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上帝之城(2)

“我挺喜歡那兒的。在那兒還認識了一個家伙,是沙特軍方的少校——實際上和我一樣是個間諜。實戰經驗不多,可是學識非常豐富。他很聰明,知道自己該學習的東西太多了,每當我說起什麼事情的時候他總是側耳傾聽。他曾邀請我去他家玩過兩三次。他有兩個兒子,小東西們很可愛。如今有一個在軍隊里開戰斗機了。不過他們對待女性的態度實在可笑。桑迪從來不主張這種態度。”克拉克頓了頓,換了個車道好超過一輛卡車。“從職業的角度上說,他們是極佳的合作者,就我所見到的情況我都覺得不錯。他們和我們不一樣,可那又如何呢?世界上並不只有美國人啊。”

“以色列人怎樣呢?”杰克一邊合上文件箱,一邊問。

“我和他們共事過一兩次——哦,恐怕還不止,博士,主要在黎巴嫩。他們的諜報人員真是專業,都是些傲慢自負的混蛋,不過我見過的那些人確實有值得自負的資本。有種防禦心態,就好像是——就是‘我們跟他們’的那種心態,你明白嗎?不過倒也可以理解。”克拉克轉了一下頭。“那是個不小的心理障礙,不是嗎?”

“你指什麼?”

“讓他們斷絕這種心態,不太容易。”

“是不容易,希望他們能醒悟到當前世界是什麼情況,”瑞安發牢騷道。

“博士,你必須理解他們的心理。猶太民族的思想人人都像火線上的士兵。你期望他們該怎麼思想呢?見鬼,老兄,以色列人就好比是別人的射擊目標。他們的想法就和過去我們在越南殺紅了眼的士兵一樣。世上只有兩種人——不是自己人就是敵人,”約翰-克拉克搖著頭說。“你知道這些事我給農莊的孩子們解釋過多少次嗎?他們只有基本的求生存心態。以色列人之所以這樣思考問題,是因為他們無法用其他方式思考。納粹殺害了成百萬、上千萬猶太人,可我們他媽的一點忙都沒幫上——算了,好吧,也許我們無能為力是因為當時情況不允許。然而,我又在想如果當時我們真的很認真的話,說不定希特勒也就被暗殺掉了。”

“無論怎麼說,我同意你的看法,他們確實得把眼界放寬點了,不過你得記住,我們要求的也太高了。”

“也許我去見阿維的時候你要是在場就好了,”杰克打了個哈欠說。

“是本-雅各布將軍吧?那個婊子養的應當是個嚴肅難纏的家伙。他手下的部隊非常敬重他,這就說明不少問題。真對不起,當時我不在,老板,不過我太需要那兩個星期的垂釣生活了。”火線上的官兵還需要度度假呢。

“我批准了,克拉克先生。”

“嘿,今天下午我要去匡蒂科Quantico,美國弗吉尼亞西北一個城市,位于亞曆山大西南偏南、波托馬克河沿岸。一九一八年,美國海軍陸戰隊基地在該市建立。基地接受手槍資格複核。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得說你看上去需要稍微疏解一下壓力了,老兄。為什麼不跟我一塊去呢?我有一支小巧精良的博萊塔給你玩。”

杰克想了想,聽起來這主意不錯。事實上,聽起來太棒了。不過,不過他還有好多工作要做。

“我沒有時間,約翰。”

“是啊,是啊,長官。你沒時間鍛煉,而且酒喝得實在太多,看上去太糟糕了,瑞安博士。這是我的專業見解。”

卡茜昨天夜里不正是跟我說的那番話嗎,不過克拉克並不知道我的狀況究竟有多麼糟糕。杰克凝視著窗外房子里的燈光,住在里面的政府工作人員們剛剛醒來。

“你說的沒錯,我應當采取點措施了,不過今天我確實沒有時間。”

“明天午餐的時候一起跑跑步怎麼樣?”

“午餐得和各部門的局長一起吃,”杰克推脫著。

克拉克不說話,集中精神開車了。這個愚蠢的可憐家伙什麼時候才能學點教訓?他腦子雖然聰明,但是已經讓工作徹底吞噬了。

總統一覺醒來,發現一蓬如云的金發散落在胸膛上,一條女性纖弱的手臂橫亙在身體上。醒來時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還有的是呢。他心底暗想為什麼他會等了這麼久,顯而易見,這女人他唾手可得——上帝,這麼多年來一直是這樣。她四十出頭,但依舊優雅而美麗,正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模樣,而總統也有身為男人的需要。他的妻子瑪麗安纏綿病榻多年,勇敢地和多發性硬化症抗爭,但病魔最終還是奪去了她的生命。在福勒的記憶中,她曾經是那麼活力充沛、迷人聰慧、富于幻想,她一度是總統生命中的亮點,而去世之前這些美好的性格都已經徹底粉碎了。福勒的特殊性格多半出于她的創造,而今這些個性也拖拖拉拉地消磨光了。他明白這是心理的自衛機制所致。那些無休無止的歲月啊!為了妻子,他必須堅強起來,才能給她補充堅韌不屈的能源,沒有這樣的支持她早就活不下去了。然而這樣做的結果是把鮑勃-福勒打造成一個機器人。他的身體里只保留了那麼多男子漢的個性、力量和勇氣,而他的仁慈則伴隨著瑪麗安生命的漸漸枯竭而消減。恐怕還不止這些,福勒心里暗自承認這一事實。

