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



旅程開始的日子,是冬日中一個罕有的晴天。天空藍得仿佛能將人吸入其中,積雪在陽光照射下閃得刺眼。位于北地的溫泉鄉紐希拉可很少能在冬季迎來這樣晴朗的天氣。簡直就是如同畫卷中描繪的那種美妙的啟程之日,甚至到了教人擔心會不會在這里就把全程的好運都用光了。

不過,目光落在寬大粗獷的旅行衣上──這是旅行聖職者的打扮──把這天氣當作是神予以的祝福,恐怕也不為過吧。

村子中有條河流過,河上是一座棧橋。季節變換時這里的船將不停往返,載著前往享受溫泉,或是已經准備返回的客人。不過現在橋頭只有一艘船停著。船夫是個胖得幾乎要把船壓沉的大胡子,身手卻相當靈巧。短短幾刻便搬完了貨物。

「馬上就出航嘍!」

他對我喊道。于是我也揮揮手表示回應。接著深吸一口氣將行囊擔在肩上。感覺沉甸甸的,是因為里面裝滿了那些為我的旅程加油的人送來的心意。

「柯爾,該帶的都帶上了吧?」

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關照了自己十多年的旅館主人克拉夫特·羅倫斯。此刻他正擔心地看著我的行李。

「路費,地圖,食物,防寒用具,藥草,短劍,火藥。這些你都檢查過了?」

現在仍舊一心考慮著旅途的准備的羅倫斯曾是非常成功的旅行商人,實際上對這次旅程他比我還要用心,因此准備工作我也不由得全都依賴了他的幫助。

「老爺。您不是都檢查過好幾次了嗎。何況包里已經沒有地方裝別的了。」

站在羅倫斯身旁的女性無奈地笑著說。她是掌管羅倫斯的旅店『狼與香辛料』後廚的漢娜。

「噢,是嗎。不,但是啊。」

「沒事的。羅倫斯先生。以前我的全部家當只有一條干鯡魚,再加幾個磨光了的銅幣時,也已經走過不少地方了。」

那是遇到羅倫斯之前的事。當時我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名義上是巡游大學都市修習學問的流浪學生,實際和乞丐並沒有什麼兩樣。在無處可去,僅有的一點錢也用光,沒有一個人可依靠,幾乎要在異國他鄉走投無路時幸運地遇到了羅倫斯,得到了他的幫助。

都已經是十年前,不,或許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想想看自己自那以後真的成長了嗎,我的心里只有問號。眼前的羅倫斯仍是如那時般年輕,或許正是這點讓我產生了自己也還是那個幼小少年的錯覺。

不過,攥著行囊的手因為旅館工作的鍛煉而有力了不少,我的個子也比孩子時高得多了,以前接近銀色的頭發正一點點變成金色。

時間的確在流淌。不管從好的角度或是壞的角度來說。

「是嗎,也對……而且,現在你算是不輸給任何聖職者的年輕學者了。我也為你驕傲,一直勤學到深夜的態度,也得好好學習一下。」

「您說得沒錯,老爺。但您要是學起柯爾先生,我就又要專門去買大蒜和洋蔥了,還是請再多考慮一下吧。」

羅倫斯的誇贊讓我有點害羞,漢娜的話也讓我不好意思起來。

我總是在白天的工作結束後才開始學習。而且制作手抄本或是默讀神學著作,主要其實是和睡魔戰斗。所以每次都需要啃著洋蔥和大蒜來保持清醒。因為這個,漢娜曾經好幾次跟我抱怨過連做菜用的份都不夠了。

「不過話說回來,十多年了啊。謝謝你一直努力下來。這個溫泉旅館能有今天也是多虧了柯爾。謝謝你。」

羅倫斯張開雙臂,像父親一樣擁抱住我。不過假若沒有遇到羅倫斯,我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呢。實際上該說謝謝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我才是……在旺季開始前出門,真是太抱歉了。」

「什麼話。是店里的事情耽擱了你才對。不過,要是到南方去把事情做起來了,這個店的宣傳可就拜托了。」

羅倫斯不愧是成功的商人,不論什麼時候都能用這樣的態度來關心我。

「而且……家里的另外兩位沒能來送你,抱歉啊。」

他突然抱歉地說。

「赫蘿小姐的話,她一周前就跟我道過別了。據她說是因為如果現在來送的話肯定又會再挽留我。」

赫蘿是羅倫斯的妻子,對我而言則像姐姐一樣,有時,還是另一位母親。

「以她的個性大概真會那樣。這麼做是對的。」

羅倫斯苦笑著,又歎了口氣。

「繆莉的事情也是,給你添麻煩了。」

「不……」

我想否定,跟著便想起來了這幾天以來的騷亂,尤其是昨晚的事情。

「這麼說,也對……當時她生氣得像是要咬人一樣,最後我還真被她一口咬住了。」

「真是的。」

羅倫斯一臉頭痛的表情扶著額頭。繆莉是羅倫斯夫婦的獨生女,總是吵著想要離開這個『明明是又偏又遠的鄉下還要叫溫泉鄉』的地方。

所以,當我說出自己將要出門旅行時,也就很容易想象她會怎麼樣了。

「繆莉的固執跟赫蘿一模一樣。不過赫蘿經曆過那麼多,知道放棄和離別。從這點來說,繆莉可是跟盛夏的太陽一樣啊。」

雖然無比疼愛這個唯一的女兒,但繆莉的淘氣也是讓羅倫斯頭疼的根源。實際上,最近她已經算得上是安分了不少,不過繆莉小時候跑進山里玩,然後滿身是血地回來都已經不知有多少次了。

在這個很快就要談婚論嫁的年紀,讓父母頭疼也是必然的吧。

「一早上我就沒看見她的影子。沒准這時候她正鬧著別扭,在山里對著哪頭熊哭著鼻子發牢騷呢。」

想想被繆莉纏著,在巢穴中一臉不知所措的熊,我不禁笑了起來。

「安定下來之後,我會寄信回來的。到時候,請大家一起來玩吧。」

「這樣再好不過了。只是,假如可以的話,最好能選一個美食比較多的地方。要照顧著她們兩個的心情旅行有多難,你是知道的。」

「我會的。」

我笑著回答道。同時羅倫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這副模樣不像是雇主,也不像是數十年前,那個救了我的恩人。

而是是像送別客人的旅館主人一樣,同我握手。

「路上小心。」

或許是發現我馬上就要哭了,羅倫斯笑著加強了手上的力道。

「也請注意不要喝生水,隨便亂吃東西。」

「漢娜小姐……也要保重。」

我努力忍著嗚咽和兩人握完手,重新擔好行囊。

「喂──差不多可以上船了!」

船夫大概是為我們著想,看准時機在這時喊道。

「馬上來!」

我答了一聲,又望向兩人。旅程開始後或許幾年,甚至一輩子都再見不到他們了。紐希拉各處都可以見到的溫泉水霧,或許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了。

不論怎麼努力,腳都不肯邁出第一步。這時羅倫斯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走吧,年輕人啊。朝著嶄新的世界開始你的旅程!」

如果說這時還不為所動,那一定是騙人的。

「年輕人還是免了。我的年紀,已經和羅倫斯先生遇到我時差不多大了!」

踏出第一步之後,第二步馬上就能跟上,第三步甚至不需要特別注意。

回頭看去,羅倫斯正背著手沖我微笑,漢娜輕輕揮著手。我又朝前望,想最後再看看紐希拉村的模樣,也希望能在哪片樹陰後發現那個淘氣的繆莉正賭氣地望著我。不過最後還是沒找到。愛逞強這一點真的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我露出微笑,走上了棧橋。

「告別完了啊。」

「讓您久等了。」

「當船夫的話這也是常有的事。不過,人連同一條河都沒法邁進第二次。有點留戀也不是壞事。」

每天在這靜靜的河水上駕船,或許自然就會想到一些更深的東西。

我點了點頭,從棧橋跳到船上。

「客人也就你一個。去躺在皮毛堆里睡個午覺吧。」

船夫一邊解下纜繩,一邊對我說。

皮毛堆。這個字眼勾起了我的記憶。以前,我曾聽說過一個故事。

一個年輕的旅行商人某天來到一個村莊。晚上他鑽進堆在後面的皮毛里,打算如往常一樣在馬車上過夜。卻在皮毛間發現了一個容貌絕佳的少女,少女拜托他將自己帶往故鄉。那個少女有在月光下無比美麗的亞麻色長發,頭上還長著人類絕不可能有的獸耳,腰間的尾巴比一車毛皮中最好的還要漂亮得多。她自稱賢狼,說自己是寄宿在麥粒中的豐收之神,真身則是存活了數百年的巨狼。旅行商人答應了少女的請求,開始與她一同旅行。之後兩人苦樂與共,心意相通,在旅程的終點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想到這里,我把手伸進皮毛堆中摸了摸。沒問題,里面沒有藏著誰。

