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上帝之城(4)

緊鄰國家軍事指揮中心的是一間小房間,里面可以看到一整套IBMPC/AT型個人電腦——這套電腦年代已很久遠了,軟驅用的還是五點二五英寸軟盤呢——它就等于熱線電話,負責美國和蘇聯總統之間直接對話。國家軍事指揮中心這個“網絡節點”並非雙方聯絡的惟一途徑,但它是首選信號的傳輸線路。這個情況在美國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是美方卻故意讓蘇聯人知道了。即便在核戰爭進行過程中,兩國之間的直接溝通也是非常必要的,美方還故意讓蘇方知道這就是惟一能用的信號的傳輸線路,三十年前據某些“專家”判斷,這是保護當地人人身安全的舉措。

美國海軍的詹姆斯-羅塞里上校認為,這完全是紙上談兵的狗屎理論,居然沒有人對此產生疑問,足以證明華盛頓隨處可見散發著臭氣的狗屎理論,而五角大樓里這種狗屎理論就格外多了。四九五號州際公路及首都環城公路所圈定的范圍之內滋生著許多胡說八道的東西,這些東西只不過是又一個已經被人們當作福音接受的例子罷了,其實它們並沒有多少實質意義。對于“羅西”羅塞里來說,華盛頓特區不過是環繞在現實生活中方圓三百英里的一塊土地。他甚至懷疑在這條環行公路以內的土地上,物理學的定律是不是同樣適用。很久以來,他已經對邏輯法則不再抱有希望了。

聯合防務,羅西想到這里暗笑了一聲。議會近來要在軍隊內部推行改革——這可是件難以做到的事,他滿腹牢騷。改革規定,如果哪位身著制服的軍官渴望升遷到掛將軍軍銜——哪個軍官不想呢?——就必須有和其他軍種的同行緊密合作的經驗。從來沒有人告訴羅西,糾纏著一位野戰炮操作手怎麼就能幫他成為更優秀的潛艇駕駛員,可是居然都沒有人對此提出疑問。異花授粉對植物有好處,所以最優秀、最聰明的軍官都被調離了自己術業有專攻的崗位,丟到他們連最初級的業務都不熟悉的位置上。當然並不是他們沒有學習該如何應付自己的新工作,只是他們所學可能不夠,于是常常會出現一些危險狀況不知如何處理,而對于本該進行的工作的目前情況他們也不再了解了。這就是議會所謂的軍方改革大計。

“喝咖啡嗎,上校?”一名陸軍下士問。

“最好是不帶咖啡因的咖啡,”羅西答道。如果我的性情繼續惡化,我可能會傷害到別人。

在這里就職對仕途大有好處。羅塞里很清楚這一點,而且調到這里來自己也有一部分過失。他進修的是潛艇專業,但還有個輔修專長是搞情報。他曾經在馬里蘭州休特蘭的安德魯斯空軍基地附近的海軍情報總部里轉過一圈。至少這一趟給了他一點補償——他在波林空軍基地得到了一座軍官住宅,從家到五角大樓非常輕松,只要穿越I295/395號公路就能抵達專用的停車位,這是在國家軍事指揮中心工作的又一項特權,為此真是值得你流血犧牲。

曾幾何時在這里工作相對還是比較激動人心的。他還記得當初蘇聯人擊落韓國波音747客機之類的事件,而且在伊拉克戰爭期間這里一定也很忙亂、很刺激——當時的高級值班軍官居然不再回答電話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的無休無止的提問。可是現在呢?

他剛剛打開自己寫字台上的電視,現在,總統就要拆除世界上僅存的最大一顆外交炸彈了,不久之後,羅塞里的任務就主要是接聽有關海上撞船事故、飛機墜毀或者某個蠢蛋士兵居然被坦克碾壓之類的事故的電話了。類似的事件的確嚴重,但是專業人員對此不太感興趣。算了,已經在這兒了。他的文案工作已經完成了。這是吉姆-羅塞里擅長的一項工作——他在海軍里學會了如何推脫公文,在這里他有一名最高明的助手可以幫他寫公文——今天剩下的時間里主要任務就是坐等什麼大事情發生了。問題是羅塞里是那種行動派,不是坐等派,而且誰整天都盼望著發生災難呢?

“今天肯定是平安無事了。”說話的這位是羅塞里手下的主任參謀、空軍F15飛行員,空軍中校理查德-巴恩斯。

“我想你說的沒錯,羅基。”也正是我想聽的話!羅塞里看了看表,他今天要值十二小時的班,還剩下五個鍾頭呢。“見鬼,世界漸漸變得太平靜了。”

“這不就是現實嗎。”巴恩斯轉回頭去盯著電視屏幕。還好,我在波斯灣打下來過兩架米格飛機。至少時間並沒有全部浪費。

羅塞里站起身來,打算四處走走。值班軍官以為羅塞里是想巡視他們在干些什麼,以便確認他們是否在認真工作。一名高級文官一直在做《郵報》上的填字游戲,非常惹人注意。現在是他的“午飯”時間,他甯可在這里吃飯,也不願意去多數時間空蕩蕩的自助餐廳,在這里他能看電視。接下來,羅塞里又漫步左轉到熱線室,真幸運居然讓他碰上一個變化。小鈴丁零零地響起來,說明有信息來了。接收到的信息看似隨心所欲的廢話,但是密碼機把電文轉換成為一篇俄文清稿,一位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把電文翻譯如下:

“哦,你認為自己當真了解恐懼的真實內涵嗎?

對,你認定自己一清二楚,但是我很懷疑。

當你置身于防空洞里,四周遍布凌空落下的炸彈,

身邊的房屋已經燒成一片火海,

我同意你當真在經曆恐怖與驚駭,

因為這樣的時刻是如此不快,因為這樣的時刻亙古長在,

然而一切正常的信號響起——于是一切正常——

你深吸一口氣,壓力已成既往。

但是真正的恐懼有如一顆石頭深埋在你的胸膛。

你聽見了嗎?一顆石頭。它就是這樣,別無他樣。

“是伊亞-塞文斯基,”這位海軍陸戰隊的中尉說。

“啊?”

“俄國的詩人伊亞-塞文斯基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寫過一些膾炙人口的詩歌。我知道這一首,題目叫《恐懼》,寫得非常出色。”年輕軍官咧嘴一笑。“俄方和我工作對應的那個家伙文學素質不錯。所以……”中尉打下這幾個字:信息收到。該詩其余部分更耐人尋味,阿利克謝,等候回電。

“你准備寫什麼發回給他?”羅塞里問。

“今天嘛……也許選一段艾米莉-迪金森EmilyDickinson(1830—86),美國女詩人,一直隱居在馬薩諸塞州阿默斯特的家中,她的第一部詩集直到一八九○年才得以出版。的詩句,那個女的有點病態心理,總是寫死亡之類的話題。不,恐怕愛倫-坡EdgarAllanPoe(1809—49),美國作家。更好一點。他們那邊都喜歡愛倫-坡。哼,選哪一首呢?”中尉打開一個抽屜,取出一本詩集。

“難道你不能事先選好嗎?”羅塞里問。

這位海軍陸戰隊隊員抬頭沖上司一笑。“不行,長官,那是作弊。我們以前確實要事先選好,但是兩年前兩國關系輕松以後,我們改變了做法。現在已經成了一種游戲。他選一首詩,而後我必須從美國詩人的作品里選一篇對應的發回去。上校,這樣很有助于消磨時間。對雙方提高語言運用技能也很有好處。翻譯詩歌真是很不錯的練習。”蘇聯那一方用俄語傳過來,美國人用英語,迫使雙方都得掌握嫻熟的翻譯技巧。

“你在熱線聯絡時,碰到過許多有實質意義的業務嗎?”

“上校,除了這些測試性的信息,我還從沒看見過什麼別的內容呢。哦,我們的國務卿要飛到那邊去的時候,有時候我們會問問天氣方面的資料。去年八月,俄方國家冰球隊來這里和我們的全國冰球聯合會隊員們打比賽的時候,我們甚至能聊聊冰球比賽,不過大多數時間這項工作無聊得很,這就是我們為什麼交換詩歌的原因了。要不是有這個游戲,我們都快瘋了。真遺憾我們倆不能用民用波段或者什麼方式聊聊天,不過規矩就是規矩,不能改動。”

“我猜也是。關于羅馬和約的事情,他們說了什麼?”