有悖常情的是,這居然把他塑造成一名更加優秀的政治家。他在州長任期內以及競選總統過程中無不表現出鎮靜自若、心平氣和、理智聰慧的特色,這些都是投票公民所期待的素質,大大出乎政治評論家和業內人士的意料,你也可以依照自己的看法去稱呼這些自認為知識廣博、但是從未嘗試過親自發現新知的評論員。前任總統的競選活動愚不可及也對他大有幫助,但是福勒認為無論怎麼說他都會贏得大選。

差不多是前年十一月的勝利讓他成為——克利夫蘭有史以來,難道不是嗎?——第一位單身總統,同時也是惟一沒有個性的總統。社論把他稱作“技術專家型總統”。新聞媒體似乎認為他原本是一名職業律師的情況並不重要。一旦新聞界認可了某一個簡單的標簽之後,他們就不管這標簽是否精確,認定這就是事實了。他的標簽是“冰雕”。

如果瑪麗安能活著看到這一天就好了。她肯定知道他不是冰塊雕成的。有人記得鮑勃-福勒曾經是什麼樣子:激情勃發的出庭辯護律師、人權的倡導者、鞭笞有組織犯罪的斗士。是他清除了克利夫蘭的罪案。當然為時不太久,所有這些勝利都像政治上的成功一樣短暫。他記得每個孩子出生時的情況,身為父親的自豪感,妻子對自己和兩個孩子的關愛,還有燭光搖曳的餐廳里甯靜的晚餐。他記得在一場高中橄欖球賽中遇到瑪麗安時的情形,她和福勒一樣一直喜愛這項運動。兩人還在上大學時就成了家,共同度過了三十年的婚後生活,其中最後三年簡直就是一場無休止的噩夢。在她三十多歲時病症就已出現了,到四十歲時病情急轉直下、急劇惡化,最後,姍姍來遲的死神終于帶走了她,而當時福勒已經身心疲憊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此後的歲月只剩下了孤獨。

哦,或許那一切都結束了。

感謝上帝給了我特勤處,福勒心想。要是在哥倫布市的州長官邸,事情恐怕早就傳出去了,但是這里不會。他門外守衛著兩個全副武裝的特工,走廊下面還有一名軍事保障官員拿著一只被稱作“橄欖球”的皮公文包,總統對這個名稱並不太滿意,但是世上有些事即便總統也不能改變。任何情況下,他的安全事務顧問都可以和他同床,白宮職員自會保守秘密。他認為那真是太妙了。

福勒低頭看著自己的情人,伊麗莎白的美麗是無可否認的。因為工作習慣的緣故,她無法接觸到陽光,使她的肌膚有些蒼白,但是他喜歡皮膚白皙得有些蒼白的女子。被褥歪在一邊是因為昨夜的輾轉厮混,他可以看到她那露在外面的脊背,肌膚是如此細膩柔滑。福勒感受著她輕松的呼吸吹到自己胸膛上的感覺,還有她左臂纏繞在自己身上的感覺。他一只手沿著她的脊背撫摩著,換來一聲“呣呣”的嬌哼,她夢中的擁抱也稍稍加了幾分力量。

門外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總統把被單往上拉了拉,咳嗽了一聲。五秒鍾之後,門開了,一名特工托著一個咖啡盤和幾份文件打印件進了門,而後退了出去。福勒知道不能那樣信任普通的白宮成員,但特勤處確實是美國版的禁衛軍。這位特工從不表露出個人情感,只肯對“老板”點個頭表示清晨的問候,特工們用“老板”這個詞代表他。他們的獻身精神簡直達到了奴性的地步。雖然都接受過高等教育,他們對事物的看法卻簡單直白,福勒知道這樣的人世上總有不少。總得有人——通常是富于技巧的人——執行上級的決策和命令。攜槍特工們都得發誓保護他,甚至必須用自己的身體擋在總統與危險之間——這種動作人稱“截獲子彈”——這麼聰明的人居然把自己訓練成如此大公無私的傻瓜真是讓福勒驚詫不已。但是這對總統有利。這也是特工們自己的選擇。不過,好笑的是如此完美的服務可不是輕易就能到手的。這一點也不假,因為要想擁有那種仆人你首先必須是位總統。

福勒一只手取過咖啡,倒了一杯。他沒有加糖和奶就喝了。啜了第一口之後,他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電視定在美國有線新聞電視網頻道,頭條新聞——下午新聞播報時間是兩點——當然是羅馬。

“呣呣。”伊麗莎白的頭動了動,頭發掠過他的身體。她總是比總統醒得慢些。福勒一只手指描畫著她的脊梁,贏得了最後一個擁抱,伊麗莎白這才睜開眼睛。她的頭猛然昂起來。

“鮑勃!”

“怎麼了?”

“有人進來過嗎?”她指著擺著咖啡杯的茶盤,她知道福勒不曾親自取咖啡。

“想喝咖啡?”

“鮑勃!”

