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幕



從海蘭德手中接過聖典譯文的那晚,我幾乎徹夜未眠。整晚都趴在桌上埋頭于閱讀。原來還有這樣的解釋,有這樣的說法,每一句譯文都刺激著人的求知欲。

有一陣子繆莉似乎在抱怨蠟燭光閃得她睡不著,但不知何時也安靜了下來。

回過神來,已經聽到了外面路上的車馬聲。印象里前一刻自己還在讀書,實際上大概是不知何時打起了瞌睡,有人還在肩上為我蓋了毛毯。往床上看看,繆莉早已縮成一團睡著了,我不由得一陣驚訝。

對著寒冷的窗前坐了那麼久,身體也變得像枯木般僵硬。我想放松一下身體,順帶在床上打個盹,結果卻在被繆莉暖熱了的毛毯里消解了心中的興奮,一下沉入夢鄉。

糟了。再睜開眼時,整個人帶著這樣的恐怖感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

「要准備午飯!」

太陽早就高高升起。陽光的顏色立刻讓我明白,這已經是溫泉旅館結束了早飯,開始准備午飯的時間。此刻羅倫斯應該正忙得不可開交,冷汗登時從脊背後流下來,心里也充滿了對他的愧疚。明明已經這麼多年沒有睡過頭了──心想著這些鑽出毛毯的時候,才終于想起來。

「……哥哥,早安……?」

繆莉一邊坐在桌子前梳著頭發,一邊帶著困惑開口道。

「啊……對了,這里不是店里啊……」

打開的木窗中傳來了城鎮早晨的熱鬧喧囂。

還有微微的海潮氣息。

「哥哥,你真的勤快得過分了呢。」

繆莉笑著對我說。不知是出于驚訝還是敬佩。

「啊,然後,在哥哥這個大懶蟲還賴床的時候,有東西送來了。」

平時自己總是處于被我說教不可以貪睡的立場上,現在繆莉立刻抓住了反攻的機會。明明可以把我叫起來的──要真這麼想就對繆莉期待太高了。恐怕當她睜眼醒來發現我仍在睡的時候,臉上笑得還比現在更開心。

我沒有忘記檢查一下,看看自己的臉和衣服有沒有遭她惡作劇。

然後目光轉向送來的包裹,睡意頓時蹤影全無。

「繆莉,請你讓一下。」

「呼誒?」

抱起門邊的那堆東西,全部放在桌子上。而被我趕到一邊的繆莉則不情願地坐在床上。

「有這麼多的話……」

被送來的,是一遝遝用破布做成的紙張、大量的羊皮紙,滿到幾乎要溢出來的墨水,還有足以做出一對翅膀來的羽毛筆。

「哥哥,你一個人就要用這麼多嗎?」

繆莉盤腿坐在床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同時還不忘仔細地梳著頭。

「不,應該還有抄寫匠人來幫我……繆莉,早上有沒有誰來過?」

「嗯,噢,有人來問哥哥在不在,我說你在睡覺,然後他就說那他會等著。」

「就是說這個啊!」

說完我連忙飛奔出房間,卻被繆莉叫住了。

「啊,那個,哥哥!早飯呢!」

「我會自己解決的!」

我丟下這樣一句話,便跑了出去。

早已開始一日業務的德堡商會仍是像昨天那樣人頭攢動。我叫住一個路過的學徒對他說明情況,結果被領到了一樓卸貨場角落,一群看起來無所事事的男人身旁。這群人見我過來便紛紛起身,動作仿佛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他們無一例外駝著背,右手指頭上纏著布袋。掛在肩頭的褡褳幾乎像是破布,衣服則如同在泥水里拖了一遭。事實上,就連他們的臉也染著一塊一塊的灰黑,絲毫不亞于衣服和手。

不知情的路人或許會把這群人當作從重稅的村子中逃出的農奴,抑或貧窮的旅人。然而正如魔神般強悍的傭兵總會被濺血染得一身紅,滿身墨水才是優秀抄寫匠人的象征。

他們看起來疲敝不堪,只有眼睛卻閃著精神的光彩。

「您說我們能為傳播神的教誨派上用場嗎。」

「當然。歡迎你們加入。」

我握過這三個人的手,感謝他們專門來到這里。

「可是,這個時候,各位都很忙吧?」

「哈哈哈,那可不。不過,我那當公證人的老爺特地叫我過來的。」

「我是從港口稅官那里派來的。」

「我是市政參事會的文書庫那兒的。」

會讀會寫的人可謂寶貴,能從事抄寫文書這份工作的人則更甚。抄書的過程有著超乎旁人想象的辛苦,甚至在修道院里也算得上苦行之一。原本就是難求一人的麻煩差事,更別提對其充滿熱情,又能正確無誤完成抄寫的匠人了。