“一句未提。我們不會談這種事的,長官。”

“我明白了。”羅塞里眼瞧著那位中尉從《安娜貝爾-莉》當中選了一個詩節。他好生吃驚。羅西原以為他要從《烏鴉》里面選點什麼句子呢。永不再……

美國總統抵達的當天除了必要的儀式之外並無太多的活動,但是氣氛卻顯得很神秘。協議的條款內容尚未泄露出去,各大通訊社都知道即將發生一件“曆史性”的事件,都瘋了一般打探究竟是什麼事件,但卻無濟于事。以色列、沙特阿拉伯、瑞士、蘇聯、美國以及東道主意大利的國家元首們齊齊地圍坐在一張巨型的十五世紀餐桌旁,眾人之間間錯坐著各國的首席外交官,以及梵蒂岡和東正教教會的代表。出于對沙特習俗的尊重,祝酒時都改為喝水或者橘子汁,這是今晚惟一不協調的音符。蘇聯總統安德烈-伊里奇-納莫諾夫的感情簡直溢于言表。他的國家能參與這次和會,其意義非常重大,而俄國東正教教會能在基督教聖地扮演治安陪審員的角色對莫斯科而言則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大餐持續了三個小時,飯後客人們在街道對面的攝影機注視下離開了會場,眾人表現出的伙伴之情再次讓新聞界人士吃驚得有如五雷轟頂。快活的福勒和納莫諾夫一起前往福勒下榻的賓館,這使雙方得以再次討論他們共同感興趣的問題。

“貴國拆除導彈的進度有些滯後了,”一切客套都丟開之後,福勒這樣評價道。他遞給納莫諾夫一杯葡萄酒來緩和一擊重拳。

“感謝,總統先生。就如我們上個星期告訴貴國人民的那樣,我國的拆卸裝置已經證明不夠用了。我們無法盡快拆除那些見鬼的東西,而且我國議會里的自然保護主義者反對我們采取中和火箭推進原料的方法來銷毀火箭。”

福勒同情地微笑了一下。“我了解這個難題,總統先生。”去年春天開始,蘇聯興起了環境保護運動,俄國議會通過了一系列新法案,這些法案效仿了美國的相關條例,但是比美國的法令還要苛刻。不可思議的是蘇聯中央政府居然也得遵循這些法令,可是福勒不能說這些話。“這是否會影響到履行協議中規定的最後期限的要求呢?”

“我發誓,羅伯特,”納莫諾夫鄭重地說。“哪怕要我親自來引爆那些導彈,我也肯定讓它們在三月一日之前全部銷毀。”

“在我看來這已經足夠了,安德烈。”

他們談的這個削減武器協議是由上一任總統手里承襲下來的,要求不惜在來年春季之前削減現有洲際導彈發射裝置。美國所有的民兵2型導彈都已經排好隊等待銷毀了,協議中美國一方的義務已全部就緒。就像過去依據中程核武器協議銷毀武器一樣,多余的導彈先是被拆卸成零件,而後在監察人員的監督下碾碎或者銷毀。新聞界報道了頭幾次銷毀導彈的過程,而後就對這樣的消息厭倦了。導彈發射井同樣要在監督下拆除電子儀器,而後在美國這一方,這些發射井就成了空井,被迫賣掉了。美國已經賣掉了十五座——其中四座被農夫買走改造成了真正的地窖。一家在達科他擁有大筆資產的日本聯合企業還進一步購買了一座指揮碉堡,把它改造成狩獵別墅的藏酒窖,供每年秋季來此狩獵的公司決策者們使用。

在蘇聯執行任務的美國監察人員報告說,俄國人非常賣力,但是用來銷毀俄國導彈的工廠設計得太差勁了,因此蘇聯的進度要滯後百分之三十。整整一百枚導彈正躺在工廠門外的拖車上,而留下的發射井已經用炸藥摧毀了。盡管蘇聯每一次都當著美國監察人員的面拆除並燒毀制導設備部件,卻有情報評價說這都是裝樣子的——有人認為,配有升降架的拖車就可以舉起導彈並發射出去。美國情報圈里的某些人已經習慣于對蘇聯人懷有疑心,要想破除這樣的疑心真是太艱難了,無可置疑要想在蘇聯消除對美國人的戒心同樣不容易,福勒心想。

“這個協議是一個巨大的進步,羅伯特,”納莫諾夫抿了一口杯中的酒之後說——這位俄國人狡猾地一笑,心想,既然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就可以像兩個男人一樣放松心情了。“真是應該恭喜您和您的手下。”

“您的幫助對這一勝利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安德烈,”福勒態度文雅地答道。他說謊,但這是兩人都能聽懂的策略性謊言。事實上,它也算不上是說謊,只不過兩人誰都沒有意識到。

“世界又少了一個令我們操心的地方。我們以前居然那麼盲目!”

“真的,我的朋友,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貴國和德國的關系近來怎麼樣了?”

“軍方不太樂意,你可以想見得到——”

“我國的軍隊也是如此,”福勒溫和地打斷了納莫諾夫的話。“軍人好比狗,當然用得著,但他們必須知道誰是自己的主人。他們也像狗一樣沒記性,必須有人時不時地提醒著一點。”

聽到福勒總統的這一番說明,納莫諾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個人居然這麼自大,真是令人驚訝。蘇聯總統注意到,福勒正像自己的情報簡報中所描述的那樣傲慢。而且儼然以恩人的姿態自居,非要人家領情。不過,美國確實擁有一大套堅不可摧的政治制度,安德烈-伊里奇心里暗想。因此福勒才能夠充滿自信,而納莫諾夫自己則不得不每天和還沒有板上釘釘的制度拼老命。這位俄國人沮喪地想,恐怕連在木板上釘釘子還說不上呢。能把軍人們看成必須讓人教訓一番的狗真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情。難道他不知道狗也長了牙齒嗎?美國人居然這樣古怪。當蘇聯還在共產黨手中的時候,他們時刻都必須擔心“紅軍”的政治力量太大——而事實上,在斯大林除掉圖哈切夫斯基之後,“紅軍”的政治立即就已經蕩然無存了。而今大家對這樣的故事已經不太理睬,于是軍人們有了新的想法,若是在幾年前,膽敢產生這樣的想法一定會被處死。算了,現在還不是糾正這個美國人錯覺的時候,不是嗎?

“羅伯特,告訴我吧,這次協議的想法——你究竟從哪里得來了這樣的靈感呢?”納莫諾夫問。他明明知道真相,只是想看看福勒說謊的本領。

“跟所有類似的想法一樣,靈感來自于諸多層面,”這位總統輕描淡寫地答道。“最初的動議是查爾斯-奧爾登提出來的——那個可憐的雜種。當以色列發生了那起可怕的意外事故之後,他立即提交了這份計劃,而後——啊,它起作用了,不是嗎?”

蘇聯總統又點了點頭,心里牢牢記住了。福勒撒謊很有一套,他能回避問題的實質,他的答案確實符合事實,但同時又模棱兩可。赫魯曉夫說的一點都沒錯,他早就知道是這樣。全世界的政客幾乎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福勒這個人還有一點該記住:他不喜歡和別人分享功勞,即便在這麼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也不惜在地位相等的人面前撒謊。納莫諾夫稍微有點失望。倒不是說他原本期待福勒不應當是這樣的人品,而是他至少也得表現出一點慷慨和仁愛之心吧。再說了,即使表現出慷慨風度他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可是他居然像某些地區黨組織的成員一樣心胸狹窄。告訴我吧,羅伯特,納莫諾夫一本正經地問,這樣的表情讓他在拉斯維加斯很吃香,你究竟是哪種人呢?

“天晚了,我的朋友,”納莫諾夫說。“那麼明天下午再見。”

福勒站起身。“明天下午見,安德烈。”

鮑勃-福勒陪這位俄國人走到門口,目送他遠去,而後回到自己的套房里。一回房間他就從口袋里掏出手寫的事件一覽表,確認一下自己是否把所有問題都問到了。

“怎麼樣了?”