除過皮毛之外,船上還堆著木桶和裝滿煤炭的麻袋。桶里恐怕是燒炭時流出的木餾油吧。這種東西一般被用作防腐或防水劑,不時會飄來強烈的焦臭味。皮毛則是從比紐希拉更偏



僻的山村里收購來的。冬天,村民們會進山打獵,用獵得的皮毛換取生活用品。但要把這些皮毛一直背進城里就太難了,所以往往會集中在紐希拉由船運出去。船上的麻袋和木桶也是一樣。

「今年收購的皮毛真不少啊。」

「噢,生意確實不錯。紐希拉打以前就可以算繁華了,不過今年好像還更熱鬧一點。你看。北邊那一片跟南邊的教會打仗,其實幾年前就完了吧?本來就變成了形式化的東西,可正式一宣布結束就是不一樣啊。」

船夫一副感慨頗深的模樣說著,同時把纜繩拋到船上,自己也跳了上來。

不可思議地,船居然沒有晃動。

「好嘞。船也解開了,出發吧。」

船夫走向船尾拿起棹。于是船也慢慢前進,滑過水面。漫長冬天中沉悶的紐希拉,在船上看起來居然和往常完全不同。或許這是作為旅人看到紐希拉的第一眼,也是最後一眼。想到這里我突然再也忍不住,跪在了船甲板上,朝沿著河目送這艘船的羅倫斯和漢娜揮手。

「再見了!」

羅倫斯笑著朝我搖手,漢娜則露出了順利做出美味料理時的表情。

不過,他們的身影也很快就消失了。這條河流經山間,水流的速度很快。

「行啦,告別都結束了,下面可得好好看著眼前。」

船夫對仍朝村子方向望著的我開口說。他的語氣沒有強迫,聽起來更像是在鼓勵我。于是我也有些害羞地對船夫露出笨拙微笑,決定把視線轉向前方。

沒想到,一旦開始旅行,居然會籠罩在這樣一種寂寞又激動的心情里。

「不過,我剛才看你在皮毛堆里找什麼,是有老鼠嗎?」

「嗯?啊……其實,是想起了以前聽到的一個故事。」

我答了一句,將那個旅行商人遇到狼之精靈的故事告訴了船夫。雖然這樣的傳說好像哪里都能聽到,但船夫卻依然很有興趣。

「閑下來的時候,我也會跟搭船的客人聊起這些來。能多聽一個故事也不錯。不過話說回來,因為想到這個就去翻那堆皮毛,你也是夠迷信的啊。」

就算跟船夫說那些其實是事實,他恐怕也不會相信,而且要告訴他也許這堆皮毛中或許真藏著一個狼耳少女,恐怕還要讓他嚇一跳吧。畢竟故事的主角,那個旅行商人正是羅倫斯,而藏在貨物里的狼則是他的妻子赫蘿。

我親眼目睹了他們傳奇般的旅行。也與他們一起經曆了那些令人頭暈目眩的大冒險。如今回想起來,其中的某些片段仍讓人心跳不已,或是余悸仍存。

不過,要說起被卷入這個故事後最吃驚的一點,卻並不是那些讓人激動不已的傳奇履曆。而是自從他們兩人過上幸福生活,迎來可喜可賀的結局……那之後,我的所見。

沒想到這樣童話般的幸福故事竟然真的能延續至今,這已經超越了令人吃驚的等級,只能讓人露出微笑了。

「然後,你要去哪兒啊?我好像聽你說過是斯威奈爾?」

船夫說出的這個地方是順著河一直西去,途中再由陸路南下即可到達的一座城市。那里自古便因皮毛與琥珀的交易而興盛。

「我打算在那里收集關于旅途的信息,然後前往雷諾斯。」

「嗬,雷諾斯!就是那個河邊的大城市吧。聽說不少大船都在那附近來來往往,沿途的關卡也不少。」

這我也知道。因為自己正是在那條河上,在那里的關卡,和羅倫斯還有赫蘿相遇的。

真是令人懷念。我期待著看到十余年後那里的模樣。

「原來如此。那你是做什麼的?手藝人……大概不是這個模樣。是商人?」

「不。」

我搖了搖頭,然後抬頭望向天空──朝那里的某個人起誓。

「我立志成為聖職者。」

「原來是修士先生啊,失禮了失禮了。」

「但是,現在還連見習都不算,能不能真的走上這條路都是問題。」

「哈哈哈。所以才必須堅信神的保佑不是?」

的確是如此。

「不過,你看啊,現在教會跟溫菲爾王國鬧得正凶對吧。」

他把船棹深深戳進河底,調轉船頭回避前面的大塊岩石。紐希拉是個群山環繞的村子,所以周圍也沒有平坦的河灘。只有陡峭的懸崖頂著厚厚積雪,上面的野鹿好奇地望著這艘小船。

「您也知道了啊。」

「河上面流著的,可不只是水。」

他大概是故意用了得意的口氣。真是個有趣的人。

溫菲爾王國則是沿著河一直朝西入海,再往西南邊渡海才能到達的大島國。那里盛產羊毛,最近造船業也開始發展起來。

這個溫菲爾王國,和一統天下信仰的教會之首──教皇的沖突,已經持續了好幾年。

「而且,聽說矛盾的源頭就是稅對吧?這可直接關系著我們這些運貨的能賺多少。再不想聽,也還是會知道一點消息。」

船在沿河而下的時候會經過不少領主的土地。每一次通過關卡都要繳稅。大河里一次征收的稅費往往可達五十余枚銀幣,據說某些關口甚至還會上百。

「要是沒有教會的那個什一稅,我們也能多養活幾口人了。而且本來那是為了跟異教徒打仗才開始收的東西吧。戰爭都打完了,現在也確實沒有再交的道理。真多虧了溫菲爾的國王老爺能替我們說出這個來。」

所謂稅收,無論在什麼時候,出于什麼理由都是受人厭惡的。而對發出聲音要求取消這份稅的國王,不論誰都沒理由反感他。

「國王老爺的話有理有據,您看看教皇是怎麼對待人家的。哎呀,但願溫菲爾的國王老爺可別服輸……」

說到這里,船夫突然不再說下去了。

好像他終于想起來了,自己的乘客正是希望成為聖職者的人。

「這可有點對不住呀。我也不是打算對你要去的那個教會說三道四的。」

「不。」

我笑了起來。

「因為我也有同感。」

「嗯?」

我沒有看滿臉疑惑的船夫,而是感受著從河上吹來的清澄冷風,眯著眼說道。

「教皇陛下為了使溫菲爾繳稅,不是采用直接對話而是命令停止整個王國的聖務,這樣的做法我也無法接受。」

嘴里呼出的霧氣更白了,大概是憤怒的緣故吧。所謂聖務停止,是指要求當地所有教會的全部聖職者停止進行一切工作。而這樣的命令只有教皇才能發出。

「三年的時間里,在溫菲爾王國中,赤子無法接受洗禮,相愛之人不能舉辦婚禮,人們甚至連為親人舉行葬禮都做不到。這一切本都是聖職者的工作,也是人生中無比重要的儀式,現在卻全都被教皇陛下中止了。不繳稅就沒有神的恩寵,我完全不認為這樣的行為符合神的意志。我自己不過是一介無學無力之身……」

我抬起頭,緊緊握住一直掛在胸前的木制教徽。

「但為了矯正扭曲了的神之教誨,願貢獻一己之力。」

教皇為了稅金,整整將救濟人魂的工作怠慢了三年。溫菲爾王國應該得到拯救,此外,扭曲的教會也應得到矯正。我正是為了這樣的目的才踏上旅程的。

盡管必定會有困難,必定會有苦難。可即便如此,我既然已經從以往學到了那麼多,甚至還親身經曆了羅倫斯和赫蘿那如童話般的傳奇旅路,那麼只要決心去做,就必定能做成。

願這無理又無情的世上,能多一個笑容,多一個幸福的靈魂。

我望著河水奔湧而去的方向,在心中悄悄許下願望。

神啊,賜吾勇氣,指引吾途。

閉上眼睛,有一陣和風拂過,就像是天使撫摸過我的臉頰般。

「呵……」

直到從身後聽到船夫長長吐出一口氣,我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臉頰一下子熱起來。畢竟現在的自己連見習聖職者還算不上。

「啊,那個,有關志向,我個人的一己之見,大概就是如此……」

「沒有沒有,我呀,本來以為你是羨慕那些說是工作,每天在紐希拉卻泡著溫泉的聖職者,這才自己也想去當的。」

船夫的這句話算是毫無顧忌,但也的確說得沒錯。能來到這北國深山的人必定要有相當的資產,以及足以丟下幾個月工作也不發愁的崇高地位。而能滿足這兩項條件的人,無非就是功成名就的大商會主人,領地資產豐裕的貴族,而或身居高位的聖職者了。

