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五章維魯海魯姆·梵·阿斯特雷亞



1

——來談談,維魯海魯姆·特利亞斯這個人吧。

維魯海魯姆出身于魯古尼卡王國的地方貴族——特利亞斯家族。

特利亞斯家族的領地位于王國最北端,是古斯提科聖王國國境邊緣的老牌貴族。話雖如此,作為尚武門第為人所知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在維魯海魯姆出生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僅擁有少量領民與領土的弱小男爵家族。

說得具體點,就只是沒落貴族罷了。

與兄長們年歲相去甚遠的維魯海魯姆,從小就與家業繼承的競爭基本無緣。同時也缺乏文職才能的他,在與一把劍邂逅的時候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裝飾在公館大廳里的劍,是過去特利亞斯家名列王國武學世家時的遺物,對于現在的特利亞斯家族而言,則成了僅供觀賞的寶劍。

契機,就連維魯海魯姆也不記得了。

只清楚地記得,當他從劍鞘中拔出就連保養都不怎麼上心的寶劍的時候,為那鋼鐵的美麗所著迷的瞬間。

回過神來已經擅自帶出了那把寶劍,每天在後山從早揮舞到晚。

最初接觸劍是在八歲的時候,而在習慣了劍的重量與長度,手腳成長擺脫稚氣的十四歲那年,維魯海魯姆已經是領地里最高超的劍士了。

【前往王都,加入王國軍。然後,成為騎士】

像這樣懷著男孩子都會有的理想,留下這麼一句腦子有坑的話離開家的時候,也是十四歲。

起因是在一個暴風雨的夜里,與長兄的言語沖突。維魯海魯姆一天到晚沉迷劍術,和領地的壞小孩們混在一起冒充無賴,兄長對此開始就【將來該做什麼】進行說教。

揮舞著劍,感受著自己在變強,僅僅如此就是喜悅。

對于目光短淺的弟弟來說,兄長的言論過于嚴厲了。面對這些無可置疑的話語,詞窮的維魯海魯姆所吐出的就是之前那句話。

之後就是以口還口,一如既往地說著【大哥怎麼可能懂我的心情!】,最終演變成了維魯海魯姆只帶著少許金錢與劍就離家出走的結果。

雖說是預料之外的離家,但維魯海魯姆還是安全抵達了目的地。

意氣風發地到達了王都的維魯海魯姆,迅速前往王城,為了成為王國軍的一介士卒名留青史而叩響了大門。

換作今時今日,想就那樣通過城門的家伙只會被當成無禮之徒,理所當然地吃閉門羹吧。

然而當時,王國正與亞人族的聯盟,以國土的東部為中心展開內戰——正是“亞人戰爭”的雙方相持不下,志願兵格外搶手的緊急時期。

在此時,自誇著多少會用點劍的少年出現了。維魯海魯姆得到了熱烈歡迎,輕而易舉地加入了王國軍。

像這樣,毫無挫折與辛苦,維魯海魯姆就踏上了初陣的土地。

在那里,少年會初次知曉名為現實的屏障。在故鄉無人能敵的劍術,對戰場上有實力的人並不管用,自己的莽撞與自大被徹底粉碎。

這是每一個士兵都體會過的,年輕氣盛所導致的挫折與初陣的洗禮。

——對。本來的話,每一個士兵都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維魯海魯姆的精湛劍術,在那個時候早已輕易凌駕于十五歲的年輕人。