“哦,有關導彈的問題他談到了,說法和我方監察人員彙報的一樣。國防情報局的那些家伙該心滿意足了。”他不以為然地做了個鬼臉:才不會呢。“我認為他在擔心自己的部隊。”

埃利奧特博士坐下來。“還有什麼呢?”

總統給她斟了一杯酒,而後在自己的國家安全事務顧問身邊落座。“都是常見的寒暄。這個人非常忙碌,憂心忡忡。算了,我們都知道的,不是嗎?”

莉茲旋動著杯中的酒,而後嗅了嗅酒香。她並不喜歡意大利產的酒,但是這杯還不錯。“我一直在想,羅伯特……”

“怎麼,伊麗莎白?”

“查理的遭遇……我們應當有所作為。讓他以那種方式銷聲匿跡實在不公平。畢竟是他把這次協議拉到軌道上來的,不是嗎?”

“哦,是啊,”福勒表示同意,他從剛剛添過酒的杯子里啜了一口。“你說的對,伊麗莎白。以前他確實出了力。”

“我想我們應當把這個消息泄露出去——當然是不顯山不露水地傳出去。要非常低調地——”

“對,不能只讓人家記得他讓研究生懷孕這樣的事。你人品真是高尚,伊麗莎白。”福勒和她碰了碰酒杯。“你來應付媒體的人。明天午餐之前你不是要發布協議細節條款嗎?”

“是啊,我記得大約是在九點。”

“那麼發布完畢之後,把幾個新聞記者叫到一邊,把這事的背景透露給他們。也許查理安息之後能稍微輕松一點。”

“絕對沒問題,總統先生,”莉茲說。趕走心魔居然這麼容易,不是嗎?世上還有什麼事她不能勸服他?

“明天是個偉大的日子。”

“是最偉大的,鮑勃,最偉大的日子。”埃利奧特向後仰靠過去,松開頸上的絲巾。“我從來沒有想過一生中居然有這麼偉大的一刻。”

“我想過,”福勒眼中閃爍著光芒說。內心的良知突如其來地刺痛了他。他曾經期待能和另外一個人分享這偉大的一刻,但那就是命運,難道不是嗎?命運啊。世界真是離奇。然而他無法主宰命運,不是嗎?命中注定他在此時此刻得和伊麗莎白在一起討論問題。這並不是他造成的,不是嗎?于是,他認定自己的做法沒有罪惡,不是嗎?他的做法怎麼可能有罪惡呢?他讓世界成為更加美好、更加安全、更加祥和的地方。那樣的舉措怎麼會跟罪惡牽扯上關系呢?

當總統的手愛撫著埃利奧特裸露出來的脖頸時,她閉上了雙眼。哪怕是在最熱切的夢想中,她也不曾幻想過能享受到這樣的瞬間。

旅店的整整這一層樓以及下面的兩層都被總統一行人預定了。意大利衛兵和美國保鏢守護著所有的出口,以及這條街上所有建築物的各個角落。但是總統套房外面的走廊全部由總統安全特遣隊控制。康納和迪阿古斯蒂諾在今晚就寢之前又進行了最後一次檢查。視線內有整整一個班的十名特工,還有十名特工躲在幾扇關閉的門後。明哨特工之中有三個人胸前挎著FAG包,是黑色的小背包。這種小背包的官方名稱是快速行動槍袋,每個包里都裝有一支烏茲沖鋒槍,只用一秒半鍾就可以從包里拔出槍來開火。但凡能過五關斬六將闖到這里來的人都會受到“熱情款待”。

“我看見老鷹和幸福正在討論政府事務,”達加平靜地說。

“海倫,我還以為你不是個故作正經的人,”皮特-康納狡猾地一笑。

“關我什麼事,不過在古代站在門外的都是閹人之類的人。”

“再這麼尖刻,小心聖誕老人在你的襪子里放煤塊。”

“聖誕節如果能收到聯邦調查局采用的新型自動手槍那我就很滿足了,”達加咯咯地笑著說。“他們倆簡直是如膠似漆,真有點不合適。”

“達加……”

“我明白,他是上司,他還是個大男生,而且我們必須改變觀點。放松點,皮特,你難道認為我會胡扯給記者聽嗎?”她打開消防通道的門,看見了三名特工,其中有兩個人的快速行動槍袋已經隨時待命了。

“而且我還打算請你喝一杯呢……”康納不動聲色地說。這是說著玩的,他和達加執行任務的時候都不喝酒,可是他們幾乎隨時都在當班。倒不是說他從沒想過摸上她的床。他已經離婚了,達加也一樣,可是這一手一直沒搞成,事情也就這樣了。達加知道他的心思,沖他嘻嘻一笑。

“我倒是可以喝一瓶——小時候家里就是用他們這兒的酒把我喂大的。這工作真煩人!”她最後巡視了一眼走廊。“每個人都就位了,皮特。我想今晚我們可以收工了。”

“你真是喜歡那種十毫米口徑的手槍嗎?”

“上星期我在格林貝爾特已經試射過一次了。第一梭子彈就打了個最高分。這可是我的最好成績了,寶貝。”

康納走了一半突然停住腳步,大笑起來。“耶穌基督啊,達加!”

“有人會介意的不是嗎?”迪阿古斯蒂諾沖他眨了眨眼睛。“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嗎,皮特?”

“上帝啊,有誰聽說過幾內亞有清教徒?”

海倫-迪阿古斯蒂諾用胳膊肘杵了一下這位高級特工的肋骨,自顧自直奔電梯走去。皮特說的不錯,自己已經變得假正經了,以前她從來不是這個樣子。多情的女人努力經營的惟一一次婚姻也宣告破產了,因為一間房子不夠大,容不下兩顆過分自信的自尊心——至少容不下這兩個意大利人的自尊心——她知道自己聽任成見歪曲了判斷力。這可不是健康的現象,即便事情小得微不足道,或者和自己的工作毫無牽扯。老鷹在屬于自己的時間里干些什麼是他自己的事,可是他的眼神……他已經迷上那婊子了。達加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總統都會任憑這種情況發生。也許都是如此,她自忖道。他們畢竟也是凡人,所有的男人在某些時候都只會用下半身思考,而不會用大腦。總統居然拼命討好她這麼一個淺薄的女人——那真讓她惱火。可是她得承認,那種情緒既古怪又不合邏輯,畢竟女人之中像莉茲那樣放縱性生活的還不算多。她捫心自問,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煩惱呢?不過今天已經忙了一整天,實在沒精神再想這件事了。她需要睡眠,而且她知道自己只有五六個小時可以睡就又該當班了。這些海外行程真他媽的討厭……

“那麼這是什麼東西呢?”卡提問,天色剛剛破曉。昨天他不在家,出去和其他游擊隊的首領見面了,順便也去看了看醫生,戈森知道,只不過不能主動問他的病情。

“不敢確定,”這位工程師答道。“我猜想應當是干擾台的外殼之類的東西。”

“那倒是能用得上啊,”頭領立即說。雖說如今東西方關系已經親善和睦——無論你想用什麼樣的關鍵詞都行——生意終歸還是生意。俄國人仍然擁有軍隊,而那支部隊也依舊有武器。對付蘇聯武器的手段總有人感興趣。其中以色列的裝備最受人重視,因為連美國人都會仿造以色列的裝備。哪怕是過時的裝備,都能看出當初以色列工程師解決問題的構思,可以給人們提供有價值的線索並應用于新系統的開發。

“對啊,我們可以把它賣給我們的俄國朋友。”

“那個美國人干活兒怎麼樣?”卡提接下來問。

“挺不錯。我確實很喜歡他,伊斯梅爾。現在我對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工程師解釋了一番,卡提點點頭。

“那麼我們該怎麼安排他呢?”

戈森聳聳肩。“也許讓他接受武器訓練?我們權且看看他能不能適應那些小伙子吧。”

“不錯。今天早晨我就把他派出去,看他對格斗知識究竟了解多少。你呢,把這東西拆開需要多久時間?”

“我打算今天就動手。”

“太棒了。別讓我妨礙你干活了。”

“你感覺怎麼樣,頭兒?”

