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士兵的女兒I 石板GET !



過冬的准備中,最重要的就是食物。和日本不一樣,這里沒有全年無休的超市。采集得到的蔬菜也所剩無幾,就連市場也要看老天爺的臉色才能知道是否開張。如果不想餓死,就必須做好事前准備。因此,此刻我正擠在大量行李之間,坐在板車上搖來晃去。

一切的開端,源自于天色還一片漆黒,在離黎明還遠得很的時候就把我叫醒的爸爸說的話。

「來,我們今天要去農村!准備好了嗎?」

……怎麼可能准備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瞪著父親,母親和多莉卻笑容滿面地用カ點頭:「當然!」只有我還搞不清楚狀況。

「對了,之前是在梅茵發燒的時候決定的,所以你可能沒聽到吧。」

母親拍了一下手說,父親和多莉也恍然大悟,但我感覺就像被家人排擠在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試著不悅地鼓起腮幫子,但家人已經手腳俐落地開始准備,根本沒有多余的心思理我。

「總之一定要穿暖ー點,因為梅茵去年也發燒了!」

母親手忙腳亂地把行李搬下去,一邊大聲提醒換著衣服的我。因為不允許我獨自看家,只能乖乖跟著一起出門。

……話又說回來,去農村要做什麼呢?

一開始本想順便增強體力,打算自己走,但父親抱著頭再也受不了我的龜速-把我抓起來扔進板車。

我盡可能地把自己縮小,坐在幾乎沒有多余空間的板車上。板車上放著大小不一的 幾個木桶,和許多空瓶子、繩索、布、鹽和木材等等,想來都是今天去農村時會用到的 東西。

……慢著。該不會板車上最沒有用處的行李就是我吧?

父親在前面拉著板車,母親和多莉則從後面負責推。怎麼說呢,我是件行李的感覺又更強烈了,讓人心情有些苦澀。

「媽媽,為什麼要去農村呢?」

「城里沒有熏制小屋吧?所以要在最近的農村借間小屋。」

「熏制?對喔,前陣子在市場買了很多肉呢。」

……但記得之前又醃制又汆燙,都已經處理過了,還有剩下的嗎?該不會已經腐敗了吧?沒問題嗎?

扳著手指算起日期的我越來越不安,母親無言以對地看著我。

「你在說什麼啊?今天是豬肉加工日。要在農村買兩頭豬,大家一起分工合作,然 後再平分吧?」

「咦?」

瞬間,耳朵拒絕著聽進母親說的話。這幾句話很明顯隔了一段時間才到達大腦,到達時身體已經在瑟瑟發抖。

「豬、豬豬豬、豬肉加工日是什麼9!:」

「就是鄰居聚集在一起,把豬解體,再醃制、熏制,做成燉肉、培根和香腸的日子啊。梅茵去年也是……對喔,你躺在貨台上發著高燒呢。」

……要是能如願,我今年也想發燒。那樣一來至少可以避免親眼目睹吧。

「媽媽,你之前不是已經在市場買肉了嗎……」

「那些怎麼夠呢?就算大家一起加工,還得再買不夠的份喔。」

在我看來已經買了很多,想不到光那些還不夠,還得再買不足的量。為了過冬需要多少肉,我ー點頭緒也沒有。

看來要去豬只的屠宰現場這件事是逃不了了,和心情越來越沉悶的我相反,多莉推著板車,滿臉燦爛笑容。

「其他還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喔,像是在幫忙期間試吃、拿剛做好的香腸當晚餐。雖然梅茵是第一次來幫忙,但大家聚在一起吵吵鬧鬧,感覺很像是小小的祭典。今年可以一起幫忙,我很期待呢。」

「大家?」

我聽了多莉說的話偏過頭,母親帶著只差沒說「別老問廢話」的表情說了:

「不和鄰居一起做,不然要和誰呢?宰豬是項大工程,沒有十個大人辦不到的吧?」

……嗚啊,鄰居嗎……


梅茵的記憶多數都模糊不清,肯定有很多人認識我,我卻不認識。一想到要怎麼跟人應對就讓我頭痛之外,今天的工作還是豬只解體。單是回想在市場看到的情景,全身 就直打寒顫。

「……我不想去。」

「你在胡說什麼?不去的話,冬天就沒有香腸也沒有培根了喔。」

因為會沒有冬季的食材,就算我不想去,也由不得我拒絶。不去就沒有冬天的食物,再怎麼不情願,也只能參加。

我心情苦悶地歎氣,板車即將要通過外牆的南門。

「啊?班長,你們不會太慢嗎?大家都已經通過大門了喔。」

「嗯,我想也是。」

正要穿過南門時,看似是父親同僚的士兵開口說道。看樣子鄰居們都已經出發前往農村了。

「路上小心。」

顯然喜歡小朋友的守門大哥哥對我揮了揮手,我也揮手回應。凡事都要禮貌為上。

「嗚哇!」

板車發出了哐路哐路的聲響,穿過宛如短短隧道的大門,瞬間,驚訝很直接地化作 聲音跳出嘴巴。成為梅茵以後,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高牆外。說實在的,我沒想到門內和門外的景色會差這麼多。

首先,看不到房子。狹小的城市里星羅棋布地擠滿了房屋,但從大門往外跨出一步後,在稱作街道的寬敞道路一段距離外,只看得見三三兩兩僅有十到十五戶住家的聚落。

再來,空氣很好。大概是因為空間遼闊,穢物的氣味也被分散了,感受得到空氣很 清新,沒有被阻隔在高牆內的那種窒悶氣味。

放眼四周,視野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有著高大樹木的森林,景色非常悠閑。

「梅茵,嘴巴不閉起來會咬到舌頭喔。」

「咦?!」

父親才警告完,板車就猛地大幅搖晃,顛簸的程度比在城里還嚴重。因為街道不再是石板路,而是地表裸露的泥地。行李也搖晃得快要飛出去,但至少用繩索固定住了, 未被固定住的我才是最危險的。我死命牢牢地抓住板車邊緣,以免被甩飛出去。

……我最討厭晴天時坑坑洞洞凹凸不平,下雨的時候又泥濘不堪容易打滑的馬路了!快點向柏油路面看齊吧!

正在心里頭大肆抱怨的時候,父親稍微加快了腳步。接近目的地農村了。農村就位在出城後要十五分鍾路程的地方,一來到入口,就感受到了人聲的鼎沸。

「快到了!」

聽說基本上豬只解體是男人的工作。因為要壓制住有上百公斤的豬,又要用繩子把豬吊起來,不管做什麼都需要體カ。期間,女人就布置好熏制小屋,煮沸大量的熱水,准備加工所需的道具和鹽巴。

抵達農村的時候,鄰居們正要先丄步開始解體。如果沒能參加到解體作業,當然也分不到肉。

「糟了!已經開始了!伊娃、多莉,快點過去!」

「糟糕!多莉,用跑的吧丨-」

「嗯!」

三個人慌忙放開板車,從板車上抓起用厚重的布料做成、表面塗了蠟的圍裙。母親和多莉邊穿上圍裙,邊往聚集了許多女人的熏制小屋跑去。

父親當場穿上圍裙後,拿起同樣是工作用具的長槍一溜煙沖上去。

……大家好快!

還在出神發呆時-家人已經撇下了我。

雖然也可以跟上母親的腳步,但在這麼大的陣仗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才好,讓我非常不安。像這種每年的例行活動,都有著大家不言自明的默契,真希望至少給我一本指導手冊。

很清楚自己不管做什麼都只會礙手礙腳,所以我決定先顧著板車,直到有人叫我。這也是重要的工作,我這樣說服著自己,和被留下的行李一起呆呆地坐在貨台上。

但是,父親放置板車的地點,正好是即將屠宰豬只的廣場正前方。雖然還有一段距離,但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見遭到追趕,正發出淒厲的慘叫聲,掙紮著想要逃脫的豬。