【什麼嘛。真讓人意外,沒什麼大不了嘛】

少年兵在初陣就制造出了亞人的尸山,他佇立其上,劍插山頂。

面對那副姿態,不管是誰都感覺到了他那充滿血腥、令人恐懼的未來。

維魯海魯姆那並不尋常的劍術,是在故鄉日夜揮劍練習的結晶。

每天,維魯海魯姆都過著從早到晚都傾盡全力揮劍的生活。從八歲到十四歲,六年間從不間斷。

即便在加入了王國軍以後,只要時間允許就揮劍的生活也未曾改變。

對于這樣的維魯海魯姆,也曾有一兩位身處同一部隊的人去關心過,但少年拒絕了他們的關切,在長成青年的這段歲月里,只是一心一意地沉湎于劍術。

既沒有遭受現實的挫折,也沒有自大到不知天高地厚,維魯海魯姆就這樣懷著難以釋懷的猶豫感情,不停在戰場上揮著劍。

用劍斬碎他人的肉體,沐浴鮮血,通過奪走對方的生命來證明自己是強者——只有在那個瞬間,才能感受到淡淡的喜悅。

精湛的劍技被人傳開,甚至沒有受封成為騎士的民間劍士的名字,也在不知何時于王國軍與亞人聯盟之間,伴隨著【劍鬼】的外號為人所知。

穿梭戰場,僅在斬人之時方會展顏的劍術之鬼。

——這個名字成為了畏懼與憎惡的代名詞,無論敵軍還是友軍都忌諱著其存在。

建立的戰功數不勝數,即便如此,維魯海魯姆還是沒有受封為騎士。

不與任何人建立良好關系,嚴于律己,潛修劍術,在戰場上甚至無視友軍的存在暴走,沖入敵陣掀起腥風血雨之後凱旋。

——這樣的存在,與騎士這種高貴的頭銜格格不入。

即使是在這個奉行古老的騎士道精神,重視對國家之貢獻的王國,維魯海魯姆也被當做異樣的存在而疏遠著。

然而,維魯海魯姆並沒想過要改變這樣的處境。

也沒想過要像騎士那樣注重榮譽,將他人的生命與自己靈魂的高潔放在天平上比較。

只要戰斗就會有人死,就會流血,就會有生命逝去。

比任何事情都要喜歡這種感覺的自己,並不適合當騎士,也沒想成為騎士到不惜放棄這份愉悅的地步。

對戰斗的扭曲渴望,不斷地侵蝕這位名為維魯海魯姆的少年的內心。

這樣的他心中出現裂痕的時候是在十八歲——入伍王國軍三年之後,【劍鬼】的名號在軍中無人不曉的時候。

2

——那是一位披散著漂亮的赤紅長發,側臉美麗到令人顫抖的少女。

隨著戰線的擴張,軍方開始無視維魯海魯姆的拒絕,讓他離開前線回到王都,強迫其進行休假。

離開了彌漫著血腥,火藥和死亡氣味的戰場,閑得發慌的維魯海魯姆提著愛劍跑出城門,來到了王都的城區。

從老家跑出來的時候,代替盤纏拿出來的特利亞斯家的寶劍已經殘破不堪,但這把相伴十余年的愛劍仍舊最為順手。雖說不是沒別的劍可用,但想要充分享受奪取生命的戰斗,果然還是這把劍最好。

維魯海魯姆獨自步行著,來到城牆邊人煙稀少的大道。

目的地是王都的盡頭,開發到一半就被棄置了的荒廢區域。

王都是由貴族街,商業街,以及平民街構成的,而那開發途中的區域則似乎是對這些的擴張,但工程早在許久之前就中斷了。“再次開始作業日期至今沒能確定,在內戰結束之前大概會一直那樣放著了吧”,據說是這樣。