卡提皺了皺眉頭,他身體很不舒服,但是他說服自己,感覺不適的部分原因是跟以色列締結某種協約的可能性。這事能成真嗎?有可能嗎?從曆史上看這沒有可能,可是已經發生了這麼多滄桑巨變……猶太複國主義者居然能跟沙特締結某種協議……算了,伊拉克戰爭過後,他還能預料什麼變化呢?美國人已經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現在他們又拋出某項議案來。真讓人失望,但是也不算出乎意料,不論美國人打算做點什麼,都有可能把人們的關注牽引開,不再注意最近發生在以色列的暴行。那些自稱為阿拉伯人的家伙居然這麼娘們氣,這麼馴服地接受了烈火和死亡……卡提搖搖頭。你可不能這樣戰斗。因此美國人才出來想采取點什麼措施,好緩和以色列大屠殺造成的政治影響,而沙特就像條嬌養的小狗兒一樣跟在美國人後邊轉悠。無論不久的將來會出現什麼結果,都幾乎無法影響巴勒斯坦人的斗爭。用不了多久,他的感覺就會好轉,卡提心里暗想。

“我的病不嚴重,等你斷定這是什麼玩意兒的時候趕快告訴我。”

戈森告辭退了出來,他很替頭領的身體擔憂,卡提身上有病——他從自己的姐夫那里只了解到這麼多情況,但是病情究竟有多嚴重他並不知情。無論如何,他還有活兒要干呢。

車間的外形真是破爛不堪,普通的木板牆加上一頂波紋鋼制的房頂。假如它的外形顯得再堅固一點,早在幾年前就得讓以色列的某一個F16飛行員給轟平了。

那顆炸彈——他腦子里思考時還在用這個稱呼——平放在泥土地面上。有一只汽車或卡車上用的A型架子支在炸彈上方,架子上還有一條鐵鏈,必要時可以用它來移動炸彈,不過昨天有兩個手下已經依照他的要求把炸彈架好了。戈森打開燈——他喜歡在燈火通明的工作環境里干活——然後凝視著這顆……炸彈。

我干什麼總是把它稱作炸彈呢?他心里問自己,接著搖了搖頭。開始動手的地方顯然是檢修口。這活計應當不輕松,炸彈撞擊地面的時候把彈殼撞扁了,無可置疑也損壞了內部的接合裝置……不過他要多少時間就有多少時間。

戈森從工具箱里選擇了一把螺絲起子,開始動手干活了。

福勒總統很晚才起床。他仍然很疲倦,一是飛行旅途勞累,二是……他差點兒要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大笑起來。上帝啊,二十四小時不到他居然干了三次……不是嗎?他腦海中努力做著數學運算,但是沒有喝到清晨的咖啡,他算了半天還是挫敗了。無論如何,肯定有三次,每次持續的時間相對短一點。他已經很久沒做那種事了。但是他也獲得了充分的休息。清晨洗個淋浴之後,他的肌體已經恢複了沉著冷靜、輕松自如的狀態,用剃須刀刮掉臉上的泡沫之後,眼前呈現出一張更加年輕、清瘦的面龐,與眼睛里閃爍的光芒真是絕配。三分鍾後他選了一根條紋花樣的領帶來配白襯衫、灰色西裝。為今天特別設定的裝扮決不能色彩幽暗,同時又要保持嚴肅。就讓教會人士用他們紅色的絲綢外衣把攝影機照得眼花繚亂吧。假如他的講稿是由一位適逢其會的商人兼政客來宣讀的話,那麼這篇講演稿將給人們留下比牧師們的衣著更為深刻的印象,商人兼政客是他給自己定的政治形象,盡管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經營過自己的私人產業。一個嚴肅的人,鮑勃-福勒——他固然也有常人的性格特點,但他是一個你可以信任、能夠主持正義、態度嚴肅的人。

哦,今天我絕對要證明這一點,這位美國總統在整理領帶時對著另一面鏡子自言自語。聽到叩門聲他轉過頭去。“進來。”

“早上好,總統先生,”康納特工說。

“今天怎麼樣啊,皮特?”福勒問,又轉回頭去注視著鏡子……領帶結打得不太好看,他開始重新打。

“很好,謝謝,長官。外邊的天氣非常晴朗。”

“你們這些人從來沒有獲得充分休息。也沒有機會欣賞風景。這是我的錯,不是嗎?”對了,福勒心想,這樣打結領帶就順眼了。

“沒關系,總統先生,我們都是心甘情願的。早餐您想吃點什麼?”

“早上好,總統先生!”埃利奧特博士從康納身後走進屋來。“這一天終于到了!”

鮑勃-福勒面帶微笑轉過身來。“說得一點不錯!陪我一起吃早餐好嗎,伊麗莎白?”

“非常願意。我帶來了清晨簡報——非常簡短。”

“皮特,兩份早餐……一份量多一點,我餓了。”

“我只要咖啡,”莉茲像是在吩咐仆人。康納聽出了她的口吻,只是點點頭,並沒做別的表示,然後便離開了。“鮑勃,你看起來真是神采飛揚。”

“你也是啊,伊麗莎白。”她身穿最昂貴的套裝,樣式嚴肅但女人味十足,當真是神采飛揚。她落座下來,簡要彙報情況。

“中央情報局說日本即將有所行動,”說完她結束了彙報。

“什麼行動?”

“瑞安說,他們在下一輪貿易洽談中隱約要玩點什麼花樣。他們節錄了日本首相的話,他的話很不友好。”

“究竟說了些什麼?”

“‘這將是日本最後一次失去在世界舞台上扮演適當角色的機會,為此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埃利奧特博士引用了原文。“瑞安認為這事很重要。”

“你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瑞安又犯多疑的毛病了。他被排擠出這次協議最後階段的工作,他只是想努力提醒我們他的重要性。馬庫斯贊成我的估測,不過出于一時的客觀精神,他還是把這份報告轉寄過來了。”莉茲下了論斷,口吻中有很強的諷刺意味。

“卡伯特有點讓人失望,不是嗎?”福勒一邊瀏覽著簡報紀要,一邊說。

“他應當叮囑自己的手下誰才是真正的上司,可是他的叮囑不太得力。他反倒被政府部門里的那些家伙征服了,尤其是瑞安。”

“你當真討厭他,是不是?”總統注意到。

“他態度傲慢自負。他——”

“伊麗莎白,他的工作履曆非常令人難忘。我不太關心他的為人,我關心的是他身為一名情報官員,許多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

“他是返祖現象的產物。他是詹姆士-邦德那樣的孤膽英雄——或者說他以為自己是。好啊,”埃利奧特承認。“他的確做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們需要的是那種視野寬闊的人。”

“國會絕不會同意這種說法。”總統說話的時候,早餐被人用車推了進來。食品已被掃描檢查是否有放射性物質,也檢驗過是否藏有電子裝置,還讓警犬嗅過,看是否有爆炸物——總統心想,警犬肯定和他一樣喜歡這些臘腸,在早餐上嗅爆炸物的工作對狗兒來說實在太倒黴了。“我們自己來吧,謝謝你,”不等這位海軍伙食管理員動手總統就打發他走了。“國會喜歡他,喜歡這樣的家伙。”他沒必要補充說明一個事實,即瑞安作為中央情報局副局長並非僅僅是總統本人指定的。他同樣通過了在美國參議院里的任命聽證會測評。這樣的人並不是輕易就能辭退的,必須有充分的理由。

“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們的心思,尤其是特倫特議員。在那麼多同意瑞安上台的人之中,怎麼還會有他呢?”

“你問他啊,”福勒一邊往薄煎餅上抹黃油,一邊提議。

“我問過了。他卻好像紐約芭蕾舞團的首席女明星一樣給我來回繞圈子。”總統聞言轟然大笑起來。

“老天,女人,千萬別再讓任何人聽到你問起那件事!”

“羅伯特。我們倆都能容忍可敬的特倫特先生的性欲取向,但他是個娘們氣的狗崽子,這我們都清楚。”

“沒錯,”福勒只得表示同意。“那麼你要告訴我什麼呢,伊麗莎白?”

“該是卡伯特讓瑞安安分一點的時候了。”

“你的想法里有幾成因素是出于嫉妒瑞安在這次締結協約中所起的作用呢,伊麗莎白?”

