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士兵的女兒III 家庭會議



「你們兩個回來啦。」

多莉笑容可掬地為我們打開門,卻維持著開門的姿勢眨了好幾下眼睛,有些不安地皺起眉頭。

「爸爸,出了什麼事嗎?你的表情有點可怕耶。是外面很冷嗎?還是梅茵太重了?」

「多莉,太過分了。」

我不高興地鼓起臉頰,父親就苦笑著把我放下來:「梅茵太輕了,應該再重一點。」然後摸了摸我的頭。父親散發出的緊繃氣氛緩和下來後,多莉也放心地輕聲笑了,接著向我道歉:「抱歉、抱歉。」為我拍去頭上殘留的雪花。

「回來的時候有點在刮暴風雪,冷死我了。」

我在心里面為一秒鍾就改變了氣氛的多莉拍手鼓掌,一邊噘起嘴巴抱怨外頭的寒冷,多莉也學我嘟起嘴唇。

「爸爸都抱著你了,還把你包在大衣里面,怎麼可能還冷嘛。像我就沒辦法這樣。」

多莉說完,父親就回道:「當然可以啊。」一把將多莉抱起來。「應該沒辦法走到大門喔。」我笑著說,走向臥室放托特包和大衣。母親正在廚房准備晚餐。

「你們回來啦……那先吃飯吧。」

什麼都還沒有開口說,母親似乎就從父親凝重的氣息和表情察覺到了異狀。她只皺眉了一秒鍾,就微笑著開始把飯菜端上桌。

「好了,開動吧。」

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們吃起了比起平常要安靜許多的晚餐。明明什麼都還沒有說,父親就已經眉頭深鎖,母親低垂著眼皮,多莉則不知所措地察看大家的模樣,氣氛變得非常沉重。我喝著熱湯,觀察三個人的表情。

……真的該告訴大家這件事嗎?要是說了我只能再活一年,爸爸會不會抓狂啊?該按怎樣的順序說明才好?可是,魔導具的價格真不想告訴大家……

吃著吃著,卻越來越在意飯後的事情,心髒開始怦咚怦咚狂跳。

「我吃飽了。」

先把碗盤都收走,母親再泡了具有鎮定效果的花草茶,咚咚地放在桌上。

「那麼,要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嗎?」

母親邊說邊在父親身旁坐下,但父親微微搖頭,淡褐色的雙眼直視著我。現在父親眼里完全看不見平常那種傻氣的笑意,嚴肅得讓人覺得恐怖,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是梅茵有話要說。」

父親話一說完,全家人的目光都投在我身上。明明只是和家人說話,我卻緊張得喉嚨開始發乾。該從哪里開始說明才好?該怎麼說明,大家才會比較容易理解呢?這種問題一直在腦海里頭打轉,應該要向家人說明的關鍵字句卻完全想不出來。我開始平白地冒汗,越是心急,腦袋越是一片空白。

「呃,是關于我生病的事,那個……」

我一張一合著嘴巴,苦惱著該怎麼開口,父親忽然眯起眼睛。

「你的病不是待在公會長家好幾天,治好了以後才回來的嗎?」

「呃,我先說結論吧。這個病是治不好的。」

腦筋一片空白的我不由得跳過了所有說明,直接只講了結論。但是,這等于在家人之間投下一顆震撼彈,沉默一瞬之後,所有人都睜大眼睛,大聲地倒吸一口氣。

下一秒,父親以幾乎要踢飛椅子的氣勢站起來,一掌拍在桌上。

「……什麼意思?!公會長還說治好了,他騙了我們嗎?!」

「梅茵,你的病並沒有治好嗎?!」

正前方的父親和旁邊的多莉都往我逼近,我揮著手想讓兩人冷靜下來,要他們坐下。

「你們冷靜一點,先坐下來吧。因為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不知道該怎麼說明,才會想到什麼就脫口而出……」

父親「咚」地重新坐下,牙關緊咬到彷佛都能聽見嘰嘰嘰的聲音。母親大概是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用顫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後,催促我說下去。

「嗯,那你好好說明吧。」

看見身旁的多莉也朝杯子伸出手,我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後說了。

「聽說我身上的這種病叫作身蝕,是種非常罕見的疾病。」

「我從來沒聽說過。」


父親聽了點點頭,但多莉緊握著杯子,小聲喃喃說道:

「……之前梅茵跟我說過,這種病要治好非常花錢。」

這次換雙眼圓睜的母親猛然站起來,臉色無比慘白。一定是意識到了他們並沒有付錢給公會長這件事吧。雖然我很想隱瞞魔導具的金額,但恐怕不可能。

「媽媽,我會繼續往下說明,先聽我說吧。」

母親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慢慢坐回椅子上。感覺到所有人都面向著我,我首先開始說明身蝕這種疾病。

「身蝕這種疾病,是體內會有股熱意不受控制地流動,而且還會不斷成長增加。當我非常生氣,或者沮喪得喪失求生意志的時候,熱意就會在體內亂竄,會有一種自己要被吃掉的感覺。」

「被吃掉……」

多莉臉色鐵青地望著我,再看了看我的指尖和發尾,檢查著我有沒有哪個部位真的被吃掉了。

「平常我也可以讓身蝕的熱意依照我的指示流動喔。只要在想像中把熱意往身體的中心深處壓進去,我就能平安無事,但它還是會不停增加。」

「增、增加的話會怎麼樣?」

多莉全身瑟瑟發抖地握住我的手。

「就會再也壓抑不了,一鼓作氣沖出來,像要沖出我的身體。雖然在沖出來之前,我會先被吞噬掉……所以這次就是這樣,熱意大幅增加以後,我被困在里面,差一點要被吞沒。是公會長利用魔導具,替我吸收掉了熱意。這次雖然吸走了不少,但以後還會再度增加,聽說絕對不可能根治。」

多莉「嗚~」地呻吟,用好像隨時要哭出來的濕潤雙眼瞪著我。與其說是瞪,其實更像是在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看到多莉這樣,感覺我會跟著她一起哭,所以我別開視線,又喝了一口茶。

「還有,芙麗妲說了,是因為那種奇怪的熱在一點一點吞噬我,所以我才長不大。還說要治好身蝕就需要魔導具,但魔導具只有貴族大人才有,所以非常昂貴,只有像公會長家這種與貴族階級有往來的人才買得到。」

「所以,梅茵可以得救……果然還是多虧了公會長嗎?」

失去了情感可以宣泄的對象,父親泄了氣般用沙啞的聲音問,我輕輕點頭。

「嗯,公會長讓給了我一個他為芙麗妲搜集的魔導具。可是,他也說了不會再有下一次,所以要我自己決定以後要怎麼做。」

「以後要怎麼做?所以有方法可以治好嗎?!」

父親往前傾身,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采。快要哭出來的多莉也雙眼發亮。家人充滿期待的眼神讓我非常難過,但也只能說出方法就只是活下去的那兩個選擇。

「只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和貴族簽約為他們賣命,另一個是和家人生活直到死去為止……」

「為貴族賣命?這是什麼意思?」

父親無法理解似地皺起了臉。多莉大概也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怔怔地歪著頭。母親依然面如死灰,緊緊地握著杯子,用力到指尖都泛白了。

「芙麗妲是因為和貴族簽了約,讓給了她魔導具,現在才會這麼健康。她說因為他們家是富裕又有權力的商人,才能和條件比較好的貴族簽約。但像我和貴族沒有往來,就算簽了約,延長了生命,也不知道會遭到什麼樣的待遇。」

「……這樣算哪門子的活著啊。」

父親有氣無力地低喃,我也用力往下點頭。因為擁有過麗乃這段人生,我無法接受那種要對貴族言聽計從,無法隨心所欲的生活。

「梅茵,那錢呢?公會長並不是白白就讓給你魔導具吧?」

母親像是再也按捺不住,開口問了。果然沒辦法不在意這件事嗎?我在心里嘀咕,點了點頭。

「但我已經付完錢了,所以不用擔心。」

「多少錢?」

「雖然很貴,但畢竟這筆錢延長了我的壽命,所以……」

「所以到底是多少錢?你不是要把事情都告訴我們嗎?不准隱瞞。」

我一直支吾其辭,母親就動了怒,眼尾都上揚了。我「嗚」地小聲呻吟,稍微別開視線,囁嚅地說出價格。

「……是兩枚小金幣和八枚大銀幣。」

聽到相當于父親兩年半薪水的金額,所有人都瞪大眼睛,驚愕得張著嘴巴。

「兩枚小金幣和八枚大銀幣?!你怎麼有這麼一大筆錢……」

「……是班諾先生買下了『簡易版洗發精』的權利。不管是制作、販賣還是決定售價,都是屬于班諾先生的權利,相對地他為身蝕……」

「咦咦咦?!『簡易版洗發精』有這麼值錢嗎?!」


平常總是負責榨油制作的多莉震驚得放聲大叫。因為只是榨乾從森林里采回來的果實,雖然付出了勞力,卻不用花到半毛錢。多莉大概完全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願意花一大筆錢買下這種事吧。

