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因為他女兒奇跡般蘇醒了。

“請問,處理完愛人的葬禮後,您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

“您對大黑交通社長的講話有什麼看法?”

“據說您收到了很多來自全國的慰問信,請您對大家說些什麼吧。”

其實他們的問題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所以平介也不用多想,只須將同樣的回答多重

複幾次就可以了。雖然自己沒有語言天賦,但這也是應變的一種智慧,至少平介心里是

這樣認為的。

只是,下面的這個問題總讓平介不知如何回答。

“請問,您打算怎樣對藻奈美說她媽媽的事呢?”

他甚至想說“我還想向你們請教呢”。由于一直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他為此感到十

分苦惱。實在沒辦法。平介只好回答:“接下來我會考慮的。”

“我到底該怎麼說才好呢?”平介站在妻子的牌位前小聲問道。在這個父親的印象

中,自己已經好久沒有同女兒好好聊過天了。究竟該怎樣面對少女脆弱、容易受傷的心

呢,平介摸不著頭緒。“脆弱、容易受傷”倒並非是他的親身體驗,只不過別人都那麼

說,他也就那樣想了。

“如果死的是我,直子一定知道該怎麼跟藻奈美說的……”平介腦子里想著一些完

全沒有意義的事情。

設置好祭壇後,平介脫下喪服,換上了平時穿的衣服。牆上時鍾的指針已經指向了

下午5點35分。醫院那邊馬上該到晚飯時間了。想到這里,平介將錢包和車鑰匙裝進上

衣口袋出了門。他心里期待著今天她能好好吃東西就好了。

藻奈美雖然奇跡船地恢複了意識,但還沒有完全恢複到原來狀態。想必她是把一些

東西——語言、表情,還有少女應有的反應,遺落在死亡的邊緣地區了。雖然能通過點

頭和搖頭表達自己的意思,但到目前為止平介還沒有聽到女兒發出的聲音。即使他鼓勵

她說話,她也只是用沒有感情的目光呆呆地盯著半空。

沒有發現任何醫學上的異常——這是醫生的診斷結果。雖然曾經出現過對處于植物

人狀態的擔心,但現在看來,她的大腦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活動。

醫生說,這大概還是精神上的刺激造成的。並且還說,拿出耐心,帶著愛意去不斷

感染她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治療方法。

昨天中午,藻奈美還被帶到了小金井的腦外科醫院接受了檢查。那里的醫生也得出

了同樣的診斷結果。經曆了那麼嚴重的事故,藻奈美居然沒有受多少傷,這倒讓那里的

醫生多少感到有些驚訝。

下午6點整,平介抵達醫院。在停車場停好車後,他先確認了一下有沒有媒體的人

等在那里。很多媒體都爭著想記錄下被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藻奈美的樣子和聲音,但她

的現狀根本就不適合接受采訪,為此平介也向他們央求了多次。看樣子,今晚他們也信

守了承諾。

來到藻奈美的病房,正趕上醫院專職送飯的阿姨送來了晚餐。今晚吃的是煎魚和煮

的蔬菜,還有大醬湯。平介接過裝著這些菜的托盤,放到病床旁邊的桌子上,注視著女

兒。她在熟睡著。


平介搬過椅子,坐了下來。他感到這些天來的疲勞就像沉澱下來的河泥一樣不斷淤

積。

睡著的藻奈美讓人感覺不到一點呼吸的氣息,胸部和腹部也沒有上下起伏。平介有

時甚至擔心她是不是停止了呼吸。但是藻奈美粉紅色的面頰打消了他的不安。她皮膚的

血色比昨天紅潤多了。

毫無疑問,藻奈美能夠保住性命對平介來說是最大的欣慰。他想,如果連女兒也失

去了,他一定會發狂的。

但是,當守在奇跡般得救的女兒身邊時,相比起欣慰,湧上他心頭更多的是失去直

子的悲痛。隨之而來的還有滿腔的憤怒。為什麼這種事情要發生在自己身上,這對自己

來說絕對是不幸,極不合理的不幸!

平介深愛著自己的妻子!