埃利奧特的眼睛突然迸發出憤怒的火花,但是總統此時正盯著自己的盤子。開口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氣,心里努力回想著自己的話語是否有刺激成分。恐怕沒有,但是在討論類似問題的時候,總統並非那種輕易可以被情緒打動的人。“鮑勃,我們徹底考慮過這個問題。瑞安只是把別人已經提出來的一些想法拼湊在一起。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不過是一名情報官員!他們所有的工作不過是把人家做了些什麼彙報上來。”

“他的貢獻不止于此,”福勒早就看出來這個話題要談到什麼地方去了,不過跟她耍耍心眼也挺有趣的。

“好啊,他殺過人!難道他的特殊貢獻就是這個嗎?見鬼的詹姆士-邦德!你甚至允許他們處死那些——”

“伊麗莎白,那些恐怖主義分子也殺害了七位特勤處的特工。我的生命安全都托付在這些人手里,假如我去給那些殺害過他們同事的人減刑,我才是該死的不知感恩圖報、智商低下呢。”說到這兒,總統幾乎皺起眉來——難道你非得這麼強烈地堅持原則嗎,啊,鮑勃?有個聲音在問他——不過他還是努力克制住自己。

“可是你現在根本就不能管這件事了,否則人家就得說你曾經因為顧及個人利益根本就不肯做這件事。你任憑自己陷入陷阱,被人家設個圈套挫敗了。”她指出事實,莉茲判斷,自己終歸還是被他激怒了,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福勒就是不買賬。

“伊麗莎白,我恐怕是前任檢察官之中惟一一個認為處以極刑沒有絲毫價值的人,不過……我們畢竟生活在民主制度下,百姓都支持有死刑。”他的視線撇開食品,抬起頭來看著她。“那些人都是恐怖分子。不能說允許處死他們我很高興,但是如果說世上還有誰該死的話,那就是這些人了。當時不適合在這個問題上發表意見,也許等到我第二任的時候吧。我們必須等到有恰當時機出現。政治是玩弄可能性的藝術。那就意味著每次只能做一件事,伊麗莎白。這一點你和我一樣心知肚明。”

“假如你不采取措施的話,有朝一日你一覺醒來卻發現主宰中央情報局的改成瑞安了。我承認他有能力,可是他繼承了舊思想。對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來說,他不合時宜。”

上帝,你這個女人真是好勝,福勒心想。不過人人都有弱點。現在不要再逗她玩兒了。把她惹得太惱火可就無法挽回了。

“你在想什麼呢?”

“我們可以體面地免去他的職務。”

“我來想想——伊麗莎白,別讓這個話題毀了今天,好嗎?你打算通過什麼方法把協議的條款透露給新聞界呢?”

埃利奧特仰靠到椅子上,啜著咖啡。她責備自己不該過早提這件事,態度也過激了一點。她自己非常討厭瑞安,可是鮑勃說的沒錯,時候未到,場合也不對。她有的是時間來進行謀劃,而且她也知道必須采用戰略戰術。

“給他們一份協議的複印件就行了,我想。”

“他們的閱讀速度能有這麼迅速嗎?”福勒大笑起來。學識淺陋的文盲充斥著媒體。

“你真應當看看報界的揣測。《時代周刊》的頭條今天早晨已經用傳真發過來了。他們神經錯亂了。他們會把這份複印件整個吞下去。此外,我還替他們挑了幾段驚險短訊。”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總統吃完臘腸說。他看了看表。掌握時間就意味著一切。羅馬和華盛頓之間有六個小時的時差。那就意味著最早也要到下午兩點鍾才可以簽署協議,這樣才能趕得上在早間新聞播報時播發消息。可是美國百姓必須對這條新聞做好心理准備,那就意味著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必須在東部白晝時間三點之前了解協議的細節條款,才能完全消化協議的內容。莉茲應當在九點把消息泄露出去,他注意到只有二十分鍾時間了。“你同時也要宣傳一下查理在這件事上起到的重要作用是吧?”

“沒錯。讓他獲得絕大部分功勞才不失公平。”

還有瑞安在這個過程中起到的巨大作用呢,鮑勃-福勒心里暗暗地說。不過,確實是查理推動了這次和會,難道不是嗎?福勒對瑞安隱隱地感到一絲愧疚。雖然他也認為中央情報局副局長是個老腦筋,可是他了解這個人一切的所作所為,印象非常深刻。阿尼耶-范-達姆也很看重瑞安,而阿尼耶是行政部門里最擅長判斷人才性格的。伊麗莎白擔任著他的國家安全事務顧問的職務,他總不能任憑她和中央情報局副局長恨不能扼住對方的喉嚨吧,難道不是嗎?不行,他可不能聽任他們互相殘殺。這事並不難搞定。

“讓他們看得眼花繚亂吧,伊麗莎白。”

“應當不難做到。”她沖福勒微微一笑,走了。

這項工作比料想中艱難得多,戈森曾經想過請人幫忙,但是又決定不請了。他在組織里的光芒有一部分就是因為除了偶爾需要找幾條強壯漢子替他扛些笨重的東西之外,他從來都是獨立解決這些問題的。

這顆炸彈居然比他預料的更頑固。在強光照射下,他花了好多時間用水來清洗它,發現大量講不出名目的小零件。上面有用螺絲擰上的地方,都用插上了的螺栓緊緊關閉著。取下其中一個之後,他發現里面又有一根電線導線。更令人大吃一驚的是,炸彈的外殼也比預料中厚實。他曾經拆卸過一枚以色列制的干擾台莢艙,雖然那個莢艙大體上是鋁制結構,但也有幾個地方是玻璃纖維或者塑料制成的,電磁輻射才能穿透出去。

他原本由艙口蓋開始拆卸,但是發現幾乎撬不動這個蓋子,因此想找個容易一點的地方下手。可是沒有一處容易下手的地方。現在他只好重新研究艙口蓋,白白辛苦了幾個小時卻毫無進展,真是讓他郁悶。

戈森倒在椅子上,點燃了一支香煙。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他對這個物件發問。

他意識到,這個東西的外形實在太像炸彈了。這麼沉重的外殼——他怎麼沒有意識到它實在重得該死,絕不可能是干擾台莢艙啊……但它同樣不可能是炸彈,難道不是嗎?沒有保險絲,沒有引信,里面只見到電線和接頭。肯定是某種電子裝置。他在泥土上撚滅了香煙,又走回到工作台上。

戈森的工具形形色色,其中就有一只用汽油發動的回轉式鋸,用來切割鋼鐵很有效。這種工具其實應當由兩個人操作,但他決定還是自己一個人干,于是把鋸放在了艙口蓋上,這里肯定不如外殼部分那麼堅固。他把切割深度定在九毫米,而後啟動回轉式鋸,把它搬到艙口蓋上。鋸發出的聲音非常刺耳,當金剛石刀刃切入鋼鐵的時候聲音就更加難聽,可是這只鋸體重不小,所以不會從炸彈上反彈回去。他緩緩地沿著艙口蓋的邊緣向下切割。他花費了二十分鍾才切開第一個豁口。他關閉了鋸,放在一邊,而後把一根纖細的電線伸進豁口里摸索著。

大功告成了!他暗暗想到,他終于打開了艙口蓋。他沒猜錯,彈殼其他部分的厚度似乎有……四厘米左右,可是艙口蓋部分只有一厘米。解決了這麼了不起的大難題讓戈森高興極了,以至于忘記捫心自問,一個干擾台莢艙有什麼必要套上厚度達到整整一厘米的硬化鋼外殼。他塞上耳塞,繼續工作。切割第一個豁口的時候沒有善待這雙耳朵,他的耳朵現在嗡嗡作響,這件工作本來已經夠費勁了,他可不想因為頭疼而讓這活兒更加糟糕。

幾秒鍾之內,所有電視網上都紛紛出現了“特別報道”的字樣。為了從埃利奧特博士手里獲得簡報而早起的那些新聞網主持人——即以他們在羅馬的工作時間為標准而言,起得很早——氣喘籲籲地沖回各自的新聞播報棚,把他們記錄的筆記遞給自家的制作人和研究人員。

“我就知道,”安傑拉-米瑞利斯說。“里克,我早就告訴過你!”