海蘭德大概是通過那個羊皮紙匠的途徑介紹來了這些人,想必他們個個都是行家。只是原來的位置少了他們,恐怕要忙得焦頭爛額了。

「不過,我家主人說我們只要能幫上海蘭德殿下還有溫菲爾王國,賺來的可比原來那一份工多得多。畢竟什麼東西頭上都要交什一稅,如果能免除的話,缺我們這一兩個工人實在不算什麼。」

「而且,據說其他的大公會還計劃著讓底下的人去宣傳海蘭德殿下的想法,或者萬一情況有變,直接帶著人聚集到教會門前去。我們的主人是因為工作性質的關系沒有多少人手,可如果什麼忙都不幫,等到什一稅免除,在城里也就沒有說話的位置了。」

「再加上大家也確實對聖典上究竟寫了什麼很有興趣。教會說法實在是難懂,可是神實際上真的就是那麼說的嗎?」

海蘭德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這不難從工匠們的反應中看出。

世界或許會就此改變,想到這里,我的心底出現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據海蘭德殿下說,您可是一位學識豐富的神學者。」

「請務必指教我們。」

「哎,啊,不不,不敢當。實在是言過了。」

看來海蘭德在各處都對我極盡宣傳,不過這也有故意營造噱頭煽動民眾的意味在里面吧。他果然絕不只是個頗具魅力的貴族。

「嚯,謙遜的美德能出現在聖職者身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愧是年輕博士,了不起。」

我總有種感覺,大概這樣的局面也是海蘭德算計好了的。想到這里,也只能在這群驚訝的抄寫匠人面前露出苦笑了。

話說回來,要保證他們的工作場所又是一個難題。德堡商會的商館就像是用走廊硬是將好幾棟建築連在一起般的結構,複雜又龐大。沒有指引的話很容易迷路。

況且每個房間都滿滿當當的,結果只能使用分配給自己的這間屋子。

「繆莉,請你抬著那邊。」

我們把床和工具材料全都堆到牆邊,又從其他房間里搬來桌椅。

在這搖身一變成工坊,或是教會筆耕室一樣的房間里,繆莉只好一個人抱膝坐在床上。

「那麼,要我們抄寫的文件是哪個。」

「在這里,請分擔著進行吧。」

「不知道拼錯的地方有沒有改好,因為我不認字。」

不識字的抄寫匠人並不算少見。因為文字終歸就像是圖畫一樣,只要有描摹的能力就能完成工作。事實上這樣反而更能忠實再現原件的模樣,是一個有利因素。問題在于,這樣也會把錯誤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