「的確是有不少人因為這樣的理由才選擇成為聖職者,著實可悲……」

「有一群『外甥』跟『侄女』的聖職者也不算少啊。」

這是個含蓄的說法,不過並不是因為船夫想要避諱什麼,而是因為這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了。聖職者原本必須獨身,不能娶妻也不能生子。因此他們才會有『外甥』和『侄女』。這一點甚至連教皇也不例外。而教皇的一個『侄女』更是直接嫁給了溫菲爾的國王。也算是將這一惡弊常態化了。

「我只希望世界能更為正直。畢竟就是因為如此,才會連教皇都



公然以權謀利。」

聽到我的歎息,船夫改用試探的口吻問道。

「也就是說,怎麼著,紐希拉的那些舞娘,你連一根指頭都沒碰過?」

聽上去潛台詞就像是『這總不可能吧』,不過我卻可以挺胸抬頭地回答。

「當然如此。」

「哎呀呀,這可是……」

船夫語塞了。

不過,這樣的反應我早已習慣。畢竟即便是真正的聖職者,能夠嚴守禁欲之誓的也是極少數。真正會貫徹始終的,恐怕只有那些身處偏遠修道院,終日連女性都見不到的修士們了。

「實際上,即便是我想打破禁欲的戒律,大概也不會有機會吧。」

我苦笑著補充了一句。聽到這里,船夫終于嘿嘿嘿地干笑起來。

的確是有舞娘或女性的樂師對我搭訕過。不過,不論哪次終歸都只能算是一種捉弄而已。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的貞潔還不能算是努力守得的。


「話雖如此,可我還是認為定下的東西就要去遵守。」

我挺直身體說道。

「唔,也對。」

船夫則應了一句,再一次調轉船頭。

「但這人世就跟河一樣。不可能光是直的。」

回頭一看,他臉上的表情不是賣弄,也不是嘲笑。

那面孔仿佛眾多磨難,卻仍能一笑置之的隱士般。

「有時就是因為水道有彎處,才能留得下魚兒。」

或許是因為從事船夫的工作才有了大量時間思考吧。這一句話相當值得玩味。事實上,也的確曾有位著名的神學者說過「破戒至極便得真理」。

「我想,我明白您的話。」

「當然了,我不是要給別人的理想潑冷水什麼的。何況小伙子你還有志氣去當聖職者。只不過啊,直直地往一個方向去也未必能明白事情的全部,有些經驗就是要靠繞一點路才能得來的。」

的確如此,我心想。

不過,船夫為什麼要講起這句話?

「呃……您是說?」

他撓了撓鼻頭,像是有些尷尬。

「呃。嗯,怎麼說。你出門的目的呀,志向的遠大我是明白了……呃,卻沒想到意志堅定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是管閑事有點太多了吧……」

「嗯?」

我剛想接著問。

「不管怎麼說,現在也回不了頭了。喂,出來吧。」

船夫對著艙里的貨物喊道。他的視線前方並不是那堆皮毛,而是皮毛堆旁的木桶。

梆!

緊接著,一個桶蓋立刻彈飛出來。

「哎呀呀。」

他一下子接住了桶蓋。而木桶里則冒出一雙粗大的旅行靴,緊接著是穿著靴子的修長雙腿。船夫露出一臉困擾的笑容,而我則驚訝地合不攏嘴。

「唔──!唔唔──!」

伴隨著呻吟聲,桶里伸出了一雙手扶著邊沿,整個桶子也開始左右搖晃。

木桶倒下的一瞬間。一個少女從里面跳了出來。

「好~~~臭~~~~!」

「繆莉!?」

木桶里跳出來的少女踢散了面前的皮毛堆,直接飛撲進我懷中。她披著著仿佛灰色中摻入銀粉般,帶有奇異光澤的長發,身體也相當嬌小。這孩子只有十幾歲,甚至還不到能稱作少女的年紀──我正是被這樣的她撲倒在地上。船沒有左右搖晃,大概全仰仗了船夫的技術高超吧。

「嗚、繆、繆莉,你、你怎麼──」

會在這里?還有,身上的焦臭味是怎麼回事?這兩個問題卡在喉嚨里,卻說不出口。

「什麼怎麼都不是!」

用盡全力喊叫出來的繆莉,不知是因為木桶中強烈的焦臭味,還是因為什麼別的理由,滿眼淚水地低頭瞪著我。

「也帶我去旅行吧!」

比從大地中湧出的溫泉還熱的淚水落在我臉上。不過,突然從木桶里跳出來是什麼緣由之類,怎麼看都是和船夫事先安排好的之類,現在船也再回不去之類,我都暫時拋到了腦後。因為眼前的繆莉馬上就要迎來感情的決堤,連她灰色的發絲都開始唰唰唰地抖起來了。

再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我慌忙抱起她,把那小小的腦袋藏進懷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所以快冷靜下來呀!

繆莉立刻撥開我的手,一下子抬起頭來。

「真的嗎!?真的可以?!」

「真的,是真的,所以快冷靜下來。」

不然耳朵和尾巴就要跑出來了!

然而繆莉卻無視我內心的叫喊,只是瞪大眼睛露出滿面的笑容,如同捕獲了獵物的狼一樣緊緊抱住我。

「謝謝!最喜歡哥哥了!」

她大概真的很開心吧。那和頭發一般灰色的耳朵和尾巴也啪沙啪沙地搖個不停。

我青著臉望向船夫,卻發現他坐在船尾正要打開一個小酒瓶。不知是因為總算將瞞著的事情一吐而快,抑或是出于對我們的一種關心體貼。總之並沒有看著我們這邊。

現在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行。畢竟那個旅行商人和狼的故事的的確確發生過,而這個少女就是那段愛情的結晶。她的耳朵和尾巴可以自由收入,平時雖然假裝得和人一模一樣,但到了興奮或生氣的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跑出來。

「繆莉、繆莉…………!」

「哼~哼哼~……嗯?」

明明眼淚還沒干,此刻她臉上已經露出了無比開心的笑容。

感情豐富也是一件好事。

但還是希望她能再多一點穩重。

「出來了,已經露出來了……!」

直到我壓低聲音提醒,她好像才終于發現這個問題。繆莉像是洗臉的貓咪一樣慌忙把手放到頭上,撫平自己的腦袋,腰間的尾巴也隨之不見。總之,終于沒有暴露給船夫。我松了一口氣,一下子躺倒在船的甲板上。

之後卻立馬又支起身子。

「繆莉。」

「嗯?」

繆莉朝我露出的笑容,明顯是有意擺出來的。每當覺察我快要生氣的時候她就會擺出這副無辜的表情。

「別裝了。」

「……好~」

不知是覺得在這狹小的船艙內我也無處可逃,還是因為已經得到了我的許諾,她表現出異于往常的乖巧,聽話地收起了那副表情。

「真是的……」

我歎著氣想從甲板上坐起來,她朝我伸出了手。

之後,我們一起把散亂的皮毛堆回原狀,放好繆莉藏身其中的那個木桶。

這個桶子似乎本來就是裝木餾油的,里面彌漫著強烈的焦臭味。而繆莉的身體也散發出爐灰一樣的味道。流著狼的血脈,鼻子遠比常人靈巧的她居然能在桶里忍耐這麼久,一定是有了相當的決意。

畢竟,這個少女可是羅倫斯夫婦的孩子。就算沒有被帶去旅行,她也絕沒理由躲在熊的巢穴里哭哭啼啼。

「所以,到底怎麼回事?」

等到現場恢複原狀後,我對她問道。

「誒嘿嘿……我離家出走了。」

以一點都沒有認錯態度的模樣裝出認錯態度的繆莉,仍是用那副淘氣少女的表情,縮著脖子對我說道。

事到如今,船頭已經轉不回去了。這條沿險峻群山流出的河兩岸盡是高崖絕壁。就算是能夠靠岸的地方也不會有人能走的路。領主設下的關卡附近倒是有旅人能夠使用的山間小道,但只會走得離紐希拉越來越遠。而且這里還在嚴冬時節,積雪滿山,天氣也隨時可能有變。讓這麼小的女孩子走完這一段路顯然不可能。很明顯,現在是沒辦法把她送回去了,于是我面朝繆莉坐下,長歎了一口氣。

「話說回來,你這身衣服又是什麼?」

剛才還老老實實坐著的繆莉,一下子興奮起來。

「很可愛對不對?這是海倫小姐幫我做的。她說現在南方的大城市里,大家都穿成這樣。」

繆莉提到的海倫是在溫泉旅館的客人中,非常受歡迎的一位舞女。而她本人現在則披著一件兔皮做的斗篷,穿著肩膀有些蓬松,還帶著裝飾的襯衫,外加一件看起來像是熊皮的束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幾十年前南方宮廷貴族們的服裝。