“你瞧,伊麗莎白,門外的人都知道你在這里。你覺得我們在掩藏什麼,我們要瞞著誰呢?他媽的,說不定在這間屋子里還安裝了擴音器呢。”這件事他從沒說過,因為他沒有什麼把握,也故意沒有詢問,但這樣推理還是符合邏輯的。特勤處里的那些偏執狂絕不允許特工們信任伊麗莎白或者其他任何人,只能相信總統一個人。因此,如果她試圖刺殺總統的話,他們必須知道這個情況,以便門外的特工可以攜槍破門而入,把老鷹從他的情人手里救出來。屋里恐怕真的安放了擴音器。那也有照相機嗎?不會,大約不會有照相機。不過擴音器顯然是不得不安置的。福勒確實覺得這個念頭非常刺激,這種事社論記者恐怕是絕不肯相信的。這座“冰雕”不可能有這等韻事。

“我的天吶!”莉茲-埃利奧特從沒想到還有這等事。她坐起身來,一對乳房在他眼前誘人的搖晃著。不過福勒並不是那種喜歡清晨做愛的人,清晨是用來工作的。

“我是總統,伊麗莎白,”福勒在她從被單里爬出來的時候指出事實。她也突然想到了或許屋里有照相機,于是迅速用被單把自己重新包裹起來。福勒對這傻傻的舉動感到好笑。“要不要咖啡?”他再次問。

伊麗莎白-埃利奧特幾乎吃吃地笑出聲來。她像只小鳥一樣身無寸縷地躺在總統的床榻上,門外還守著兩名持槍的警衛。可是鮑勃居然讓人進來過!這個男人真是不可思議。他有沒有遮蓋好她的身體呢?她可以發問,然而決定還是不問的好,她惟恐總統會展示他那扭曲了的幽默感,即便他發揮到極致也還是多少有點殘忍的。而且,以前她何曾擁有過像他這樣優秀的情人呢?第一次——肯定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不過他是那麼有耐心,那麼……恭敬有禮,那麼輕易就能駕馭,埃利奧特在心底暗笑。她能隨心所欲地驅使著他一絲不苟地按照她的意思去做,每當她想要的時候,他總是做到盡善盡美,因為他喜歡給女人帶來快感。為什麼呢?她不明白。也許他渴望有人把自己銘記在心。他畢竟是一名政客,政客最渴望的是能在曆史書上留下幾筆。哦,他已經設法留名青史了。每一位總統都能留名,即便格蘭特UlyssesSimpsonGrant(1822—85),第十八任美國總統。和哈丁WarrenGamalielHarding(1865—1923),第二十九任美國總統。都能和當時的史實一起載入史冊……即使在臥室里他也期望被人懷念,因此他滿足女人的期待,只要這個女人有足夠的智慧提出期待。

“把聲音開大一點,”莉茲說。福勒立即按命行事,看到他這麼聽話,莉茲心滿意足。這麼急于取悅女人,即便是如此小事。那麼他干什麼放用人進來送咖啡呢!這個男人真是搞不懂。他已經開始閱讀來自羅馬的電報了。

“親愛的,該工作了。希望你的行囊已經整理好了,伊麗莎白。”

“噢?”

“昨夜沙特和以色列在一個大問題上達成了共識……據布倫特報告——天吶,簡直難以置信!他分別單獨會見雙方代表,居然促使兩國提出了同樣的建議……為了不讓兩國知道內情,他反反複複地繞圈子說這個主意恐怕對方能接受……而後到下一輪單獨會談時才說對方確實接受了貴國的建議!哈!”福勒用手背彈了一下電報稿。“布倫特大功告成了,還有那個叫瑞安的家伙。雖然那家伙自命不凡、令人討厭,不過他的主意還真是——”

“算了,鮑勃!那根本不是他的創見。瑞安只不過重複了別人說了多少年的老話而已。對阿尼耶而言,這主意是新奇,可是阿尼耶的興趣只局限在白宮圍牆之內。為這個給瑞安授勳就好比告訴人們,是他替你安排了美好晚景一樣。”

“也許吧,”總統承認道。他認為中央情報局副局長的概念建議應當不止于此,然而不值得為此攪亂伊麗莎白的心情。“瑞安在沙特的工作還是完成得不錯的,記得吧?”

“如果他把自己的嘴巴閉嚴實點,工作會更有成效。好吧,就算他給沙特送了一份不錯的簡報,那也算不上美國外交政策的偉大時刻,不是嗎?送簡報就是他的本職工作。布倫特和丹尼斯才是真正控制大局的人,瑞安可不是。”

“我想他也不是,你說的沒錯。布倫特和丹尼斯才是最終負責這次和會的人……布倫特說會議還要再開三天,也許要四天。”總統把電報遞過去。該到起床為全天工作做准備的時候了,不過在起身之前,他伸出一只手撫摩著被單里裹著的那具身軀的曲線,只是想讓她明白……

“不要這樣!”莉茲吃吃地笑著,努力讓笑聲聽起來仿佛很頑皮。他當然會乖乖地照自己的話去做。為了緩解臨陣脫逃對總統的打擊,她傾過身去等福勒來吻她,福勒抓住機會和她接吻,盡管早上剛醒嘴里的味道不怎麼樣。

“這里正在干什麼?”一名卡車司機在木材場辦公樓前問。四輛巨型拖車排成一溜,旁邊是准備運往日本的伐倒的樹木。“上次木料也放在這兒。”

“就要送到日本去了。”車輛調度員一邊說著,一邊審查著卡車司機的出貨清單。

“那麼,這兒還有不送日本的木料嗎?”

“這些比較特殊。他們付了錢要我們把原木原封不動地保存好,還租了拖車和所有的東西。我聽說這些原木要用來造教堂或者神殿,或是什麼東西的大梁。你看,原木都用鎖鏈綁在一起。還用一條絲綢的繩索捆著,不過鎖鏈是為了確保木材不會散開。這是造神殿之類建築的傳統。要是照這樣運上船恐怕還真他媽的費勁呢。”

“租借拖車只為了把原木存在一個專門的地點?還把木頭捆在一起。上帝!他們的錢肯定多得沒法數了,是不是啊?”