「我能發現的都已經挑出來了……」

無法閱讀文字,也就無從知曉該修正哪一部分。可話雖如此,記載聖典譯文的昂貴皮紙又不能直接塗改。就在我心想著有沒有別的辦法時,那個工匠從褡褳里取出了一塊插針包。

「請您放心。把這些針紮在有錯的詞上就行了,然後我會參照著改的。」

「那太好了。」

我一邊佩服著工匠的智慧,一邊逐一標出羊皮紙卷上的拼寫錯誤。

余下的兩人則開始給手腕上纏好布帶,又把工作時常用的肘墊鋪在桌上。看起來就像是騎士們在做臨戰准備一樣,很快便做好了開工准備。

「那麼,准備好讓教會大吃一驚吧。」

隨著一名工人的這句話,抄寫開始了。

自己的翻譯也該繼續了──心想到這里,我突然發現繆莉不見了蹤影。說起來她好像問過我早飯要怎麼樣。或許今天早上繆莉一直在等我起來,現在都還沒吃早飯。

我慌忙離開房間,結果發現她正靠在走廊的窗邊,一邊喂著小鳥一邊望著院子里。

「繆莉。」

只叫了一聲,小鳥們立刻全都飛走了。

「沒想到哥哥你是不招動物喜歡的那一類。」

留著狼的血脈的繆莉一邊說,一邊咬著剛才用來喂小鳥的面包。

「你的早飯……這塊面包是?」

「我在外面跳了一下舞,然後得到的。」

她扭了扭腰。

好像,是有點生氣了。

「開玩笑的啦。」

「我明白,可是──」

「人家身上也是帶著路費的。來,這個是哥哥的。」

她打斷我的話,從提在手上的袋子里拿出干巴巴的面包和熏肉,塞給了我。

「坐船的人說,這個面包是他們



沒吃完又烤了一次的。硬得都能崩掉牙了。」

繆莉露出虎牙笑了起來。面包的確很硬,但我在意的不是這個。

「呃,繆莉,我接下來就要開始工作了……」

「我知道的。所以我要是再呆在那個房間里就很奇怪。」

原本繆莉就是硬從紐希拉跟著我來的,要是她能明白這里待不下去,然後乖乖回去的話,對我而言實在是幫了大忙。

可是,一旦真成了她在這里只會礙手礙腳的情況,我卻又開始在意起繆莉來。

「哥哥的臉上就是這麼寫的。」

「……」

「不過,我可是不會回去的哦。」

繆莉露出淘氣的笑容,戳著我的胸口。

「海倫小姐她們為什麼老是捉弄哥哥,我有點理解了。」

別得意忘形了,我要瞪她的時候,繆莉又一下子跟我拉開了距離

「這里好像哪個地方都很忙,我會到處去幫忙做事的。畢竟,連學徒的衣服都穿上了。」

繆莉身上仍是昨天那套商會學徒的制服。

只不過,頭發還跟往常一樣披著,所以看上去非常不像樣子。

「那你就要把頭發綁好才行。」

我接著說。

「我會幫你的。」

大概,披著頭發也是她故意的吧。

「嘿嘿,好~」

繆莉笑著又回到了我身邊。盡管有種總由著她的感覺,可我又覺得只要繆莉能開心,那樣也不錯。

中途好幾次有打掃衛生的學徒,或是搬運貨物的商會工人路過。看到一個客人居然在給學徒紮頭發,大家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副模樣的確是有點害羞,不過自由奔放的繆莉卻並不在意,心情一直很好。

之後的幾天里,工作占據了主要的時間。

海蘭德的譯文不僅幾乎沒有需要改動的地方,甚至對我而言還相當值得學習。溫菲爾國內的翻譯進度則要更前,因此我若是繼續翻譯下去,就形成了和他們的競爭。我想這算是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行為,可另一方面又有很大樂趣。反正自己已是一無所有的自由之身,這樣隨心所欲一次又有什麼關系呢。

抄寫工匠的水平也相當優秀,從海蘭德手中接受的原稿不斷增加。若是免去畫在欄外的繁複裝飾,他們一天可以抄寫大概五張原稿左右。全十三章的聖典中,海蘭德交給了我們前四章的翻譯,現在抄本的數量正在不斷增加中。

每當抄本完成,海蘭德就會把它們分送給阿提夫的城市貴族,以及住在城外的莊園主們。有一次我們應市民的要求也向他們送去了兩本,結果第二天便有各個公會的負責人蜂擁而至想要求得更多。

這一部分是海蘭德游說的成果,另一部分則是因為阿提夫原本就有如此的基礎。城市的一側是冰冷刺骨的大海,另一側沿河而上則是常年積雪的深山。據匠人們講,最近還有北海的海盜不時來掠奪。城牆之外絕不算是能安居樂業的環境,整座城市自然會渴求神的教誨。

也因為如此,連日來不分晝夜的工作在我眼里根本算不上什麼。以往我從未有過被別人需要的經曆,只是獨身一人不斷鑽研經卷。當這一切終于能發揮作用時,無論多麼辛苦都不在話下了。匠人們每當日暮便會一同離開,當然,我的工作可不會就此結束。因為整晚點著蠟燭的緣故,最後到深夜終于被繆莉趕出了房間。我沒有辦法,只好把椅子放在走廊里的大木箱旁,裹著毯子繼續工作,沒想到反而更容易集中精神。繆莉故意找借口生氣,大概是嫌一個人睡太冷了吧。

從睜開眼睛,到不得不閉眼,有時甚至連做夢都在想著聖典的事情──這樣的時間實在是至福。在紐希拉我雖然得到了羅倫斯的理解,但也不是完全脫離溫泉旅館的工作。現在的生活才真真正正是我憧憬的。

只是,唯一能擾亂這種生活的,無論在紐希拉還是阿提夫都只有繆莉。每當她在商館做完一天的事情,回到房間後都要來向我逐一報告。我只能隨口應答等著她安靜下來,可過不了多久她又會搬著椅子和我一起讀聖典的翻譯,或許是為了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隨時來問我。

不過,大概是我過于投入,繆莉終于開始擔心起我的身體了。畢竟早晨她出門前准備的食物,到晚上回來時一點都沒有減少,要說讓她擔心也是當然的。

平時總是我在說教繆莉的生活態度,現在立場完全顛倒了過來。晚上,她不再把我從房間中趕出去,而是選擇在蠟燭燃盡的時候硬把我拉回床上。若是站在旁人的角度來看,這幅場景一定很好笑。繆莉若是有弟弟或妹妹的話,她一定能當個好姐姐的,我有了這樣的想法。

話雖如此,可我的熱情她果然還是沒有理解吧。有一天晚上,繆莉又像往常一樣把我從桌前拖回床上時,她對我提出了一個問題。

「對了,哥哥。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嗯,是什麼?我回應道,可因為整天都沒講過話,首先發出的卻是幾聲干咳。