「嗯,好像是賣給貴族大人的話,可以賺到很多錢喔。現在還有工坊……」

我開始對多



莉說明班諾還成立了制作絲發精的工坊,父親就一臉肅穆地搖搖頭,目光犀利地瞪著我。

「已經發生的事情就別提了。我想問的是以後要怎麼辦。這個病確定會複發吧?」

「嗯。」

「……還能撐多久?聽你的語氣,你已經知道還有多久時間了吧?看你這麼拚命轉移話題,就是不想讓我們問這件事吧?」

「爸爸怎麼會知道呢……」

想不到父親這麼敏銳,我忍不住歎氣。父親光是聽到身蝕治不好,就激動得踢開椅子,拍打桌面,我實在說不出口自己只剩下多久時間可活。雖然我這樣想,但父親已經問得這麼直截了當,我也無法再逃避。

「我是你爸爸,當然知道……好了,別再轉移話題。」

淡褐色的雙眼充滿威嚴地注視著我。看到父親心意已決,絕不讓我敷衍帶過,直到我回答前都不放棄的眼神,我死了心地據實以告。

「……大概還有一年。他們說離下次有生命危險,大約還有一年的時間,所以要我好好想清楚。」

屋內霎時彌漫著快要讓人窒息的沉重靜默。我還以為父親會激動吶喊,但他只是用力皺起了眉,低垂下頭。打破沉默的,是多莉的嗚咽聲。

「嗚……梅茵、會死掉嗎?再一年的時間?……怎麼可以!」

多莉不再忍耐,開始放聲嚎啕大哭,跳下椅子跑過來抱住我。我也張手抱住多莉,安慰地輕拍她的背。

「多莉,你冷靜一點。其實我原本早就已經死了呢。多虧了芙麗妲和公會長把魔導具讓給我,我才能再活一年的時間喔。」

我說這些話想安撫多莉,結果好像是火上加油。多莉的眼淚更是不停地掉下來,左右搖頭說:

「嗚嗚……不要說什麼你原本已經死掉了這種話!居然只剩下一年的時間!我不要!嗚嗚……梅茵好不容易變得比較健康了!現在還可以一起去森林!我不要梅茵死掉!」

麗乃那時候是因為突然遇到地震就離開人世,所以我沒有親眼目睹到親人的哀傷。那時候我也讓家人這麼傷心地難過哭泣嗎?一定惹他們哭了吧。而現在,我又再一次惹哭了重新得到的家人。不管轉生到哪里都這麼不孝,我真為自己感到慚愧。

「多莉,不要哭了嘛,拜托你。不一定要魔導具,我會找找看有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控制身蝕的。」

「要是找不到怎麼辦?!到時候梅茵就會死掉吧?我不要!」

被多莉緊緊抱著,哭著耍賴,我也跟著難過起來。眼眶深處開始發熱,明明想要忍耐,卻連我也掉下了眼淚。

「多莉……不要哭了。我才想哭呢……」

「嗚嗚……對不起喔,梅茵。那我也幫你找,看有沒有其他方法可以治好梅茵的病……嗚……可是……雖然一直要自己別哭了,但眼淚就是停不下來嘛。」

我也流著眼淚,反覆地拍著努力想停止哭泣的多莉的背。父親語氣平靜地問我:

「梅茵,那你的想法是什麼?你也可以選擇像芙麗妲小姐那樣活下去吧?」

「嘶嘶……連貴族會怎麼對我都還不知道,我一點也不想離開家人身邊。嗚……而且芙麗妲說,她是因為和她簽約的貴族允許,才能夠直到成年前都和家人一起生活。可是,那如果簽約的貴族不允許呢?」

答案顯而易見。

「那就表示馬上會被貴族帶走吧?我想願意等到成年的貴族應該非常稀少。」

「……是啊。」

我完全不知道貴族都是怎麼利用患有身蝕的小孩。但是,在簽完契約後還願意多等一段時間的貴族,恐怕少之又少。如果簽完約的同時就要被帶走,那一旦選擇簽約,能和家人相處的時間就會變短。

「所以,我想和家人繼續一起生活,就算之後死掉也沒關系。嗚……因為我現在,一點也不想跟家人分開嘛。」

「梅茵……」

母親的眼中也浮現淚光。她稍微背過臉,不想讓我們小孩子看見地擦拭眼角。父親則是完全的面無表情,靜靜地注視我。

「因為還有一年的時間,所以我想盡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留下後悔……我可以和家人待在一起嗎?還是說,和貴族簽約比較好嗎?」

