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幕



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我就醒了。此時月光應該還相當明亮,山里的空氣也是最冷的時候。

周圍時常有人對我說「柯爾先生真勤勞啊」,但要說眷戀床鋪的想法我也不是沒有,只不過,單純是想要逞強表現罷了。好,今天也要努力完成旅店里的工作,我這樣想著開始確認接下來要做的每一件事,這才猛地注意到了。

外面的人聲,還有鞋走在沙灘地上的聲音。

以及陌生的天花板,睡起來感覺不一樣的床鋪。

「……啊。」

想起來了,我正在旅途中。

准備從床上起身的時候,我發現了毯子里的另一個人──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才會這麼老實的繆莉。昨天晚上明明是讓她睡在了另一張床上,大概是晚上偷偷鑽進來的吧。

毯子里很暖和,甚至到了熱的地步,是因為小孩子略高于常人的體溫,以及她那毛茸茸的尾巴。

昨天我們爭來爭去,究其根本繆莉想要出來旅行的原因,大概單純只是覺得村里很無聊而已。盡管沒想到還被她反過來擔心了一通,可繆莉的擔心本身大概是出自真心的。我望著熟睡中的她,那銀色的發絲沒有沾過水,也沒有浸潤過油脂,但卻出乎意料地順滑。手指放在其中能流暢地梳過去。赫蘿以她漂亮的尾巴為傲,而繆莉則似乎更看重這繼承自父親的銀色長發。

摸了摸她的腦袋,繆莉的耳朵撲簌撲簌地動了動。只是完全沒有要醒來的意思。大概就是再怎麼搖也沒法叫醒她吧。我笑了笑,然後從床上下來。

打開木窗,外面冷得像是能把呼出的氣也凍住一般,但卻沒有風,也沒有下雪的跡象。

昨晚喧鬧到深夜的廣場以及對面的河灘上,已經開始人影攢動。大概是來趕早市的人。

我關好窗戶,拿起外衣和聖典走到一樓。後院的水井已經被除過了冰,于是我汲水洗過臉,折下樹的嫩枝刷好牙之後,便開始每日必修的聖典暗誦。途中還有其他客人也來洗漱,看到我之後卻全都趁機低下頭去祈禱,算是借我取得了神的加護。這樣的行為聽上去就像天上下雨便抬出水缸來接一樣,但商人們這樣毫不掩飾的實用主義我並不討厭。

問題是,就算暗誦的時間比以往更長,可離太陽出來仍舊有一段時間,之後我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無事可做是有點讓人頭疼的。

我心想著時間不利用就是浪費,最後走向河灘,開始幫人家搬運貨物,直到天空泛白才返回房間。

「哥哥你勤快得過分了啦……」

總算是叫醒了搖也沒用敲也沒用,就是不肯醒來的繆莉,並告訴她自己在她賴床的時候已經做完了這麼多事情之後,繆莉卻如此回答我。

雖然身子是坐起來了,但她的眼睛好像還是難以睜開。此時繆莉正抱著尾巴取暖,同時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和我在一起旅行就是這個樣子,你要放棄了嗎?」

頓時,她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眼睛也睜開了。

「好、好狡猾!」

「一點都不狡猾。好了,把耳朵和尾巴收起來,下樓去洗臉吧。不快點准備就丟下你先走了。」

「討厭!」

她嘟著嘴,從行囊中取出了一包被手帕包起來的東西。里面則是兩把梳子和三把刷子。拿這麼多東西是要做什麼呢,這個問題恐怕比神學的問答還要更深奧。就在我想著這些的時候,繆莉卻動身離開了房間,還說出了一句奇怪的話。

「那,我用熱水整理一下頭發就回來哦。」

我還沒來得及問,門就已經被關上了。

很快,她回來了。

「哥、哥哥,熱、熱水呢?」

「熱水?」

「我、我在樓下只看到水井,里面、里面還漂著冰塊……沒有熱水的話就洗不了頭發了呀!」

繆莉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面對哭喪著臉的繆莉,我像是傾聽艱深訴辯的聖職者一樣抬起下巴,然後慢慢,深深地點頭表示同意。

在紐希拉,熱水幾乎豐富到了挖個坑就能湧出來的程度。而繆莉就出生並成長在這樣一個地方。故事里時常會有第一次離開家宅的貴族少女,終于發現自己先前過著多麼優渥的生活,可沒想到這樣的情節我竟然還能親眼目睹一次。

要說一點幸災樂禍的想法都沒有,是騙人的。

「這里是不會有熱水的。畢竟不是紐希拉啊。」

「咦,啊……」

「覺得受不了了嗎?那麼這次旅行也──」

「才不會放棄!我是不會放棄的!」

繆莉丟下這麼一句話,又跑出走廊去了。

至少,怎麼都不氣餒這一點,還算是繆莉的長處。

舞娘海倫直傳的護發秘籍,似乎是一早起來就洗頭並用梳子梳第一遍後,再順次用馬鬃的長刷子和豬鬃的刷子仔細梳兩遍。盡管我很好奇梳著麼多次為何不會反而傷及頭發,不過不管怎麼說,在這寒冷的天氣里用冷水洗頭,本身就可以算一種自殘行為了。

回到屋里後,她果然凍得嘴唇發青,全身不停發抖。

「……真是的。」

我脫下外套,披到繆莉身上。

「然後,在你外出淨身的時候,有封信寄來了。」

為繆莉僅僅希望讓頭發好看,居然敢用冰水洗頭的勇氣,我才帶著某種敬意使用了「淨身」這個詞。當然諷刺也不是沒有,而繆莉回敬我的自然也是忿忿的眼神。

「西、西西……哈啾!西、信?」

「看起來是從紐希拉專程送來的。」

這封信並不是昨夜寄來的,昨夜它應該還在更上游的關卡,今天一早才由船運來。或許是送信的船夫看到這可觀的郵資,把它錯當成了某個貴族重要的密函吧。

「是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寄來的。」

打開信看到內容,我不禁苦笑起來。而繆莉則蜷縮在明顯不合身的寬大外套里,像小貓一樣歪起腦袋露出不解的表情。我把信遞過去,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對我笑起來。繆莉是能讀寫一些文字的,盡管教的過程的確花費了我數不盡的辛勞。

信里有不少筆誤和塗改,大概是因為寫得相當倉促。羅倫斯在信中詢問繆莉是否安好,還說要盡早來接她,然而這句話終究還是毫不留情地被畫上了一個巨大的×號。

旁邊的空白處則是另一人的筆跡,字看起來有點歪斜。

「上、上面說,要好好關照哥……啊啾!」

「是好好關照繆莉,才對吧?」

我歎著氣回了她一句,而繆莉則牙打著顫,吸著鼻涕把信還給了我。

「我本來還多少有點期待能有人來把你接回去的。」

然而一家之主羅倫斯的意見被赫蘿一票否決了。這個家族的女性似乎曆來比較強勢。

「可愛的女孩子,就要讓她去旅……哈啾!」

我望了一眼繆莉,她吸溜完鼻涕,又沖我嘿嘿嘿地笑起來,虎牙都露出來了。

「我覺得赫蘿小姐是把『傻乎乎的女孩子』錯寫成了這個。」

繆莉剛想反駁,又打了個大噴嚏。

之後我們寫了回信,又用昨晚剩下的食物解決了早飯,然後將信托付給旅店主人,結束所有事情後准備動身前往河灘。旅店一樓有爐火,順帶在那里烘干了繆莉的頭發。船夫和其他住客經過時,紛紛以為繆莉是掉進了井里而大笑起來。

我試著詢問有沒有人能載我們前往阿提夫,果然找到了順路的船夫。他的船上載滿了沿途收購的木柴和雞鴨之類貨物。船是順路送我們一程,船夫則是偶爾賺一點零錢,自然也就沒法期待船上的條件有多好了。

盡管如此,大概是因為太陽出來,身體溫暖了的緣故,剛才還在我身旁像小鳥整理羽毛一樣梳著頭發的繆莉,現在已經躺在船板上睡著了,模樣看上去非常悠哉。

我想象著往常的此時,自己應該正在店里做著這些那些的事情。頭腦里浮現的景象非常清晰,如同自己真的身處其中一樣。大概突然離開了重複十多年的日常,就會像現在這個樣子吧。何況盡管為了安撫繆莉,口頭上和她約好了一定會再回到紐希拉去,但實際回不去的可能性非常高。羅倫斯和赫蘿卻仍然理解了我,為我送別。能遇到這樣善良的人,我的心里只有感激。

不久,船駛入了河流下游。河水的流速愈發減緩,河面也變得寬廣起來。我的旅行意想不到地從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但第二天總算是風平浪靜地結束了。第三天也是一樣。

順帶一提第三天早上繆莉仍然打算洗頭,不過她好像終于想到了可以借助旅店的廚房來燒熱水。而我告訴她這需要花錢去買木柴和木炭時,繆莉露出了一臉的愕然表情。大概為了熱水竟然要花費金錢,這樣的事情她以前想都沒想過吧。

結果繆莉還是在浮著冰塊的井里洗完了頭,但工序和流程明顯是經過了改良,所以事後抖得並不像前一天那樣厲害了。我有點期待她下一次又會怎麼做。

終于,河灘上的礫石漸漸被草地代替。遠望還能看到模糊的山脊,但近處已經全都是平坦的草原。我



們已經進入了多蘭平原。連綿的草原看起來令人昏昏欲睡,但在深山里長大的繆莉眼中卻無比珍奇。她一直專心地看著兩岸的景色,還會試著沖沿河街道上的旅人們招手。

終于,在單調的草原之後,建立在小山丘上的阿提夫城區,以及有名的阿提夫關卡進入了視野。

「……!……!……!」

光是拉住突然在船上站起來的繆莉就已經夠費勁了,更不用提還要為她的耳朵和尾巴捏一把汗。她興奮地大叫起來,而我的手也被她攥緊到幾乎麻痹了的程度。

「哥哥!是城市!好大!還有河!是真的!鎖鏈!」

她興奮得像是連怎麼說話都忘記了。

不過,正如先前的船夫所言。這些鎖鏈有著超乎想象的壓迫感,著實令人吃驚。它們甚至比封鎖金庫用的鏈條還大得多,一個個鎖環都能直接讓繆莉的胳膊穿過去了。這樣巨大的鎖鏈,此刻正懸在我們頭上。