不過最讓人頭疼的,是她的下身。

「雖然我的身材不像海倫小姐那樣前凸後翹,所以穿上還是有點遺憾……誒嘿嘿,怎麼樣呢。」

繆莉修長的雙腿被縫成筒狀,非常貼身的亞麻布包裹起來。上面的褲子則在相當大膽的位置裁斷,總之怎麼看都是為了突出腿部線條。甚至就連她腳上那雙大到不合適的靴子恐怕也並非出于實用,而是為了同樣的目的──強調纖細的腿部──才穿上的吧。

「我覺得,雖然不知道該作何評價,但是年輕的女孩子穿成這樣,把腿露出來給人看,是很不好的。」

「沒有給人看啊,你看,一直包到腳趾頭的哦?」

她拉起帶著精巧刺繡,包裹自己雙腿的布料對我主張道。這副樣子莫名的有種煽情色彩,我不由得咳嗽了幾聲。

「並不是說,



沒有露出皮膚就可以。」

和留著三股辮,穿著亞麻裙再套圍裙的村民相比,這副模樣實在差得太遠了。

「首先,這就不是旅行中能穿的衣服。你現在很冷吧?」

「沒事的。因為海倫小姐她們也說過,要想穿出風度,首先就要舍棄溫度!」

盡管繆莉說出這些時仍舊帶著滿面的笑容,但仔細一看,她的嘴唇已經凍得有些發青,腿也像是新生的小鹿般抖個不停。

我只得歎著氣將手伸向那堆皮毛,把最溫暖的那些全都鋪到她的腿上。

「看你終于不去把冬眠的青蛙挖出來丟到熱水里,也不去到處安陷阱抓兔子和栗鼠,我還以為自己可以松一口氣了……」

原本淘氣程度在村里男孩子中也算數一數二的繆莉,有一天突然變得像是個女孩子,我也算是安心了──可安心還沒多久,如今她又朝著這個方向讓我頭疼起來。

畢竟溫泉旅館的工作就是娛樂客人們,所以難免會偏向豪華與喧鬧。來這里的顧客也全都是喜歡縱情享受之人。在這樣的地方,禁欲和清貧顯然沒有什麼說服力。

羅倫斯曾經因此訓斥過她一次,然而很快繆莉就發現只要自己稍微裝出低落的模樣,他就不會再怎麼說下去。說教的效果因此減弱了大半。最近她甚至學會了裝出『因為,我以為爸爸也會喜歡這樣……』的悲傷表情,終于讓這僅存的一點效果也喪失殆盡了。

對自己的母親赫蘿,繆莉也知道她生起氣來比父親要可怕得多,因此時時都會留意她的臉色。只不過,經曆過數百年歲月的赫蘿本來也不會在意衣服上多少一兩處布料的問題。她反而是通過繆莉才了解了到有關華麗服裝的信息。

結果,我只能自己更努力地擔負起教導繆莉的責任。

「可是,讓我注意穿得像個女孩子的,不就是哥哥嘛。」

繆莉躺在皮毛堆里,撅著嘴說。

「那是因為你打扮得像是腰間只纏一條毛皮就要進山的蠻族一樣,我才這樣說的。無論什麼事情都要講求適度,你明白嗎?」

「……是~」

繆莉敷衍地答了一句,又倒在船艙里的那堆皮毛中。

「誒嘿嘿,不管怎麼樣都好啦。反正我終于離開那個小村子了。」

她張開雙臂,望著清澄通透的天空。

雖然不想給她潑冷水,但這個角色還是必須有誰來承擔才行。

「到了斯威奈爾後我會安排人馬,然後你就要回去了哦。」

斯威奈爾有不少和旅館有工作關系的熟人,在那里我便可以找到足夠放心的人,拜托他把繆莉送回去。

只不過,本以為繆莉一定會生氣地撲到我懷里胡鬧,于是我做好了准備,卻發現她還是躺在原處。

「繆莉?」

又問了一次,這下望著天空的她才閉起眼睛,歎著氣回答。

「……好~」

實在是太聽話了,聽話到我反而有了種不詳的預感。還是說,繆莉只是單純想要離開村子看看?不過,這個理由就足以讓她決心捂著鼻子,在那焦臭的木桶里藏那麼久嗎?更何況我出門前的一周,她幾乎每天都緊緊咬住我不放──字面意義上的咬。

我懷著疑問瞄了她一眼,發現繆莉正在皮毛堆里打著哈欠。

「呼啊~……天亮前我一直都在准備,現在好困……」

不管我有多擔心,她都一點也不會知道。對自由奔放的繆莉而言,這一切都是我多余的操心吧。

繆莉性格中大大咧咧的一面絕對達到了超常的水准,從只要打算睡覺,她就馬上能睡著這點就很容易看出來。現在她已經在皮毛之間沉入了夢鄉。

我無奈地歎著氣,把一旁的皮毛蓋在她身上,又把頭上的部分撥開以免讓她感覺難受。繆莉安安靜靜睡著的模樣看起來非常可愛,但也就是因為可愛,我才要不斷地替她擔心。

當我替繆莉蓋好皮毛後,船夫靈巧地把木杯的把手掛在船棹上,朝我遞來。杯中散發著酸甜的香味,是醋栗釀的酒。

「她是天亮前,我在村里公房打盹的時候跑過來的。」

我立刻明白是在說繆莉。船夫也參與了這個計劃,但我並沒有責備他的打算。

「然後一個勁地嚷嚷著讓我坐船吧,不然就死給你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月光的緣故,反正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周圍黑乎乎的一片里閃著金光,就心想這小丫頭是認真的。」

小口品著這與其說是甜,倒不如說是酸的酒,我臉上的微笑也變得生硬起來。繆莉在旅行這件事上究竟有多麼強大的迫力,這一周來我已經切身體會過了。

「不過嘛,干我們這行的,經常也能碰上這種放浪旅行的,或者是因為什麼原因私奔的。我見過那麼多人,該不該幫一把手,心里也是清楚的。」

「于是,您就幫了繆莉?」

「這個嘛。因為有個看起來相當耿直的年輕人陪著她。只不過你比想象得還要更一板一眼,我才擔心你這是不是生氣了。」

聽到船夫笑著這樣說,我只能歎氣。喝了一口酸甜的果酒,然後垂下肩膀。

無論怎樣,到了斯威奈爾我就要把繆莉送回去。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盤算,但這件事上是絕對沒有商量余地的。繆莉這孩子,盡管個性自由奔放,凡事都由著性子,被客人挑動之後甚至還會和舞女們一起,以讓我大吃一驚的模樣跳起舞來,但她也有冷靜的一面。隨著成長她越來越像自己的母親赫蘿,不過相像的並不是面孔─而是和自己被尊為賢狼的母親一樣,在玩樂喧鬧時偶然會露出的,仿佛能看穿命運般的理性目光。

「不過,沒想到你們是兄妹。我一直還以為是對情侶呢,就這個我給看錯了。」

「並不是親兄妹。她是關照我的那位旅館主人的獨生女。她出生時,我是聽著她的第一聲啼哭,給她換上尿布的。」

似乎直到不久前,繆莉還以為我們是親兄妹。這都是因為赫蘿和羅倫斯從不單把我看作一個傭人,而是當作家人來對待。對于這一點,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他們。

「話說回來,和這麼熱鬧的一個小姑娘在一塊兒,再長的旅途也不會無聊了吧?」

雖然我是打算盡快把繆莉送回村里,不過至少在那之前,這段路程看來是不會如想象般單調安靜了。

「熱鬧是好,可我還是希望她能明白什麼事都要講求適度。」

「這也很重要,就像河上的水一樣啊。」

船夫笑著將杯子朝天舉起,我也和他一樣舉起杯子,向神祈禱旅途能一路平安。

我們經過了好幾處關卡,每次船都會停下來,檢查貨物,支付關稅。

從睡夢中醒來的繆莉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出人意料地安靜。

當太陽染上茜色時,周圍的景色也有了很大改變。兩岸依舊是延綿的群山,但積雪已經消退了許多,其間也有了遍布碎石的河灘,有時還能看到沿河的道路。

不再如先前般湍急的河水沿著山丘繞過一個大彎後,我們的眼前出現了與先前全然不同的景致。那是一座龐大而熱鬧的關卡。

「哇啊!好厲害!」

廣闊的河灘上堆放著許多貨物,不知是沿河運來的,還是要從這里發往下一個關口。棧橋的入口處有穿鎧甲的士兵們提著槍,正張羅夜晚巡邏用的篝火。有人在橋邊給船系上纜繩,有人已經在船上擺開了酒菜,宣告一日航行的結束。

