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最後的立足點(1)

向西飛行總是比向東飛行要輕松得多。西行時一天的辰光被拉長了,而東行時一天的時數被縮短,相比之下,人類的身體比較容易適應一天多幾個小時的情況,再加上美酒佳肴,行程于是更加心曠神怡了。“空軍一號”上有一間具有多種用途的、寬敞的會議室,今天高級政府官員和一些記者團之中挑選出來的代表在這里共進晚餐。食物像往常一樣鮮美極了。也許“空軍一號”是世界上惟一絕不供應冷凍快餐的飛機。機組乘務員每天要采購新鮮的食物,飯菜多數情況下是在六百節時速、八英里海拔的高空飛行中准備的,已經不止一位廚師在服完兵役之後成為鄉村俱樂部或是豪華餐廳的主廚。曾經為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煎炒烹炸,這一筆寫在任何廚師的個人簡曆上都足夠靚麗。

這次的葡萄酒是從紐約運來的,是特別醇香的夏布利葡萄酒①,眾所周知福勒總統不喝啤酒的時候,就喜歡這種葡萄酒。這架改裝的747專機的腹部裝載了整整三箱。在一道道菜進出這間房間的時候,兩名身穿雪白外套的士官負責將所有進餐者的酒杯斟滿。席間氣氛無拘無束,大家談話的內容都不會留下記錄,談的都是深奧但不重要的話題,不過還是最好當心點自己的言行,否則往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在這里用餐了。

“那麼,總統先生,”《紐約時報》的記者問。“你認為這項協議要過多久才能貫徹執行呢?”

“就如我們所說的,開端平靜無波。瑞士軍方代表現在已經到耶路撒冷視察各方面的情況去了。國防部長邦克正在會見以色列政府官員,以推動美國軍隊進駐這一地區的進程。可以料定,兩個星期以內,一切將真正的運行起來。”

“那麼當地不得不遷居的居民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芝加哥論壇報》的記者就這個問題繼續問。

“確實會給他們帶來諸多不便,但是他們的新居將在我們的幫助下飛速興建起來。以色列已經要求申請銀行貸款,用于采購美國建造的活動房屋,他們即將獲得這筆貸款。我們還會出錢替以色列人興建一座建造活動房屋的工廠,以便他們能繼續修建活動房屋。成千上萬的居民即將遷往新居。離開家園多少會有些難受,但我們會讓遷居過程盡可能少些煩惱。”

“與此同時,”莉茲-埃利奧特插話道,“我們可不能忘記生活質量並非只是有瓦遮頭這麼簡單。和平也有代價,但收益一樣非同小可。那些人即將體會到生平第一次真正安全的滋味。”

“對不起,總統先生。”那名《論壇報》記者揚了一下手中的酒杯說。“我提這個問題並不是想故意挑刺。我想大家都同意這次協議是天賜的好運。”圍坐在桌邊的人都紛紛點頭。“但協議如何付諸實施確實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而讀者很想了解這方面的情況。”

“給以色列人遷居將是其中最艱難的一部分,”福勒心氣平和地答道。“以色列政府同意遷居自己的人民確實值得我們贊賞,所以我們必須竭盡全力通情達理地減低這次搬遷行動給以色列人民帶來的痛苦。”

“哪些部隊將會派駐到以色列維護和平呢?”另一名記者問。

“你問起這個問題我真是很高興,”福勒說。確實如此,此前一個問話的記者忽略了最顯而易見的一個潛在障礙——以色列一院制的議會肯批准這份協定嗎?“也許你們已經清楚,我們最近重建了一支新的陸軍單位,即美國第十騎兵團。這支部隊已經在佐治亞州的斯圖亞特堡完成重建工作,而且在我的命令下,國防後備艦隊現在已經調集起軍艦盡快將這支部隊運送到以色列。第十騎兵團是一支擁有卓越曆史的知名部隊。這是一支西部片已徹底忘懷的黑人部隊之一。幸運的是”——其實這事跟運氣沒有絲毫關系——“首任指揮官將是一名美籍非裔,馬瑞恩-迪格斯上校,他是一名出色的軍人,畢業于西點軍校,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光輝背景。這是派駐的地面部隊。而空軍方面,我國將派出整整一支F16戰斗轟炸機聯隊②,再加上一支機載報警與控制系統分遣隊③,以及普通的後勤保障人員。最後,以色列同意讓我軍在海法港建立永久性基地,這樣我軍在東地中海地區幾乎無時不刻都能保證有一支海軍武裝戰斗群和一支遠征軍隨時待命,支援所有其他軍種。”