「船、船夫先生!這個真的不會掉下來嗎?」

繆莉終于算是冷靜下來了幾分,她對船夫如此問道。而船夫則摸著自己的小胡子,一臉嚴肅地回答道。

「每年是要掉下來一次,把底下的船給砸沉、卷到河里去。今年還沒掉下來過,所以看樣子是有點危險了。喂,你們倆都會游泳吧?」

聽到這里,繆莉立刻青著臉抓緊了我。

「她一下子就會相信了,請不要捉弄這孩子。」

「哎。」

繆莉露出非常驚訝的模樣,而船夫則笑了起來。

「鎖環之間,能看到不少海鳥留下來的巢吧?」

我指向鎖鏈的時候船也正好經過正下方,于是繆莉呆呆地張著嘴抬起頭來。

「如果每年都沉到河里,就不會有鳥巢了。」

「雖然鎖鏈是掉不下來,但鳥屎可未必。張著嘴朝上看可是很危險的啊。」

聽到船夫的忠告,繆莉連忙捂住嘴巴。

之後我們坐著的船同其他的眾多船只一樣朝棧橋駛去。排在它們後面准備停靠碼頭。每艘船靠岸後都會卸載貨物,然後裝上堆成山的鹽漬鯡魚或風干鯡魚。等到終于踏上棧橋之後,這回繆莉又望著堆積如山的魚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幸好我們的船上沒有魚。我再也不想看見鹽醃的魚了。」

鯡魚是一種要多少就有多少的便宜食物。冬天從沿海到深山,人們餐桌上的悲號聲(譯注:鯡魚本身就很腥,醃漬尤甚)大抵是由它引起的。或許我們每年冬天吃到的魚也來自這里吧。

「這個嘛,味道是挺厲害的。」

對流著一半狼的血脈,鼻子非常靈敏的繆莉來說這或許很痛苦。事實上就連我這樣的普通人都已經聞到了港口各處的木桶中發散而來的魚腥味了。

盡管,人類聞起來大概至多只會想到『挺好吃的』而已吧。

「今晚我們吃鹽烤魚吧。這是和醃魚完全不同的美味。」

「哎~……可是我想吃肉……」

當我們穿過棧橋上的人流走進港口時,剛剛還在抱怨旅途餐食的繆莉突然安靜了下來。

「怎麼了?」

我轉頭一看,此時繆莉正呆呆地抬頭望著天空。她的視線前方是一座高聳的石造要塞,上面還停著海鳥。──這座城市,是繆莉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紐希拉之外的城市。

「繆莉,站在這里不動會影響到其他人的。」

拉著她的手,繆莉才終于肯動起來,可很快她的注意力又被別的事物吸引住了。

「哥哥,你看,那個人,帶著好大一群狗!」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是個扛木桶的工人,身後跟著不少野狗。

「那個人,是牧犬人嗎?」

「牧犬人?」

「外面的地方,不是有牧羊人和牧馬人嗎?」

的確是這個道理,或許哪里真的會有牧犬人也說不定。

「雖然我不知道有沒有牧犬人,不過那個木桶里大概裝的是鹽醃鯡魚吧。那人身後的狗是想要舔落下來的鹽粒。」

「咦~」

繆莉的頭頂上是回旋的海鳥,身旁堆積起來的木箱上則是縮成一團打盹的野貓。喧囂港口中的一切都能引起她的興趣,幾乎每走一步,繆莉都要好奇地問我這是什麼,那是什麼。而聽到我的說明後又會流露出興奮的神情,熱心地繼續追問更多問題。盡管最近越來越淘氣了,但這副模樣仿佛又變成了從前那個坦率又可愛的她,我在心中暗暗為此松了口氣。

不過,每件事都為她說明一番的話時間就不夠了,何況我們還要為進城做各種准備。首先必須得找到兌換商,換得可以在城內買東西的零用錢才行。就在我打算拖著她往前走時──因為抓著繆莉,視線沒看到前面,身體猛地撞到了別的人。

「啊,抱歉。」

我連忙道歉,這才發現對方是個包著頭巾的年輕姑娘。她的個子還算高,修長的手臂上是卷起來的袖子,顯得相當精干。看她穿著圍裙,大概是哪家船宿的女兒吧。她的發絲因為長期暴露在含鹽的海風中已經褪了色,正好和栗色的眼睛相稱,看上去非常漂亮。

剛一和我視線相交,這個姑娘便露出微笑,同時更是一下子抱住我的手臂。

「沒事沒事。像小哥這樣的人,倒不如說我還很歡迎呢。」

「哎?」

「你是旅人對不對?第一次到阿提夫來?今晚住哪兒決定了嗎?要是在這里四處亂找,可是會被不正規的店家給強行拽走的唷。」

「哎,哎?那個──」

她一口氣說了下去,同時還猛地把我的手臂按到自己胸前──被肉類魚類,以及港口活力所滋潤成長的,發育良好的胸部上。

「我們家的話又清潔又安心。有剛進的葡萄酒,也有干乾淨淨,沒虱子沒跳蚤的亞麻布床鋪,女孩子也是任君挑選。沒事兒,像客人您這樣的祭司大人也可以的。女孩子們都是虔誠的羔羊,神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啦。再要不然,給你們辦個結婚儀式,第二天離婚也可以的。」

「這、這個、那個。」

我立刻明白了這是一家怎樣的旅店。既然這座港口城市云集了以性格粗野而聞名的水手,以及在貿易中謀取了巨額利潤的富豪,那麼這類船宿自然不會少了。這個姑娘更賣力地把我的手往自己的胸前貼,甚至還將臉貼上來,像是要對我耳語什麼一樣。頓時,我聞到了一股仿佛新出爐面包般的甘美氣息,或許是來自她用的什麼香粉。雖說不算很嚴重,可我已經有點害羞得不敢直視這個姑娘的臉了。

「嘻嘻,臉這麼快就紅了,真可愛。吶,小哥,你是從哪里來的?坐船從南邊來嗎?到店里去,給人家講講旅途見聞好不好。」

說著,她便要拉我走向哪里去。不,我並不是祭司,住處也打算選在別的地方。這些話僅僅只能在我的腦內虛無地回響而已。

盡管如此我還是努力想要停住步子,結果從反方向又有另一只手拉住了我。

「你看,小哥,我家旅店就在……咦,哎呀?」

抓獲的羔羊不肯移動腳步,于是旅店姑娘驚訝地轉頭回來。

「什麼啊,拖油瓶?」

是繆莉。旅店姑娘立刻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她。

「不過,我沒見過你啊。你是誰家出來劃地盤的?」

前一秒還掛在臉上的甜美笑容頓時變得冷淡至極。劃地盤。也就是說她把繆莉當成了其他店家派來的人吧。畢竟繆莉的穿著打扮看上去也實在不像童叟不欺的面包店家女孩。

「不、不是,這是我家主人的女兒,因為一些緣故和我一同旅行。」

我在事情變得複雜前連忙解釋道。而旅店姑娘的視線在我們之間打量了許久,才終于放開了胳膊。

「小哥你身上全是硫磺味呢,是剛從紐希拉享受回來嗎。原來如此。」

她一副『我懂我懂』的模樣點著頭,很明顯是搞錯了什麼,不過我也不打算再訂正了。

「那,不拉你去我們家了,能不能幫我換一點零錢?」

「換零錢?」

「你既然是從上游來的,身上肯定有銅幣之類的零錢吧?」

旅店姑娘說到這里,露出了有點為難的表情。

「我們店里找給客人的錢不夠了,很頭疼啊。當然換了小哥的零錢也是不會虧待你的。在臉蛋上親一下,或者膝枕也不是不……」

當她又蹭過來時,繆莉發出了低吼──不是比喻。

「開玩笑的啦。但是,正好遇到了,真的能不能幫我換點零錢,我們確實很頭疼的。」

找我這種剛來到新城市,還完全不了解情況的旅人來換零錢,大概她是想要用摻水的彙率來蹭點便宜吧。

「對不起,我們也正要去找兌換商。」

聽我這樣回答,旅店姑娘便不再固執了。

「這樣啊,那,勸你還是別去城牆外面的攤子比較好。席子都不鋪的攤位肯定不會正經,換錢時可是要收你一大筆手續費的。小哥你又這麼老實……不過,好在還跟著個小督查。」

旅店姑娘笑了笑,沖繆莉揮了揮手便很快



離開。接著以一副對我們毫不再感興趣的模樣,又四下張望起來,而後『撞』上了路過的另一個年輕男子。那是個大概剛從附近鄉村來到城市,看上去認真又善良的青年。

之後的發展就像我們剛才遇到的一樣,對方剛一道歉,旅店姑娘便把他的手抱在胸前,同時臉貼到耳朵附近。即便是我們從旁邊看,也能發現老實的青年已經全身僵住了。

方式是不太值得肯定,但這勇敢的商魂與才能還是令人佩服的。

「哎,真是的。」

冰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果然,哥哥沒有我跟著是不行的。」

轉頭一看,是滿臉無奈的繆莉。等我的視線再回到青年身上的時候,他已經被那個旅店姑娘抱著手臂拽走了,青年結結巴巴的解釋顯然沒有傳入旅店姑娘的耳中。或者說,弱者的命運常常就是成為獵物。

「而且,剛才還一副色迷迷的樣子。」

「我、我並沒有那樣。」

慌忙表示否定,可繆莉仍是那副輕蔑的眼神,還哼了一下。

「那個人,又不是只有一點點的大。」

「什麼?」

我追問了一句,繆莉突然不再摟著我,轉而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小小的,不論身長,肩幅,腰寬,各種地方也都是一樣的小。大概之所以不再摟著我也是因為貼在我手臂上的那部分,比起旅店姑娘來實在是屈辱性地小吧。當然指出來的打算是沒有的,我決定裝作沒注意到。

