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發脾氣

第二天早晨,瑪麗起得很早,在花園里努力工作了一天,她感到又累又困,所以當她一吃完瑪莎給她拿來的晚飯,她很樂意立刻上床去睡覺。她一頭躺在枕頭上,一邊對自己嘟噥著:

“我明天早飯前出去和迪肯干活,然後——我相信——我會去看他。”

大概是午夜時分,她突然被一陣可怕的聲音驚醒,她一下子跳下了床。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她覺得她馬上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了。一道道的門被打開又關上,走廊上腳步匆忙,同時有人在哭喊著、尖叫著,以一種恐怖的方式——哭喊、尖叫。

“是柯林,”她說,“他在大發脾氣,護士稱之為歇斯底里。聽起來真嚇人。”

當她聽著抽泣的尖叫,她不再驚奇為什麼大家甯願一切都順著他,是因為不願聽這樣的聲聲尖叫。她把手捂到耳朵上,覺得難受、渾身發抖。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不停地對自己說,“我受不了了。”

她心里想著:要是自己敢去找柯林,他會不會停下來,但是隨後她又記起他是怎麼把她趕出房間的,覺得也許見到她會讓柯林瘋得更厲害。她把手更緊地按在耳朵上,但仍然不能阻擋那可怕的聲音。她對那聲聲尖叫又恨又怕,突然間她被惹得憤怒起來,覺得自己也想爆發一場脾氣,好好嚇嚇他,就像他現在嚇唬她一樣。她不習慣任何人發脾氣,除了她自己。她把手從耳朵上拿下來,跳起來不停地跺著腳。

“他得停下來!要有人制止他!該有人去打他一頓!”她叫喊著。

正在這時她聽到走廊那邊傳來幾乎是跑著的急促腳步聲,門被打開,護士進來了。現在她已經完全沒有了笑意,甚至顯得很蒼白。

“他已經把自己弄得歇斯底里了,”她匆匆忙忙地說,“他會傷了自己。沒人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你來試試吧,做個好孩子。他喜歡你。”

“昨天晚上他把我趕出了房間,”瑪麗說,激動地跺著腳。

她跺腳反而讓護士感到高興。其實,她剛才還在擔心會看到瑪麗藏到床單下哭泣。

“這就對了,”她說,“你的態度很對。你應該去呵斥他,讓他想起一些新的東西。去啊,孩子,越快越好。”

直到事情過去後瑪麗才意識到事情有多麼可笑和可怕——可笑的是所有成年人都害怕到要去找一個小女孩,可怕的是因為他們覺得她和柯林一樣壞。

她沿著走廊輕輕走去,離那尖叫越近,她的火氣就積得越高,等她到了門口,心里的念頭已經變得非常惡毒了。她用手猛地推開門,跑過房間到了床前。

“你停下來!”她幾乎是在叫喊,“你停下來!我恨你!這里每個人都恨你!我但願大家都跑到房子外頭去,讓你自己尖叫一直到死!你的尖叫馬上就會把自己弄死,我但願你會死!”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好孩子既不會這麼想,也不會這麼說,但是碰巧了,這些惡毒的話帶來的震驚可能是在所有方式中效果最好的,對于這個歇斯底里的男孩,無人曾經膽敢約束和反對他。

他本來一直臉朝下趴著,用手不停地撲打著枕頭,忽然間聽到這個怒火中燒的小嗓門,竟然差點兒跳起來。他飛快地轉過身,樣子很嚇人,一張臉又紅又白又腫。他喘著,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是野蠻的小瑪麗絲毫不關心他現在的樣子。

“要是你再叫一聲,”她說,“我也會尖叫——我能比你叫得更大聲,我要嚇死你,嚇死你!”

他竟然停止了尖叫,因為瑪麗嚇著他了。正湧上來的那聲尖叫忽然停住,幾乎讓他窒息。他渾身發著抖,淚水從他的臉上落下來。

“我停不下來!”他喘著氣,抽泣著,“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瑪麗叫著,“你的病有一半是歇斯底里和發脾氣——就是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歇斯底里!”她每說一次就跺一次腳。

“我感覺到那個包——我能感覺到,”柯林嗆出一句,“我知道我會死的。我背上會長個瘤子,然後我會死。”他又開始全身扭曲,扭動臉部的肌肉,抽泣、嗚咽,但是並沒有尖叫。

“你沒有感覺到包!”瑪麗狂怒地反駁,“要是你能感覺到,那只不過是歇斯底里的包。歇斯底里也能起包。你那討厭的後背什麼事也沒有——除了歇斯底里!翻過身,讓我看看!”

她喜歡“歇斯底里”這個詞,覺得不知怎的對他很有效果。他多半和她自己一樣,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

“護士,”她命令,“馬上過來把他的背翻過來給我看看!”

護士、梅德羅克太太和瑪莎一直站在門口擠成一團,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情景,三個人都嚇得不止一次屏住了呼吸。護士走上前來,仿佛有些害怕。柯林因為劇烈的抽咽身體一起一伏。

“也許他——他不會讓我這樣做”她低聲猶豫地說。

柯林聽見她的話,在兩聲抽咽之間擠出一句:

“給——給她看!然後她就知道了!”