【————】

開發區里人跡罕至,即便有人,也都是將此處當成據點的不法之徒。是只要稍稍加點劍氣,就會作鳥獸散的宵小之輩。

這些不法之徒,如今也對每次休假就回到開發區專心揮劍的【劍鬼】感到恐懼,而刻意不再接近了。

【嘛,倒是省我的事了】

維魯海魯姆選擇不在王城的練兵場,而是在城牆邊揮劍,是為了防止那些煩人的聲音傳入耳中,也是為了沉浸在只屬于自己的寂靜世界里。

維魯海魯姆的練習,早已不再需要與他人對劍。

與腦海中刻畫出來的劍士面對面,拔出鐵劍予以迎擊。這幼時開始的修煉方式,就是時常與維魯海魯姆迄今遇到過的最強的敵人交鋒。

而且,那位最強大的敵人始終都是——,

【眼神殺氣還真是重吶】

充斥殺意的眼神,因瘋狂而扭曲的嘴角。

帶著空洞的眼神與自己交鋒著的劍士,正是每天早晨,在鏡子里所見到的自己的模樣。

——對于維魯海魯姆,最大的敵人一直都是自己。

這並非精神論,而是從實力這種現實性的角度得出的結論。

在戰場上相遇,即為相互奪取生命的戰斗。既然從賭上生死的戰場上存活了下來,那就證明至今為止在戰場上,沒有出現過哪怕一位超越維魯海魯姆的強者。

那麼能作為與自己匹敵的對手的,也就只有怎樣都殺不死的自己了。

所以維魯海魯姆在休假的時候,都會找一個能孤身一人的場所,與想象出來的自己比劍。

想象著並不奢求能化為現實的拼殺,只有在這一刻,才會覺得自己真正活著——,

【阿拉,對不起】

那一天,闖入了【劍鬼】的世界的異樣存在,長著一副美少女的模樣。

揮舞劍,與自己搏殺——為此而移步開發區的維魯海魯姆,注意到已經有人先到了那里,因此停下了腳步。

平時,維魯海魯姆使用的是開發區最深處的空地。地面相對平整,寬闊程度也無可挑剔——然而,在這樣的地方居然有個異樣的存在,向著這邊歪著腦袋。

【居然有人一大早的來這里呢。來這種地方——】

【————】



面露微笑,少女對維魯海魯姆搭話道。

但是,維魯海魯姆的回答,只是單純地用劍氣壓制與驅趕。

這是與平日里,驅逐其他礙事蚊蟲相同的方式。若是一般人的話,光是處在劍氣之中就會慌張地逃走了,即便是高手,察覺到維魯海魯姆的水平想必也會匆忙離開的吧。

但是,這位少女居然,

【……怎麼了?一臉凶相】

若無其事地,面對著維魯海魯姆的劍氣繼續說道。

感覺到一絲焦躁,維魯海魯姆咋了咋舌。

劍氣無法趕走的對手——那也就是說,與武術完全無關系的家伙。

只要是能用暴力趕走的對手,都會對維魯海魯姆的劍氣做出某種反應。

但是,對于與此無緣的人來說,這只是單純的威嚇罷了。視對手而定可能連威嚇也算不上,只會被認為是單純的被瞪了。

眼前這個人的話,完完全全是後一種情況。

【一個女人,一大清早地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啊】

面對視線依然沒有從自己身上移開的女子,維魯海魯姆態度惡劣地說。

少女聽到維魯海魯姆的話,發出了小聲的【唔——】,

【完全,反問了相同的話呢,這樣也欺負人了吧。而且,還長著一副開不起玩笑的臉】

【這附近危險的家伙有很多。女人孤身一人來這里可不好】

【阿拉,是在擔心我麼?】

【我也可能就是所謂的危險家伙吶】


對少女的玩笑出言諷刺著,維魯海魯姆彈響了劍柄,強調著武器的存在。

但是,少女完全無視了維魯海魯姆的動作,說著【那——個】指著他身後。

坐在台階上的少女手指所指的是,附近建築物的對面。那是維魯海魯姆的位置看不到的地方,因此他皺起了眉頭,結果被招手要求靠過去一點。

【也不是那麼想看……】

【好了啦好了啦。過來過來】

維魯海魯姆聽到這哄孩子似的口吻,表情抽搐了一下,然後讓自己冷靜下來,走到少女面前。他來到坐在台階上的少女身旁,探出身子望向同一個方向。

【————】

那邊,在朝陽的照射下有一塊的金燦燦的花田。

【這塊區域的清掃,很久之前就已經停止了吧?想著誰也不會來才灑下種子的。為了看一下結果,所以才過來的】