木樁上綁著繩子,繩子綁著豬的右後腳,男人們拚了命地想要壓制住圍著木樁來回逃竄的豬。

我在其中看見了眼熟的粉紅色頭發,拉爾法和路茲肯定也在附近。


「喝啊!上吧!」

剛抵達的父親這麼唯哮著,也加入了戰局。

他以驚人的氣勢架起手上的長槍,用力往豬一刺。

只這麼一撃,豬就抖動著抽搐了 一會兒後,再也沒有動彈。

「噫——!」就在我面無血色的時候,廣場上為父親的英勇表現響起了盛大的歓呼聲。緊接著,母親拿來了鐵桶似的桶子和稍長的棍棒,其他婦女則拿著盆子走向豬只。

下一秒,些許鮮血噴濺到四周,染紅了好幾個人的圍裙。肯定是因為准備好了接血,所以有人拔起長槍,血就噴了出來。我不禁搗住嘴巴,縮回好奇心驅使下往外探出的身體。

雖然在婦女們的長裙遮掩下看不見豬,但從她們忙碌地用盆子接血再倒進桶子里的樣子來看,可以知道現場必定是血如泉湧。母親皺著眉,全神貫注地攪拌著豬血不停倒 進來的桶子。

……嗚嗚,媽媽好可怕。

隨後,動員好幾個人把豬倒吊在事先准備好的



木頭上,未放完的鮮血從吊著的豬身上慢慢地滲出滴落。正式的解體作業要開始了吧,一個男人拿著刀身極厚的巨大屠刀, 抵在豬的肚子上。

記憶只到這里為止。

等我回過神,人已經不在農村,而在石造建築物里頭。有人讓我躺了下來,頭上是石造的天花板,但這里不是我家。我繼續躺著眨了幾下眼睛,回想起了暈倒前一秒最後 看見的畫面,感到反胃不適。

但是,為什麼呢?總覺得和我看過的某幕光景非常相像。

……是什麼呢?喏,就是那種吊起來剖開的過程……

感覺就快要想起來了,卻又想不起來。大概不是梅茵的記憶,而是麗乃的。我應該也在日本看過類似的畫面。

……啊!是跟在茨城漁港市場里看過的吊切銨鳙魚很像!真是豁然開朝!

這樣一想,豬只解體也和鮪魚解體秀有異曲同エ之妙,可以理解有些東西就是要新鮮才好吃,和大家熱鬧又開心地欣賞那幕景象的心情。

……不過,只是可以理解,精神上完全負荷不了。畢竟,鮪魚不會發出那麼淒厲的叫聲,也不會噴出那麼多血。嗚嗚,果然很不舒服……

我搗著嘴巴翻過身,下一秒,就從躺著的地方滾了下去。

「好痛……」

支著手坐起來,打量四周,發現自己原來是躺在面積不大的木頭長椅上。附近就是暖爐,燃燒著柴火,所以不怎麼冷。但是,四下沒有半個人,也聽不到聲音。

……對了,這里是哪里?