「哥哥,你為什麼對神的教導這麼熱衷呢?」

繆莉或許是出于抱怨的目的問了這個,可實際上問得卻相當接近本質。

「咳咳……嗯。我沒對你說過嗎?」

「沒有。所以……我有點……害怕。」

毯子里,繆莉緊緊地抱著我的胳膊。就像是防備我趁她睡著後溜回桌子前一樣。事實上,白天怎麼也想不到的絕妙翻譯在夢中浮現出來,然後我從床上跳起撲向書桌,這樣的事情的確發生過好幾次。

只是,仔細回想一番,我真的沒找到對繆莉提及那些事的記憶。想想從她出生到現在居然一次都沒提過,總有種奇怪的感覺。

「是這樣嗎……不過,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一兩句話是很難概括的。」

「告訴我。如果能讓我明白,就再多給你一根蠟燭。」

如果能再讓我點一根蠟燭的話,那也不壞。何況,倘若能向繆莉說明我對神的執著,或許也會為她打開這扇大門。

我慢慢地思索著,抬頭望著昏暗的天花板,開口說。

「原本,我是不相信教會和神明的。」

「咦?!」

繆莉發出驚詫的聲音。這聲驚歎,甚至能和她第一次知道燒熱水也要花費金錢時匹敵了。

「這是真的。我出生的村子,也就是所謂異教徒的村落。人們祈禱的對象是地上的清泉,或是抬頭望見的巨樹。要說神明,則是傳說中保護村子的一只大青蛙。」

「青蛙?」

「傳說就是這樣的。不過,或許以前真的是那樣。」

要說為什麼,因為繆莉的母親就是一頭巨狼化身而成。

「所以說,因為出生在那樣的村子里,自然也就從沒想過去學習教會的東西。諷刺的是,之後正是因為出生的村子幾乎被教會的軍隊毀滅掉,我萌生了那樣的決心。」

我回憶起自己為何從未對繆莉提起過這些了。因為這段故事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和我們有交流的村子被一個接一個踏平,當然,我們什麼辦法也沒有。無論怎麼對村里的神明祈禱,也得不到任何幫助。男人們抱著必死的決心准備最後的奮戰,女人和孩子們則准備逃離那里,再也不回到那個村子去。」

這些事情如今還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上演著,只是當時要更加頻繁。繆莉一聲不吭,只是用力抱緊我的胳膊。她縮著腦袋,看上去像是有點後悔問起我這些了。

「不過,從結論來說,由于許多因素碰巧湊在一起,村子沒有滅亡,到現在也還健在。」

繆莉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但是那個時候,不止我出生的那個村子,整個北境都被人們稱作異教徒的領土,處于戰爭狀態。」

「……那,只有紐希拉是安全的嗎?」

紐希拉這片曆史悠久的土地,在當時則被叫做異教徒領土上,正教徒的樂園。

「是的。所以教會隨時還會再來攻打村子。能保護村子的手段,當時我只想到了一個。那就是,讓自己成為教會里的重要人物。」

聽到這里,繆莉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解神情。

這個想法就是如此單純,連我自己也明白。

「那時候……我還是個比現在更不諳世事的小孩子。所以才有了這個天真的想法,或者說是小聰明。正因為如此,當時我雖然學習著神的教誨,可心里相信的卻是教會這個組織的恐怖和強大。我周圍的人也是一樣,大家都希望通過這條路給自己帶來特權,沒有一個人會真的想去實踐神的教誨。」

這段回憶發生在那個被叫做大學都市,聚集著被教會認定為博士的賢人們,熱鬧又喧囂的城市里。

學習就要花錢,花錢的地方就會吸引欺詐者。我在那里被騙去了身上的最後一分錢,背著債務,狼狽不堪地逃了出來。

的確是令人難以喘息的體驗,但正因為如此才有了我的今天。

「即便如此,或許是因為和自己的性格相配,我開始享受起學習的過程,連那些學識也不知何時變成了自己的血肉,讓我繼續追求著這樣的樂



趣。只是,唯有信仰心本身,無論如何也沒有真的在我心中紮下根來。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太沒有道理,太不確定了。」

我發現自己的村子在某一天幾乎要像朝露般瞬息即滅,之所以免于劫難也只是單純由于幸運而已,我發現供奉著青蛙神明的村子只有自己出生的那一個,我發現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一件事情是確確實實不會改變的。

世界上唯一正確不變的,就是弱肉強食,當時我曾這樣想。

「而這個想法被顛覆,則是在我遇到了兩個與眾不同的旅行者之後。」

「……爸爸,和媽媽?」

「答對了。」

雖然是一件細微的小事,但誇獎還是讓繆莉很開心。她那條充當暖爐的尾巴在毯子里唰唰地擺來擺去,讓我感覺癢癢的。

「但是……為什麼?遇到了媽媽之後,不是更應該覺得教會的神是騙人的嗎。」

畢竟再沒有什麼比赫蘿本人的存在,更能反駁教會的說法了吧。

不過,信仰這種東西屬于別的種類。

「這樣的想法,我也認為是對的。可是,該怎麼說,情況並非如此。神究竟是不是真的坐鎮于天上,這些存在論的問題的確很重要。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因為世上究竟有沒有可以從心底相信的事物,告訴我答案的,就是他們兩人。」