“安吉,我欠你一頓飯,午飯、晚飯還是早餐,飯店隨你點。”

“我一定讓你信守諾言,”首席研究員吃吃地笑著,這個雜種付得起錢。

“我們該怎麼播報這條消息呢?”制片人問。

“我要給它插上翅膀立即播出去。給我兩分鍾,我們這就起飛。”

“放屁,”安吉暗自說。其實里克並不喜歡快速播報,可是他確實很想搶在文字記者前面播報獨家新聞,而為了掌握事件的先機,他只好一杆進洞scoop,在非正式的高爾夫球游戲中輕輕一擊將球打進洞……接招,《紐約時報》!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化妝剛剛完畢,就面對著攝影機,與此同時,新聞網絡的專家——大概也算個專家吧!米瑞利斯心底暗想——進入另一個播報棚和里克一起工作。

“五!”助理導演說。“四、三、二、一!”他向主持人猛地一揮手。

“消息是真的,”里克宣布。“四個小時以後,美國總統將協同蘇聯總統、沙特阿拉伯國王,以及兩個宗教組織的領袖在一份給全面解決中東地區的爭端帶來希望的協議上簽字。協議的細節條款真是振聾發聵。”他一口氣講了三分鍾,講話快得好像要跟其他電視台的對手賽跑似的。

“在人們現存的記憶中從未發生過這樣的盛事,這是又一個奇跡——不,應當說是世界和平之旅的里程碑。迪克你看呢?”主持人轉向專家評論員,他曾經是駐以色列大使。

“里克,這份協議我已經閱讀了半個小時,迄今仍然不敢置信。也許它確實是個奇跡。為創造這個奇跡我們選對了地方。以色列政府做出的讓步真是不可思議,但是美國為了確保該地區和平而提供給以色列的安全保障同樣令人震驚。協商會議的保密工作居然做得這麼嚴密,也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假如這些細節條款早在兩天以前泄露出來的話,整個盛事就有可能在世人面前分崩離析。然而,此時此刻,里克,此時此刻,我相信了,這是真的。你說的沒錯。是真的。這場盛事當真發生了,幾個小時之後,我們將親眼目睹世界再次改變。”

“若非蘇聯方面空前地通力合作,恐怕也難以成全這次盛事,顯而易見,這位四面楚歌的蘇聯總統安德烈-納莫諾夫確實給了我們一個巨大的恩惠。”

“各大宗教團體都做出了讓步,您怎麼解釋這個現象呢?”

“真是不可思議。里克,在有文字記載的曆史上,這個地區幾乎一直沒有停止過宗教戰爭。但是,在此我們必須插一句,本次協議的設計師就是已故的查爾斯-奧爾登博士。一位高級行政官員頗有雅量地贊美這位幾周之前剛剛故去,死時顏面丟盡的先生。真正判斷出該地區的根本性矛盾在于兩個宗教間勢不兩立的人為禍患的人,居然不能親眼目睹自己的夢想成為現實,這是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啊。很顯然,奧爾登才是這次協議的推動力,我們只能期望曆史能夠記住他的壯舉,雖然他去世的時間與情況並不合時宜,這一奇跡是在耶魯大學查爾斯-奧爾登博士的幫助下勝利完成的。”前任大使也出身耶魯,還是查爾斯-奧爾登的同班同學呢。

“那麼其他人呢?”主持人問。

“里克,每當發生具有如此重大意義的事件時——發生這種情況的機會真是少得可憐——肯定是一大批人起到了各自的作用,而所有這些作用都是非常重要的。《梵蒂岡協議》同樣是國務卿塔爾博特的偉大作品,他得到了副國務卿斯科特-阿德勒的大力協助,順便說一句,這位阿德勒先生是個才氣縱橫的外交專家,也是塔爾博特的得力助手。與此同時,正是福勒總統批准了這項提議,每逢應當運用力量的時候他就會揮竿而上,而且在查理死後還能采納他的見解。從沒有哪位總統擁有他這樣的政治魄力和耀眼的先見之明,居然敢以自己的政治名譽擔保如此瘋狂的策略。假如這次和會失敗了,真是難以想象會發生什麼樣的政治後果,可是福勒努力實現了這一盛會。這是美國外交上的一個偉大日子,是東西方達成相互理解的偉大日子,或許在整個人類曆史上,這也是世界和平的最偉大時刻了。”

“如果由我來評價,肯定不會這麼精彩,迪克。必須由參議院來批准這項《梵蒂岡協議》和《美以雙邊防務協定》,那麼參議院是什麼態度呢?”

評論員咧嘴一笑,搖搖頭,顯然被他逗笑了。“美國參議院通過這兩項協議的速度會非常快,總統興許得在油墨未干的提案上簽字呢。惟一能減緩它速度的,就是你在參議院會議室里能夠聽到的歌功頌德了。”

“但是派駐美國軍隊的費用——”

“里克,我們擁有部隊的目的就是為了維持世界和平。這是他們的任務,在這一地區完成維和任務的費用,美國肯定願意支付。這並非美國納稅人的損失,而是特權,在世界和平的信封上蓋上美國力量的印章,這可是曆史榮譽啊。里克,這就是美國的所有心態。我們當然要做成這件事。”

“而眼下它就要實現了,”里克一邊把頭轉回來面對著一號攝影機,一邊說。“兩個半小時以後,我們將重新回來,現場轉播簽署《梵蒂岡協議》的全過程。現在我們把鏡頭交回紐約。這里是里克-考辛斯從梵蒂岡發回的報道。”

“狗娘養的!”瑞安低聲罵道。不幸的是,這次電視的聲音驚醒了他的妻子,她也興致勃勃地關注著這些事件。

“杰克,你究竟參與了多少——”卡茜站起身,去泡清晨喝的咖啡。“我是說,你調查這件事,然後——”

“親愛的,我確實參與了。我說不明白自己參與了多少。”杰克明白,提出和會建議的首功居然被扣在奧爾登頭上,他確實應當忿忿不平。雖然查理也展示出凡人的弱點,但他終歸是個好人,而且在事情需要有人推動的時候,奧爾登確實出手相助。此外,他對自己說,正如通常的情況一樣,曆史終究會發現一點真相的。真正參與其事的人都了解真相。他明白這一點。他已經習慣于不出頭不露面,只做其他人沒有做也完全不了解的事情。他轉過頭看著妻子微微一笑。

于是卡茜心里也明白了。幾個月前,她曾經聽到他自言自語。杰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刮胡子的時候會低聲嘟囔,還以為自己並沒有驚醒妻子,可是她哪次也沒有錯過目送他出門,即便沒有睜開雙眼。卡茜喜歡瑞安以為妻子還在睡夢中偷偷親吻她的樣子,並不願意破壞這份柔情。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杰克是她的丈夫,對他的好處妻子心中可是一清二楚。

真是不公平,瑞安太太心里暗想,她是家里的另一位瑞安博士。那是杰克想出來的——至少其中一部分是他的想法。還有多少別的事情是她並不知情的呢?醫學博士、美國外科醫師協會會員卡羅琳-穆勒-瑞安很少拿這個問題問自己。但是她不能再自欺欺人,相信杰克居然並沒有做噩夢。杰克睡得不安,還酗酒,而攪亂他睡眠的事情她卻永遠不能過問。有些情況真把她嚇壞了。她的丈夫究竟干了什麼?他心里到底懷著怎樣的愧疚呢?

愧疚?卡茜問自己。她怎麼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呢?