在我心想著得厘清自己身在何處的時候,大概是跌在地上的聲音很響亮,一名士兵探進頭來。

「哦,你醒了嗎?」

「歐托先生?」

看到認識的人,我安心地松了ロ氣。既有歐托先生又是石造建築物,這里ー定是大門的等候室或值宿室。知道了所在地以後,不安也很快消逝。

「你還記得我啊?」

見我還記得,歐托臉上也浮現了露骨的安心。因為我的外表還是小女孩,他一定是擔心我會不會把他當成陌生人,還哇哇大哭吧。

「怎麼可能忘記呢。」

……他可是這個世界里珍貴的文明人,還會教我寫字的老師(預計)呢。

我模仿敬禮,敲了敲胸脯說,歐托苦笑著摸摸我的頭。

「班長臉色大變地把你帶來這里,說你在板車上暈倒了。他說等事情辦完,很快就會來接你。」

不知道豬只解體要花多久時間,但解體之後還要加工,所以不會馬上結束吧。


……對了,多莉還說過晚餐的時候可以吃到剛做好的東西。

看來暫時要待在等候室等他們了。我早就料到自己一定會閑閑沒事做,所以也在板車的貨台上放了做莎草紙的材料,可惜現在都不在我手邊。

「梅茵,怎麼了嗎?爸爸媽媽不在很寂寞嗎?」

「……不是,只是在想要怎麼打發時間。」

我搖搖頭,忍不住就說出了真心話。歐托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隨後低聲咕噥:「記 得的確說過,不如外表那麼年幼呢。」

「梅茵,你來得正好,這個可以打發時間嗎?」

「哇啊!是石板!」

歐托先生遞來的東西正是石板。似乎是因為今天我一定會經過大門,打算拿給我,才帶來了工作的地方。

……既是文明人,還細心又親切,歐托先生真是大好人!

「我得去守門,所以你自己練習看看吧。」

歐托說完,在石板上半部寫了我的名字梅茵,再放下石筆和布,就離開了房間。我單手緊抱著石板,露出前所未有的燦爛笑容大力揮手,目送歐托離開,再低頭看向石板。

石板就像是A4大小的小黑板,木框內嵌著薄薄的黒色石板。正反面都可以寫字,其中一面劃有練習寫字用的基准線。

石筆則是在石板上寫字的道具。摸起來很硬,冰冰涼涼的,材質是石頭,但外觀儼然就是比較細長的白色粉筆。有些髒兮兮的布是當作板擦吧。因為只是把石板抱在懷 里,歐托寫的字就稍微被擦掉了。

「嗚哇,我心跳好快。」

我把石板放在桌子上,拿起石筆。

只是像拿著鉛筆一樣地握著石筆,心髒就伴評直跳。

最一開始,因為歐托都寫了字,我便照著他的筆畫,試著寫下全然感到陌生的文字。因為是第一次寫,手緊張得有些發抖,字就寫歪了。如果身在日本,我只會嘖一聲,然後馬上擦掉重寫吧。

但是,現在闊別已久地再次看到字,我高興得甚至舍不得擦掉。

慢慢吸氣,再吐氣,拿起放在石板左邊的布擦掉,再重新寫一次。寫得比剛才像樣多了。後來,我一直反覆地擦掉重寫自己的名字。如果膩了,就用日語擦掉再重寫自己記得的短歌和俳句……

……呼,太幸福了。

想不到可以寫字、讀字,是一件這麼幸福的事情。

雖說挨著暖爐,但畢竟直到家人前來迎接之前,好幾個小時都待在冷風會從縫間灌進來的等候室里把玩石板,于是我不辱體弱多病之名,馬上就發燒感冒了。

「今天梅茵還沒有退燒,要乖乖躺在床上,不可以出來喔!」

「……知道了。」

雙親忙亂的腳步聲在屋子里進進出出,兩人正把耐放的根莖類蔬菜搬進過冬的儲藏室。多莉則在廚房把自己摘回來的果實,加進蜂蜜1,起熬煮成果醬。光是屋子里彌漫著不曾在這個世界里聞過的甜蜜香氣,就覺得有些幸福。

父母正忙著釀酒、把豬肉加工品搬進儲藏室時,多莉端著午餐的熱湯走進來。我放下石板,連同盤子接下。

「多莉,對不起喔。」

「就是說啊。」

「咦嗅?你應該要說,說好不道歉的才對吧?」

「誰跟你說好了!」

……當然並沒有說好啦,但一般都會這樣說吧?

當全家人都為了准備過冬忙得人仰馬翻時,我卻一直躺在床上,悠悠哉哉地拿著歐托送我的石板練習寫名字,或用日語寫下文章。

……還是想要可以留下文字的書呢。只是可以寫字就這麼開心了,要是可以看書,

一定會更開心。得快點養好身體,動手做紙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