「這是哈維利希卿的關卡,在這條河上算第二大的。」

船夫把船靠在棧橋上,和其他熟識的船主們打起招呼。

「第二大?這個還不算最大的嗎?」

河對岸的一兩家旅舍,已經有客人坐在店前的長桌邊進入了夜晚狂歡的前奏。這里不像城市那樣受圍牆所限,地方自然也寬敞得多。

歡笑聲,以及不知誰演奏出的樂器聲音,開始不斷挑逗著繆莉。

「最大的那個,還要順著河走兩晚上才能到。關卡旁邊的也不是這種小屋子,而是帶著鍾樓的石砌要塞,對岸還有一座同樣大的石塔,中間搭著巨大的鎖鏈。從鎖鏈底下撐船過去,感覺就像是到了地獄受審判一樣嚇人。」

「鎖鏈?」

繆莉好奇地問道。

「用鎖鏈拉起來的話,船不就過不去了嗎?」

船夫像是打謎語一樣地露出愉快的笑容,于是不解的繆莉又轉向我尋求答案。

「因為他們的目的就是那樣。」

「沒錯。那地方離大海也就一小段路。拉著鎖鏈是為了警告大海里的海盜不要到內陸里來,也是為了打起來時能放下鎖鏈來防禦。或者說,還可以當作對海盜的一種警告吧。告訴他們打進城里的下場,就是被鎖鏈栓起來當奴隸。」

繆莉瞪大了眼睛,就好像那副鎖鏈如今正懸在自己頭上一樣。

「海……盜……?海盜!?就是……就是那個海盜?!」

在紐希拉,即便登上最高的山頂遠眺,看到的依舊還是山。對出生于此的繆莉來說,『海盜』實在是個陌生的詞彙。

她興奮地睜圓雙眼,用力拽住我的胳膊。



「好厲害!哥哥,有海盜哦!海盜!?用鎖鏈來把他們──!」

在船上喧鬧起來的繆莉立刻集中了周圍船主們訝異的目光。不過當人們明白這個少女才第一次離開大山時,這群長相粗獷,就算立刻搖身一變成為海盜也不奇怪的船主們,卻全都露出了看著孫女一樣溫和的微笑。

「好厲害,好棒!哥哥你是不是也要去海邊?要去的對不對?」

「並不是。」

但我只能更加冷冰冰地回答她。要是再興奮下去,或許繆莉的尾巴和耳朵就冒出來了。

更何況,倘若讓她對外面的世界產生過多興趣,想要再送回紐希拉也將變得更不容易。

「而且海盜來到內陸也是極其罕見的事,我一次也沒有聽說過。」

「這個嘛。單純只是嚇唬他們……再或者,就是炫耀那里重要到了連海盜也會瞄上的程度。如果沿著河一直順流而下,或者剛從海上入河,看到頭上懸著一條大鎖鏈,不管是誰都會嚇得心驚膽戰吧?」


繆莉聽著船夫的說明,不停地點著頭,發出感歎的聲音。

「外面的世界,好複雜。」

噢,神啊──她的語氣認真到仿佛還要加上這麼一句似的。我不由得幾乎笑出聲來。

不過,現在絕不能掉以輕心。必須盡可能保持冷淡的態度,以防到時候心軟下來。

「該走了,繆莉。今天我們要住在這里。」

「啊、嗯!」

一臉出神地朝河流下游望去的繆莉,慌忙從自己藏身的那個木桶里拖出行李。雖然不知道里面究竟裝了什麼,但看起來她也是做好了旅行准備的。

「謝謝您送我們到這里。」

「什麼話。」

意識到要在這里和船夫告別的繆莉,和我一樣擔好行囊,笑著沖船夫揮手。

「船夫先生,謝謝你!」

「再見啊!」

船夫帶著朗爽的笑容揮起船棹。調轉船頭離去時又回頭對我們搖手告別。

我們走過棧橋,來到清除河灘碎石做出的路面上。腳踩上土地後我才松了口氣。船旅是很愉快,卻會讓人有種莫名的緊張。我又低頭將目光轉向一旁的繆莉,想看看她有沒有暈船,結果發現繆莉的表情有些陰沉。

「你暈船了嗎?」

她抬起頭,露出無力的微笑。

「不,總算才和船夫先生成了朋友……有點,感覺寂寞。」

或許是因為這副不怎麼保暖的打扮的緣故,嬌小的她努力忍著寒冷露出笑容的模樣,看上去非常惹人憐愛。

然而我不能心軟。

「在旅店里,和客人告別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說是那樣說沒錯……可是客人就是客人嘛。」

「在船夫先生看來,繆莉也是他的一位客人。」

「……」

身旁的繆莉抬起頭來望著我,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悲傷。

「這樣啊……」

所謂旅途,是相遇與別離的連續。並不總是充滿歡樂。

如果她能明白這一點,或許就會聽話地回到紐希拉去。

雖然腦袋里是這樣想,但繆莉那副無精打采的表情著實令我心痛。

「不過,那位船夫一直在這條河里往返,只要到村里的棧橋去,總是能遇到他的。」

繆莉又抬起頭來看我。

這一次她露出了令人安心的笑容。

「謝謝你,哥哥。」

只差一點點,我就要被這個笑容折服了。

之後我們來到河邊的旅舍,訂下了一個房間。因為有繆莉在,我沒有選本來打算的大通鋪。多花掉的這份錢,只好在以後節約出來了。

歎著氣放下行李,打開木窗朝下看的繆莉突然激動地向我招手。

「哥哥!外面有人在烤肉!」

在紐希拉長大的繆莉自然很喜歡宴會。美味的食物不必提,如果還能喝酒就更是沒人能制止她了。

「吶?吶?好像是整只的烤豬!好厲害,今天是不是什麼祭典呀。」

如果只論熱鬧程度,紐希拉不會輸給這里,但畢竟紐希拉是在深山中,物資流通有限。兔肉或鹿肉可以從山中獵得,而豬肉卻是要仰賴外界輸入的高級品。整只烤豬則更是如此。

我無視激動不已的繆莉,開始在心里盤算著如何用干肉和炒豆子打發掉今天的晚飯,卻突然察覺到一股視線。那是在推杯換盞的商人和旅人間顯得孤零零的一名男子。他正沖我招著手。

「哥哥,買一點點就好,可不可以嘛。」

我從錢包里掏出幾枚銅幣,交給沖我撒嬌的繆莉。

「請你去買兩人份的食物吧。雖然量不會很多,但應該能買到烤豬肉了。」

「哎……啊,嗯。」

繆莉拿著手中的銅幣──這是當地通行的一種叫做迪普的貨幣──露出有些不解的表情。

「哥、哥哥你呢?你不去嗎?」

「我還有祈禱和誦經的日課要做。還是說,繆莉你願意陪我一起來?」

她立刻露出嫌麻煩的表情,一副不願意被卷入其中的模樣跑向門口。

「那我就去買了哦!」

「酒是不行的。」

「哎~……」

「不行就是不行。」

她沒有回答,嘟著嘴離開了房間。

真是的。我歎了口氣。過了一小會朝窗外看去,小跑向烤豬攤位的繆莉正好回過頭來朝我揮手。之所以能在雜亂的人群中一下子發現她,並不是因為那直傳自舞娘的新奇打扮。而是因為繆莉的確在人群中也很顯眼。簡直就像是她的輪廓會浮出背景,發出淡淡光芒一樣。

或者是因為,那是自己可愛的妹妹,我才會產生這樣的偏袒眼光?