“關我們什麼事?”調度員問,每逢有司機經過他的辦公室就必然問這個問題,總回答同樣一個問題真是讓他煩透了。

木料都堆在那里,調度員認為,那是因為他們想讓原木干燥一點。可不管是誰想出的這個主意,當時他肯定腦子並不太清醒。目前這個夏季的降水量很大,是曆史上最潮濕的一個夏季,在伐倒這批樹木的時候由于樹干水分很多,原木分量不輕,而今躺倒在地上偏偏又吸收了更多的水分。雖然樹木的枝杈已經在林地里砍去了,但並沒有解決多大問題。雨水依舊從暴露在外的細小枝杈滲透進去,進而滲入樹干。現在這些原木的分量肯定比砍伐時更加沉重。調度員心想,也許應當在原木堆上鋪一塊防水油布,不過那樣一來恐怕會把濕氣裹在油布里面散不出來,再說,人家的指令就是把原木放在拖車上。現在正下著雨,院子立時會變成一片澤國,每一輛卡車、每一架帶載機組經過時都會激起一片泥漿。好吧,也許日本人對木料的風干和處理有自己的想法。人家給他們的指令里不包括在本地風干的任務,再說花的也不是他們的錢。即便裝運上船的時候也要求把這些原木放在最上層,因此得在裝完其他貨物之後才能裝這批原木。在橫跨太平洋的航路上,原木肯定會吸潮。調度員心想,如果原木更加潮濕的話,必須有人當心著它們一點。如果掉進水里,這些原木肯定很難浮在水面上。

當爺爺的很清楚孫兒們對于他的窮困感到尷尬。他們推拒爺爺的擁抱和親吻,在父親把他們帶走之後恐怕還抱怨過幾句,但是老人不介意。如今的孩子對他這一代人並沒有什麼敬意。也許這就是賦予孩子們更多機會享受生活之後的代價。世代承襲的循環已被打破,他與自己前十代祖先的生活幾乎毫無差別,但他的兒子雖然肢體受過傷,生活卻優越得多,而兒子的兒子可能更加優越了。孩子們以父親為榮,假如同學對他們的德魯茲宗教信仰發表不利的言論,他們可以指出他們的父親曾經為抵抗可恨的以色列人而奮戰流血,甚至還殺死過幾個猶太複國主義分子。對這些受過傷的老兵,敘利亞政府並非全無感激之心。老農的兒子親手創建了一個規模不大的生意,而政府官員們也沒有刁難他,若非情況特殊這些人肯定要跟他搗亂的。他成家很晚,在當地晚婚並不常見。妻子長相還是挺可人的,待人也謙恭有禮——她對老農態度不錯,也許是因為老人從沒表現出有興趣搬進她的小家同住的意願,她以此表示感激之情吧。老農為孫兒們感到非常自豪,那幾個孩子強壯健康,像所有男孩子一樣任性而不聽話。老農的兒子同樣感到自豪,他的生意日見興隆。午飯後他和父親走出家門,兒子望著他曾經除過野草的菜園,一想到老父仍然每天在菜園里勞作,他心中生出一陣陣愧疚。但是他難道不曾提議把父親接到自己家來?他難道不曾提出給父親一點錢?他的好意全都被拒絕了。老父擁有的東西雖然不多,卻保有倔強的傲骨。

“看起來今年菜園子長勢不錯啊。”

“今年降雨好,”父親表示同意。“而且新生了不少小羊。今年年景不錯。你怎麼樣啊?”

“這是我最順利的一年。父親,我希望您不必這樣辛苦。”

“啊!”老農擺了擺手。“我還過得了別的生活嗎?這才是我待的地方。”

男人的勇氣,兒子心想。老人確實有勇氣。他肯隱忍痛苦,雖然事事不如意,他能夠送給兒子的東西並不多,但是把堅忍的勇氣傳給了兒子。當他發現原來自己昏倒了,躺在戈蘭高地上,而二十米以外就是冒著濃煙的運兵車殘骸時,兒子知道自己原本可以倒在那里等死,因為他的一只眼睛已經掉出來了,左手血流得一塌糊塗,以至于醫生後來不得不給他截肢。他大可倒在原地等死,但他知道放棄可不是他父親的作為。于是他爬起來步行六公里找到部隊救護站,到的時候手里還拖著槍,而且非要彙報完情況才肯接受治療。他因此獲得了一枚勳章,他的部隊司令為了讓他的生計輕松一點給了他一點錢,讓他開個小店鋪,還囑咐當地官員必須待之以禮。團長給他的是錢,而父親給他的是勇氣。假如老人肯接受一點點幫助就好了。

“我的孩子,我需要你給我出個主意。”

這倒是新鮮事。“當然沒問題,父親。”

“跟我來,我帶你看一樣東西。”他引著兒子走進菜園種胡蘿蔔的地方。他用腳撥開泥土——

“住手!”兒子幾乎尖叫起來。他抓住父親的手臂,向後拉開他。“我的上帝——那東西在這兒有多久了?”

“自從你受傷的那天開始,”父親答道。

兒子伸出右手摸了摸眼罩,刹那間那一日的恐怖情景似乎又浮現在眼前。令人目眩的強光,被拋向天空,垂死的戰友被戰火燒死時的慘叫。是以色列人干的好事,他們的大炮殺死了他的母親,如今又——這個?

這是個什麼東西呢?他讓父親留在原地別動,自己轉回去查看。他動作非常小心,好像在穿過雷區。他在部隊里曾與工程兵一起工作過;雖然他這個營一直和步兵一起作戰,他們的工作卻是布雷。這東西個頭不小,看上去好像是一顆一千公斤級的炸彈。肯定是以色列人的;從顏色上就可以分辨出來。他轉過頭去看父親。

“這東西從那時起就一直在這兒嗎?”