雖然直子的身體近來有些發福,臉上的魚尾紋也越來越明顯,但這都難抵他對她的

愛。她很愛說話,也很厲害,一點兒也不慣著老公大男人的架子。她不拘小節,直爽的

性格讓平介感到特別舒服愉快。她還是個腦袋很聰明的女人,困此他認為她對藻奈美來

說是個好媽媽。

望著藻奈美熟睡的臉,有關直子的回憶在腦海里一個接一個複蘇了。第一次見到她

的情景,第一次約會的情形,還有第一次進她單身公寓的情形……

直子比平介晚3年進廠。他們在一起戀愛了兩年。平介求婚時的語言非常簡單—

—“請跟我結婚”。直子聽了之後,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笑得前仰後合。笑過之後,她說

了聲“好啊。”

之後是新婚的生活、藻奈美的誕生……

回憶的翅膀忽然之間飛到了幾天前臨時守夜時。平介正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有個男

人過來搭話了。那個男人看起來30歲左右,體格很結實。他說他是當地消防隊的隊員。

聽他介紹,正是他所在的分隊將直子和藻奈美從山崖下面救上來的。

平介深深地低下頭去,多次表示了感謝。如果不是他們,藻奈美的命也一定保不住

了。

但是男人搖了搖頭。“不,保住您女兒命的不是我們。”

“啊?”平介歪起頭。

我們趕到現場時,看起來只有一個成年女子躺在下面。仔細一看,才發現女子的身

下還藏著一個女孩。女子為了保護女孩趴在了女孩身上。很多玻璃碎片刺進了女子的身

體,女子渾身是血,但是女孩卻基本沒有受傷。”

他繼續說:“那兩個人就是您的妻子和女兒。這件事情我無論如何都想親口講給您

聽。”

聽到這里,平介的胸口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放聲哭了出來。

一回憶起消防員的話,平介又開始哭了起來。實際上,最近這幾天,他每天晚上都

在哭泣,今天只不過比往常哭得早了一些。他從口袋里掏出皺皺巴巴的手帕,擦了擦眼

角。鼻涕也流出來了,他又擦了擦鼻子。手帕很快就濕透了。

“直子,直子,直子……”


“嗚嗚……”他哽咽著,喊著直子的名字。他在椅子上貓下腰來,抱住了自己的

頭。

就在這時,傳來一個聲音。

“……怎麼了?”

平介吃了一驚,向房門方向望去。

他以為有人進來了,但是房門關得緊緊的,走廊里也沒有人員走動的跡象。

正當他以為自己幻聽了的時候,聲音再次傳來。

“喂,在這里……這里呢……”

平介驚訝得差點跳了起來。

叫他的人是藻奈美。剛才還像布娃娃一樣睡著的女兒,現在已經躺在床上抬眼注視

著自己的父親了。她的眼睛已經不像昨天那樣完全不帶任何感情,黑黑的艟孔中綻放出

想要強烈傾吐某種感情的光芒。

“藻奈美……啊,藻奈美,你能說話了。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平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望著女兒的臉。早已淚流滿面的他,更加控制不住自己

了。他想應該早點把醫生叫來,于是便搖搖晃晃地向門口走去。

“等一下……”藻奈美用微弱的聲音說。

平介抓著門把手,回過頭來,“怎麼了?哪里疼嗎?”

藻奈美微徽搖了搖頭。“你過來……一下,聽我……跟你說……”雖然斷斷續續

的,但藻奈美還是掙紮著發出了聲音。

“我當然要聽了,但是我得先把醫生喊過來。”

藻奈美再次搖頭。

“不許喊別人。總之,你先過來……求你了。”

平介感到迷惑不解,但還是按她的要求做了,心想,她不過是在對自己撒嬌而已。

“好好,我過來了。有什麼想對我說的,想說什麼都行,說吧。”他溫柔地對藻奈

美說。

藻奈美沒有馬上開口,而是凝視著他的臉頰。那種眼神讓平介忽然覺得好奇怪。他

心中暗自尋



思,女兒的眼神怎麼那麼奇怪啊!那不像是藻奈美的眼神,不,應該說不像

是孩子的眼神!並且,這種眼神讓他感到很熟悉,曾經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老公……你會相信我說的話嗎?”藻奈美問道。

“啊,相信呀。只要是藻奈美說的話我都會相信的。”平介笑著對女兒說。

說完,他忽然感到不對。老公?

藻奈美盯著他的臉繼續說:“我,不是藻奈美。”

“啊?”平介臉上掛著笑,臉上的肌肉卻凝固了。

“我不是藻奈美,你沒聽懂嗎?”

這次,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