我露出了苦笑。同時,有人敲響房門。

「請進。」

收起笑容,關掉木窗。

打開門,站在面前的,正是剛才廣場上抬頭看我的那位旅人。

可能會有人說他身材瘦小,但這個人的個子並不低。體格算不上健壯,可也不瘦弱。總之難以給人留下明晰的印象。或許是因為他偶爾會從事間諜一類的工作吧。

帶上兜帽會讓人覺得是個青年,但實際上,這是個已經開始露出皺紋的穩重男人。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您。」

男人坐在我拉出的椅子上,摘下了兜帽。

「不會久留的。抱歉還讓你費心特地把人支出去。」

「啊……那孩子是從紐希拉硬跟我過來的。藏在桶里,而且還是那種用來裝木餾油的,臭得難以想象的桶。」

男人驚訝地抖著肩膀,笑了起來。

「那桶的確是臭極了。從前我也在里面待過幾次。」

果然如此。看上去其貌不揚的他,的確從事過不少危險的工作。這個男人是德堡商會的聯絡員──那個勢力范圍遍及北方的強大商會。在這場爭端中,德堡商會選擇站在溫菲爾王國一方。大概是希望能借助這個機會,換得今後在王國境內商業方面的特權吧。

因此。這個男人便成為了聯絡員。負責在溫菲爾王國和我這樣的協助者間牽線搭橋。

「這可並不好笑……不過,為什麼您會在這里?我們不是約好在斯威奈爾見面嗎?」

「的確如此。但雷諾斯之行取消了。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向您傳達這件事。現在您需要前往阿提夫。」

「去阿提夫?」

那是白天船夫提到的城市。防備海賊的巨大鎖鏈就懸在那座城市的關卡上。

「那里離雷諾斯可是有不少路啊……為什麼?」

從紐希拉流出的這條河在繼續南下一段路後,會突然改變方向朝西流去。蜿蜒穿行過山脈後,延伸至一片叫做多蘭平原的地方並最終彙入大海。而雷諾斯則是在西南邊,和這里還隔著幾座山。

「和雷諾斯大主教的交涉,很快就決裂了。」

「啊……」

「海蘭德殿下表示自己會竭盡所能挽回局面,但由于那里是連接南北的重鎮,因此現在是拉佛克伯爵代為與殿下交涉。」

雷諾斯這座城市,在我還是個孩子時並沒有教會。可現在已經成為了北方的一大信仰中心。坐鎮于此的大主教擁有任命其他主教的權力,而他拿起錫杖也早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讓我在意的並不是在這座重鎮遇到的挫折。

「海蘭德殿下想必非常失望吧。」

而是那個人。

「怎麼會,那位殿下的優點就是絕不放棄。」

海蘭德有著崇高的地位,繼承了溫菲爾王族的血脈,可聯絡員說起他時卻像是在談論自己的一位朋友。本來這應該是相當不敬的行為,但我卻能理解他。因為海蘭德的個性相當耿直又不喜歡造作,總讓人覺得他就像是身邊的一位朋友。

我決心為溫菲爾王國貢獻一己之力,有道義上的原因,但更多則是因為在紐希拉的溫泉中被他直接打動了。

「那麼,下一次交涉就是阿提夫了?可是,雷諾斯之後就是阿提夫……」

「你想說,雷諾斯的失敗之後



,這樣就像是萎縮了一樣?」

我默默點了點頭。

「阿提夫的教會才剛剛有了主教,要說資曆尚淺也的確。但這些年來整座城市因為商業而得到了極大的發展,教會也在逐漸壯大。倘若能說服那里,就可以算是得到了北海的三分之一。」

掌握了北境每一個角落的德堡商會能這樣說,應該是可信的。

而且,我並不知道阿提夫居然已經有了如此變化。在紐希拉的深山里,人總會變得疏于世事。

「反正那里是哪個王權都管轄不了的自由市,作為起點也不壞。而且如果能說服阿提夫,其他的自由市也會紛紛效仿吧。更何況如果從阿提夫出發,用現有的船只兩天就可以到達溫菲爾王國。雖然地圖上的確遙遠,但著實是座重要的城市。」

對地圖的詳細程度我多少還有些自信。不過世界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自己的記憶還是當做過去的事情來看比較好。

「不管怎麼說,一切都要仰仗海蘭德殿下和溫菲爾王國了。只有這樣,大樹下的我們才能乘得到蔭涼。」

我對這個商人模樣的男子回以苦笑,但他說的的確是事實。

「柯爾先生,您也希望成為未來王家的禦用祭司吧?」

「這個──」

想回答,卻答不出口。最後只能露出承認了自己欲望的害羞笑容。

「對出世立身沒有興趣,我的確無法斷然這麼說。但是我更不能接受的,是教皇陛下那只能以橫暴來描述的政策,以及肆意利用神之教誨的現狀。而且海蘭德殿下堅定的信仰的確打動了我。我認為殿下的統治能為人民帶來幸福,能為正義的信仰貢獻力量,于己也是莫大的欣慰。而且……」

「而且?」

「假若什一稅再加強,紐希拉所需要的各類貨物也會更加昂貴吧?換言之,一旦什一稅被廢除,紐希拉的溫泉旅館也能保住多一份利潤。」

男子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而後又一拍額頭發出笑聲。

「柯爾先生果然和終日不出修道院的學僧截然不同啊。實在教人欽佩。正所謂右手持天平,左手執聖典。」

「或許,兩者中的任一方我都達不到。」

「這一點今後慢慢向眾人證明也是可以的。」

結果,各方都得到了想要的利益。我盡管也是這其中的一人,卻並不是沒有純粹想要幫助海蘭德殿下的心願。要說得誇張一點,哪怕沒有勝算也是如此。

靜靜地浸泡在只有貴客才能使用的洞內溫泉中,與海蘭德進行教理問答的場景,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的信仰與熱情,由祖國的磨難而產生的心痛全都不帶半點虛偽。自古以來,侍奉立于人上之人的那些聖職者們,往往同時也是所侍奉者的至交。倘若我的所學能夠為如此傑出的人物發揮作用,那也是自己無上的光榮。

「實際上,我也期待著海蘭德殿下的遠大計劃。」

男子露出微笑。

「要發行『吾神之書』,實在是讓我這個年紀的人也會激動的一大事業。大家也對柯爾先生您寄予了厚望啊。」

「不勝惶恐。」

這不是謙詞,是我內心真實的感受。但男子卻大聲笑起來。

「總之,各位滯留期間的各項事務,都將由我們德堡商會的商館承攬。各類道具物資也會立刻准備齊全。」

「拜托您了。」

「那麼,我也要啟程去別的地方了。現在趕上船還能到下一個城鎮去。海蘭德殿下也應該已經由海路到達阿提夫了。再會了,願神加護。」

男子笑了笑,離開了房間。

待他走後,我來到門前長出了一口氣。自己似乎在剛才的對話間不知不覺緊張了起來。

我明白自己不過是眾多協助者中的一人,而此事則是有關信仰的重大問題。但即便如此,胸口卻仍不知為何有了一股熱意。因為那遺忘了自己本職的教皇,還有與之針鋒相對的溫菲爾王國。

我未曾想到,連自己也會產生這種面對宏大事件的興奮和冒險的憧憬。

首先要在阿提夫助海蘭德一臂之力。心中再一次燃起了這癡心卻堅定的信念。

「啊~哥哥~!」

可嚴肅的氣氛卻被門外繆莉傻乎乎的聲音打破了。

「幫我開一下門~」

咚、咚。這是她在踢門吧。

「不可以踢門這件事,我到底要說多少次才能讓你記住呢。」

「哇、哇,先讓一讓啦!」

繆莉不聽我的抱怨,像是要把我推倒一樣地沖進房間,然後在雙手抱滿的東西掉下來之前,把它們全丟在床上。

「手!手好燙!是不是燙傷了……」

緊接著又立刻呼、呼地吹起自己的手,而我則只能驚訝地看著她。

「繆莉?你為什麼買了這麼多東西?」

我交給她的那種叫做迪普的硬幣,在這一帶的貨幣中是最廉價的。兩三枚最多只值一人份的食物,能買到幾片烤豬肉,再加一條已經硬了的面包就相當幸運了。

可繆莉抱在懷里的卻是用大片樹葉包起來的各式食物,還有三條幾乎和她大腿一樣粗的面包。不管怎麼想這都不是幾枚銅幣能買下的量。更別提那一小桶酒了。

「我說過不可以買酒的吧?」

大概是覺得一直無視我也很麻煩,繆莉輕描淡寫地答了一句。

「我沒買嘛。」

「沒有買?」

「是別人送的。」

「這種事情──難道說,這些全都是?」

聽到我這麼說,她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等豬肉烤好的時候,有人請我去跳舞了哦?然後我按著曲子跳了一小段舞,大家都非常非常高興!」

她把手貼在臉頰上,開心地扭動著身子在屋子里轉起了圈,耳朵和尾巴也跟著一下子冒出來。繆莉本來就喜歡湊熱鬧,在紐希拉時也經常和舞娘們一起跳舞。

可這副模樣只能讓我扶額歎氣。我把手輕輕放在繆莉頭上,按住了一邊哼歌一邊開心地搖著尾巴跳舞的她。

「繆莉,以後,這樣的事情要節制。」

「呼誒?」

她抬起視線,用不解的眼神望著我。

然後又仿佛意識到了什麼似地開口說道。

「啊……那個,有人穿著鞋子站在桌子上,我就想,自己能不能也試一試……」

她的耳朵和尾巴無力地耷拉下來。

居然還干出了那樣的事情。我感到一陣眩暈。

「可是可是。我也好好地確認過了,周圍沒有別的舞娘姐姐哦?不可以打擾人家的工作,這個我也是知道的。」

繆莉挺著胸向我強調道。

在紐希拉,如果邁入舞池,繆莉總會憑著自己的開朗與天真爛漫而成為其中最耀眼的焦點。

但這樣一來,本來會朝舞娘們投錢,以金錢換得她們一笑的客人們,往往就更願意把肉和面包拿給繆莉,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可愛模樣。這可是明顯的領地侵犯,因此她也和舞娘們發生過幾次矛盾。繆莉說的大概就是指這件事吧。我把手攥成拳頭,輕輕在她的腦袋上碾了碾。