“是啊。它自己砸出一個彈坑,我把它填在坑里了。肯定是霜凍把它拱上來的,有危險嗎?它已失效了,是不是啊?”

“父親,這些東西從來都不會真正失效,它非常危險。個頭這麼大,一旦爆炸足以把您和房子一起摧毀。”

父親對這東西露出一副輕蔑的表情。“如果它想炸,那麼掉下來那天早就爆炸了。”

“不是這樣的!這件事你得聽我的。你千萬不要靠近這該死的東西!”

“那我的菜園怎麼辦?”老農頭腦簡單地問。

“我想辦法把它挪走,到那時你就可以種菜了。”兒子這樣考慮。它真是個問題。問題還不小。敘利亞部隊里精通拆除未爆炸彈的人員並不多。他們的方法通常是原地引爆,這辦法非常明智,但是這樣一來父親的房子必然毀于一旦,沒有了自己的房子父親可能也活不久了。妻子恐怕不會輕易受得了把父親請到自己家住,而他自己也無法用一只手幫父親重建家園。必須拆除這枚炸彈,可是誰能辦得到呢?

“您必須答應我絕不進入菜園!”兒子語氣嚴肅地說。

“聽你的,”老農答道。他根本沒打算遵從兒子的命令。“你什麼時候請人把它拆走?”

“我也不知道。我需要幾天時間想辦法。”

老農點點頭。或許他應當聽從兒子的話,至少別去接近這顆失效的炸彈。雖然兒子說它還沒失效,炸彈肯定炸不了了,老農對命運的了解至少有這麼多。假如炸彈想炸死他的話,現在事情早就發生過了,還有什麼不幸他沒經曆過啊?

新聞界的人終于找到一點可以替明天塞牙縫的東西了。君士坦丁堡東正教的總主教迪米特洛斯-斯塔瓦科斯在晴朗的白天乘車抵達——他拒絕乘直升機前來。

“怎麼是個留胡子的修女?”攝影師推進鏡頭的時候對著擴音器問。門口守衛的瑞士衛隊行禮致敬,奧圖爾主教引路把新近光臨的來客帶進去,離開大家的視線。

“希臘人,”新聞節目主持人評論說。“希臘東正教,肯定是一位主教之類的人物,他來干什麼?”主持人沉思著。

“你對希臘東正教有什麼了解?”制片人問。

“他們不替天主教教皇效勞,他們允許牧師結婚。以色列人曾經把一名東正教的人丟進監獄,我認為是因為他們向阿拉伯人贈送武器,”另一位記者發表評論。

“這麼說希臘人和阿拉伯人交好,和教皇卻不能和睦相處嘍?以色列人怎麼樣呢?”

“不清楚,”制片人承認自己並不知道內情。“查明真相興許是個好主意。”

“那麼現在卷進來四個宗教團體了。”

“梵蒂岡究竟是參與其事,還是只不過提供了一個中立地點呢?”主持人問。他和其他主持人一樣只擅長照著台詞提示器上的文字念。

“以前什麼時候曾經發生過這樣的盛況呢?如果你渴望‘中立’,你就得去日內瓦,”攝影記者回答,他喜歡日內瓦。

“你們看到了沒有?”一位研究員走進攝影棚問。

“那個該死的顧問在哪兒?”主持人咆哮道。

“可以把錄像帶倒回去看一下嗎?”研究員問。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員馬上倒帶,她把屏幕的畫面定了格。

“迪米特洛斯-斯塔瓦科斯。他是君士坦丁堡——瑞克,對你來說就是伊斯坦布爾——的東正教總主教。他是東正教教會的總領袖,類似教皇的角色。希臘、俄國還有保加利亞的東正教教會各自有其宗教領袖,但是這些人都聽命于總主教,情況大體如此。”

“他們允許牧師結婚,不是嗎?”

“他們的牧師,是可以……不過就我所知,如果你成為主教或者更高層次的神職人員就必須獨身——”

“一個游手好閑的家伙,”瑞克評價道。

“去年斯塔瓦科斯領導了一場和天主教教會爭奪基督誕生教堂的戰役——在我記憶中,這場爭奪他是贏家。他當真激怒了幾位天主教的主教。見鬼,他到這里來干什麼?”

“應當由你告訴我們啊,安吉!”主持人故意刁難她。

“你給我少啰唆,瑞克,”安吉-米瑞利斯已經厭倦和這位大腦空空的無知家伙打交道了。她啜著咖啡,過了一兩分鍾的樣子聲稱:“我想我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能不能告訴我們?”

“歡迎!”德安東尼奧紅衣大主教親吻了斯塔瓦科斯的雙頰。他發覺這人胡子的味道實在不好聞,不過也沒有辦法。天主教的大主教給東正教總主教帶路,步入會議室。會議室里有十六個人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邊,桌子末端有一張椅子空著。斯塔瓦科斯在空椅子上坐了下來。

“感謝您參加我們的會議,”國務卿塔爾博特說。

“誰都不會拒絕這樣的一份邀請,”總主教答道。

“您已經讀過簡報資料了吧?”簡報早已由使者送過去了。

“非常富于雄心,”斯塔瓦科斯謹慎地承認。

“您願意接受在本次和約中的角色嗎?”