同時對她說。

「不過,多虧你幫了我,我要向你道謝。」

繆莉起先仍是一臉不高興地抬頭盯著我,不過很快便露出笑容。

假若繼續呆呆站在這里,恐怕難免遇上其他尋覓獵物的獠牙。于是我們快步離開了港口。大概繆莉也終于把周圍看完了一圈,她一副滿足的模樣這樣說。

「然後,哥哥,結果你到這個城市來是做什麼的?在路口宣教嗎?」

「並不是,基本上,我會在這里幫海蘭德殿下做事。」

「是什麼來著。『吾神之……』。」

先前她果然在偷聽,現在更是沒什麼理由掩飾了。

「『吾神之書』。」

「那是什麼?」

「我們計劃發行聖典的白話譯本。」

「哦哦,原來如此。」

嘴上這麼說,可繆莉的表情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明白了什麼。

我用無奈的目光望著她,繆莉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聖典是用教會文字寫成的。那是古時候用來記錄預言者言行的文字,但後來隨著教會遍及世界各地,出現了許許多多不會閱讀原典的聖職者們。于是,人們就傳說這種教會文字是神授予人們的。」

「嗯……古時候,是多久以前啊?媽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嗎?」

「有誰知道呢。或許,真的是那樣吧。」

「哎~」

不知道繆莉為什麼在這里發出了感歎,我咳了兩聲,又把話題拉回原來的方向。

「總之,聖典是用教會文字寫成的,但平時卻沒有人使用。就連我們稱作白話的這種文字,實際上能讀能寫的人也不是很多。」

繆莉一副嫌惡的表情,大概是想起了以前偶爾會被粗繩子綁在椅子上,強逼著學習讀書寫字的事情了吧。

「因此,能夠閱讀聖典的人只有一部分。不過即便如此只要到教會去,就會有聖職者為信眾解說聖典的內容,所以這樣的情況就一直延續到了現在。可是到今天這種情況已經不是那麼合適了。我們認為不能只是由教會的聖職者將聖典讀給人們,單方面解釋神的教誨,而應該讓許許多多的人們直接閱讀聖典,由自己來判斷何為正確。于是才有了這個計劃。」

「也就是,『吾神之書』?」


「沒錯,是和很了不起的名字,對吧?」

繆莉用她漂亮的大眼睛盯著我,開口說。

「哥哥老是把我當小孩子看,其實自己也很孩子氣嘛。」

「嗯?」

見我露出不解的神色,繆莉促狹地笑了起來。

話雖如此,但『吾神之書』的發型,的確像是充滿了挑戰要素,令人激動萬分的冒險。

「那就是說,哥哥要去寫書了?」

「直白地講確實如此。」

只是,這實在是一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情。聖典中充滿了曖昧的說法與比喻,有名的神學家們對其見解也多有分歧。更何況其行文也包含了大量日常中不再使用的特殊詞彙,翻譯起來恐怕不會簡單。

何況,現實也並非只要憑借堅強的信仰心就能一路前進。這實際上是一場戰爭。是于教皇長期對立的溫菲爾王國,意圖讓輿論認為錯在教會的計策,換而言之就是釜底抽薪。畢竟手執聖典宣揚清貧的教士們身後卻是高大宏偉的聖堂,這樣的言行不一已經到了路人皆知的程度。只是由于無法直接閱讀聖典,人民一直難以,甚至不能指摘出他們的錯誤。

當然很明顯教會方面會強烈反對這個計劃。只要聖典不被翻譯成白話,能接觸到原典的人就始終受到限制,無知的民眾仍將處于無知中。『吾神之書』恐怕會成為令教會相當頭痛的問題吧。

而溫菲爾王國實施這一計劃,也有自己實用方面的理由。現下王國境內的教會全部在教皇的命令下關閉了,人們必須靠著自己的力量在新生的洗禮中,在結婚的慶典中,在葬禮的祈禱中與神溝通。

提出發行『吾神之書』的海蘭德,果然是有一雙慧眼。而德堡商會之所以選擇支持溫菲爾王國,恐怕也是為海蘭德的智慧所感服吧。

不過,這一切要稱之為陷于末路者的苦肉之策也不為過。聖務停止是一種可怕的手段。它將讓人們在臨終時刻無法得到通向天國的祈禱,或在婚禮這樣幸福的日子里無法得到神的祝福。更何況結婚的儀式本身就在教會舉辦,這樣一來人們甚至連正式結婚的名分都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全都成為了貪欲的犧牲品。教皇究竟將人的一生當作了什麼,神的愛是無償的,神的教誨也不應成為稅金換得的商品。

我想錯的確是在教皇。他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道理。而假若這樣的暴行得到承認,就意味著決定事物正確與否的根源──即神本身的權威應當受到質疑。

「哥哥。」

我在腦海中不斷地自問自答,直到被繆莉拽了一下袖子。

「你的表情好可怕。」

「……剛才我在想一些問題。怎麼了?」

「我們已經走出港口了,接下來要去哪里?那個小山上的城市嗎?」

海港周圍比起阿提夫的其他區域顯得更為繁盛,這里有眾多高大的建築。放眼望去,附帶倉庫的商會、船宿……等等深處仍是更多房屋,在那小巷里恐怕也有像剛才那個旅店姑娘家一樣的可疑旅舍吧。如她所言,這里的道路兩旁果然也有連草席都不鋪,站著等待客人的兌換商。他們的身後則是鍛冶屋和木匠的工坊,這個海港本身,已經足以稱作一個小鎮了。

港口的石板路延伸向小丘的方向,石板路的另一頭有從港口也能清楚看到其規模的高大圍牆。這道城市圍牆外搭著大量腳手架,看上去現在仍在擴大其范圍。

德堡商會的商館,想必就在那里。

「進城里吧。」

「太棒了!」

「怎麼?」

我對繆莉投去驚訝的眼神,她立刻把臉轉向一邊,可我還是很快明白了她剛才的想法。

「我們不會去路邊小攤買食物的。」

「哎~……可是我剛剛不是才救了哥哥一次的嘛。」

「那、那樣的事……我自己也能拒絕得了。」

我咳了兩聲,繆莉卻誇張地聳著肩。

「何況,我們的路費並不是無限的。」

「但是我可以去酒場里跳舞賺錢呀?」

我瞪了繆莉一眼,結果她連脖子也縮了起來,連忙逃開視線。要是繆莉真的去了酒場賣藝可就麻煩了。

「奢侈是人生大敵。」

「我覺得節儉才是享受人生的大敵哦。」

然而再瞪她時卻起不到剛才的作用了。繆莉沖我笑了起來。

從港口到城鎮大門路上,兩側盡是露天小攤。

據說神令預言者走上的試煉之路,每一步都有惡魔的誘惑

神啊,守護吾身。

我提起精神,默默在心中詠唱禁欲的誓言。

阿提夫是個熱鬧的城市,但和紐希拉完全不同。

這里的熱鬧和喧囂,就像是每個人都在呼喊著,奔跑著一樣。

「喂,讓開讓開!」

「是誰把箱子堆在這種地方的!」

「鯡魚!鯡魚!沒用鹽醃過的鮮鯡魚嘞!」

「這位旅人小哥!來把護身短劍怎麼樣?這家伙可是能用來宰牛的絕品!」

我雖自認為還算了解外面的世界,但在這里才發現自己腦海中的那些認識,都已經成為了十多年前的過去。這里的喧囂幾乎讓人感到眩暈。

「繆莉,你沒事吧?」

擁擠的人群將我們推來搡去,周圍則是同



樣的人潮,魚腥,宰殺在路邊的豬羊流下的血臭味,以及小攤上油炸食品的香味,炭火的煙味。

我擔心地詢問繆莉時,她剛剛吃完一份油炸鰻魚。

「呼誒?」

繆莉似乎並不理解我為什麼要問她。她輕巧地避開前面一輛裝滿活雞的馬車,同時還不忘摸了摸路旁一只狗的腦袋。看上去,短短片刻里,繆莉就已經習慣了這座城市的嘈雜。

「哇!下面我想吃那個。」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家店頭擺著塞滿肉餡的派。

「……從港口開始你吃了油炸鰻魚,吃了豬血腸,吃了煮牛肚,然後呢?」

「加了鹽的炸小螃蟹也很好吃,而且沒想到鹽烤生鯡魚的味道那麼棒,鯡魚也不可小瞧呢。」

我為禁不住繆莉撒嬌的自己感到慚愧。

「暴食是七罪之一。何況,你以為那些一共花了多少錢。我們從紐希拉帶來的零錢也都用完了……」

似乎這個時間段內,哪里都陷入了零錢荒。在小攤上若是拿出大額的貨幣,立馬會遭到店家的白眼。或許先前那個旅店姑娘找我們換零錢,並不是想要占便宜,而是真的對此束手無策了。

「用銀幣買就可以了嘛。只要買很多很多,就不用找錢了對不對?」

「繆莉!」

她竟然用手捂著耳朵,把頭轉到了一邊去。

「再說,明明爸爸還給了餞別的旅費,至于那麼小氣嗎?暴食是七罪之一,那吝嗇呢?」

「唔。」

本以為平時我的說教全都被當作了耳邊風,偏偏沒想到她竟然真的記住了。雖然不在憤怒,暴食,色欲,貪欲,嫉妒,傲慢,怠惰等七罪之列,但吝嗇也是相當的過錯。

「……這不是吝嗇,這是節制。」

「有區別嗎?」

這絕不是不懂才問,而是知道我會因此語塞才問的。要是繆莉的耳朵和尾巴露在外面,現在必定正開心地搖來擺去。

盡管作為立志成為聖職者的人這樣是很說不過去,但我不得不拿出最後的辦法了。

「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繆莉起初撅著嘴把頭轉向了一邊,但或許是又決定等待後面的機會,于是也再沒有繼續堅持了。