在啞口無言的維魯海魯姆面前,少女就像是在說著機密事項一般壓低聲音說。

維魯海魯姆雖然經常來這里,但一次也沒有注意到過這塊花田。完全沒有注意到過,這一塊只要稍微踮起腳尖、擴展一下視野就能看到的花田。

【喜歡,花嗎?】

看著一言不發的維魯海魯姆的側臉,少女如是發問。

望向她那邊,維魯海魯姆緊盯著少女的微笑。然後——,

【不,很討厭】

歪著嘴低聲地,回答道。

3

——在那之後,少女與維魯海魯姆一次又一次地碰著面。

每當休息日的清晨,維魯海魯姆來到開發區的時候,都會發現她早已在那里,正一個人靜靜地佇立風中,觀賞花田。

然後,在終于注意到維魯海魯姆的到來以後。

【變得,喜歡花了嗎?】

便會開口,如是發問。

維魯海魯姆搖搖頭以示否定,然後就像忘記了她的存在一般埋頭揮劍。

滴著汗,結束了與自己的厮殺之後抬頭望去,她的身影仍舊停留在那兒,

【你,還真是閑吶】

然後,一如既往地出聲諷刺。

漸漸地,對話的時間似乎增多了。

只會在練劍結束之後才有的對話,開始會在練劍之前出現了,只在練劍結束之後才會有的對話的時間,也漸漸延長了。

接著,去那個地方的時間也越來越早,有時甚至比少女還要早地來到花田之前,

然後少女說著【啊,今天還真早】,露出不服輸的笑容。

——直到相互告知名字為止,像這樣度過了足足三個月的時間。

“特蕾西亞”,報上這個名字的少女吐著舌說【現在才問呢】。

回答了名字的維魯海魯姆則是鼓著嘴說【之前都是在心里叫“花女”的】。

相互知道了名字,兩人也開始了解彼此的事情。在此之前,都是些算不上深入的話題,漸漸地其內容也開始變化了。

某日,特蕾西亞問,“為什麼,要揮劍呢”。

維魯海魯姆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回歸軍旅生活之後,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充滿血腥味的每一天。

與亞人的內戰愈加激烈,不斷重複著避開魔法突入到對方身前,從襠部到下顎一刀兩斷的工作。

馳騁大地,破風而行,突入敵陣,斬下大將的首級。然後將首級刺穿在單手劍上回到自營,面對混雜著稱贊與畏懼的視線,歎著氣。

突然,注意到在戰場的角落,染著血的花兒在隨風飄搖。

也不知何時注意到了,自己會留心不去踩到那些花。

【變得,喜歡花了嗎】

【不,討厭】

【為什麼,要揮劍呢?】

【因為我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與特蕾西亞的日常對話——在談論花的時候,維魯海魯姆甚至會在回答的時候露出笑容。然而,當談論到劍的時候,不知何時就連說出日常的抱怨都開始痛苦。

為什麼,要揮劍呢。

“除此以外什麼沒有”,回想著帶著這種想法、停止思考的每一天。

維魯海魯姆開始認真地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甚至回溯到了初次握劍的那一日。

那一刻,維魯海魯姆握著的那柄長劍,還對自己浴血沙場的未來一無所知。

望著那樣純潔無瑕、倒映著澄澈的鋼鐵光輝的劍身時,維魯海魯姆想到了什麼呢。

某日,深陷找不到答案的思考迷宮的他,來到了老地方。

腳步沉重,與先行等在那里的少女的碰面讓他感覺更加抑郁。

會像這樣煩惱,說不是有生以來頭一遭。

難道不是為了什麼都不去考慮,才一路揮著劍過來的嗎。

在得出這簡短的答案的同時,

【——維魯海魯姆】

已經早一步到達的少女轉向這邊,微笑著喊出了他的名字。

——突然,靈魂被觸動了。

停下腳步,湧上來的感情變得難以抑制。

突如其來的自覺襲向維魯海魯姆,仿佛就要壓垮他的身體。

“無心地揮著劍”,當這個結論被徹底否決的時候,因為停止思考而擱置的各種東西噴發了出來。

不知道原因。也沒有特別的契機。只是,一直以來堅不可摧的防線出現了缺失,突然在那個瞬間迎來了極限。

為什麼,要揮劍呢?

為什麼,開始揮劍了呢?