「……我還是不明白。」

毯子下的尾巴,不滿地扭動著。

「要說這世上有什麼絕對真實的東西,你不覺得他們之間的紐帶就是其中之一嗎?」

聽我這樣問,繆莉像是稍稍吃了一驚。

之後,她像是思考了一會兒,然後露出了像是膩味一樣的神情。

「好像,是的吧。因為爸爸和媽媽,已經親密到讓人看不下去的程度了。」

或許在親生女兒看來,真的是這樣的感覺。

「但是,這個和神的教導有什麼關系呢?」

「這個啊。」

我閉起眼睛,回想起和赫蘿與羅倫斯相遇以來,那些騷動──有時甚至是危險,但又莫名惹人發笑的大冒險。

「無論面對怎樣的困難,陷入怎樣的絕境,他們都絕不會放棄彼此。要說原因,正是因為他們知道彼此的心意在這世上是絕對真實的,並且確信著這一點。」

「……」

繆莉什麼都沒說,大概是因為聽起父母的這些話題覺得難為情了。

「只要確信著某個東西,那麼無論什麼困難都能克服,看著那兩個人我總會這樣想。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那個『應該確信的東西』的的確確就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我才理解,要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中活下去,信念有多麼重要。」

那是對伴侶的愛意,對集體或領袖的忠誠,其中或許也有守財奴般的執念──雖然不怎麼值得褒揚。

不過,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正因為有某種信念,人才會變強。

「與此同時,我也痛感到那些在精神上無家可歸的人有多麼可憐,多麼無力。因為我自己就曾是他們中的一個。」

我大概已經無法,也不想再理解當時的絕望究竟是怎樣的意味了。一無所依的孤獨就像是病魔一樣,能把活著的人拖向死的深淵。

「當時,我第一次感覺神的教會融入了自己的血液中。」

神與我們同在。

原來如此,就仿佛大夢初醒一般。

「神絕對不會舍棄我們不顧。當我明白這句話的含義時,感覺就像是溫泉的瀑布突然從頭頂上落下來那樣。」

我本以為繆莉聽到這句話會誇張地笑起來,可她卻沒有那樣,而是更用力地摟住我的臂膀,像是撒嬌輕咬般將嘴貼在我的肩頭上。

「這個,我知道的。哥哥說會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有那樣的感覺。」

這種看上去像是在鬧別扭一樣的說法,應該是她在掩飾自己的害羞。而事情本身則是很早以前,繆莉從赫蘿口中得知自己流著狼的血脈時的故事了。

「世上還有很多人在孤獨的寒冷中顫顫發抖。只要成為聖職者,就可以讓這樣的溫暖遍及他們的心。我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于走投無路的絕境里遇到了羅倫斯和赫蘿。我知道這樣的幸運不會降臨在每個人的頭上,但我明白了,自己能夠親手為別人帶來幸福。因為神的愛是無限的,不加分隔的。」

所以我必須盡可能地理解神才行。必須能夠對抗一切疑念才行。每晚為了對抗睡魔,一邊啃著生洋蔥一邊鑽研經卷,正是因為這樣的信念。

「呃……嗯……」

繆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疑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過于激動了。