“但是當前我們面臨經費的削減——”

“國防部長邦克提出重建第十騎兵團的構想,而老實說真希望我可以宣稱這是我本人的想法。至于其他方面的經費,哦,我們會設法用國防預算的余額解決。”

“總統先生,這真的有必要嗎?我的意思是說。在這種預算競爭的情況下,特別是

①Chablis,加利福尼亞州一種混合佐餐白葡萄酒。

②Wing,空軍中比空軍大隊高又低于師的軍隊單位。

③AWACS,一種由飛機攜帶的軍事監視系統,可以遠距離跟蹤大量敵機。

國防方面的預算,我們真的必須——”

“當然是必須的,”旁邊的國家安全事務顧問打斷了這個人的問話。你這白癡,埃利奧特的表情露出這個意思。“以色列國防有相當嚴重的安全顧慮問題,而承諾要保護以色列的安全是我們簽訂此次協議的必要條件。”

“上帝啊,馬蒂,”另一名記者低聲嘟囔著。

“我們將從其他領域補足這筆額外的經費,”總統說。“我很清楚自己再次回到了關于我們究竟應當怎樣償付政府花費這個基于意識形態差別的爭論上,但我認為我們已經論證過政府的這筆花銷一定物有所值。假使我們不得不小小地提高一點稅額以便維持世界和平的話,美國人民一定能夠理解並支持我們的舉措,”福勒不帶感情地下結論道。

記者們全都把這句話記錄了下來,總統又要提出另一個增稅提案。以前曾經出現過“一號和平股息”和“二號和平股息”。這可是第一次征收“和平稅”,其中一名記者嘲弄地微笑著想。這個提案肯定能在國會里一帆風順而輕松過關。她的微笑還有另一重因素,她注意到總統凝視國家安全事務顧問時的眼神,以前她就對此有點生疑。羅馬之行出發前,她曾經兩次打電話給莉茲-埃利奧特,而兩次從埃利奧特專線電話聽到的都只有電話應答機的聲音。她本可以順藤摸瓜繼續查查內情。莉茲-埃利奧特家位于卡羅拉馬路以外,她本可以在這幢城市房屋周圍布設監視哨,記錄她多久在家里睡覺,多長時間不在家。但是,這事其實跟她沒關系,難道不是嗎?對啊,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總統身邊沒有妻子,他的妻子早已去世,只要他言行謹慎,而且只要他的私生活不會干擾他處理政府事務,那麼他的私生活怎樣對公眾就沒有任何重要意義。這位記者認為自己恐怕是惟一注意到這個隱秘的人。算了吧,她心想,假如總統與國家安全事務顧問相處得那麼親昵的話,興許是件好事呢。且看這次的《梵蒂岡協議》究竟能進行到怎樣的地步吧……

亞伯拉罕-本-雅各布准將在辦公室屏除了一切干擾,閱讀著整個協議文本材料。他這個人平時並不容易舉棋不定。他知道是多疑的心態給他帶來了這些多慮。在他的成年生活中——以他而言十六歲以後就算成年了,那是他第一次為國而戰——整個世界一直是個簡單得超乎尋常的所在:只有以色列人和別人。而別人大多是敵方或者潛在的敵方。非常少見的幾種別人成為了以色列人的合作伙伴,也許還能成為朋友,不過向以色列表示友好大多只是對方單方付出情誼。阿維曾經赴美執行過五次“對付”美國人的行動。當然,所謂“對付”只是相對而言。他從來沒有故意危害美國利益,他只不過希望了解一些美國政府已經掌握了的情報,或者得到一些美國政府手里有而以色列正好需要的東西。當然,這些情報從來不會用來對付美國,到手的軍事硬件也決計不會,然而美國人可不太高興自己政府的機密被別人拐走,這一點倒是可以理解。不過本-雅各布將軍絕不會因此而感到愧疚。他的終生任務是保衛以色列,而不是討別人喜歡。美國人當然也很清楚這一事實。美國人偶爾會跟摩薩德分享一些情報。通常都是在非常不拘小節的情況下透露的情報。而在某些極其鮮見的情況下,摩薩德也會把情報透露給美國人。彼此全都很有教養——事實上,就好像彼此競爭卻也擁有共同對手、共享一片市場的兩家公司,有時候彼此也肯合作,但絕對不肯完全信任對方。