過了三個小時,戈森終于把艙口蓋撬下來了。那架切割工具上的刀刃其實早就該找個人幫忙換了,只因他驕傲得不肯動用旁人,所以遲遲沒有更換。不管怎麼說他畢竟還是干完了,他用一根撬杆完成了剩余的工作。這位工程師提了一盞工作照明燈,借著燈光向里面張望。他又發現了一處奧秘。

這個裝置內部放著一只金屬格式支架——他猜想,興許是鈦金屬制成的——支架在恰當位置固定著一個圓柱體的東西……用沉重的螺栓牢牢固定在那里。戈森舉起燈環視著這個圓筒,看到還有更多的電線,都和這個圓筒接在一起。他的猜測又回去了,以為這是個好大的電子設施……大概是某種雷達無線電收發報機吧。啊哈!那麼說它應當是某種……可是怎麼會,那麼……?突然他意識到自己忽略了某些東西……某些非常大的線索。可究竟是什麼呢?圓筒上的標記是用希伯來文寫的,可是他對其他閃族語semiticlanguage,猶太人、阿拉伯人、古代的巴比倫人和亞述人的語言。並不熟悉,他也不了解這些標記的重要內涵。他看到,固定這個圓筒的支架的部分結構符合減震器的設計……它的效力還真是令人敬佩呢。外部支架已嚴重變形,可是支架固定住的這個圓筒似乎完好無損。損傷肯定有的,但是並沒有裂開……無論圓筒里裝的是什麼東西,都應該防止震動。那就是說它精細,也就意味著這是某種精密的電子裝置。因此他又繞回到原來的想法,這東西有可能確實是干擾台莢艙。戈森的精力實在過于集中了,以至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思想已經忽略了其他可能性,沒有意識到他那工程師的大腦全神貫注于手上的這件工作,以至于忽略了就在眼前的可能性和征兆。無論它是什麼東西,首先他得把它弄出來。接下來他選了一把扳鉗,然後把固定這個圓筒的螺栓都擰了下來。

福勒坐在一張十六世紀制作的椅子里,注視著禮賓司的官員像雉雞一樣在自己周圍不安地拍著翅膀,一時不知是該步行,還是該飛行。人們普遍認為類似的重大事件一定會有一個專業的舞台監督預先把一切都策劃好,于是一切都能順利進行。福勒更加了解實情。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來安排所有細節——幾個月——那麼一切當然會順利進行。可這些事都是在區區幾天內准備妥當的,而不是幾個月,十幾個禮賓司官員幾乎都認不清究竟誰是自己的上司了。奇怪的是,最平靜的反而是俄國和瑞士的官員,而且在美國總統的面前,只有他們聚集在一起,而後迅速結成盟友,把自己的計劃——不管是什麼計劃吧——展示給別人看,而後付諸實施。就好比一支優秀的球隊,總統心底暗笑。梵蒂岡的代表年紀太大,難以勝任這樣的工作。這家伙——可能是個主教,福勒心想,也許是個大主教——年紀已經六十多了,參與這樣緊張的工作簡直能要了他的命。最後俄國官員把他叫到一旁,快速地聊了兩分鍾,兩人彼此點點頭,握了握手,而後兩人開始行動起來,就好像他們擁有共同的目標似的。福勒決定一定要弄清楚那個俄國人的名字。他看上去像是真正的專業人士。更為重要的是,旁觀的樂趣真不小,在這樣一個需要放松心境的時刻,總統當真放松了下來。

最後——再過五分鍾就要創造一個奇跡了,福勒強抑笑意——各國領袖都站起身來,仿佛是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一樣,都得要由別人告訴他們該站在哪個位置上。大家例行公事地彼此握了握手,順便講了幾個笑話,只是苦于沒有翻譯人員在旁邊。沙特國王看上去似乎對這些耽誤時間的舉動有些怒意。福勒心想自己也會不高興的。這位國王心里恐怕還有其他煩惱,已經有人威脅要殺害他了。但是福勒看到,這人臉上充滿毫無畏懼的神色。或許他缺乏幽默感,但是絕對有風度、有勇氣——這位總統在心底承認——還有和他頭銜相匹配的優雅。他是第一個承諾要出席和會的國家元首,跟瑞安談了兩個小時後他就答應了。那真是太糟糕了,不是嗎?瑞安填補了查理-奧爾登的空缺,匆忙之際接手他的工作,居然完成得相當出色,仿佛他一直有充分准備似的。想及此處,這位總統皺起了眉頭。他打算忘卻在初期研究策略會上這個家伙究竟有多麼瘋狂。斯科特-阿德勒去的是莫斯科、羅馬和耶路撒冷,杰克-瑞安去過羅馬和利雅得。他們都干得挺出色,但是誰都不會獲得多少功勞。福勒總統得出結論,曆史的法則就是如此。如果他們渴望得到功勞,就得先爭取爬上總統的位置。

兩名身穿制服的瑞士衛兵敞開龐大的青銅大門,展現在眼前的是喬凡尼的德安東尼奧紅衣大主教肥胖的身軀。有如陽光一般熾烈的電視攝影燈環繞著他,營造出一個人造的光環,逗得美國總統幾乎要爆笑出聲。大家開始魚貫而入。

戈森心想,無論是誰制造出這個東西的,他肯定多少懂一點該怎樣設計,才能讓這家伙變得這麼結實。他心想,真是好奇怪啊,以色列的設備一向細巧——不對,措辭不對。以色列工程師聰明優雅,工作效率高。他們制造的設備強度從來是恰到好處,既不高也不低。哪怕是專門設計的傳動裝置也無不展示出他們的深謀遠慮和手藝的細膩入微。可是,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已經過分追求設計,幾近于完美了。但它又是在倉促之間設計成型並組裝而成的。事實上,甚至幾乎可以稱之為粗糙。對此他倒是感激不盡,既然粗糙就比較容易拆散。沒有人會想到要在這上邊安裝一個自毀裝置,而他必須首先判斷出究竟哪個部件是自毀裝置——那些猶太複國主義者在設計這方面的東西上鬼著呢!有個炸彈的子系統就險些要了戈森的命,那只不過是五個月以前發生的事,可是這里面一個自毀裝置也沒有。固定那個圓筒的螺栓被卡住了,但形狀還是勻直的,這就是說只要找一只個頭足夠大的扳鉗就能打開。他在每一只螺栓上都上了一點滲透潤滑油,而後抽了兩支香煙,等候了十五分鍾,把扳鉗套在第一枚螺栓上。最初很難旋動它,但是不久之後難題就解決了。還剩下五枚螺栓要擰下來。

這將是一個漫長的下午,將以講演開場。先由教皇致辭,畢竟他是東道主,可他的辭令居然恬淡得令人驚詫,只是從《聖經》里選取了幾段不起眼的訓誡,便再次把話題集中在現場的三大宗教存在諸多共同點的問題上。各位國家元首和宗教領袖都戴了耳機,可以聽到同聲傳譯的內容,其實完全沒必要戴耳機。因為在座每個人手里都有一份各位發言人的講演稿複印件,而圍坐在桌邊的人也都努力撐住不打哈欠,因為講演畢竟就是講演,要政客們聽別人說話真是痛苦,即便是其他國家元首在說話也沒有分別。福勒最為痛苦,他得最後一個上台講演。他悄悄地看了一下表,心里估算著還有九十分鍾才能結束,而臉上卻保持著漠然。

又過了四十分鍾,所有的螺栓終于全部拆卸下來了,這些螺栓全都個頭大、分量沉,材質上不生鏽。戈森心想,制造這個東西的本意是希望它能耐久不朽,可是這項優點只被他一個人領受了。現在,該把那個圓筒取出來了。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檢查了一下,看是否有什麼反破壞裝置——玩這場鬧劇的時候謹慎是你惟一可以自衛的武器——還用手摸索了一下莢艙的內壁。內壁上惟一聯結的東西是雷達無線電收發機,此處還有三個插塞式連接位置,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戈森疲倦至極,看到三個連接位置都正對著他,心里並沒有怦然一動,感覺有什麼古怪。圓筒本來是固定在一個疊縮架上的,現在螺栓都被拆卸一空,只要使出足夠的力氣把它拽出來就行了。

安德烈-伊里奇-納莫諾夫發言簡潔。在福勒看來,此人的講演雖然簡單,卻威風凜凜,口吻中飽含超凡的謙遜,肯定能引得評論員們的重視。

戈森在金字塔形支架上又添加了一套滑輪組和轱轆。這只圓筒上嵌著一個起重環,非常方便起降。謝天謝地,以色列人和他一樣不喜歡浪費體力。莢艙剩余的部分比他預料中的重量輕得多,他一下子就把圓筒吊了起來,升到一定高度,讓嵌套在圓筒外面的支架與圓筒之間的摩擦力恰好能把它吊起來。這樣的懸掛難以持久。戈森向圓筒內部的金字塔形支架又噴了一點潤滑油,稍等了一會兒,好等地球重力使出威風吸引莢艙自己掉出來……可是才過了一分鍾,他的耐性就已經所剩無幾了,他發現有個縫隙足以容得下一根撬杆,于是開始用杠杆撬動這個支架,好把它從圓筒里撬出來,每次只移動一毫米。在四分鍾以內,金屬終于發出了一聲短促的不滿的尖叫,莢艙終于掉出來了。