「對不起,我說得有些誇張了。不過,我想道理的確是如此的。」

「不,不是啦……我只是很驚訝,哥哥會那樣學習,原來是有理由的。以前,一直覺得我們家的哥哥是個有點奇怪的人。」

「哎。」

我受傷地看了看旁邊的繆莉,她正掛著在黑夜里都能分辨出的促狹笑容。

「但是我知道了。哥哥會有這麼認真的動機,果然是有點奇怪,難怪一直沒有被海倫小姐和其他的舞娘姐姐們給騙走呢。」

「繆莉。」

壓低聲音,也只會讓她更得意吧。

「而且,我也有點理解哥哥為什麼會突然離開村子了。雖然還是不知道那個叫做教皇的人收不收稅,跟哥哥生氣有什麼關系……但他一定傷害了哥哥非常重要的東西。」

的確如此。繆莉的話一針見血,以至于我幾乎又要揚起聲音了。

教皇將救贖世人的神之教誨,變成了牟取稅利的工具,這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的。

「我很遺憾,沒辦法讓你明白因為你的理解,現在我有多開心。」

「哎?那,抱緊我。就像小時候那樣。」

繆莉正一點一點地變成赫蘿。比起在山間追逐野獸,她的興趣也開始偏向衣著打扮。這樣的成長有時會讓我感到一絲寂寞。可是,在最根本的的地方,她依舊是個孩子。

我苦笑著摟緊身旁的她,繆莉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過,哥哥。」

「什麼?」

「媽媽告訴我耳朵和尾巴的事情,然後我哭了的那個時候,你為什麼沒有跟我說關于神的這些事呢?」

從上下文來看,的確當時就應該說了。

之所以沒說,是因為一個十分尷尬的理由。

「這個啊……」

「嗯。」

如果現在選擇搪塞,繆莉一定會懷著惡作劇的心態緊咬不放。于是我決定不再賣關子。

「因為,就連我也從未見過神的真身。」

「哎?」

「可是,我本人卻就在這里。能夠看見,觸碰,與之交談。正因為如此,以立志奉神之神來說……是有些矛盾的……」


再沒有比這更令人大失所望的了。何止如此,甚至可說教會本身便是建立在這塊基石上,靠著無數欺瞞延續至今的。我以為繆莉一定會很驚訝,可她卻唐突地說:

「再抱緊我一次。」

「嗯?」

「必須要能夠看見,觸碰,與之交談對不對?快點,不然我的信仰心就要消失了!」

繆莉萌生對神的信仰心大概還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件好事。

我遵從了公主殿下的命令。

然後,不知是因為一整天都在認真做事,還是她一貫的特技,繆莉很快便在我的懷抱中發出安穩的眠聲。自由奔放這一點真是一直都沒變。只是,縱然她身材嬌小,但畢竟比幼時長大了不少,一直抱著對胳膊實在是一種挑戰。我輕輕地抽離了手臂,小心不弄醒她,然後松了口氣。

再看一眼繆莉熟睡的模樣,臉上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這世界上那些絕對真實的東西中,或許應該加上一條:這純真無邪的睡顏。

明天起又能全力以赴。繆莉的睡顏讓人有了如此的力量。

日子在祈禱與思索中一天天過去,當聖典譯文抄本的抄本已經遍及阿提夫時,繆莉的閱讀進度也趕上了我的翻譯。她一直「快點,快點」仿佛故意般地催促著我,但這種迫切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樣。等到第七章的翻譯結束時,我竟有了種迄今為止屏住的氣息一下子都湧回胸中的感覺。

聖典主要的教義記載在前七章里,剩余的部分則是先知從神口中領受預言後展開的旅程,以及其弟子們的言行錄。當然我的翻譯只是一份手稿,一定還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但大意應該是傳達清楚了的。

──好像,總算是趕上了。原先一直為營造輿論而奔走的海蘭德,開始正式和教會的大主教進行對話,正是昨天的事情。

據我聽到的消息,城市里的氛圍似乎完全倒向了溫菲爾王國一方。既然教會是人民的尊敬與供奉而建立的,現在它恐怕也不能無視人民的意向了。

記載著神最基本教誨的前七章翻譯,應該會成為人民的助力。

此外,人們對神的教誨竟然表現出了如此的熱情,這也令我十



分感動。

世界並沒有被神舍棄。正確的道理總會昭然天下,道路總會通向真實。

黃昏時分,匠人們全都離去,陽光的殘渣粘在對面樓房的屋簷下。

「哥哥──,你寫完了嗎──?」

連門也不敲就直接進來的,大概只有繆莉了。

我回過頭,竟然有種許久未見她的錯覺。

「你說過,大概就是今天會完成對不對?」

「剛剛做完。」

「真棒真棒。」

這種好像父母一樣的說話方式,不由得讓我笑了出來。

「通過勞動,你多少也學到了一些東西吧?」

「當然。我啊,每天可是都很出風頭呢。這邊那邊都搶著要我去幫忙。不過,我覺得最驚訝的是,原來世界上有那麼多工作啊。」

等待墨水徹底干透的這段時間里,繆莉愉快的模樣也讓我的心神得以放松。

「畢竟商會就像是帶動世界的水車一樣。」

「雖然大多數是沒意思又麻煩的工作。」

「世間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個我也知道啦……對了,他們讓我去數錢的時候,我看到有多得嚇人的木箱,每個箱子里都被硬幣塞得滿滿的哦。可是,明明有那麼多那麼多錢,我數了一整天,手都變黑了,最後賺到的卻只有那麼那麼那麼少一點!」

說起來,有幾個晚上繆莉的確會頻頻去聞手上的味道。當時我以為是她白天摸了魚之類的東西,原來是在意手上的銅臭味。

「不過,我覺得好奇怪啊。」

「好奇怪?你是說什麼?」

「有時候他們還派我去找換錢的人。可是為什麼有那麼多的錢卻不願意用呢。」

「那些錢或者是有誰存放在商會里的,或者是用來進行大筆交易的。再或者,也許是用來輸出的。」

「輸出?就是說,賣到別的城鎮去?可是,明明這里的人們都一直很缺零錢啊。」

「如果有對阿提夫來說,比零錢更有價值的商品,那麼勢必是賣掉零錢會更有賺頭對不對,這是很常有的。」

「哎~真奇怪。」

有關這樣的貨幣輸出,我還曾經抓到過一次巨大的內幕操作呢,我想跟繆莉炫耀一番,但又意識到這樣可不成熟。

「總之,我不喜歡那樣的工作。還是港口里的工作比較有意思。」

「港口。」

我跟著問了一句,繆莉的眼神立馬閃起光來。

「那些大船上的貨物,堆得高到要抬起頭來才能望到頂哦,然後我會跳上去,把它們扔給在岸上等著的人。港口里船挨著船,波浪晃得非常厲害,所以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而且今天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有一艘和蜻蜓一樣的船硬是想要靠岸,結果因為不知道港口的規矩,惹得大家都罵他!」