「還有,你的穿著恐怕不能不改一改了。」

「哎?」

安靜地,物色著明天要纏著我去哪家店的繆莉,突然驚了一下。

「為什麼?不可愛嗎?」

她看起來有點受傷。

「……可愛不可愛,問題不在這里。」

「討厭,什麼嘛,那就是說還是很可愛的對不對?太好了~」

誒嘿嘿,繆莉開心地笑了起來。這副模樣險些讓我心軟下來。

「或許的確是很適合你──」

我重新開口,總算繼續說了下去。

「但這副打扮實在是太顯眼了。我會去准備別的衣服,如果你還想繼續旅行,那就要先換掉這一身。」

往常對說教滿不在乎的繆莉,在我認起真來的時候還是會好好聽話的。

她重新打量著自己的衣服,然後露出不解的模樣。

「既然哥哥這麼說我換就是了……可是為什麼?明明大家都誇我了呢。」

「正是因為如此。」

就像先前引起了旅店姑娘的誤會一樣,每當繆莉跑去小攤買零食,我在付賬時店主便會投來令人刺痛的視線──帶著年輕、甚至可以說是幼小的,穿著華麗的女孩子在街上閑逛,用零食取悅她。這種行為放在貴族的年輕子弟身上姑且不論,我拜托羅倫斯准備的可是旅行聖職者的裝束。如此看來旁人的評價絕不會怎麼好聽。

我含蓄地向繆莉表達了這些,盡管她露出一臉覺得我小題大做的表情,可總算還是同意了。

「我是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但我也不想讓哥哥難堪。」

她歎了口氣說。

「那,我穿什麼衣服才好?」

「女性旅行時的裝束,大概只有兩種。要麼是修道女,要麼就是男裝。」

「修道女……就是媽媽偶爾穿得那種衣服吧。裙擺拖得長長的,而且還包得嚴嚴實實。」

「從前旅行的時候,赫蘿小姐裝扮成修女模樣是非常漂亮的。」

「那,我穿上也會好看嗎。」

活過了上百年歲月的賢狼赫蘿,在世人面前一直是少女的模樣。而繆莉長大之後大概會和母親一模一樣吧。

「我也不知道。畢竟赫蘿小姐和你不一樣,她在安靜時有一種威嚴感。」

「什麼嘛!」

不同之處就在于這里。當然這句話我是不會說出口的。

「我討厭那種穿著不好活動的衣服。而且……也不想和媽媽比。」

看上去繆莉也有身為女孩子的堅持和矜持。

「那麼,我去拜托德堡商會,為你准備學徒的服裝吧。」

「要是穿上之後變成比哥哥還要帥氣的美男子該怎麼辦?」

這話讓我只能苦笑。不過繆莉的面孔的確和她的母親一樣精致,打扮成男性一定相當美觀。

何況比起男性裝扮成女性,如此反過來卻壓倒性地難以暴露。(譯:我不同意)

「來,快走吧。」

「好~」

羅姆河自東向西流去,南側的位置有一座山丘,山丘上就是阿提夫的城區。人們在山丘頂部建起了廣場,教會、市政廳等等重要建築都圍繞廣場建起。這是南方的典型城市風貌。

據我們在露天小店里打聽到的消息,德堡商會的商館也在這一帶,沿著廣場前的顯眼大道直走便是,所占地段很符合這個商會的實力。與商會往來頻繁的人或許會選擇走人更少的背後小路,但我們第一次來到阿提夫,于是仍決定朝大道走。畢竟這樣應該也能順路遇到兌換商。

「哇啊……」

讓繆莉抬起頭發出驚歎的,是一座宏偉的教會。

在港口時她就對石造的要塞看傻了眼,不過這是因為通體石造的建築物本來就很稀少。紐希拉的房屋至多只有三層,而且全是木質結構,可眼前的教會主體就有五層樓高,鍾樓更是幾乎直插天際。有種壓倒的龐大感覺。

「吶吶,哥哥……這個,是一塊一塊的石頭壘起來的嗎?」

「是的。建造的過程非常費工夫。但花費越多辛勞,也就證明對神的信仰越深厚。而且切割下這些石塊來建造教會也是一種很大的榮譽。如果你走近去看,能看到石塊上刻著捐獻者的名字。」

「哎~」

「稍微去看看吧?我也要補充一下不知被誰花掉的零錢了。」

繆莉慢慢將視線從教會轉向我,同時露出滿面的笑容。

「要換好多好多零錢哦。」

全無反省之意。

「開玩笑的啦。哥哥要是迷路可就麻煩了,所以我陪你一起去。」

「……」

我看了看身旁的繆莉,她正露出發自心底的開心笑容。這副自由奔放的模樣已經超越了令人歎氣的等級,簡直要讓我不禁笑起來了。或者說,也讓我只能笑起來了。

之後我們朝那些繞著廣場中心聖母像鋪開席子的兌換商人們走去。除過旅人之外,這里也有城鎮居民不時來訪,或許是為了換買東西用的零用錢。我看到兌換商帶著猶豫的神色將銀錠和貨幣放在天秤兩端。剛好此時有個攤位前沒了客人,于是我便走過去。

「我想換一些零錢。」

「啊,換多少。」

他連招呼也不打,單刀直入地問道。我慌忙取出錢包,拿出一枚白色銀幣。

「把這個換成迪普銅幣。」

「太陽銀幣啊。這一枚,換三十枚迪普銅幣。」

「啊!?」

我不由得驚叫起來。迪普銅幣是這一帶最廉價的貨幣,一枚能買到的至多也就是一片面包或是一杯麥酒。而雕著太陽圖案的銀幣則在長途貿易中仍然通用,算作這里的最強勢的通貨,一枚便足以供給一個四口之家整整一周的飲食,還能讓他們在安息日吃一頓豐盛的晚餐。

我事先和羅倫斯請教過主要貨幣的兌換比率,他告訴我太陽銀幣至少能換得四十枚,甚至行情不錯的話能換到五十枚迪普銅幣。

是這個兌換商看我一副旅人打扮,所以才這麼說的嗎。還沒等我說什麼,他卻拿出手邊的一卷羊皮紙,背誦出上面的內容。

「市政參事會通知。現今小額貨幣不足。參事會規定太陽銀幣與迪普銅幣的彙率為一比三十。」

看上去,他早就習慣了旅人的抱怨。

「景氣不錯是好事,可沒想到好到連零錢都不夠用了。當然不止阿提夫,附近都是這樣。」

他收起羊皮紙,放回矮桌里面去。

「你瞧,這個鎮子上有個老大的教會不是?所有的零錢,全都歸了那教會的募捐箱里去。」

兌換商頭也不轉地,用手指了指教會的方向。

「收著那麼重的稅,還要這堆零錢干什麼……哎呀,小哥你是旅行的聖職者嗎。」

他略有些尷尬地沖我笑了笑。

「所以,你看怎麼



辦吧。」

「啊……我知道了。還是拜托您幫我換吧。」

「謝謝惠顧。」

我把銀幣交給兌換商,他看了看正反面,又跟原銀錠在天秤上比了比,終于把一貫銅幣交給了我。正好三十枚。難怪旅店姑娘會為零錢犯難,小攤的店主在找錢時也滿臉的不情願。

而繆莉買零食的花費,一下子就高了不少。

「小哥你也去說他們兩句吧。至少募捐箱里的零錢就別捂著不放了。現在的教會就是錢,錢,錢,真希望溫菲爾王國再加把勁兒。」

我只能苦笑兩聲,將銅幣收好,告別了兌換商。

不過他說出的這些話,對教會的批判,對溫菲爾王國的期望,卻讓我暗暗激動起來。直接傾聽居民們的不滿,讓我再一次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壓迫人民的生活,這還算什麼靈魂的救濟者。

「哥哥,下面去哪里?」

「德堡商會。」

我堅定地回答道。

必須快點和海蘭德見面。

我被使命感驅動著,拉著還滿臉不解的繆莉,朝那條廣場前的大道走去。

沿著廣場前的大道向南走,便是一片充斥著相似建築物的區域。這些建築大多將一樓當作卸貨場,二樓到三樓的外牆上則顯眼地垂著旗子──它們是執掌城鎮經濟牛耳的大商會駐地。我們在其中穿行,不久便看到了德堡商會那眼熟的旗幟和招牌。

「咦……這個圖案,好像在哪里見過。」

繆莉歪起腦袋回想著。

「是剛才的兌換商。」

「啊。」

德堡商會是個商人組成的公會,但同時又獨自發行著名為德堡銀幣的高質量貨幣。由于銀幣上鑄著太陽的圖案,人們也將其稱作太陽銀幣。

「這種貨幣得以發行,也有賴于你的父母所付出的努力。」

旅行商人與狼之化身的冒險之旅,最終以一場巨大的騷動落下了帷幕。果然實在是了不起,我一直這樣覺得,可他們的親生女兒繆莉卻好像對此還一點感覺都沒有。

德堡商會是一間面朝大街,門口寬闊的建築物,一樓如其他商會一樣是裝卸貨場。背著幾乎與自己身體等大貨物的商人,以及滿載如小山般的馬車頻繁出入其中。

貨場一角蜷縮著乞丐模樣的人,大概是商會用了幾枚硬幣雇他們在此監視有無小偷。除過盜竊錢財的賊人外,這座城市里還游蕩著野貓野狗,甚至不知誰家放養的雞豚,它們同樣會對貨場里的貨物感興趣。我在還是個流浪學生的時候也曾做過類似的差事來糊口,現在想來竟稍稍有些懷念。