因為憧憬著劍的光輝,劍的力量,以及劍與生俱來的那份高潔。

也有那些原因。雖然也有那些原因,但開端應該並非如此。

【兄長們做不到的事情,必須由我去做】

因為兄長們,離揮劍這件事越來越遠。

即便如此,兄長們也在以兄長們的方式守護著這個家,所以為了能幫上兄長們的忙,他才尋找其他能夠守護這個家的方式。

難道不是因此,才會迷上劍的光輝與力量的嗎。

【變得,喜歡花了嗎?】

【……不,討厭】

【為什麼,要揮劍呢?】

【因為我除此之外……想不到守護別人的其它方法了】

在那之後,這樣的日常對話便再也沒有過了。

相對地,這邊提出話題的情況變多了。回過神來,與揮劍相比,他已經把和特蕾西亞見面這件事看得更重要了。

本應一心揮劍的場所,變成了轉動不夠靈敏的頭腦,尋找並非劍的話題的場所。

戰場上【劍鬼】的行為開始產生變化,也正是在這個時候。

一直以來,孤身突入敵陣,為盡可能多地取下首級而奮戰的戰斗方式,不知何時變成了帶著“如何才能減少友軍的損傷”的念頭而奔走的戰斗方式。

見到他比起殺敵,更優先援助友軍的身影,周圍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變化了。

但從維魯海魯姆態度惡劣的時代就認識了他的戰友們,對維魯海魯姆的變化在感到高興的同時,又覺得內心五谷雜陳。

——無論是對方過來搭話,還是這邊過去搭話的情況都變多了。

就連至今無緣的騎士冊封,也都有了爭取的機會。

而一旦有了相應的榮譽,內心也會體會到榮耀。

【接受了冊封,成為騎士了】

【是嗎,恭喜。距離夢想,又近了一步不是嗎】

【夢想?】

【為了保護他人而握劍的吧?騎士,就是為了保護誰而存在的】

然後他察覺到,在所謂的



“想要保護的事物”里,那份笑容已經深深的銘刻其中。

4

光陰荏苒。

成為騎士後,與軍隊里接觸的人增多了,自然進入耳中的情報也就增加了。

嚴峻的內戰持續著膠著態勢,各地的戰線都陷入拉鋸戰。維魯海魯姆也並非百戰百勝,吃了好幾次敗仗。

每當這時,都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拼命去守護一切,但即便如此,也有力有不逮的時候,維魯海魯姆也因此心懷悔恨過著每一天。