繆莉哼著鼻子驕傲地挺起胸來。活像真的變成了德堡商會的小學徒一樣。這孩子性格直率又活潑,所以也很容易被那樣的氣氛感染吧。

蜻蜓一樣的船,大概是指能夠不依賴風,靠著人力劃動幾十只巨槳在海上前進的快船。或許上面是載著什麼緊急的貨物也說不定。

這些先暫且不提,我試著想象了一下那副喧鬧港口中,人們在高高堆積的貨物上跳上跳下工作的場景。

「那樣……一定很危險吧?」

「嗯,有好幾個人都掉到海里去了。一直都沒有掉的只有我一個。」

繆莉得意地說。她平日常玩的游戲之一就是在紐希拉那冰冷的急流間跳來跳去,游泳當然也不在話下。

不過,問題不在這里。

「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把你交給了我,萬一你受傷了,我該怎麼向他們交代呢。」

「啊,我知道。如果出事了,就必須擔起責任來才行,是那個吧?」

「……」

我深深歎了口氣。這大概又是她連意思也不明白,就從海倫和其他舞女口中聽來的吧。

「有點不一樣……不過大概也是如此。」

「是嗎?」

咕──繆莉剛說完,肚子便發出了牛叫般的聲音。

「現在還是填飽肚子比較重要。吶,吶,哥哥既然做完了工作,就可以出去了吧?」

這幾天里,我總是在房間里吃飯。繆莉雖似乎是一直想要在外面熱鬧的地方吃紐希拉沒有的東西,但知道我不會離開桌子半步後,也只好乖乖地呆在屋子里,和我一起吃商會送來的面包。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過了這麼久,我也必須要活動一下身體才行。不然或許真的要變成石頭了。」

「有好幾次我真的在懷疑,哥哥不會是死在房間里了吧。」

繆莉咧著嘴笑了起來,接著又突然抬起頭看著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

「對了,哥哥!」

「什麼?」

「要到外面去的話,這副模樣可不太好。」

聽她這麼一說,我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上,但還是跟離開紐希拉時一樣。

還是說,臉上粘了什麼東西?我又摸了摸臉,但只看到繆莉在搖頭。

「這個外套太像聖職者了,快脫掉。」

「哎哎?」

「好啦,快點!」

按照繆莉說的脫掉外套後,她又從上到下地打量著我,嘴里還嘟噥著什麼。

「怎麼還是有點那種感覺……」

「繆莉?到底是怎麼了?」

「哥哥,你稍微低一下頭。」

我懶得再問,順著她的意思剛一低下頭,頭發就立刻被撥得亂七八糟。

「……繆莉。」

「這樣……啊,這個或許不錯。」

她打量了一下周圍,然後打開墨水瓶的蓋子,用自己的小指尖蘸了一點,唰地在我的臉頰上畫了一條線,又在另一側也蹭了一道,接著拉開距離看著我。

「這下,差不多了。」

「繆莉。」

盡管我的聲音里參雜著憤怒,可繆莉卻毫不露怯地雙手叉腰,挺著胸回答。

「現在,一副聖職者的模樣上街去會有危險的。」

「……嗯?」

「因為那些做力氣活的人,現在都很激動。」

夜幕尾隨著夕陽漸漸降臨,繆莉的眼睛在薄暗中閃著怪異的光。

「我趁著工作空閑在鎮上聽人們講了各種各樣很多東西,我很努力的。」

「各種各樣……」

「這是工作分擔啦!雖然哥哥在房間里一個勁地拼命翻譯,但是卻一點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所以我才要代替哥哥發揮眼睛和耳朵的作用!這不是冒險的基本嗎?」