「喂喂,少站在這兒礙事!想討錢上別處去!」

有個仿佛渾身散發出熱氣的工人,像驅趕貓狗一樣地對我們罵道。

繆莉慌忙藏在我的身後。

「不,勞煩向商館主人通報一聲。」

「啊?」

「我是托托·柯爾。原定前往雷諾斯的計劃改變到了這里。只用說這些就夠了。」

「嗯?」

那名工人用懷疑的眼神打量了我們片刻,不過還是聳了聳肩消失在了貨場深處。

很快,他回來了。

「進去吧。什麼啊,原來是那個大老爺帶來的。」

果然海蘭德像是已經到了。

我們對工人道過謝,走進貨場里面。

這片裝卸貨場的後方堆著大量各式商品,前面則是一張鋪上毯子甚至能睡人的櫃台。不過這張櫃台上此刻堆滿了貨幣和羊皮紙,文件堆仿佛要淹沒後面奮筆疾書的櫃員一般。櫃員身後的牆上則是一幅比人還大的天使畫像。畫上的這位天使,靜靜地注視著貨場里忙碌的商人們。

這副顯眼的畫像自然也奪去了繆莉的視線,但與其說是感動或是折服,繆莉看上去更像是感到好奇。

「天使也在數錢呀。但是,劍又是怎麼回事?是嚇唬人快去干活嗎?」

天使右手執劍,左手則捧著天秤。繆莉的解釋不禁讓我笑出了聲。

「劍代表正義,天秤代表公平。只是……你的想法或許也不能算錯吧。」

何況這里的每個人的確都像是十萬火急般地埋頭于工作中。身處其中,簡直就像置身于旺盛的爐火里一樣。論忙碌的程度,溫泉旅店的工作我是了解的,可紐希拉的旅店比起這里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世界運轉的速度,要在這里才體現得出來。


總覺得,山中十余年生活里粘附在身上的溫泉水垢,正在一點點剝落。

「啊,是柯爾先生嗎。」

朝無論哪里都人頭攢動的商會內走去,突然聽到了某個衣著華麗的商人開口叫我。他身著的綠色衣物不知用什麼染成,極有貴族風范,顯示出穿衣服的人也必定是只負責大筆交易的豪商。這位豪商留著整齊的小胡子,尖端仿佛牛角一樣,想必是每天早晨都用蛋清仔細塗抹定型過的。

「我是接到聯絡後前來的托托·柯爾。」

「我是本商館的負責人史蒂芬。商會主人吩咐過了,要我們好好招待您。」

握過手之後,比我大了二十多歲的史蒂芬當然地將目光轉向繆莉。

「這位小姐呢?」

「您好,我因為某些原因和哥哥一同旅行,我叫做繆莉。」

繆莉落落大方地帶著笑容,以更為當然的態度做了自我介紹。她表現得自然而然,史蒂芬沒說什麼便接受了繆莉的說法。

「房間已經准備好了,兩位一起嗎?」

「是,給您添麻煩了……」

「完全沒有,畢竟我們的工作就是款待柯爾先生。」

地位崇高的史蒂芬居然對我表現出了最高級的敬意,這似乎讓繆莉相當驚訝。話說回來,羅倫斯夫婦對德堡商會有深重的恩情,我不過是借此沾了一點光而已。

「海蘭德殿下已經到了嗎?」

「沒錯。殿下前日乘船抵達,剛剛結束和商人聯合會的會議──」

就在史蒂芬的話講到一半時。某條連接卸貨場更深處的走廊中傳來了腳步聲,同時人群猶如被分開的海水般退向兩側。走出人群的是一位被隨從簇擁的貴族。我之所以一眼就明白他的地位崇高,不僅是因為他身上華麗的服飾,也是因為那獨特的高貴氣質。又或許是由于他精整到足以令男性側目,顯示出王室血脈的面孔,以及那使人印象深刻的美麗金發──溫菲爾王國,至今還流傳著黃金羊引導國家建立的傳說。

這正是海蘭德本人。

「哎呀哎呀,海蘭德殿下。」

史蒂芬剛要深深低頭敬禮,卻被滿臉愉悅神色的海蘭德用手扶住了。

當海蘭德的目光轉向我,他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了如同與老友相會的笑容。

我慌忙學著史蒂芬的模樣低下頭去。

「貴安。海蘭德殿下。」

「柯爾博士也久別未變啊。」

比我還年輕的海蘭德,用他獨特的低啞聲音特意稱我為博士。而這一稱號平時只能以教會的權威授予,被冠以博士之名的人所在之處也必定是大學之類研究學問之地。一般想來這樣的稱號絕對是與我無緣的,可當它從海蘭德口中說出時,我卻有了種驚訝之感,並很快在四周人群的驚歎目光中紅起了臉。

「見笑了,我怎敢當得起這樣的稱號。」

「那麼,你就也放下這副拘謹的態度如何?」

海蘭德的臉上浮現出孩童般的淘氣笑容。

「柯爾,你的學識的確是無可匹敵的,而我拜借的正是這樣的能力。但你的工作里並不包括阿諛我,不對嗎?」

他的語氣讓我想起了從前溫泉浴池中的論戰,不過這正是海蘭德的平易近人之處,同時或許也是他的願望。

「工作里並不包括阿諛」,後半句話讓殷勤的史蒂芬露出了極其尷尬的表情。

「我知道了。不過,我的說話方式原本就如此。」

「無妨。」

他再次露出如同少年般的純粹笑容,可很快又以一句「另外」換上了苦笑。

「那邊的小姐呢?她為什麼在這里?」

「咿──!」

繆莉從我身後探出臉來,對海蘭德剝露出牙齒。

「哈哈,她也和從前一樣精神。史蒂芬先生,那些糖漬越橘的點心,可以拿給她。」

史蒂芬起先愣了一下,又很快以職業商人的態度恭敬地點頭。

「那麼,過後的晚餐再見了。」

海蘭德留下這句話便颯爽地離開了。

或許是由于他的侍從們也一並離開的緣故,好像房間內空氣的密度都猛然下降了不少。

大概這就是所謂貴族的風范吧。

「繆莉,無論如何請不要再做出那樣的失禮舉動了。」

直到海蘭德離開商會時,繆莉還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背影。我對她叮囑了一句,可她竟然一下子背過臉去。

「不過,點心要收下。」

繆莉的聲音仍舊充滿了不滿,我只能戳了戳她的腦袋,歎了口氣。

德堡商會為我們准備的房間在三樓。平時大概是供那些來訪商會的商人們過夜用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于



是為我們帶路的學徒說可以立刻去准備另一張,但我不願給他們添多余的麻煩。何況繆莉的睡相並不差,所以也沒什麼可擔心的。當然,我不會用異性的眼光去看待她。

作為床的代替,我拜托這個學徒為繆莉准備一身代替的衣服。

「吶,哥哥。」

從行囊中取出那本一直帶在手邊,寫滿了批注的聖典時,繆莉突然對我問道。

「現在,我們在哪里?這個是世界的地圖對吧?」

她站在牆邊一副大地圖前。

那幅地圖是用整張皮做成的,大小幾乎能包裹住繆莉的整個身子。因此恐怕並不是羊皮紙,而是小牛的一整張皮。

「大概在這附近。」

地圖的中心是聖座所在的南方大都市。以此為基准,阿提夫處在相當偏左上的區域。

「紐希拉呢?」

「從阿提夫沿河往上,在這里。」

我手指的地方已經超出了地圖描繪的范圍,而到了畫著人臉的太陽的胡須下方。

「啊哈哈。果然是世界的盡頭呢。」

「即便如此人們還是在這里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哥哥以前旅行的地方,在哪里?」

在……這里。繼續為她在地圖上指出後,繆莉的好奇心卻像沒有底一樣,又提出了新的問題。正巧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我便抓住了這個機會。

「繆莉,不要光看著地圖,該換衣服了。」

那個學徒果然拿來了一身德堡商會的學徒服裝,以及海蘭德讓史蒂芬准備的糖漬越橘點心。

「哇,好厲害!」

當然,繆莉感慨的對象不可能是簡樸的學徒裝。砰。她的耳朵和尾巴仿佛發出這樣的聲音般一下子彈了出來,整個人都撲向我,但被我輕巧地閃開了。

「換好衣服才能吃。」

由于我們之間差了不止一個頭,當我把裝著點心的碗舉過頭頂時繆莉就怎麼也夠不到了。起初她先是用悲傷的眼神朝上望著我,當我搖頭之後又立刻擺出不高興的表情,這才拿起那套學徒裝。

「討厭,真麻煩……」

繆莉帶著滿臉的不情願換起了衣服,而我連忙在她毫不猶豫就要脫掉身上的衣物前,離開了房間。

「哎哎?洗澡的時候哥哥不是都看得夠多了嘛。」

她發出了疑惑的聲音,但問題並不在這里。我背靠在門上歎了口氣。

或許該說她的母親不愧是狼的化身,連繆莉在裸體這件事上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這樣一來,反倒就像是表現出過剩反應的我有什麼邪念一樣了。不不不,是門對面的那邊才欠缺貞淑少女應有的品質。我在心中重複道。

只是,曾在紐希拉那水霧彌漫的溫泉中看到的,繆莉的裸體,和剛才所見的似乎有了一點不同。曾經那與其說是瘦,甚至都有了些許肌肉的小小身體,不知何時開始呈現出成熟的輪廓。雖然還未體現出女性的豐潤,但已經有了那樣的預兆。

繆莉的的確確是在成長。我的心中有喜悅,但又有些許寂寞。

「害羞的哥哥,我換完衣服了哦。」

當我呆呆地吃著點心等她時,門後傳來了這樣的失禮聲音。

一打開門,首先看到的是個無比英俊的少年。

「誒嘿嘿,怎麼樣呢?」

「……我真驚訝。所謂人靠衣裝果然不錯。」

或許也是因為服裝品質良好的關系。筆挺的褲子和長袖上裝,再加上腰帶與潔白的馬甲,看起來果然像是侍立在大商人左右,精明能干的學徒。

「但是,頭發要怎麼辦才好?像哥哥那樣紮起來嗎?」

我是討厭剪頭發的麻煩,才索性直接留了起來,可繆莉的頭發要比我長得多。

「還是仔細編起來比較好吧。」

「我知道了。」

說著,她從桌子邊拉過椅子,又伸手奪過裝著點心的碗,然後坐在椅子上背朝向我。

「嗯。」

是說要我來給她編吧。我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

我從繆莉的包裹中取出梳子,給滿臉幸福地吃著點心的她仔細地梳理頭發。繆莉的頭發很柔軟,又涼涼的,摸上去有種不可思議的觸感。她的頭發又長又多,于是我決定編兩條三股辮,再把這兩條辮子合在一起。