——“特利亞斯家的領地被卷入戰火”,聽到這個事情純屬偶然。

從軍中新結交的朋友口中,維魯海魯姆意外地聽到了這個事實。

原本開始于國土東部的內戰擴大,戰火燒到了北方的特利亞斯領。


——然而沒有命令。

作為被賜予騎士頭銜的立場,只要還沒有忘卻對王國的忠節,便不允許擅自行動。

但是,對于回想起了握劍初衷的維魯海魯姆,那些阻礙毫無意義。

趕回懷念的故鄉,那里早已在敵軍的進攻下化為了火海。

在這暌違五年以上的地方,面對熟悉的景色與褪色的現實,維魯海魯姆拔出劍來,怒吼著沖入血霧之中。

斬敵腳下,踏過尸山,喉嚨吼到嘶啞,渾身鮮血淋漓。

與戰友們共同踏足過的戰場不同,這是維魯海魯姆一個人的戰場,沒有退路。

理解了事到如今,自己又只能孤身戰斗的事實,他身上的傷口一個接一個地增加著——最後終于動彈不得。

再次倒在堆積成山的死尸上,維魯海魯姆終于認識到,在仿佛無窮無盡的敵軍面前,自己只能等待死亡的到來。

陪伴自己多年的愛劍落在身旁,但他就連抬起指尖去觸碰的力氣都沒有了。

閉上眼睛回想度過的半生,自己盡是在揮著劍。

什麼也沒有的,寂寞的人生。

就在快要得出這個結論的瞬間——眼前,人們的面容一個接一個地浮現。

雙親,兩位兄長,在領地一同惡作劇的損友,王國軍的戰友和上司,一個接一個地浮現——最後浮現出來的是,背對著花田的特蕾西亞。

【不想,死……】

明明一直認為為劍而生,為劍而死才是夙願。

然而實際上,像這樣為劍付出一切的生存方式,在原本期望的終結來臨時襲向維魯海魯姆的,卻是無法承受的寂寥。

這句嘶啞的遺言,被斬殺了眾多同伴的敵軍可不會聽。

異于人類的巨大身軀,將大劍毫不留情地向著維魯海魯姆揮下——,

【————】

——在那一刻,出現在眼前的斬擊令他永生難忘。

劍風咆哮,掠過那名亞人族的手腳,腦袋和身體,將之斬斷。

騷亂在敵軍中如怒濤般擴散,然而襲來的劍芒更快一籌,行云流水地制造著“死亡”。

出現在眼前的光景,恍若噩夢。

血肉橫飛,亞人連慘叫也來不及,便被奪去了性命。

被這華麗的斬擊所命中的對象甚至在反應過來之前,就被無情地吹滅了生命之火。

這是殘忍,抑或是慈悲,誰都無從知曉。

若說知道了什麼,那就只有一件事。

——那把劍所在的領域,自己畢生、甚至永遠都無法抵達。

為劍而生的自己,將自己短短十數年人生的大半部分都奉獻給了劍。

正是這樣的維魯海魯姆,才能清楚地明白,在眼前舞動的劍技究竟有多高超。

也清楚地明白,這是沒有才能的自己,絕對無法觸及的領域。

若說維魯海魯姆在自己故鄉制造的是血霧的話,此刻呈現在眼前的正可謂是血海。就連堆積起來的尸山高度,也完全無法相比。

銀色劍光的舞動,直到將入侵特利亞斯領地的亞人徹底消滅為止,都沒有停止。

維魯海魯姆見證了這一邊倒的殺戮,然後被遲到的王國軍戰友們抬了起來。他們一邊叫喊著什麼,一邊治療著自己,然而維魯海魯姆的目光卻無法從那個身影上移開。

不久之後,那位劍士甩了甩細長的劍身,悠然離去。

注意到那個身影滴血未沾的時候,戰栗感傳遍了維魯海魯姆的全身。

伸出的手,無法追上那遠去的背影。

想必,維魯海魯姆所無法追上的,並不僅僅是物理上的距離。

聽到【劍聖】的異名,以及其真名已經是在回到王都之後了。

也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劍聖的名字開始傳遍四方,取代了劍鬼維魯海魯姆的名號。

【劍聖】——那是在過去,擊敗了給世界帶來災厄的【魔女】的傳說中的存在。

為劍神所愛的那名男子的加護,如今也蘊藏在某族的血統之中,而那一族將這血脈代代相傳,不斷地孕育著下一個時代的強者。

當代劍聖的名字一次都未曾公之于眾——直到此時。

5

等到戰斗中負的傷痊愈,再次踏足老地方,已經是數日之後的事了。

維魯海魯姆握著愛劍,平靜的邁著腳步,走向花田。

——相信著,她一定會在。

然後不出所料地,特蕾西亞依舊坐在那個地方。

【————】

在她轉過頭來之前,維魯海魯姆拔出劍撲了上去。

畫出半圓軌跡的劍刃在砍中她的腦袋之前——劍尖,被兩根手指夾住,擋了下來。

把驚歎咽回肚里,維魯海魯姆的嘴角浮現出凶惡的笑容。

【真是屈辱】

【……是嗎】

【你在,嘲笑我嗎】

【————】

【回答我,特蕾西亞……不對,【劍聖】特蕾西亞·梵·阿斯特雷亞!!】

全力抽回劍,再次斬去,卻再次被一絲不亂的動作避開了。

躍動的赤紅頭發奪去他的目光,然後雙腳被絆倒,連受身都來不及便重重倒在地上。

面對手中無劍的劍聖,劍鬼的攻擊甚至無法成形。

無能為力的屏障,無可奈何的差距,清晰地存在于兩人之間。

【不會,再來這里了】

維魯海魯姆無數次地斬過去,無數次地遭到反擊,然後被打倒在地。

愛劍不知何時被奪到了她的手中,被那劍柄隨心所欲地毆打,不知何時已動彈不得。

好遙遠。太弱了。無法觸及。差距太大了。

【別,帶著這樣的表情……給我,握劍啊】

【因為,我是劍聖。雖然過去不清楚理由,但現在終于明白了】

【理由……?】

【為了某人而揮劍。我覺得是很好的理由】

——讓愛著花朵,不想握劍的特蕾西亞找到理由的,是維魯海魯姆。

正因為她能把劍用得比誰都強,到達比誰都遙遠的境界,理由才更加重要。

【給我,等著,特蕾西亞……】

【————】

【我,要把劍從你手中奪走。不管是被賦予的加護還是任務,鬼才管它啊。別給我小看劍……小看劍刃的,鋼鐵的美麗啊,劍聖……!】

遠去的背影,遠去的女性沒有停下腳步。

留下的,只有向著為劍所愛的劍聖訴說著劍意的愚昧劍鬼。

自那之後,兩人再沒在那個地方見過面。

6

劍鬼從王國軍消失了,相對的,劍聖卻在軍中聲名大噪。

一騎當千——特蕾西亞那能用這個詞來表述的戰斗方式,讓戰爭的天平在轉眼間傾斜了。明明只是一個人,其勇猛卻早已超脫了個人的境界,【劍聖】那響亮的外號對于知曉過去傳說的亞人來說是絕望性的。

內戰的終結,是在【劍聖】踏入戰場的大約兩年後。

亞人聯盟的主要首腦遭到剿滅,和平在現任領導人的會談中得以實現——至少是宣告了使用武器的戰爭的終結。

為祝賀長久的內戰結束,王國開辦了小規模的豪華宴會。

在這場宴會上,將會向美麗而強大的劍聖授予勳章。

為了一睹赤發的【劍聖】特蕾西亞的芳容,國民們蜂擁前往王都,聚集到那位身為少女,卻終結了漫長戰爭的英雄身邊。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仿佛為了斬斷這份狂熱一般,劍鬼突然從天而降。