「我不是說這個。」

「……?」

繆莉用手捂著頭頂,一臉不服氣的表情。

以前的她明明還會老老實實地聽我說的話。我帶著這樣的一股疲勞感,打開木窗向外看。

「這里並不是紐希拉。年輕的女孩在醉漢面前跳舞,這種事情是非常危險的。」

烤全豬此刻已經只剩下了骨頭,而醺醉的客人們則乘興掰起了手腕。

聚集在這個關卡的多是買賣皮毛和木材的商人和搬運工,或者以船運為業的船主們。雖然還不至于出現傭兵,但秩序顯然不怎麼好。

「危險?」

可是,繆莉卻用不解的表情回問我。


「並不是每個男人在被美麗的舞蹈吸引住之後,都會捧著花朵單膝跪在你面前的。」

何況,繆莉看起來也沒有什麼防備心。

「啊,是說這個。沒事的哦。」

她只答了這麼一句,就朝放在床上的食物伸出手。從被樹葉仔細包裹的食物堆里拿出了滴著油脂,看上去非常美味的烤豬肉。

「因為海倫小姐教過我這些了嘛。『女性的價值是以甩掉的男人來計算的』,媽媽也這樣說過。」

吃掉肉之後,她舔著手指說。

在紐希拉,時常會有貴族帶著自己年輕子弟的前來,他們厭倦了在山上打獵後就幾乎無可消遣了。不知是出于玩鬧或是真心,其中也有不少人向繆莉搭訕過。

把男子的搭訕當做是理所應當,所以才尋不到好夫婿。我也曾這樣勸告繆莉,怎奈她完全沒有認真聽過。

「真是的……」

不過就算不是如此,這個年紀的少女大概也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吧。

我突然覺得,自己白白經曆了數十年的年紀增長。

「這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會講道理。」

繆莉開始吃第二片肉的時候,露出了『終于又開始嘮叨了』的膩味表情。

「等到發生了什



麼之後就晚了。知道嗎,繆莉。你還小,還不了解這個世界。讓你謹慎小心並不是在為難你。因為這才是最能保護你的辦法。」

我在說教的時候,繆莉將面包掰開,然後把肉夾在里面。

她背對著我半跪在床前,灰色的尾巴搖來搖去,像是在說「沒事啦,沒事啦」一樣。

「你在聽嗎?」

「我在聽哦~來,這個是哥哥的。」

繆莉滿臉笑容地向我遞出來的,是那條和她的大腿一般粗的面包。里面夾滿了肉,肉的間隙則被奶酪填得嚴嚴實實。

「……這麼多我是吃不了的。」

「哎~?就是因為這樣,哥哥你才瘦巴巴的。」

「瘦、瘦巴巴……」

這話可著實有點讓人受傷。盡管比不上獵人或是傭兵,可我覺得自己身上還是有些肌肉的。

而且,繆莉拿起的第二塊的面包比剛才她給我的還要大,只是看著我就已經覺得肚子飽了。

「我開動了~」

繆莉張大嘴,用力一口咬下去,然後露出一臉幸福的表情,尾巴也搖個不停。說起來她嬌小的身體到底是怎麼裝下那麼多東西的。

「真是的……」

這已經是今天不知第幾次歎息了(譯:算上這次是第10次)。我望著心無旁騖專心大吃的繆莉,自己也咬起了面包。她的模樣仿佛堅信著這個世界上只有快樂的事情,只有美麗的景色,充滿著幸福的微笑。某種意義上也實在教人羨慕。

何況,我並不希望她失去了這份天真爛漫,改用懷疑的眼光看待周圍。但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不可能不會受傷,永遠一帆風順。

因此我才希望她盡可能地不要了解周圍的世界,靜靜地生活在紐希拉。

「然後,關于你送回到紐希拉的事情。」

說到這里,大口啃著面包的繆莉突然停了下來,一臉「咦……」的表情歪起腦袋。

「請不要裝傻。」

繆莉不笨,她當然不會認為我輕輕巧巧地就會答應帶她同行。

果然。我提起這件事之後,她又露出鬧別扭的表情回頭啃起了面包。這副模樣仿佛是自己本來就確定要跟著我了一樣。

「不要,我才不回去呢。」

「不可以任性。」

見我一下子拒絕,繆莉尾巴上的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我原本打算到斯威奈爾之後,在那里拜托可以信賴的人把你送回去。但現在預定有變。明早我要用快馬寄信回紐希拉,請誰來接你。」

現在紐希拉還有不少逗留的客人,哪里都騰不開手。考慮到這一點我本想自己把她帶回去,然而帶著繆莉從那積雪的山道上走回去也要花費兩三天。

現在可以算是我直接雇主的海蘭德,或許已經到了阿提夫。我應當一刻也不耽誤地趕去那里。

「而且,現在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一定很擔心。」

羅倫斯大概已經急得幾乎狂亂了。甚至就連被奉為賢狼,其真身大得足以將人整個吞下,但仍是繆莉母親的赫蘿,或許也會趁著暗夜直接找到這里來。

實際上如果真是那樣倒好,畢竟只有赫蘿說出的話繆莉是一定會乖乖服從的。

「他們沒有擔心哦。」

繆莉一副賭氣的模樣回答道。大概厭惡父母的干涉也是這個年紀特有的吧。從正面勸說她一定會反駁,那麼到底要怎麼樣告訴她才好呢。我在腦海里搜索著聖典的教誨。而繆莉則叼起面包,騰出手來從胸前掏出了什麼。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嗯?你說什麼?」

我問了一句,同時剛好看清了她掏出來的那個東西。

「咦,那、那不是……!

繆莉不是賭氣,而是驚訝得不知該怎麼回答我。

她拿在手里的是個吊著掛繩的小袋子。大概在旁人的眼里再尋常不過,但對我而言,這卻是能讓我啞口無言的憑證。

「……啊嗚、啊嗚(咽)。我總不可能從媽媽的眼皮底下溜出來吧?」

那個小袋子屬于繆莉的母親赫蘿。因為袋子和手掌差不多大,赫蘿便總是將它掛在脖子上。袋子里裝著幾顆麥粒,而赫蘿正是寄宿于麥粒中,被人們稱作豐收之神的存在。

「我跟媽媽說過哥哥的事情之後,她把一部分麥粒分出來裝在這個袋子里,讓我帶在身上。還說要我多多關照哥哥。因為只要有這個,到了緊急時刻就能保護哥哥了。」

這句話讓我覺得仿佛天地都倒過來了一樣。

不是我來保護繆莉,而是繆莉來保護我?

在我陷入混亂時,繆莉又直直地盯著我問道。

「而且,剛才你們說的又是什麼?」

用無比冰冷的眼神。

「剛才?」

雖然這不算是在學她,不過我也盡可能裝作糊塗的模樣問道。結果繆莉尾巴上的毛頓時全都倒立起來。

「剛才在房間里,和奇怪的人見面了對不對!」

「原來你在偷聽……」

「只是因為我回來後發現你們在說話,所以才在外面等!」

說是這樣說,可她絕對把耳朵豎起來貼在了門上。

「所以說,哥哥你根本就是不是到很遠很遠的國家去當聖職者了!大騙子!」

大概是因為繼承了狼的血脈,她露出虎牙來的模樣也比別人更顯眼,同時繆莉的喉嚨中發出低吼,尾巴上的毛也像舊刷子般紛紛立起來。

對羅倫斯夫婦,我說出了旅行的真實目的。但因為就算告訴了繆莉她大概也聽不懂,而且還可能借機纏上來,于是我便只說自己要到有些遠的地方去幫忙。

「再說,哥哥根本就是被那個金發給騙了!」

海蘭德有著一頭讓人印象深刻,非常漂亮的金發,看起來充滿了王族氣質。

繆莉卻不知為何對此非常敵視。或許是因為她對自己那截然相反的,如同灰色里摻入銀粉般的發色相當中意,所以才將金發視作敵人。

「我沒有受騙。海蘭德殿下想要完成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不對不對,就是被騙了。就是因為哥哥你是個大好人,所以才會被人整個蒙在鼓里的!」

大好人這個評價,我權且當做誇贊接受了吧。

「那麼,為什麼你覺得我受騙了?」

說著我又咬了一口繆莉做的夾肉面包。現在的繆莉就像是一團火球,如果任由她一直這樣說下去,連我也受不了。企圖勸服也是一樣的效果。因此現在只能等她朝這個方向說累了,忘掉自己原本想要表達什麼之後再入手。