「梅茵要和我在一起!不可以走!」


多莉似乎說出了大家的想法,父母聽了都只是點點頭。看到家人都同意我留在家里,我高興得擦去眼淚,嘿嘿笑了。

「然後,接下來是想和大家商量的事情……」

「還有嗎?」

母親猛地轉身面向我說。但剛才的說明,只是要讓他們明白我病狀的現況,還沒有討論到正題。明白病況以後,才要開始商量。

「是關于我工作的事。」

「你不是要當商人嗎?」

父親納悶地皺眉。父親沒有情緒激動也沒有失控,只是平靜地聽著我說話,讓我感到十分安心。于是我說:

「我本來是這麼打算,但我對未來的想法好像太天真了,也沒有好好想過……因為以我的體力,根本沒有辦法工作吧?歐托先生也說了,我可能會給店里的人造成麻煩。」

「歐托那小子……」

父親用帶有焦慮和憤怒的聲音小聲咕噥。但歐托只是誠實地提供給我客觀的意見,可不能害他被遷怒。我慌忙再補上歐托提出的替代方案。

「所以歐托先生建議,我可以在家里做些書信和資料的代筆工作,同時和之前一樣,把商品賣給班諾先生,偶爾也去大門幫忙,這樣對我的身體比較好。」

「這倒是。歐托說得沒錯,梅茵待在家里是最好的。你不要勉強自己。」

這次父親的嘴角揚起了笑容,有些開心地斷然說道。母親和緊抱著我嗚咽啜泣的多莉也大力點了好幾下頭,贊同父親的意見。

「可是,我已經答應要進班諾先生的商會當學徒了,可以反悔嗎?」

對于在這座城市工作沒有多少知識的我,就是想問父母這件事。我將會違反約定,但這樣子沒關系嗎?

「你還沒有正式成為學徒,況且要是工作的時候突然病倒,對方才頭痛。所以只要好好說明,應該就沒問題。」

「這樣啊。雖然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這樣很可惜,但還是以身體狀況為優先,再找找看其他工作吧。」

首先可以找班諾商量,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在家里做的工作。到了春天再詳談吧。

「呵啊啊啊啊啊……」

因為談了很久很久,談話一結束,我就打了一個大呵欠。母親見了輕輕拍手。

「要是事情都說完了,就快點上床睡覺吧。時間很晚了。」

「嗯,晚安。」

「嗚……嗚……晚、晚安……」

我和還在嚶嚶抽泣的多莉走向臥室,一起爬上床。

「多莉,別哭了。你笑起來比較可愛喔。明天開始再一起做很多事情吧。」

「嗯、嗯。我要和梅茵一起玩很多的游戲,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安撫著多莉,鑽進被窩。多莉也馬上鑽進我的棉被里頭,說著「哪里也不可以去喔」,緊緊地抱著我開始睡覺。只要她能放心就好了,所以我任她抱著,閉上眼睛。

本來還以為父親會更加歇斯底里,或者大吵大鬧,結果出乎我的預料,父親非常認真且寡言地聽我把話說完。可以理智地討論,真是太好了。我安心地籲口氣,意識也漸漸地模糊飄遠。

為了讓多莉放心,我就讓她抱著我睡覺,結果卻被多莉勒得醒過來,差點無法呼吸。我急忙拿開多莉的手臂,掙脫她的懷抱。

……差點就沒命了。不是因為身蝕,差點要因為無法呼吸而一命嗚呼。

我揉了揉脖子,眨眨眼睛。平常在半夜里醒來,房內都是一片漆黑,今天卻有一道光照進來。我揉了幾下還想睡的眼睛,發現不是我看錯也不是作夢。

房門半掩著,原來是爐灶里的火還在燃燒。因為沒有聽見說話聲,所以應該不是父母親都還沒睡。看向昏暗的床鋪,母親似乎已經睡了,有一團向上隆起的塊狀物。

……是媽媽忘了熄滅爐火嗎?

我靈敏地滑下床鋪,放輕腳步聲不吵醒多莉,走向廚房。

在只有爐火的昏暗廚房里,父親正獨自一人喝著酒。此刻的父親完全沒有記憶中一喝醉酒就紅光滿面的模樣,只是沉默地大口喝酒,一個人靜靜哭泣。

彷佛聽見了無聲的慟哭,我悄悄別開目光,安靜地回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