面對著這個手握著出鞘的劍,釋放著驚人劍壓的人,警備兵們緊張起來。

但是,阻止他們上前的不是他人,正是身為宴會中心人物的劍聖。

兩人如同早有約定一般走上舞台,相互用劍指著對方。

長長的赤發隨風飄舞,面對著不速之客的少女,姿態美得令人窒息。

那仿佛為美所淬煉,又仿佛與劍合為一體的站姿筆墨難書。

而與之形成反差,同劍聖對峙的那位人物的劍氣卻是如此的不詳。

無論是披著的褐色上衣或是身上的肌膚,都飽受風霜干燥皸裂。手中的劍,比起劍聖握著的禮儀用聖劍也是如此的寒磣。只有劍柄保持著原型,劍身扭曲,通體粘著紅褐



色的鐵鏽。

與兩人同樣坐在台上遠處的國王,阻止了嘗試為劍聖助攻的騎士們。劍聖神情一動,邁開步子,所有人都屏息看著其手中閃爍著的劍芒。

決斗的開始突如其來,在大多數人眼里,兩人就像是消失了一樣。

揮出的劍刃相交,尖銳的聲響傳入每個觀眾的耳中。


劍影繚亂,鋼鐵碰撞的聲音接連不斷,卷起旋風,兩道影子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在舞台上飛舞。

望著眼前的這一幕,從失去語言能力的眾人心中所湧現的,是仿佛要將自己壓垮般的巨大感動。

攻守以驚人的速度切換,兩人站立的位置與劍擊重合的地點,從地面到空中,再到牆壁。在那副光景面前,甚至有人不知不覺地流下了淚水。

只是聽著這金屬碰撞的合奏,感受著這份撼動靈魂的壯烈,便令人癡迷其中。

人啊,竟能抵達如此境界。

所謂的劍,竟能讓他人發出“如此美麗”的感歎。

終于,

【————】

鏽紅的劍刃從中折斷,劍尖旋轉著飛上空中。

隨後,劍聖手中的禮儀用劍——,

【是我】

【————】

【是我,贏了】

聖劍落地發出清響,而繡劍那歪斜的斷口正抵在劍聖的喉頭。

時間在這一幕靜止了,所有人都明白了。

——劍聖,敗北。

【比我還要弱的你,已經沒有持劍的理由】

【如果,我不持劍的話……誰來】

【你揮劍的理由我來繼承。你,只要成為我揮劍的理由就好】

上衣的風帽被撥下。

在沾染紅褐色汙漬的風帽下,維魯海魯姆板著臉瞪著特蕾西亞。

特蕾西亞,對著維魯海魯姆的表態微微搖頭。

【真是過分的人。把別人的覺悟、決心,所有的所有,都浪費了】

【這些浪費了的,全部都由我來繼承。你只要忘記握劍這回事安心地……是啊。一邊養花,一邊在我身後安穩地生活就可以了】

【在你的劍的,保護下?】

【是的】

【能保護我嗎?】

【是的】

把手放到抵著自己的劍身上,特蕾西亞向前踏出一步。

兩人在氣息可及的距離,面對著面。

轉動在濕潤眼眶中的眼淚,在特蕾西亞的微笑中落下,

【喜歡,花嗎?】

【開始不討厭了】

【為什麼,要揮劍?】

【為了守護你】

臉頰相互靠近,距離縮短,最終為零。

分開接觸著的嘴唇,特蕾西亞紅著臉,羞澀地盯著維魯海魯姆。

【愛我,嗎?】

【——不知道】

轉過臉去,生硬地回答道。

這是,被劍舞所感染的眾人終于回歸自我,衛兵們一口氣圍攏上來。

看著逼近的衛兵中那些熟知的面孔,維魯海魯姆聳了聳肩。

特蕾西亞對他這冷淡的態度鼓起了臉。

就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兩人在那個地方,一同眺望花田談笑的那段時光。

【有些事情,還是希望別人說出口的哦】

【啊——】

撓著頭,尷尬地抽搐臉頰,維魯海魯姆無可奈何地轉向特蕾西亞,靠近她的耳邊,

【總有一天,想說出口的時候會說的】

這麼說著,把害羞用話語掩飾了過去。

7

——熠熠生輝的寶劍裹挾疾風,輕而易舉的撕碎磐石般的表皮。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鮮血,仿佛在追逐著一邊飛馳一邊怒吼的老劍士一般,刀刃留下的傷痕噴出鮮血,將天空染成猩紅。