東正教總主教心想,這也太快了吧。不過——“是的,”他還是簡要地答道。“我要求獲得聖地內所有基督教聖殿的全部管理權。如果大家同意的話,那麼我將非常樂于參加這項和約。”

德安東尼奧努力做到不動聲色,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心底里暗暗祈禱,盼望上帝能出手進行干預。他無法確定上帝是否答應了他的要求。

“天色太晚了,無法討論如此橫掃一切的大要求。”大家轉過頭來,說話的是蘇聯外交部第一副部長迪米特里-波波夫。“而且當在座各位都做出這麼多讓步的時候提出單方面有利的條件未免太欠考慮了吧。難道您出于這樣的考慮就想獨自阻擋和解的進程嗎?”

斯塔瓦科斯對如此直截了當的斥責很不習慣。

“關于基督教聖殿的問題與本次和會沒有直接關系,閣下,”美國國務卿塔爾博特評論道。“我們認為您在附加條件的情況下才樂于參加和會真是讓我們非常失望。”

“也許我誤解了簡報材料的意思,”斯塔瓦科斯趕緊解釋道,防護好自己的致命弱點。“可否為我說明在本次和會中我的位置究竟何在?”

“絕對不可能。”主持人哼了一聲。

“為什麼不可能?”安吉拉-米瑞利斯回問。“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講得通嗎?”

“這太離譜了。”

“是很出奇,”米瑞利斯表示同意。“可是還有什麼別的適合的理由呢?”

“親眼目睹我才肯相信。”

“你恐怕永遠見不到。斯塔瓦科斯根本不喜歡羅馬的天主教教會。去年聖誕節他們之間的那場交鋒相當凶險呢。”

“我們當時為什麼沒有報道那件事?”

“因為我們當時忙著討論聖誕節銷售額下降的問題了,”你這個惡心的白癡,不過她沒有加上最後這句。

“那麼說是要成立一個獨立的委員會了?”斯塔瓦科斯不喜歡這個想法。

“大主教metropolitan,基督教省首腦的主教,位居教皇之下。希望派出自己的代表,”波波夫說。波波夫仍然堅信馬克思主義,而不信上帝,但俄國東正教教會都是俄國人,無論這一點多麼不重要,俄國人必須真的投入本次和會。“我想說這種爭執有點兒古怪。難道我們會因為基督教教會中究竟哪一方更有權勢的問題,讓這次和會停滯不前嗎?我來此的目的是拆除引發猶太人與穆斯林戰爭的雷管,怎麼基督教反而當了攔路虎呢?”波波夫沖著天花板問。德安東尼奧心想,這個人還真會表現自己。

“這是次要議題,最好留待基督教牧師專門委員會解決吧,”德安東尼奧大主教最終忍不住說。“我在上帝面前起誓,宗派之爭就要結束了!”

我以前也聽過這句話,斯塔瓦科斯提醒自己。不過,他怎麼可能讓自己如此見識短淺?他提醒自己《聖經》給他的教誨,提醒自己他可是堅信《聖經》上的每一個字。我居然表現得像一個白癡,還當著羅馬人和俄國人的面丟人現眼!第二個念頭就是土耳其人只不過是勉強容忍他出現在伊斯坦布爾——也就是君士坦丁堡!——這就讓他有機會為自己的教會和聖事禮儀贏得廣泛威望。

“請原諒我的鹵莽,我竟然讓一些令人遺憾的事件扭曲了判斷力。是的,我一定會支持這一協定,同時我也堅信我的教友兄弟們會信守諾言。”

布倫特-塔爾博特仰靠在椅子里,低聲禱告感謝上帝。這位國務卿並沒有禱告的習慣,但是此時此地,在如此環境中誰又能回避得了呢?

“如此說來,我相信大家已經達成了共識,”塔爾博特環顧桌邊的人們,在場人士一個個地點了點頭,有人是興沖沖地,有人是俯首順從而已。不過大家都點了頭,于是達成了協議。

“阿德勒先生,文件何時可以草簽?”德安東尼奧問。

“兩個小時即可,主教閣下。”

“親王殿下,”塔爾博特站起身來說,“主教閣下,先生們——我們完成了一件大事。”

令人驚奇的是,誰都沒有意識到大家居然成功了。這次和會與類似的洽談一樣也經曆了相當長的一段過程,大家都很重視開會的過程,對開會的目標反而顯得淡漠了。而今,大家突然之間發覺目標實現了,盡管大家都為制訂並實現這一外交目標做出了努力,心中的疑惑反而給人以不真實的感覺,模糊了他們的感悟力。大家一個接一個地領會到他們究竟完成了一件什麼事。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意識到他們的確已經大功告成了,一件不太可能的大事居然辦成了。

大衛-阿斯金納茲繞過桌子走向阿里親王,阿里親王負責代表本國參加本次協商,大衛向阿里親王伸出手,這還不夠親熱。親王像對待兄弟一樣親熱地擁抱這位以色列外交部長。

“在上帝面前發誓,我們之間將擁有和平,大衛。”

“過了這麼多年終于辦到了,阿里,”這位以色列軍前坦克手答道。一九五六年,阿斯金納茲還是一名陸軍少尉,參加過蘇伊士運河之戰,一九六七年以上尉身份再次參戰,一九七三年他所在的後備隊還支援過戈蘭高地戰役。四周響起的掌聲讓兩個人吃了一驚。這位以色列人的熱淚奪眶而出,他自己真是不好意思,而且也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會流淚。

“不要感覺羞愧,您本人的勇敢盡人皆知,部長先生,”阿里態度優雅地說。“一名戰士原本就應當創造和平,大衛。”

“可是死了這麼多人,都是些優秀年輕的小伙子,雙方都一樣,阿里,所有那些小伙子。”

“不過再也不會有人戰死了。”

“迪米特里,您的大力幫助真是非同凡響,”塔爾博特對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俄國外交部副部長說。

“當我們通力合作的時候成果真是令人不可思議,不是嗎?”