現在美以關系又要變化了,看來也是不得不變。美國現在要把自己的部隊派遣到以色列,來維護以色列國防。美國因此必須部分負責保衛以色列國家安全——其實相應的,以色列也得負責照顧美國人的安全(這一點美國的媒體根本就沒注意到)。這份責任就該由摩薩德來承擔了。彼此交換情報的渠道必須比現在更加寬廣。阿維並不喜歡這一點,盡管此時此刻國內簡直是一片歡騰,但以色列決不能把自己的機密都告訴美國,特別是那些由他所雇用的情報員費盡心機、通常還要流血犧牲才弄到手的珍貴情報。不久之後,美國國會將派遣一名高級情報官代表前來研究合作的細節。他們肯定會派瑞安來,這是理所當然的。阿維開始動筆記錄幾件事。他需要盡量多地找一些有關瑞安的資料,以便在和美國人協商時能盡量對自己一方更有利。

瑞安……真的是瑞安成功地推動了這件大事開始運轉起來嗎?本-雅各布心想,這里有個令人困惑的情況。美國政府已經否認這是瑞安的功勞,可是有一樣,瑞安在福勒總統和那個國家安全事務婊子伊麗莎白-埃利奧特面前都不受寵。有關埃利奧特的資料很清晰,當她還在本甯頓大學任政治學教授的時候,就曾經以機會均等、思路平衡的名義,邀請了一名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代表到課堂上宣講他們對于中東地區的看法!當然,她的表現還不算最壞,阿維提醒自己,她好歹還不是瓦尼莎-里德克雷弗,那個女人曾經把一支AK-47沖鋒槍高高舉過頭頂跳舞,只是這個婊子所謂的“客觀性”已經延伸得過分了,她居然禮貌地傾聽曾經在馬阿羅特屠殺以色列兒童、在慕尼黑屠殺以色列運動員的凶徒代表講話。就像美國政府大多數官員一樣,她早就忘記何謂原則性了。但瑞安不是這種人……

協議確實是瑞安的手筆,他的情報線人說的不錯。福勒和埃利奧特絕對琢磨不出這樣的想法。借助宗教作為和談關鍵因素的創意他們倆一輩子也想不出來。

他重新回到協議的問題上,再次提筆記錄。以色列政府怎麼任憑國家淪落到這步田地了呢?

我們必須戰勝……

那麼容易,難道不是嗎?以色列的美國朋友們驚慌失措地打來電話和電報,一副要棄船逃跑的樣子,就好像……

然而怎麼可能出現別的情形?阿維捫心自問。無論怎麼說,《梵蒂岡協議》畢竟已成定局。幾乎已成定局,他心底暗想。以色列人民已經開始發作了,接下來的幾天里人民的情緒將會非常激昂。理由太簡單了,很好理解:

以色列實打實地退出了約旦河西岸地區。雖然部隊人馬仍然原地不動,這一點倒是和美軍在德國與日本仍然部署了部隊的情況很相似,但西岸地區已經變成了巴勒斯坦人的國家,已經解除了以色列軍事管制,由聯合國擔保這一地區的邊界安全,恐怕就像是頒發一張加了外框的、精美的羊皮紙證書,本-雅各布心想。真正的擔保其實應當來自美國和以色列政府。沙特阿拉伯和環波斯灣的其他兄弟國家會出資協助巴勒斯坦人複興經濟。而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同樣有了安全保證——以色列絕大多數軍隊都將屯軍此地,他們擁有規模浩大、易守難攻的大本營,同時擁有隨意巡邏的權利。而耶路撒冷城本身已經化身為梵蒂岡的領地。通過選舉選出一名市長——他很懷疑目前坐在市長位子上的以色列人究竟能否留住這個位子……怎麼就留不住呢?他問自己,這位市長是不偏不倚的那種人——完全可以由他來處理民事行政管理的事務,而國際事務和宗教事宜就交給三大宗教人士組成的三人小組負責。瑞士的一個機械化軍團將負責確保耶路撒冷的地區安全。阿維原本可能對這樣的安排不屑一顧,但是以色列部隊曾經以瑞士軍隊為楷模加以效仿,而且日後這些瑞士人應當和美國那個軍團一同訓練。而美國第十騎兵團應當算是水平一流的正規軍。這些事情協議上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紙上寫的東西往往如此。