那身影已傷痕累累。

就算是現在,左肩以下的手臂也只是勉強相連,濺滿全身的魔獸血液與自己的血液混合交融,變得漆黑。

極短時間的治愈魔法,除了止血以及回複少許體力之外沒什麼可期待的。那被囑咐需要絕對靜養的重傷狀態,依然沒有改變。

然而,看著現在的維魯海魯姆,又有誰能夠笑他是個瀕死的老人呢。

看著那閃光的雙眸,看著那飛馳著的堅定腳步,看著那手中利刃的華麗斬擊,聽著那殊死一搏的氣勢,看著那令人癡迷的靈魂光輝,又有誰能夠嘲笑這位老人的人生是愚蠢的呢。

利刃游走,哀嚎聲此起彼伏,白鯨扭動巨大的身體,在疼痛的刺激下劇烈顫抖。

墊在大樹下動彈不得的魔獸,劍鬼之刃在其背上毫無迷惘地劃過。從頭部頂端切入的斬擊撕裂背脊,拉到尾部,落到地面後,再從下腹向著頭部回切。

一劍——漫長無盡,深入銳利地銀光一閃,轉過一周將白鯨一刀兩斷。

劍鬼跳起來,再次落到停止了動作的白鯨鼻子上。

甩了甩染血的劍,劍鬼的眼神與白鯨的獨眼相會——兩份宿命交錯著。

【我不打算指責你為惡。因為就算對野獸訴說善惡也沒用。你和我之間有的只是,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

【————】

【沉眠吧。——永遠地】

最後留下一聲微弱的嘶吼,白鯨的雙眼失去了光輝。

那巨大的身軀失去力氣,癱倒下來,伴隨著大地的震顫流出朱紅色的濁流。

感受著腳下傳來的血的觸感,所有人都不發一言。

利法烏斯街道充滿了寂靜,然後——,

【結束了啊,特蕾西亞。終于……!】

維魯海魯姆站在已經沒有動靜的白鯨頭上,仰天叫道。

寶劍從他手中落下,空出的雙手捂住面孔,失去劍的劍鬼嗓音顫抖著,

【特蕾西亞,我】

聲音嘶啞,其中卻蘊含著的濃濃愛戀。

【我,愛你——!!】

只有維魯海魯姆知道的,沒能對她說出口的愛語。

直到失去最愛之人的那一天,都沒能傳達出去的感情。

這本來在過去被她問起時,就該說出口的話語,維魯海魯姆在數十年之後終于說了出來。

在白鯨的尸體上,丟下了劍的劍鬼流著淚,訴說著對亡妻的愛。

8

【——在此,白鯨倒下了】

凜然的聲音,孤獨地鳴響在平原的夜。

這個聲音,讓無言的男人們抬起了頭。

他們的視線,都集中到乘坐著白色地龍,悠然走上前來的少女的身上。

長長的綠發凌亂著,因為戰斗中受到的傷害,身上的裝飾品變得慘不忍睹,那張臉也沾上了自己的血汙,那模樣幾乎不堪入目。

然而這位少女的身姿,此刻在他們眼里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閃耀。

倘若靈魂的光輝能決定人的價值,那麼這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

凜然的少女在騎士們的視線下抬起頭,深吸一口氣。

因為把劍借給了維魯海魯姆,現在克魯修並沒有佩劍。

因此她將拳頭舉向空中,仿佛要把握緊的拳頭展示給所有人一般,

【活了四百年的歲月,威脅世界的霧之魔獸——由維魯海魯姆·梵·阿斯特雷亞討伐了!!】

【——哦哦!!】

【這場戰斗,是我們的勝利——!!】

嘹亮的勝利宣言從主君的口中發出,存活下來的騎士們齊聲歡呼。

霧氣散去的平原,出現了回歸夜晚的征兆。

月光普照大地,照亮人們,夜晚恢複了它應有的模樣。

——就這樣,跨越了數百年的白鯨戰爭,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