「話說回來……真的好麻煩呀。」

「你是說,照顧你很麻煩,這個意思嗎?」

「才~不~是~」

她轉過頭來對我說。

「耳朵要藏好,尾巴要藏好,身體下面也要藏好才行,好麻煩。」

「世間就是如此,好啦,頭轉過去。」

我戳了戳她的腦袋,繆莉才老實地把頭轉回去。由于好久都沒有這樣給她柔軟的頭發編過辮子了,這實際上比想象得還要有趣。從前繆莉總會纏著我要我為她梳頭,可她是什麼時候開始不這樣做了呢。正想在腦海中回溯記憶時,她又開口說道。

「吶,哥哥。」

「什麼?」

編完一條,開始著手下一條。我開始用梳子梳理剩下的頭發,可繆莉卻沒有再說下去。

「怎麼了?」

又問了一聲,端著零食卻沒有再吃的她,以一種無法窺見感情的聲音開口說道。

「那個地圖的哪里,有沒有一個不用把耳朵和尾巴藏起來的地方?」

我不由得停下了手。抬起臉來,正好看到繆莉的對面就是那副宏偉的世界地圖。就連阿提夫這樣的大城市在上面也不過處于角落而已。紐希拉甚至都沒有被標出來。世界就是如此廣大,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

我突然明白了。

繆莉希望能離開紐希拉的,最根本的理由。或許就是這個。

「這……」

但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直到她懂事為止,我們幾乎從未將她帶離過房間。即便是要出去時也總是用衣服包裹住全身,只露出臉來。對周圍的說法是繆莉身體不好,耐受不住溫泉的水汽。實際當然是為了遮住耳朵和尾巴。

繆莉四五歲時,赫蘿對她說明了流在她身上的血脈,也就是提夫林的概念,以及如果這個秘密暴露出去,全家將無法繼續留在紐希拉的事情。

大家會嫌棄我嗎?

對夢想成為聖職者的人來說,要怎麼回答實在是明確不過。難受的時候,悲傷的時候,感到孤獨的時候,只要抬頭看看天空,那里有著我們永遠的伙伴──這是最標准的答案。可是,那時的我卻是這樣回答的。

──至少無論發生什麼,自己都絕對會是繆莉的伙伴。

第一次知道世界的陰冷與黑暗後,繆莉拼命地想要尋找著什麼依靠。而要讓話語傳達進她的心里,必定需要比岩石更堅定的信念。自己相信著這個世界,我明白,必須要充滿確信地將這一點告訴繆莉。因此才甚至都沒有回答是羅倫斯,至于虛無縹緲到從未在我們面前露面的神,就更不必提了。正是我,只有我,才絕對能向她保證這一點。

于是,繆莉笑了起來,笑著對我說,太好了。

之後她便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也學會了藏起耳朵和尾巴的技巧,以人類少女的身份在紐希拉過著普通……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說的生活。我原以為她早就想通了那些事,現在才明白這是不可能簡簡單單就放棄掉的。

「這……」

我停下了手。

因為我明白,倘若撒謊或搪塞,恐怕立即就會通過這雙手被繆莉察覺到。

何況將她當作能夠隨意哄騙的對象,對繆莉而言也是極大的失敬。

「或許很難吧。」

就像聖座處于地圖的中心那樣,教會支配著世界。即便是在那些重視故土傳說的區域,人們能否接納一個生而非人的存在,也是個未知數。

「繆莉,可是。」

「沒關系。」

說完,她將頭仰到後方看著我。

「就像媽媽有爸爸一樣,我也有哥哥在身邊,對吧?」

繆莉露出了比那晚更成熟的微笑。而特意改變成這個姿勢,恐怕也是有意關心我,不讓這一幕顯得過于沉重吧

「……沒錯。明明平時就不怎麼聽我的話,難得你還能記住啊。」

于是我也這樣對她回答道。就像我和羅倫斯一樣,世界上必定還會有能理解繆莉的人。只要能夠與那樣的人相遇就好。

繆莉閉著眼睛皺起眉頭,咧開嘴露出牙齒來。不過她很快又直接後仰著朝我倒了過來,于是我慌忙扶住她。看起來繆莉是確信著我一定會這樣做。

「那就沒關系。不管哪里,哥哥都和我在一起。」

她睜開眼睛,露出靦腆的微笑,然後重新坐好。

「好啦哥哥,快點給我編頭發啦。人家還想去街上逛呢。」

「去街上逛……我們可不是來這里玩的啊。」

我抱怨了一句,繆莉立刻抖著嬌小的肩膀笑起來。不過那小小的背影看上去還是帶著幾分寂寞。和母親赫蘿不同的是繆莉沒有上百年的壽命。盡管吵起架來能讓大人也招架不住,可她的的確確如外表一樣,仍是個孩子。之後,恐怕仍



有眾多艱辛和痛苦等著她去經曆。我明白自己不能為她阻擋這一切,但至少,我希望能盡自己最大的力量來保護繆莉。

懷著這樣的決心,我繼續仔細為她編起頭發。

誰都沒有再說什麼。

只有時間靜靜流淌

繆莉換好衣服之後,我帶著她前往史蒂芬的辦公室詢問有關『吾神之書』的詳情,卻發現辦公室前的擁擠程度不亞于一樓的貨場。

「哥哥哥哥,這個是怎麼回事?」

史蒂芬的辦公室在一樓的最深處,這里的門前擠滿了不同面孔的各式人物──從身份高貴的,到身份低賤的──而他們全都面露同一種憂心的神色。這里有不少人還帶著隨從,加上德堡商會的學徒們在他們之間來回,更使得房內顯得擁擠。

不過旁聽下來,似乎大多數人都是請願陳情之類。

「是因為季節的關系,人們的開銷上也多了一筆吧。」

有鄰近村子的人想來借錢,以便補充冬天用盡的儲備物資,也有其他商人聯合會的代表希望能購買更多貨物以便春季銷售。除此之外,甚至還有人剛從遠洋貿易船上下來,就帶著土產前來拜會。

這個時節,南方的冬天已經早早結束,停止的時間又開始重新運轉。冬日街道和海港全部被冰封的北方城鎮里,人們也要再填滿空蕩蕩的倉庫,並且准備春播和迎春的祭典了。

季節平等地降臨到世間每個人的身邊,但物資的分配卻並非如此公平。

因此人們才會聚集在這里,以便能讓利益的天平朝自己再多傾斜一點點。

「大家都想要見到那個人啊。沒想到哥哥受到的歡迎那麼厲害。」

「是不是刮目相看了?」

「嗯。爸爸和媽媽曾經做過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呢。」

繆莉露出了笑眯眯的表情,而我也用笑容回應她。

「別鬧別扭了嘛,哥哥」隔了一會兒,她笑得更開心了。

之後我攔住一個經過的學徒傳達了來意。原本我們也應當按順序在這走廊里等下去,可怎麼看這條隊伍也望不到頭。何況剛才還有幾個頭上卷著布條頭巾,脖子上掛著黃金裝飾品,被太陽曬到淡黑色的異國人從門口剛一進來不久,就馬上被請到了辦公室里。

金錢,權威,重要度。

那麼,讓我來利用一下海蘭德的光環,以及羅倫斯與赫蘿的門路也不為過吧。

學徒從人群縫隙中擠進辦公室,很快又回來了。

「諸位客人在這里都有要事,我們會加快安排的速度。」

這也無法責備人家。畢竟現場已經如此混亂。

「那麼,我們會自己去處理人手和道具的事宜。」

說完,我加了一句。

「費用問題怎麼辦呢?」

「柯爾先生一行的一切費用,均由本商會承擔。」

「非常感謝。」

說完,我對繆莉使了個眼色,轉身走出商會。

外面仍是一樣的擁擠,但畢竟沒了天花板,空氣倒是比里面清新不少。

「好厲害,哥哥,你聽到了沒?」

剛一走出去,繆莉首先說出的就是這個。

「『均由本商會承擔』。那麼,就和哥哥的節制沒關系啰。」

「我們不會去買零食。」

「哎~?」

「商會替我們付錢,是為了向我們表達敬意。所以我們的行為要與對方的敬意相符才行。何況厚著臉皮請人家替我們付買零食的錢,你覺得對方會怎麼想?」

「那個……他們肚子餓了……之類的?」

「……」

我忍受著這種類似頭痛的感覺,總算邁開了步子。

「所謂節制,並不單單是減少量就可以。想吃的東西、想喝的東西,一切想要的東西都不直接按照欲望取用,而是試圖自律,這樣的精神才是節制。」

說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了吝嗇與節制的區別。

「而吝嗇並不是自律。吝嗇是一心想要獲取某種東西──例如貨幣。你明白了嗎?」

人們說宣教不僅是對人民的啟蒙,也是對自己的啟蒙。果然不錯。

「有點,像是明白了……」

一旁的繆莉卻像是更不滿了。

「那就是說,節制了也得不到任何好處對不對?那還為什麼要這樣呢?」

「呃。」


這和往常故意提出來為難我的問題不一樣,繆莉只是純粹感到了疑問。而這個問題,無異于一道深淵。

為什麼?為了什麼?

我能立刻說出不少還算像樣的答案,但總感覺好像每個都又有些不對勁。

一邊想一邊走,差點甚至要被身旁的馬車卷入輪下,拽住我的袖子,用全身的力量將我拉向路旁的,正是繆莉。

「真是的,哥哥大笨蛋!」

「對不起。」

只是,這並非是為馬車而道歉,而是對無法回答繆莉這個樸素的問題道歉。

節制很重要,原因當然是由于在聖典中這是德行之一,應當被嘉獎。但沒有寫入聖典的善行仍有很多。何況,想想為什麼節制是正確的,我竟發現自己找不出任何理由來。

如果有理由,只可能是一個。

「不知為何,我覺得這應該是對的。」

咦?繆莉露出驚訝又不解的眼神看我。

「或許有人會厭惡節制,但即便是那些人,他們應該也明白節制本身的益處。」

「……」

繆莉的視線從驚訝變成擔心。不過我不理會她,而是再一次自問道。

認為欲望是天性自然,而不加掩飾地追求它。這樣的行為有錯嗎?