但是在以色列的大街小巷,已經開始爆發了狂暴的示威活動。成千上萬的以色列公民將要背井離鄉。已經有兩名警官、一名士兵受傷——傷在以色列自己人的手里。阿拉伯人不擋任何人的路。沙特阿拉伯人所成立的一個獨立委員會努力解決把哪塊土地分配給哪個阿拉伯家庭的問題——當初以色列人沒收這塊以前也許是阿拉伯人土地的地區時,已經把土地歸屬問題搞得一塌糊塗了,而且——但這不是阿維該頭痛的問題,他為此簡直謝天謝地。畢竟他的名字是亞伯拉罕,不是聖人。

大事能成嗎?阿維很是疑心。

這份協議不可能實現,卡提心底暗想。一聽說各方已經在協議上簽字,他就一下子開始惡心起來,足足受了十個小時的罪,如今又拿到了協議的文本資料,這讓他覺得自己離死神不遠了。

和平?那麼以色列必然還要存在下去了?如此說來,他的獻身精神有什麼意義呢?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犧牲在以色列槍林彈雨中的自由戰士還有什麼價值呢?他們英勇赴死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卡提奉獻終生的事業究竟是什麼呢?不成功,毋甯死,卡提心底暗想。為了奮斗他已經放棄一切。他原本可以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娶一房妻子,生幾個兒女,擁有房產和舒心的工作,也許就是醫生、工程師、銀行家或商人之類的角色。但凡是自己的頭腦為他選擇的、值得投入的工作,他都具備足夠的才智獲得成功——可是不行,他已經選定世上最艱苦的道路。他的目標是建立一個新國家,為同胞創造一個家園,賦予他們應有的人的尊嚴。他的使命是引導同胞,擊潰侵略軍。

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那才是他夢寐以求的目標。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何謂不公正,但是惟有扭轉不公正的現狀,才能讓人民深深地懷念他,把他視作改變人類曆史進程的人,哪怕只是稍稍改動也好,哪怕只是為一個不大的國家也好……

那件事不是事實,卡提心底承認。要想完成這項使命就意味著公然挑釁大國的權勢,挑釁美國人和歐洲人,他們把自己的偏見強加在他古老的祖國頭上,而敢在虎口捋須的人在人民的記憶中絕不可能是個小人物。假如大事得成的話,他將成為偉人中的一員活在人民的記憶里,畢竟是時勢造英雄嘛,而英雄一定是千古留芳的人。可現在是誰留芳千古了呢?是誰戰勝了什麼——或者是誰戰勝誰了呢?

這件事絕不可能,指揮官心底暗想。然而正當他瀏覽協議上單調乏味、措辭准確的語句時,他的胃卻提醒他還有另一件事。巴勒斯坦人民,這個高尚無畏的民族,是否會被這種丑惡的行動誘入歧途呢?

卡提站起身來,回到私人浴室里再次嘔吐起來。當他弓身面對水池嘔吐的時候,心中有一個角落告訴他,這就是答案。過了不一會兒,他直起身子,又喝了一杯水清除口腔里的那股惡臭,然而另一股滋味卻很難輕易驅除。

岡特-博克待在對街由自己的組織經營管理的另一個密點里,收聽著德意志浪潮廣播電台的德語版海外節目。雖然博克的政治觀念和德國政府不同,此時又漂泊海外,他也絕對不會忘記自己是個德國人,他固然是位德國社會主義革命者,但畢竟是個德國人。廣播里報道說,他真正的家園今天又是一個和煦溫暖的日子,晴空萬里,恰是牽著佩特拉的手在萊茵河畔徜徉的好日子,而且……

一則新聞簡報幾乎讓他的心停止跳動。“已宣判有罪的女謀殺犯佩特拉-哈絲勒博克于今天下午被發現在牢房里上吊自殺。佩特拉-哈絲勒博克是在逃的恐怖分子岡特-博克的妻子,她在柏林被捕後,其殘殺威爾海姆-曼斯坦罪名成立,因此判處終身監禁。佩特拉-哈絲勒博克現年三十八歲。”

“德累斯頓足球俱樂部重振雄風,其驕人的成績令許多觀察家大吃一驚。在前鋒球星威利-謝爾率領下……”

博克置身于房間內的一片黑暗之中,雙眼瞪得好大。他甚至沒有力量去看閃著微光的收音機調台鈕,他的雙眼只看到了大敞四開的窗戶,直勾勾地盯著夜空里的繁星。

佩特拉居然不在了?