柯林的後背露出來了,瘦得可憐,讓人不忍卒睹。肋骨一根一根,脊柱上的每個關節都曆曆可數——盡管瑪麗小姐彎腰檢查的時候並沒有數。她野蠻的小臉莊重嚴肅,顯得那麼酸溜溜的,假模假樣。護士轉過頭去極力掩飾她嘴角的抽動。沉默了一分鍾,就連柯林也努力屏住呼吸。當瑪麗上上下下檢查他的脊柱時,專注的神態仿佛她是倫敦來的大醫師。

“一個包都沒有!”最後她下了結論,“針尖大的包都沒有——除了脊椎骨上的包,你能摸到它們是因為你太瘦了。我自己脊椎骨上也有包,過去和你的一樣凸出,直到我開始長肉了,雖然現在我的肉還不夠把它們完全蓋起來。針尖大的包都沒有!要是你再說有,我就要笑了!”

除了柯林,沒有人知道那些執拗的、孩子氣的話對他產生了什麼影響。假如他有個對象可以傾訴他那內心深藏的恐懼——假如他敢讓自己提問的話——假如他有一個孩子氣的伙伴,沒有一直躺在這個封閉的巨大房子里,呼吸著沉重的空氣,空氣里充滿了人們的恐懼,他們大都無知,而且厭煩他,他就會已經發現一多半的恐懼和疾病是他自己空想出來的。然而他一直就這麼躺著,想著自己、自己的疼痛和厭倦,每個小時、每一天、每一個月,每一年。現在,一個憤怒的、毫無同情心的小女孩頑固不化地堅持說他的病沒有他自己想像得那麼厲害,他突然覺得她可能說的是真的。

“我不知道,”護士小心翼翼地說,“他以為自己脊柱上有個包。他的背很柔弱,因為他不願意坐起來。我原本可以告訴他那里根本沒有包的。”

柯林猛咽下一口氣,略略轉過臉看著她,“是——是嗎?”他可憐地問。

“是的,先生。”

“瞧!”瑪麗說,也猛咽了一口氣。

柯林臉部的肌肉再次抽動起來,不過是為了深吸一口氣,深呼吸不時中斷,這是他的抽泣風暴後的余波。他靜靜地躺了一分鍾,盡管淚水順著臉奔流而下,打濕了枕頭。實際上,這淚水對他來說意味著一種奇怪的解脫。當他再次轉頭看著護士,非常奇怪,他對她說話的口氣已經完全不像個印度王爺了。

“你覺得——我能——活到長大?”他說。

護士既不機靈也不軟心腸,但是她還能重複倫敦醫生的一些話。

“你很可能會,要是你按醫生說的去做,不要毫無控制地放縱自己的脾氣,出去多待在新鮮空氣里。”

柯林的脾氣已經過去了,他感到虛弱,剛才的哭喊讓他精疲力盡,也許正是這也讓他溫柔起來。他朝瑪麗伸出一只手,瑪麗的脾氣也過去了,也變得柔和下來,伸出的手在半路與他的相遇,于是兩個人就算和好了。

“我會——會和你一起出去,瑪麗,”柯林說,“我再也不會討厭新鮮空氣,如果我們能找到——”他剛剛來得及想起,于是把自己馬上要說出口的“如果我們找到秘密花園”改掉了,結果他說出來的是,“我林來。

“是——的,”她回答,“我想我找到了。如果你睡覺的話,我明天就可以告訴你。”

他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

“噢,瑪麗!”他說,“噢,瑪麗!要是我能進去,我想我就能活到長大!你能不能不唱奶媽的歌——你可以告訴我,你想像那花園里面看起來是什麼樣子的?就像你第一天那樣輕聲告訴我的,我肯定這一定能讓我睡著。”

“好吧,”瑪麗說,“閉上眼睛。”他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她握著他的手,開始很慢很慢地說起來,聲音很低。

“我想它被孤零零放了很久——到處都長成了好看的結。我想玫瑰到處都爬滿了,直到它們從樹枝和牆頭上垂掛下來,地上也爬滿了玫瑰——幾乎像是一層奇特的灰霧,有些已經死了,可是還有很多——還活著。等夏天來了,會有一道道玫瑰的簾子、玫瑰的噴泉。我想地上應該開滿了旱水仙、雪蓮花、百合花、鳶尾花,它們在黑暗的泥土里起勁地往外長。現在春天已經開始了——也許——也許——”她溫柔持續的低語聲正讓他越來越平靜,她看到了,于是繼續說著,“也許它們會從草里長出來——也許會有一簇簇的紫色番紅花,還有紅色的——甚至現在就已經有了。也許葉子剛剛開始冒出來,正在慢慢舒展開——也許——灰色在變化,綠色的薄霧正在爬著——籠罩著——花園里的每樣東西。鳥兒來看秘密花園——因為那里是那麼的安全和甯靜。也許——也許——”實在很溫柔很緩慢,“知更鳥找到了愛人——正在築巢。”

柯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