所謂善,必定即為自然。突然想起某位古代的思想家的點破。

「但是,這樣一來禁欲的誓言又是為何呢……」

結婚是應當被祝福的,然而聖職者們卻鼓勵去壓抑這樣的自然欲望。

無欲才是自然的嗎?

禁欲是自然的,究竟是誰同意了這一點?

「唔……」

一旦對平時當作常理接受的東西抱有疑問,頓時感覺全無下手之處。就在我呆站著思考這些問題時,有誰拽了拽我的袖子。

是繆莉,她臉上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哥哥……我不說任性的話了,原諒我吧……」

「嗯?」

我問了一聲,她更是直接緊緊抱住了我。一時間,我還不能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似乎是繆莉看我站住不動,以為是我為她纏著買零食而生氣了。我低頭看著像幼兒般緊緊抱著自己的繆莉,心中些許有了點這樣的念頭。

──下次,試著用用這一手好了。

「不,只是稍微想問題多了點。」

說完,我將手放在繆莉頭上輕輕摸了摸她。只是,這個無意間被提出的問題,仍像是找不到棲身枝椏的鳥兒般,盤旋在自己的腦海中。

在找不到答案的郁結與不快中,這只鳥兒究竟將飛往何方,竟也讓我有了幾分期待。

城鎮以廣場為中心向四周擴散,因此迷路時只要朝著無論在哪里都能看到的鍾樓前進,就能再回到廣場,實在是方便的設計。

我帶著不再纏著買這買那的繆莉穿行在小巷中,朝城市東部的匠人街走去。不愧是海港城市,這里果然有不少和木工有關的工坊。匠人們以工坊內切削木頭的聲音為背景,在門前將黑色黏稠的木餾油塗在木板上。藏在木桶里混上船的繆莉起先似乎是想起了桶里的味道,滿臉都是厭惡的神色,但又很快被匠人們奪去了視線,專心地看著他們工作。

「原來是那樣用的呀。」

「似乎是為了塗上去起防水防腐的效果。船只遠航、或是奔赴戰場時,也會在桶里塗上那種油,以便讓肉裝在里面不致腐壞。」

「(聞、聞),有種熏肉一樣的香味,感覺好好吃。」

原來如此,果然是事隨人想,物隨人看。

之後再往前走一小段則是皮匠聚集的區域。這里的房屋將通風良好的一樓辟作工場,里面則是出于鞣制不同階段的獸皮,還有工人在切割皮帶。

牆上滿是看起來就覺得暖和的白貂皮毛之類,也許不久就會被哪個貴族買走。

很快,我們走到其中的一家店前。這家店在朝街的那一面掛出了一張巨大的牛皮,就像是招牌一樣。

「是不是用來當地圖的呢。」

繆莉趴在皮革上聞著味道,很快工坊中一個擺弄剃刀的男人朝我們走來。

「啥事情。」

「這個人身上都能取下來皮毛了呢」,繆莉悄悄對我說道,讓我差點沒忍住笑出來。這是位體格彪悍,毛發濃密的匠人,看上去的確像是一頭棕熊。

「年輕的牧師先生再加上德堡商會的學徒,你們怎麼跑一塊而來了。是來找什麼寫東西用的工具?」

我輕輕敲了敲繆莉的腦袋,要她別再亂開玩笑,然後咳了兩聲對他回答。

「我想買做底稿的紙張、墨水、羊皮紙,還有滑石也需要一些。」

滑石是用來使羊皮紙那凹凸不平的表面變平整的,用的時



候需要將它磨成粉。

「好嘞,交給咱家!我是很想這麼說,不巧昨天剛接了一筆大單子,現在還在趕工做羊皮紙呢。」

棕熊一樣的匠人聳了聳肩,拿起工作台上一張羊皮紙對我們晃了晃。

「就這一張皮子,我得從上面取下五張羊皮紙才行。可一般人最多也就是能取三張了。」

能看得出來他是故意向我們顯擺技藝,但五張的確厲害。羊皮紙是用羊皮直接做出來的,因此和纖維加水搗碎做成的紙不一樣,能夠憑工匠的技術被削成好幾片。

「其他的工坊大概也接到了不少訂單吧。」

我問了一句,棕熊匠人先是一愣,繼而大笑起來。

「小哥你一看就是從大城市來的吧。賣羊皮紙和文具的,也就咱們家的這些店了。咱這可不是滿大街公證人,羊皮紙論摞賣的地方。」

「是這樣嗎……」

那麼,要怎麼辦呢。

當我自言自語時,棕熊匠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對啦,說起來昨天的訂單,也是德堡商會下的。」

「嗯?」

「啊,沒錯,想起來了。有好幾個人來,打頭的是個看起來相當不得了的貴族,說是有紙就盡量交給他們……一聽能削羊皮紙了,我就高興地把什麼都給忘了。」

既然如此,那麼答案就只可能有一個了。

正想到這里,工坊深處走出來了一個削瘦的白發老人,正好與棕熊一般的工匠形成對比。

「哦呀,是客人啊。」

「哎,老爺子,昨天那個闊綽的客人,是誰來著。」

「咳咳,你還是老樣子,光知道怎麼把皮往薄里削。這樣將來哪能做得成買賣。人家可是溫菲爾王國的貴族老爺啊。」

果然,是海蘭德。

「啊?島國的貴族老爺跑這地方來干啥。」

「真是的……我怎麼說的,讓你偶爾也去商人聯合會露個臉,沒錯吧?溫菲爾王國因為什一稅跟教會鬧得正僵不是?那位貴族老爺代表王國站出來,說這稅收得沒道理。來阿提夫也是想把主教大人拉到他們那邊。不過在那之前好像是先想讓老百姓支持他,這才去挨個見了各個公會管事的。今天早上我出去就是為了這個。」

「啊、嗯……」

棕熊工匠明顯對這番話沒有什麼興趣,眼睛時不時地瞄向一旁的剃刀。看到兩人這樣的關系,我心中突然對這個白發老人產生了某種共感。

「光會個『嗯』,傻瓜。那個貴族老爺要是能說服主教大人,咱們就能給教會少交一份稅了。」

「喔喔,這可不得了。人都說大主教的晚餐豪華得一年到頭不重樣呢。省得出錢再養一幫老爺了。」

盡管說話方式粗魯,但這位匠人的話大概能代表人們心中的想法吧。

「可是,這跟咱家的訂單有啥關系?」棕熊匠人摸著剃刀問道。

咣!白發老人毫不顧慮地照著他的腦袋敲了下去。

然後,老人又轉向我們,像是看太陽一樣地眯起眼睛。

「您帶著德堡商會的學徒,那就是說您也是來幫那位貴族老爺的?」

「啊,是的。」

「哎呀,王國的那些事我老人家以前就聽說了,今天早上在會上知道了以後更是佩服的不得了。特別是那個海蘭德殿下真是聰明才俊。而且,還能提出我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來。」

說著,老人伸出手來要跟我握手,接著又握過了繆莉的手,然後深深低下頭去。

「教會和王國到底誰說的對,我老人家這種人本來以為跟咱們是沒什麼關系的。沒想到,沒想到你們竟然要把聖典翻譯成白話,一輩子過來能直接讀讀神的教誨,哎呀,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老人越說越激動,甚至一時語塞了。

「失禮失禮……我這把年紀了,再看不慣教會和祭司們奢侈放蕩,也沒法說些什麼。這里是個港口,船出海去有沒有事故只有神才知道。聖務停止了,鎮子就等于喘不過氣了。那冷風呼呼地吹,冬天啥也看不清的大海,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敢開船出去的。而且事故還從來都不斷。住在這城里,誰干的活能不跟大海扯上關系呢?」

看來在雷諾斯遭遇挫折之後,將下一個目的地轉移到這里是有道理的。阿提夫的船只都以聖徒來命名,船首刻著聖母和天使的雕像,以求航程中的保佑。而只要看看港口捕撈上來的鱈魚和鯡魚,就能明白這里住著多少漁夫。此外南國的城外總是溫暖而平靜的海岸,可在這北境,包圍城市的卻是吞噬了不知多少生命,冰冷而灰暗的大海。

「我們能幫上點什麼忙,可是太光榮不過了。我老人家雖然已經不行了,但那頭熊的手藝還是靠得住的。」

果然誰看了他都會想到熊。繆莉在我身旁低頭忍著笑。

「認識的抄寫工我也給你叫上,抄書盡管交給他們好了。一邊翻譯一遍發,讓人們都看看教會有多不對勁兒!」

不論是這位老人還是城里的其他居民,大家都並不是在懷疑神的護佑。只是,單純對神在人世間的代理人──教會內部的惡弊與其行為感到不滿罷了。

果然溫菲爾王國的行動並不是野蠻的暴舉,而是確有其必要性。我再一次確信了這點。

我所相信的世界,就在前方。

在海蘭德所致力要發揚的,神正確的教誨之中。

「一起努力吧。」

我握住老人的手,對他說道。

「繆莉,你現在多少也有些明白海蘭德殿下的偉大之處了吧?」

從工坊回去的路上,我對繆莉這樣說,她這次總算慢慢點了點頭。

那天剩下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又在城鎮四處轉了轉,去看建設中的城市圍牆,又在城區到港口的坡道上眺望遠處灰色的大海,最後才回到商館。