他明白這消息肯定是真的,他實在太清楚這是個真相,以至于心底想說這是不可能的都做不到。事實上,可能性實在太高了……簡直是在所難免。從表面上看是自殺!當然,巴德爾美因霍夫組織的被捕成員也都是如此,從表面上看他們無一不是自殺,據報道說有個人向頭部開槍自盡……他居然打了三槍。“是槍要了他的命”這句話成了當時西德警界的一句笑談。

博克心里明白自己的妻子一定是被那些人有預謀地殺害了。他那嬌媚的佩特拉不在了。最忠實的朋友,最真誠的同志,他情之所系的愛人離去了。岡特心里明白,這個死訊原本不至于讓他受這麼大的打擊。在他意料之中還有其他命運可以選擇嗎?那些人當然必須殺掉她。因為她是連接著曆史的關鍵人物,同時也是一個連接著德國社會主義未來命運的危險的關鍵人物。殺了她之後,他們才能確保新德國的政治穩定性,興建他們的德意志第四帝國。

“佩特拉!”他低聲地自言自語。她何止是政治人物,何止是革命分子。她面容的每一處輪廓、她那青春軀體的每一道曲線都鐫刻在他的心中。還記得等候一雙女兒出生時的情景,還記得她剛剛生出艾瑞卡和烏舒爾之後,映入他眼簾的微笑。這一切都已一去不複返了,就好像她們全都離開了,全都從他身邊被搶走了。

這時候可不能獨自一個人待著,博克穿上衣服走到對街。他很高興地發現卡提還沒睡,只是面無人色。

“出了什麼事,我的朋友?”這位頭領問。

“佩特拉死了。”

卡提的表情中露出傷心入骨的神色。“出了什麼事?”

“報道說,佩特拉被人發現死在自己的牢房里——是上吊。”他的佩特拉那優美的脖頸上緊緊地勒著一道絞索,博克的心中這才產生出遲來的震撼。這幅圖景實在太痛苦了,令他不敢去想象。他目睹過被繩索勒死的情形。佩特拉和他曾經用絞索處死過一名階級敵人,他們倆專注地觀察著敵人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而後變得一片死灰,然後……這幅圖景讓人情何以堪。他怎麼能容許自己看到佩特拉落到這副樣子。

卡提憂傷地垂下頭。“願真主賜福給我們親愛的同志吧。”

博克強忍著才沒有皺起眉頭。他和佩特拉誰都不信教,但卡提是出于好心才做了這番禱告,然而禱告也不過是幾句廢話罷了,起碼表示了他的慰問與友善——還有友情。現在博克很需要友情,所以他忽略了這不相干的禱告,只深吸了一口氣。

“今天真是重創我們事業的糟糕日子,伊斯梅爾。”

“比你心里想到的程度還要糟糕,這見鬼的和約——”

“我明白,”博克說,“我明白。”

“你怎麼看這件事?”世上卡提還能信任的事物之一就是博克的坦率。岡特待事向來客觀。

這個德國人從頭領的桌上取了一支香煙,在台式打火機上點燃。他不肯落座,而是甯可在屋里緩慢地踱著步子。他必須四處走動走動,心底暗想他還活著,同時命令大腦必須客觀地思考這個問題。

“必須認識到這步棋實際上只是一個規模更大的計劃中的一部分。當俄國人背叛了全世界的社會主義之後,他們就著手發動了一系列事件,主要目的是代表資產階級鞏固他們對全世界絕大部分國家的主宰力量。我原以為蘇聯推行這種改革只是一種智慧的戰略手段,好為本國獲得一些經濟援助——要知道俄國民族非常落後,伊斯梅爾。共產主義他們根本就撐不下去。當然,共產主義是一個德國人的首創。”他加上這句話時臉上露出一副苦相(馬克思其實是個猶太人,他圓滑地忽略了這一細節)。博克略停頓了一會兒,接著用冷靜客觀的分析家的聲音評論著。謝天謝地有這樣一個機會能讓他暫時關閉個人感情世界的大門,像一位革命老前輩那樣闡發意見。