剛剛發生在塔爾博特身上的情況又在阿斯金納茲身上重演了:“整整兩代人的生命都耗盡了,迪米特里,那些時間都白白浪費了。”

“我們無法彌補失去的時間,”波波夫答道。“但是我們有智慧可以不再繼續浪費時間。”這位俄國人狡猾地笑著。“為了慶祝這樣重大的時刻,真應當准備點伏特加酒。”

塔爾博特把頭扭向阿里親王一邊。“並不是所有人都喝酒的。”

“沒有伏特加酒他們怎麼能活得下去呢?”波波夫吃吃地笑道。

“這就是生命的奧妙之一,迪米特里,我們兩個都得去發電報。”

“確實如此,朋友。”

讓駐紮在羅馬的通訊記者們怒火中燒的是,第一個透露新聞的居然是待在華盛頓的《華盛頓郵報》記者,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記者得了個信息來源,那人是負責維修總統新座機VC25A的空軍女中士,這架飛機是波音747型改造的軍用飛機。記者早就做了埋伏,收買了這位中士。人人都知道總統要去羅馬。問題是究竟什麼時候出發。中士剛一聽說這架飛機要出發,她就假裝打電話回家,打聽那套送洗的制服是否已經取回來了。她有意撥錯了電話號碼,那位記者從自己的電話應答機里收到這條信息。萬一事情暴露她因此被抓的話,就可以用打錯電話的說辭來搪塞,當然這一次她並沒有被抓到,她料定不會被人抓到。

一個小時之後,在總統新聞秘書和白宮通訊記者例行會面的晨會上,《郵報》記者宣布了一條“未經確認的報道”,福勒總統要去羅馬——此行究竟意味著協商會議已經陷入僵局,還是已經取得了成功呢?新聞秘書一下子被問住了,無話可說。十分鍾之前他才聽說總統要飛往羅馬,他照常宣誓要保守秘密——有如多云天氣中出現的陽光微乎其微一樣,這句誓言的分量也微不足道。不過他還是裝出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但在心底里這事也的確讓他大吃一驚。這條消息原本該由他來透露,而且還要等到午飯後下午簡報的時分。他的那句“無可奉告”並沒有足夠的說服力,白宮記者們像鯊魚一樣嗅到了水中的血腥味。他們手中都有彙編好的總統行程安排,當然,他們都認識一些人可以查證這些情況。

總統的助手已經在打電話取消總統和他人的約會以及出席安排。哪怕貴為總統也不能事先不給人家一點提示就爽約,給重要人物添麻煩,而且即便那些人能夠守口如瓶,他們的助理、秘書也未必人人都能保密。這是自由的新聞界所依賴的泄密現象中的經典場面。知情人無法守口如瓶,尤其是機密要務。一個小時之後,記者們分別從四個廣泛的信息來源確認了這個消息:福勒總統取消了幾天內的約會。總統要前往某地,然而地點並非皮奧里亞市。這些消息已經足夠讓所有的電視新聞網播發新聞快報,取消了形形色色的娛樂表演片段,而代之以倉促寫就的聲明,而後迅速切入商業廣告,雖然沒對數百萬觀眾說起總統要去哪里,但是這也已向公眾暗示,將有重大事件要發生。

在一個悶熱潮濕的羅馬夏日午後,記者團被告知只有三架攝影機可以獲准進入這座幾星期以來一直監控森嚴的大樓,謝絕所有通訊記者進入。每一座新聞主播棚附近的“綠房”拖車里,值班的新聞節目主持人都讓人給自己化好了妝,然後急急地趕回自己的座椅,戴上聽筒,等候著導演的命令。

攝影棚監視器和全世界的電視屏幕上都呈現出會議廳的畫面。那是一張巨大的桌子,桌邊座無虛席。首席坐的是教皇,他面前擺放著一份對開本大小的文件夾,是紅色牛皮制成的——有人突然意識到自己居然不清楚那文件夾是由哪種皮革制成的,必須向供貨商詢問,記者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瞬間慌了手腳的恐懼,幸好沒人反對文件夾是由牛皮制成的說法。

與會代表已經達成共識,不在這里發表任何聲明。初步聲明將在與會諸國的首都分別發布,而要在正式簽約儀式上發表的辭藻華麗的講話稿也正在草擬之中。一名梵蒂岡發言人向全體電視通訊記者發放了一份書面材料,大體上講有關最終解決中東爭端的協議草案已然經過商榷,相關國家的代表已准備好草簽該協議。近幾天內,各國的國家元首以及/或者外交部部長將在正式協議文件上簽字。協議文本目前尚不便公布,其中條款同樣無法提供。這個消息並沒有讓通訊記者們心驚肉跳——主要是因為他們知道,協議的具體內容肯定能從相關各國首都的外交部泄露給其他記者。

那個紅色文件夾在會議桌上從一個地方傳到下一個地方。梵蒂岡發表的聲明中宣稱,草簽者順序是抽簽決定的,結果是由以色列外交部長開始,接下來是蘇聯、瑞士、美國、沙特以及梵蒂岡的代表。每個人都使用鋼筆,負責傳送文件的牧師用曲面吸墨紙在每份草簽協議上都吸了吸。儀式上沒有多少繁文縟節,于是很快就大功告成了。接下來是彼此握手,而後長時間地相互鼓掌致賀,然後就結束了。