夜里是史蒂芬主持的,以海蘭德為主賓的招待晚宴。宴會上的談話也無關痛癢。只是從場面上來看,除過對海蘭德的奉承以外,史蒂芬的殷勤中似乎還有什麼別的東西。

「這也是當然的。和城鎮居民談話時,所有人都對我逗留在德堡商會的商館這一點感到吃驚。這個商館的負責人史蒂芬,似乎和大主教是同鄉,而且同教會也有著不淺的利益關系。很難想像他居然會站在教會的對立面上,為我提供方便,不是嗎?實際上,史蒂芬是在商會高層的要求之下,才不情願地招待我的。像他一樣的商人,比起大義更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即便能夠取消什一稅,恐怕在他看來也僅僅意味著教會的收入減少,進而眼下他的交易量也要受影響而已吧。」

晚餐之後,我被海蘭德叫到了他的房間里。整場宴會我都只記得要在臉上保持微笑,甚至連吃了什麼都沒有印象。而繆莉卻把自己的肚子塞得滿滿的,甚至于不願意再挪動一步,直到我說海蘭德的房間里有點心吃,她才終于跟來了。

「德堡商會也並不是磐岩一塊啊。」

「畢竟如此巨大的商會已經與國家無異。團結一致上下齊心是不可能的。何況他們是一群商人。比屋頂上的風向標更懂得見風使舵。」

我無比尊敬的羅倫斯就是旅行商人出身,因此面對這句話也只好一笑而過了。

「不過,我為了調配紙張去拜訪了有關工坊,聽過工匠的話之後我確信了一點。果然,教皇的聖務停止是明顯有錯的。」

「我也一樣。和各大工會接洽過後著實是吃了一驚。這里的反應和雷諾斯完全相反,簡直就像我們變成了救世主一般。」

海蘭德發出低啞的笑聲,抿了一口葡萄酒。

「盡管此處原本是異教徒的土地,可現在的居民卻全都是從南方乘船遷來的。他們對圍牆外抱著恐懼。相信海里潛藏著魔物,而人們對此束手無策。可以認為,阿提夫對神的依賴比其他地區更大。可話雖如此。」

他憐愛地眯起眼睛,望著把下巴撐在椅子扶手上的繆莉。繆莉對神的教誨如何如何沒有表現出什麼興趣,只是抱著裝有糖漬蘋果干的碗,一個人專心地吃著。大概德堡商會有這麼多糖漬水果,也是為那些在海上長途旅行的富豪們准備的吧。

「人們往往是被實利驅動的。他們已經無法忍受重稅了。」

海蘭德望著繆莉的眼神中帶上了幾分促狹。

「你們看過建設中的城鎮圍牆了吧?還有一直延伸到海港的石板路。」

「實在是座了不起的城市。」

「准確地說,是人們正在努力讓它變得『了不起』。但也因此對任何稅收都額外敏感。你看到了城市表面的熱鬧繁華,但熱鬧繁華的背後,沒人真的累積下財富。」

大概這些信息是從德堡商會手中得來的。

「此外,這座城市設置大主教的曆史也不長,在教會中沒有多少權威。何況這位大主教,在控制一座如此繁盛的城市方面,似乎是沒有多少經驗的。」

有時,位高權重者臉上的微笑,會顯得格外殘酷。

「他忘乎所以,將進入教會的全部財富都當成了自己的。不過也正因如此,這位大主教對工作的熱心才是有目共睹的。」

貪婪,卻



又熱心于教會的工作。這兩個印象在我的腦海中沒法連到一起。

海蘭德看到了我的表情,咯咯地笑起來。

「柯爾。倘若你能夠更多地,看看書卷之外的世界就好了。」

「……您說得是。」

「長劍有長劍的利處,卻不能如短刀般靈活。」

海蘭德將杯中倒滿葡萄酒,繼續說道。

「那位大主教恐怕是分不清何為教會何為私家。因此一方面把聖務當作自家事般全力以赴,另一方面把教會也當作自家物般極盡專橫。恐怕他本人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種專橫。只是,旁人眼里就格外清楚了。畢竟誰是城里最富裕的女性?人們都知道答案,是大主教的妻子。」

「這……」

「當然不是正式的妻子,不過這也是路人皆知了。話雖如此──」

海蘭德聳了聳肩。

「庶子出身的我,並沒有斥責他的立場。」

貴族或王室對正妻之外的女性出手並不罕見,甚至連本應貫徹獨身的聖職者也一樣,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情況就是如此──

「不過,要說這位大主教閣下對這種關系處理得如何,問題就有些不一樣了。我的父親盡管是與教皇的侄女被強行結為夫妻,但在人們看來他和我母親之間的確有真實的感情。在我眼里,他也是位合格的丈夫和父親。」

海蘭德的話很含蓄,但他想說的我明白。

「而阿提夫的大主教在熱心于聖務之余,似乎常有盛氣凌人的表現。恐怕是他還不明白自己應該如何習慣手中的權利。他嚴懲不忠與通奸,人們則懷疑他有沒有想過自己如何。至于所謂的節制,恐怕在人們耳中更是早已淪為了一句笑談。」

那個棕熊般的匠人也提起過。教會的晚餐總是無比豪華。

「即便如此有人逝世時他會落淚,婚禮的祝福時他會落淚,嬰兒誕生時他還是會落淚。這種對聖務的投身還是人所公認的。正因如此,城里的居民才希望能擺正自己對教會複雜的感情。即揮霍壓榨人民得來的財富,同時卻又在聖務中格外用心,這樣的兩面性。」

「所謂,『並不是不願尊敬』,是嗎?」

「或者,借用神的話來說,是『希望能無所顧忌地去愛』。」

或許說敬愛更合適。海蘭德笑著補充了一句。

當信仰之水的流通不再受阻時,世界也將變得更純淨吧。

「因此,人民對『吾神之書』的計劃表現出了善意。甚至有人央求我說想要馬上看到翻譯出的版本,哪怕只有已經完成的部分也可以。」

「我去工坊詢問紙墨的事情時,也被店家鼓勵了。」

海蘭德笑了笑,對房間角落里待命的侍從使了個眼色。這位充滿文官氣質,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便走過來,將一捆羊皮紙束交到我手上。

「我父親很早便同意了這項計劃,並召集國中無事可做的聖職者們展開工作──主要以『講授神的教誨』為名。這些聖職者們和人民一樣是不勞動便不得食,而父親又對他們以善意相待,因此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只是,住在象牙塔中的他們對白話並不擅長。所以才迫切想聽到在野學者的意見。」

被稱呼為博士時我就相當羞愧了,而學者的頭銜也是如此。

海蘭德又一次覺察到我的想法,他笑著對我說。

「柯爾,謙遜是一種美德,我也承認。但要說周圍人怎麼看的話,卻出乎意料地是言者成真,言者為勝。」

他的意思,是讓我拿出自信來吧。

「我會努力精進。」

哎呀哎呀,他笑了起來。

「實際翻譯的進度應該比羊皮紙上的更快,但我希望你也試著翻譯一遍。送回國內去應該能對他們有不小的參考作用。」

盡管誠惶誠恐,但成就偉業的確是要如此。我恭謹地收下了那束紙卷。把聖典譯為白話,啟蒙人民,向他們展露教會的怪異之處,這是一場戰爭。而想到手中的羊皮紙即將成為戰爭中的利矛與堅盾,我頓時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我明白了。」

聽到我的堅定回答,海蘭德滿意地點了點頭。

「此外,我也期待這位小姐能把她吃掉的這份體現在工作中。」

他親昵的視線彼端,是吃完點心正舔著手指的繆莉。含著手指時突然發現自己成了房間中的焦點,終于連繆莉也露出了一點尷尬的表情。

「能在我面前如此表現的,除過擁有特許狀的小丑,也就只有這個小姑娘了。」

「實在是非常抱歉……繆莉!」

我立刻訓斥了她,繆莉雖然縮起了脖子,但眼神中仍然是抵觸。

「不,沒有關系。我們即將投入的可是一場與權威的戰爭。權威使人盲目,也奪去人們思考的能力。何況敢于從人群中站出來指明事物的異常,更是需要勇氣。我說期待著她,不是在開玩笑……你能閱讀文字嗎?」

這個問題讓繆莉露出不解的表情。

「是文字。不過我不是說教會文字。」

「啊,這個,她多少會一點。」

我代繆莉回答道。而海蘭德的臉上浮現出喜悅的神色。

「是嗎。那麼,雖然對你這樣的孩子來說有些無聊,但我希望你能讀一遍那部聖典譯本。你一定,能尋找到某些我們看不到的真實。」

繆莉立刻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但這恐怕只是海蘭德對她評價過高而已吧。

「海蘭德殿下,可是──」

我正要開口說明。

「這不是客套。因為我的確從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種氣質。那溫泉旅店的女主人也是如此……莫非她是出自某個望族?」

海蘭德的描述讓我心中一顫。如果能把赫蘿和繆莉的這支血脈稱作名家,那就的確是如文字所述超越了人智的等級。何況在世界眾多的王族中,其創立伴隨著神話傳說的,往往也只有那些最顯赫的名門。

「你看哥哥,識貨的人果然是有的吧?」

而繆莉卻全然不解我的擔心,一臉驕傲的模樣,毫無謙虛之意。

「哈哈哈,的確是這位小姐更懂得世間道理啊。」

假若她的尾巴在外面,這時一定正唰唰唰地搖著。

「不可將海蘭德殿下的贊譽照單全收。」

我叮囑繆莉一句,盡管看起來像是沒什麼效果。

「也罷,我不會深究。畢竟聖典中這樣的故事不算少。」

隱瞞的事情總有暴露的時刻。

是好是壞,現在難以下定論。

「畢竟,我相信著你們。」

我決定把這句話當作是對臣下的安撫。這並不是貶低海蘭德,而是為了讓自己記住海蘭德是貴族,和我們有著天壤之別。倘若不這樣,我必定還要被他進一步吸引。畢竟海蘭德具有如此的魅力,倘若能在他的領土上成為聖堂里的祭司,一定是件無比美妙的事情。

但我希望能盡可能不抱私心地協助他。因為海蘭德的背後是大義。這樣的大義已經遠遠超越了個人利益。

「敬改變世界的,第一步。」

說著,他高高舉起葡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