾句話,還對柯林警告了幾句:他一定不能多說話;他一定不能忘記他有病;他一定不能忘記他很容易疲勞。瑪麗想,看來他不能忘記的都是些不愉快的事。

柯林顯得很煩躁,奇怪的毛茸茸的眼睛盯著克雷文醫生臉。

“我很想忘記,”終于他說,“她讓我忘記了這些,這就是我為什麼想要她陪我。”

克雷文醫生離開房間時顯得不高興。他對坐在大凳子上的小女孩兒困惑地瞟了一眼。從他一進來,她就又變成一個生硬、沉默的孩子,他看不出她的吸引力在什麼地方。男孩確實顯得開朗些,然而——他沉重地歎口氣,沿著走廊走出去了。

“他們總想讓我吃東西,尤其是在我不想吃的時候。”柯林說,這時護士把茶端了進來,放在沙發旁的桌子上,“現在,要是你吃的話我也要吃,那些小松糕看起來挺熱、挺不錯的。快給我講講印度王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