圓筒呈綠色,附有自己的艙口蓋,這倒是完全出乎人的意料。戈森判斷了一下自己究竟需要哪種扳手,而後開始動手處置固定這個蓋子的四只螺栓。螺栓插得很緊,但是戈森用了點力氣,螺栓很快就服輸了。到現在戈森的動作更加麻利起來,雖然他的理性告訴自己應當放松一點,但工作即將進入尾聲的興奮還是緊緊抓住了他的情感。

終于輪到福勒講演了。

這位美國總統手持一只褐色皮革質地的文件夾步上講演台。他的襯衫上了漿,硬得仿佛夾板一樣,磨得脖子生疼,但是他並不介意。這是他終其一生為之奮斗的時刻。他目光筆直地注視著攝影機,將表情定位在不失鄭重但並不沉重、興致昂然但絕不興高采烈、引以為榮但沒有傲慢自負的程度上。他向這些與自己地位等同的人們點點頭。

“教皇陛下、國王陛下、總統閣下,”福勒開口了,“總理先生們,以及生活在我們這個飽受紛爭摧殘但依舊充滿希望的世界的所有人民:

“我們在這座古老的城市里聚集一堂,這是一座三千多年來始終深受戰爭之苦的城市,一座激發了世界上最偉大的諸多文明的城市,而今它已然成為具有更偉大意義的宗教信仰的總部。我們都來自五洲四海,穿越沙漠、攀登高山,從歐洲的廣袤平疇、從蕩蕩大河邊的另一座城市而來,與許多曾拜訪過這座古城的人不同,我們是為了和平才聚到這里的。我們懷著共同的目標——結束戰爭與苦難,將和平的祝願帶給另一方曆史上曾經血雨腥風、如今被理想照亮的土地,人類是依照上帝形象創造的,而這個理想則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的靈性。”他低頭翻到下一頁,福勒深知講演的策略。過去這三十年間他曾經有過許多講演的機會,作這番講演時的自信就仿佛他是在一百位陪審員的面前講演,詞句考究、抑揚頓挫,給自己的“冰雕”形象增添了幾分感性的味道,他的嗓音有如樂器在彈奏時一樣唯美,這嗓音完全服從他激情勃發的意願,同時也是他個人意志的一部分。

“梵蒂岡之國是一座為上帝和人類效勞的城市,今天它圓滿完成了這一任務,比曆史上任何時期都更加成功。因為就在今天,我的世界同胞們,今天我們圓了生活在全世界各個角落的男女共有的夢想的一部分。在你們祈禱的幫助下,透過千百年曆史賦予我們的雙眼,我們終于看到和平比戰爭更美好。讓人類流血犧牲需要很大的勇氣,但實現和平這一偉大目標值得你鼓起更強盛、更浩大的勇氣。告別戰爭、走向和平正是對人類力量的考驗。

“今天我很榮幸地向全世界人民宣布這一協議,它將徹底結束遺憾地發生在一片對大家而言神聖不可侵犯的土地上的沖突,這也是我們共有的權利。基于這一協議,我們將在公正與忠誠,以及上帝的旨意基礎上最終解決紛擾,我們心中的上帝擁有不同的名字,但上帝了解我們所有人。

“這一協議賦予當地所有百姓以生命安全、宗教自由、言論自主與基本尊嚴的權力,因為我們知道人人都是上帝的造物,每個人都獨一無二,但在上帝的心目中都是平等的……”

最後一個艙口蓋終于打開了。戈森閉上雙眼,疲憊地低聲禱告,感謝上蒼。他已經連續工作了好幾個小時,連下午的那一餐都錯過了。他把艙口蓋擱下,把螺栓放在凹槽里,以免遺失。自從戈森成為一名工程師,他做什麼事都整齊利落。艙口蓋里面有一個塑料封口,他滿懷敬意地注意到它封得更加嚴密。那是一個防潮防雨的封口。這種配備使這只儀器成為先進的電子設備。戈森輕手輕腳地碰了碰它。他用一柄小刀切割著塑料,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封口削下來放在一邊。這是他向圓筒里看的第一眼,仿佛有一只冰雕成的手掌突如其來地握住了他的心房。他看到了一塊變形了的黃褐色球體……樣子像是一團肮髒的生面。

那是炸彈。

至少也是自毀裝置,而且是高爆性的,大約有五十公斤重的烈性炸藥……

戈森退後幾步,小腹里突然有撒尿的沖動。這位工程師笨手笨腳地摸索著點煙,直到第三次才點著。他遺漏過什麼呢……什麼呢?他遺漏了什麼呢?什麼也沒有啊。他的謹慎始終如一。以色列人從沒讓他丟掉性命。他們的設計工程師很聰明,可是他同樣智慧不凡。

耐心,他暗想。他重新開始研究圓筒的外殼。上面有一根導線仍然連接在雷達裝置上,另外還有三個插入點,但是都空著。

這玩意兒我都弄明白了些什麼呢?

雷達無線電收發機、厚重的外殼、艙口蓋……被固定的球形炸藥……

戈森把身體再次探過去研究這個東西。球體上每隔一段規則而均勻的距離就插著一個雷管……從雷管接出來的電線是……

不可能。不,怎麼可能是那個東西!

戈森把雷管一個接一個地拔出來,從每一根雷管上拆下電線,把這些全都放在一塊地毯上,雷管是人類制造的最愛喋喋不休的東西,所以他的動作非常緩慢、萬分小心。另一方面,這些烈性炸藥反而沒有危險,你甚至可以掐點下來點著了燒熱水。他用小刀撬動著那些堅硬得不可思議的小炸藥塊兒。

“有一個關于潘多拉的古老傳說,講到有人給這個女人一只盒子。盡管人家告誡她千萬別打開,可是她依舊愚蠢地打開了盒子,于是沖突、戰爭和死亡闖入了我們的世界。潘多拉發現自己都做了些什麼蠢事之後非常絕望,而幾乎空無一物的盒子里只剩下希望的精靈了。我們已經目睹過太多的沖突與戰爭,如今我們終于用到了希望。這條道路如此漫長,它灑滿鮮血、遍布絕望的印記,但它始終是一條登高的道路,因為希望是人類共同的夢想,它可以是、應當是,也必須是人類共同的夢想,希望引導著我們已經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這段古代傳說或許來自基督教以外的信仰,然而今日其中的真理卻昭然若揭。今天,我們要將戰爭、沖突和多余的死亡放回那只盒子。我們要關閉這只收藏沖突的盒子,留下潘多拉給予全人類的最後一個也是至關重要的禮物——我們的財富——希望。今日是全人類實現夢想的一天。

“今天,我們從上帝手中接過了禮物——和平。

“感謝諸位。”總統面對攝影機溫和地微笑著,在這些和他地位同樣尊貴的人的掌聲中走回他的椅子,這掌聲不僅僅是出于禮貌。該是在協議上簽字的時候了。這一刻終于到了,福勒是最後一位上台演講的人,卻即將第一個在協議上簽字。這一刻來得如此迅速,福勒已經成為了曆史偉人。

戈森的動作絲毫沒有減慢。他把一些小炸藥塊兒弄開,動手的時候他也很清楚自己這樣做未免瘋狂,也太浪費東西了,但現在他終于知道了——他以為自己知道——手中這東西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就是它了,一個球形金屬,一個鍍著鎳的閃閃發光的圓球,在以色列工程師安置的塑料封口的保護下,長年累月地埋在那名德魯茲人的菜園里卻沒有腐蝕或損壞。它個頭並不大,比小孩玩的球大不了多少。戈森很清楚接下來該做什麼。他把手探到已經分離開的炸藥堆里,伸出手指摸了摸那個閃爍著亮光的鍍鎳圓球。

戈森用手指尖輕輕摸著金屬球,摸起來溫溫的。

“真主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