先前一周的猛攻,我就是這樣應對過來的。

大概繆莉也些許察覺到了我的戰略,她一邊瞪著我一邊用力咬手里的面包。那副模樣怎麼看都像是在積蓄體力。

「啊嗚,哈嗚……嗯。就是被騙了嘛。因為好奇怪哦。那個金發,是王國里非常了不起的人對不對?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會來拜托哥哥呢?」

自己生來就是拘謹的性格,這我有自覺,同時也一直把謙遜當做美德之一。從這點來說我本應該欣然接受繆莉的指摘。但是,有些部分當然也是不能退讓的。

「我雖然看起來只是普通人,但也受到了來到紐希拉的博學者和地位崇高的聖職者們不少的誇贊。至少,比起繆莉認為的,我還……」

盡管自畫自贊也有點害羞,可還是只能說下去。

「我還,算是個人物。」

「哈。」

繆莉眯著眼睛,僅僅哼了一聲。那眼神不像是叫著「哥哥、哥哥」,同時天真地搖著尾巴沖我撒嬌的妹妹。

而是如同看著喝醉酒後豪言壯語的客人們,對他們異常嚴厲的舞娘們一般。

「我說啊,哥哥。我也是知道的哦。聖職者也算是很厲害的人。很厲害的人應該是更有威嚴,看起來更了不起的。和哥哥可一點都不一樣。」

完全就像一個從未踏出過山村的小孩子才會說出的話。

「哈啊……你知道嗎,繆莉。聖典里有這樣的記述。從神口中領受聖言的預言家,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子之後,他的親戚對他是這樣說的。『你雖然說自己聽到了神說的話,一副無所忌憚的模樣,但這副樣子在我們面前還是免了吧。因為從你小時候起,我們就知道你只是個普通的孩子』。而預言家的弟子又是這樣說的:『把東西拿起來放到眼前看吧。但是距離越近,就越難以看到事物的全貌』。」

這樣想來,聖典的說法著實是含蓄。就在我為此感慨的時候。

「正是因為在很近的地方看,才會看得比較清楚呀。」

「……比如呢?」

我歎著氣(譯:第11次了)問她。

繆莉的眼中閃過一道冷光。

「被海倫小姐和其他跳舞的姐姐們捉弄的時候,哥哥你不是馬上就臉紅得不知該怎麼好了嘛。」

「啊。」

一把冰短劍,從預想不到的地方飛來。

「那副模樣,看起來真的是羞死人了。哥哥你雖然對聖典很熟悉,可是聖典上沒有寫怎麼和女孩子交往嗎?」



短劍戳入我的胸口,左右剜動。

就在我快要喘不上氣的時候,繆莉把最後一口面包塞進嘴里,歎著氣一邊嚼一邊說。

「來溫泉的那些叔叔們,反而還更習慣和女孩子相處。就算是色迷迷的模樣也是配合人家露出來的,我覺得反倒是他們比較帥氣。了不起的人應該是那樣子的。」

無論在神學領域多麼博聞強記的學者,泡在紐希拉的溫泉中也不過是被半裸的舞娘們迷得神魂顛倒的老頭子罷了。而且,雖然不能當面指摘,但本應一貫獨身的他們到底有多少『外甥』和『侄女』,誰也數不清。

因此我才在心里暗暗覺得,始終堅守貞潔的自己一定比他們到達了更高的境界。繆莉的評價好像是完全反過來的。

「媽媽也經常對爸爸這麼說哦。」

咳哼。繆莉咳嗽了一聲,學起母親赫蘿的模樣。

「汝雖然覺得自己好像理解了天底下的全部,但如果不懂女人,那就等于只看到了世界的一半吶。要說為什麼,因為這世上就只有男人和女人!」

在我的胸口痛到幾乎暈厥的時候,繆莉才發出了最後一擊。

「而且話說回來,除過我之外,哥哥你跟別的女孩子不是連手都沒拉過嗎?」

當然拉……我想反駁,腦袋里第一個浮現出來的竟然是繆莉的母親赫蘿。而不只是繆莉,赫蘿對自己而言也像是母親一樣的存在。假如反駁說和赫蘿拉過手的話,繆莉何止會笑翻在地上,她或許還會露出不安的表情,擔心我的精神是否正常。

但是,總不能光被繆莉貶低。我要做的事業,這小丫頭現在還理解不了。我對自己鼓勁說。

「就、就算如此,我也認為海蘭德殿下,乃至溫菲爾王國的立場是正確的。為了貢獻自己的力量才決心旅行。就這點來說遠離異性反而正合我意。因為禁欲會增強人的信仰心!」

反正這份矜持繆莉是不會明白的,我自暴自棄地想。事實上禁欲誓言往往會淪為笑柄,而實際嚴格遵守的聖職者也不會有幾個。

但即便如此也無妨。不能為自己的信仰做出犧牲,又憑什麼來前進呢?

「所以說。」

我搶在繆莉先前開口。而她飛快地把剩下的一點面包渣掃進嘴里,舔著手指打斷了我。

「所以說,我才覺得自己必須要陪著哥哥才行。」

「哎……啊?」

「媽媽也很擔心哦,因為哥哥一直都非常非常死板,而且對女孩子又沒轍。要是被人勾引走了可怎麼辦。等到工作結束後,春風滿面地帶著一個奇怪的女人回家可就糟糕了。」

「……」

「媽媽擔心爸爸被誰給騙走,所以不能離開紐希拉。這樣子,我就要負起監督哥哥的責任,陪在哥哥身邊。」

繆莉笑眯眯地說。

這個笑容非常可怕。要說為什麼,因為看上去和她的母親赫蘿一模一樣。將作為商人堪稱一流,十年前還在那場改變北境的騷動中大加活躍的羅倫斯當做孩子般對待,並以此為樂的赫蘿,時常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來。

繆莉的尾巴啪踏啪踏地上下搖著。就像是狼面對著不知該逃向何方的獵物一樣。

我吞了口唾沫,她又上前一步,貼近我說道。

「而且啊,我也很擔心哥哥,是真的哦?」

我們兩人的身高差了不止一個頭,和繆莉站在一起的話,她連我胸口都不到。

現在,繆莉正抬頭望著我。

就像是有股魔力,讓我在腦海中好容易組織成形的話語又紛紛崩毀一般。而我之所以還能意識到現實,則是多虧了她嘴角還留著沒舔乾淨的面包屑和奶酪渣。

「……你先把嘴擦乾淨吧。」

「哎?啊。」

繆莉慌忙用袖口抹了抹嘴巴,期間還不時偷瞄我,並且露出惡作劇露餡時的裝乖笑容。

「為什麼就光往奇怪的方向成長……」

我吃驚地低下腦袋,而繆莉則踮起腳尖撫摸起了我的頭。

「乖~乖~因為媽媽都說了讓我關照好哥哥,交給我吧。」

「……」

曾經,我伴著她的啼哭聲為她換上尿布。冬天還聽她以「害怕凍傷」為借口鑽到自己的被子里,晚上尿床之後,一邊安慰哭鼻子的她一邊收拾現場,也數不清有多少次了。

曾經的那個繆莉,不知何時已經成長為現在的模樣。

原本她的母親赫蘿就是能把女性的武器發揮到極致的人,這就是所謂的有其親必有其子吧。

我好想跟羅倫斯好好長談一番。

「那麼,我可以陪哥哥一起走了對不對?」

雖然不知道「那麼」到底是轉折了什麼,不過從她搬出赫蘿的名字時,我就已經輸了。

而且,繆莉在該明事理的時候也是明事理的。

「當然我不會妨礙哥哥的哦,關于神什麼的東西,我一點都沒興趣嘛。」

這也是個問題,然而流著古代精靈之血的繆莉,或許真的有權利輕視連存在與否都不得確認的神也說不定。

「只不過,糊塗的哥哥看漏了的事實,我會一下子指出來的。」

雖然想求證一下她究竟是從哪里來的這麼一股自信,大概這就是所謂森林之王的血脈所致吧。

「啊,還有哦,哥哥。」

「……怎麼了?」

我幾乎已經是筋疲力竭地回應了她。而繆莉則扭扭捏捏地指著我的手上。

「那個面包,你不吃了嗎?」

我看了看她手指著的面包,歎了口氣。(譯:第12次)

「給你。」

把面包遞給繆莉,明明剛才吃掉一個更大的,她卻立刻開心地大口咬上去。看到這副模樣,我終于如放棄抵抗般湧起笑容。

「嗯麼惹?」

我摸了摸滿嘴面包,問我『怎麼了?』的繆莉,指向一旁的椅子。

「坐好再吃吧。」

她乖乖地在椅子上坐好。

只有這種時候才聽話,實在是太狡猾了。不過我都明白的。

「神啊,予吾力量……」

我詠唱著自己那永恒之伴侶的名字,長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