“上帝!”杰克一邊關注著電視畫面的變化,一邊說。他低頭看了看記載著協議綱要的傳真,其中的內容和他的原始概念沒有多少出入。沙特做過一些改動,以色列、蘇聯、瑞士,當然還有美國國務院都在上面做過修改,但最原始的思想還是他的——只不過他本人的想法也是從諸多其他人身上借來的,世上沒有什麼真正原創性的思想。他實際完成的任務是把這些思想組織起來,選擇了一個恰當的曆史時刻提出,不過如此而已。即便如此,如今也是他一生中最驕傲的時刻,遺憾的是沒有人向他道賀。

在白宮,福勒總統手下最出色的講稿撰寫人員已經在為總統擬稿了。這位美國總統在簽字儀式中將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因為這畢竟是他提出的思想,是他在聯合國發表的演說把大家都聚到了羅馬。教皇會發表演說——見鬼,人人都要講話,講稿撰寫人員心想,對她而言這真是麻煩,因為每個人的講稿都必須有創新思想,不能雷同。她意識到恐怕乘坐25A型飛機飛越大西洋的時候還得忙著在她的便攜式電腦上寫這份講稿。不過,她明白人家雇用她就是干這份工作的,“空軍一號”上配備了激光打印機。

總統在橢圓形辦公室里查閱倉促修改過的日程安排。老鷹與童子軍新兵委員會的會面要取消了,此外威斯康星州奶酪皇後——也許這位年輕姑娘的頭銜是個別的什麼名目——恐怕也要失望了,還有一群生意人,當他們步入總統工作間的側門時,會發現自己的重要性頓時褪色了。替他安排約會的秘書已經把取消日程的話通知了他們。如果某約會極其重要,那就只能安排在接下來的三十六個小時里,恐怕總統每一分鍾的空閑都會被擠得滿滿的,這樣一來,總統在未來的一天半時間里將忙得不可開交,然而,這也是總統職責的一部分。

“怎麼?”福勒抬頭看到伊麗莎白-埃利奧特隔著秘書接待室的大門向他開口一笑。

好啊,這正是你所期望的結果,不是嗎?因為中東矛盾在你這一屆任期內得以最終解決,你將名垂青史。如果——莉茲在這難能可貴的客觀清醒的一瞬間在心里承認——真能解決問題的話就好了,面對類似的爭端,這可並非一句假設而已。

“我們為全世界做出了一項貢獻,伊麗莎白。”他所謂的“我們”其實指的是“我”,埃利奧特心里很清楚,但是這麼說很公平。畢竟是鮑勃-福勒在哥倫布市完成行政職責之後又緊接著忍受了長達幾個月的大選活動,要親吻小孩子,要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還要迎合記者大軍的喜惡,那些記者臉翻得比他們提出的殘忍的重複性問題還要快。進入這個狹小的房間、登上主宰強權寶座的過程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耐力比賽。經曆這一過程之後,安全抵達這里的男人們居然沒有被摧垮——真遺憾仍然只有男人,莉茲心想。但是經曆所有這些努力、這些無休無止的辛苦之後獲得的戰利品是占據了這個寶座的男人可以擁有的無上榮譽。榮膺總統寶座的人理當指導乾坤、運籌帷幄,這在曆史上已經是慣例了。正因為如此,贊美和諷刺才都丟到了總統一個人身上。事情進行的順利或不順利總統都必須為之負責。他要負責的事大多是國內事務、失業人口數據、利率、通貨膨脹(批發業和零售業),以及全能的主要經濟指標,但是在罕見的情況下,還要負責過問非常嚴重的問題、那些必將改變全世界格局的問題。埃利奧特自己承認,曆史將把里根記述為在俄國決定把押在馬克思主義上的籌碼全部兌換成現金時適逢其會的人,而布什則是直接享受這一政治成果的人。尼克松是向中國敞開大門的人,卡特的舉措和福勒流芳百世的壯舉已經非常相近了。美國選民有可能因為雞毛蒜皮的小問題來選擇心目中的政治領袖,但史書記載的都是更為重大的事件。能讓一個人在通史教材上占據幾段文字、使得學術研究領域有人為他專門著述幾個卷冊的是他給政治世界帶來的根本性變革,那才是真正重要的。曆史學家會牢記塑造曆史事件的人物——如俾斯麥,而不可能是愛迪生——他們認為社會的技術進步是政治因素的結果,反之則絕不成立。而她認為反過來同樣有可能。史料編纂有自己約定俗成的慣例,這些與現實生活毫無關系,因為現實范疇太廣,即便事件過去之後研究許多年,還是無法掌握。政客們都遵循這些規則游戲江湖,這樣的做法很適合他們,因為遵循規則就意味著但凡發生了什麼值得紀念的大事,曆史學家一定會記載他們的名字。

“為世界做貢獻?”埃利奧特停頓了好久才做出回應。“為世界做貢獻。我喜歡這句話的聲音。他們把威爾遜稱作讓我們免于戰爭的人。你將被當作結束戰爭的人而永遠被人紀念。”

福勒和埃利奧特都知道在威爾遜再次當選總統之後沒有幾個月,他就帶領美國參加了第一次真正的國外戰爭,據樂觀主義者稱這是結束所有戰爭的戰爭,此後納粹大規模屠殺猶太人,人們也面臨著核武器的夢魘。但是這一次,兩人都認為絕不僅僅是樂觀的判斷,威爾遜對世界未來的見解真是超凡脫俗,他的見解最終將掌握在政治人物手中,他們將把世界塑造成他們親自選擇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