“可是我所料不對,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戰術性撤退,而是徹底的背信棄義。蘇聯的激進改革分子取得了策略性勝利,甚至比東德改革分子還要徹底。他們和美國恢複了和睦友好的關系也沒有一絲作假。他們想出賣純潔的意識形態以便贏得暫時的財富,沒錯,然而他們的計劃中根本就沒有重返社會主義制度的打算。”

“美國呢,他們提供援助是有代價的,美國強迫蘇聯拒絕繼續扶持伊拉克,並減少給你和你阿拉伯弟兄的支援,最後讓你只得依從他們的計劃,于是以色列得以一勞永逸地保全下來。顯然待在美國的以色列游說團密謀想著耍這個花招早有一段時間了。但讓局勢徹底轉變的是蘇聯的順從態度。現在我們面對的敵人不單單只有美國,而是一個指爪遍及全球的陰謀集團。我們沒有盟友,伊斯梅爾,我們只有孤軍奮戰了。”

“你是不是說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不!”博克的雙眼一時間迸發出耀眼的神采。“假使我們現在止步不前的話——他們的有利條件已經足夠豐富了,我的朋友。假如我們繼續退讓一步的話,他們肯定會借助當前局勢窮追不舍,直到我們全部落網才肯罷休。目前你和俄國人之間的關系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但更糟糕的情況還在後面。再往後,俄國人還會跟美國人、跟以色列複國主義分子通力合作呢。”

“誰曾想美國人和俄國人居然能——”

“誰也沒想到。除了那些促使美蘇和解的人,那些主宰美國政治的精銳分子以及他們收買的走狗,納莫諾夫和他手下的馬屁精們,誰曾想到這一步呢。他們都具有卓絕的智慧,我的朋友。我們早該料到有這一天,可是我們沒有先見之明。你沒料到這種事會在這里發生,我也沒料到歐洲會出這種事,是我們倆自己的錯啊。”

卡提心底暗想,這些正是他需要傾聽的分析,但胃部的反應卻向他宣告心里的感受完全不同。

“要想挽回敗局,你有什麼主意?”頭領問。

“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兩個非常不可能締結友情的國家和二者所結成的聯盟。我們必須想方設法破壞二者之間的聯姻。根據曆史經驗,同盟關系一旦破裂,結盟雙方的關系將更加惡化,彼此的猜疑甚至比結盟前更為嚴重。怎麼才能破壞他們的聯盟呢?”博克聳了聳肩。“我還沒有想出來。需要給我一些時間……機會就在那里,應當就在那里。”他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讓他們意見不合的潛在機會並不少。跟你我之輩感受一樣的人還有不少呢,許多留在德國的人就和我的感受一模一樣。”

“可你說過第一步是從美蘇之間入手?”卡提問,像往常一樣,他再次被這位朋友迂回的表述方式吸引住了。

“美蘇的沖突是我們最後必須達到的目標。假如能設法直接由這一步入手的話,當然太好了,只不過機會似乎不大。”

“或許未必像你想象的那麼不可能,岡特,”卡提自言自語,幾乎沒意識到自己的低語已讓對方聽到了。

“對不起,我沒聽清?”

“沒說什麼,日後我們再談這件事。我累了,朋友。”

“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伊斯梅爾。”

“我們一定替佩特拉報仇雪恨,我的朋友。那些人一定要償還自己犯下的罪行!”卡提向他的朋友許諾著。

“謝謝你。”博克走了出去,兩分鍾後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收音機還開著,正在播放古典音樂。這時,他那沉甸甸的感覺又襲上心頭,可是他居然流不出眼淚。博克心中只有熊熊怒火。佩特拉之死對他固然是痛入骨髓的個人悲劇,但更加悲哀的是他理想的整個世界都被人拋棄了。妻子的死不過是更深刻、更嚴酷的社會弊病的又一病征而已。如果完成這次大業,他會叫全世界償還他們謀殺佩特拉的血債。當然這一切都以革命正義的名義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