見我還愣著,繆莉明顯地露出了不高興的模樣。

「難道說,哥哥你真覺得人家只是在打發時間而已嗎?」

「不……」

其實我的確是那樣以為的。

「真是的,所以我才說哥哥你這樣不行啦!這樣不是連那個金發到底有什麼企圖都不知道嗎!」

當然,海蘭德那樣身居高位的人物,是幾乎不可能以那個單純的理由為動機展開行動的。

只是繆莉似乎是從根本上地不信任他。

「果然,哥哥你只看到了世間的四分之一。」

「連一半都沒有嗎?」

世上有男人和女人。而我似乎是完全不了解女性,因此也不了解世界的另一半。可就算我接受了這樣的評價,現在又剪掉一半是為什麼呢。

繆莉露出了有些困擾,又有些悲傷的表情。

「因為哥哥,你只看見了人好的那一面。」

這個天真爛漫的少女,有時卻相當一針見血。

「可是啊,人心並非全都是善意,對不對?」

冰冷的事實的確如此。這話從只有年紀只有我一半大的繆莉口中說出來,或許,我真的是連那四分之一都只看到了一半而已。

茫然之中,繆莉溫暖的小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不過,本來我也想象不了哥哥耍壞心眼的樣子。」

我低頭看著繆莉,剛才耍完壞心眼的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所以我要來保護哥哥。我要看著那些哥哥看不到的地方,防止你一下子從懸崖邊上掉下去才行。」

這孩子小小年紀在胡說什麼,我心想道。可埋頭于思考時,是繆莉拉了一把才讓我免于被疾馳的馬車碾過,這樣的事情也的確發生過。

雖然找不出什麼可以反擊的話,但一直沉默的話就要失去兄長的威嚴了。

「那麼,我在自己狹窄的視野中究竟要看什麼才好呢?」

繆莉斜著眼朝上瞄我,然後像是對我的回答很失望似地搖了搖頭。

「讓哥哥無暇他顧的不是只有一個人嗎?」

明顯是用錯了成語,但繆莉的模樣看起來卻自信滿滿。

這樣的落差實在是太有趣了,我禁不住笑出了聲。

「你說的沒錯。」

「所以說嘛。」

繆莉咧著嘴露出微笑,然後將腦袋貼在我的手臂上。

「所以說嘛……」

「嗯?」



我沒聽清楚她說了什麼,等接著問的時候,繆莉已經放開了我的手。

「先不提這些,我肚子餓了!」

總覺得她像是說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但也可能只是鼻子癢了在我的胳膊上蹭蹭而已。不管怎麼說,讓我無暇他顧這點確實是真的。

「吃太多東西可不行啊。」

「好~」

一如往常的撒嬌聲音。

我苦笑著,朝早已跑出房間的繆莉身後追去。

夜里城市的熱鬧,和白天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

若是類比的話應該說更近似于紐希拉,即酒與肉的豪宴。

和紐希拉不同地方在于,坐在臨街長椅上肆意喧囂的人變成了一群筋骨隆隆的粗獷男人。這些人大多是港口工作的荷夫、加工圓木的勞力,或是在船上操弄粗大纜繩的水手。經受了海風和烈酒雙重刺激之後,他們那干啞的笑聲和怒鳴聲散發著一種獨特的迫力。

我立刻明白了繆莉的忠告有多麼正確。

「大主教說到底打算怎麼辦?」

「今天早上的祈禱也只見從主教露了臉。是我們把溫菲爾老爺給嚇住了吧。」

「不對不對,大主教和溫菲爾老爺一直在教會里開會呢。」

每個人談論的不是教會和溫菲爾王國,就是海蘭德。其中有人只是觀望事態的發展,但也有人述說著對稅收的不滿,將海蘭德稱作救世主。

我們一邊看著這些人一邊漫步,在晚上也出攤的小店里買了夾著油炸鱈魚肉的面包。繆莉大概是通過白天的工作賺了零花錢,又從自己的錢包中取出硬幣,給面包里加了一條豬肉腸。

「的確,要是穿著聖職者的衣服出來,大概就連吃的也買不了了吧。」

恐怕一上街就會被醉漢們圍住,逼問「你是站在哪一邊的」。

「外表可是很重要的哦。」

明白了嗎?繆莉歪著腦袋用這樣的眼神盯著我。于是我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在她頭上輕輕碾了兩下。

站在十字路口,一邊吃面包一邊看著過往行人,真的能發現很多事情。

──他們感興趣的是什麼,談論的是什麼。其中也有人對周圍宣稱手中掌握了聖典的白話譯本,接著便立刻激起了一片敬畏的聲音。仿佛只要有了那個就能一掃教會之惡弊。

全盤相信這群醉漢的言論和行動當然是危險的。但他們期待的程度也由此可見一斑。如果有這麼多人站在我們一邊,海蘭德的願望應該是能夠實現的。縱然是大主教,也不能無視眾人的呼聲。想必他也會很快一改往日作風,與大家一同聲討教皇的行為吧。

「這樣下去,或許正義真的能重見天日了。」

阿提夫的教會將成為嚆矢,影響一個又一個城市。一想到自己的工作也在這進程中多少起了作用,我的心中就湧出了一股激動難耐的感覺。

我懷著如此的想法注視著街道,卻看到身邊的繆莉一副早已習慣這里的模樣,靠著牆咬了一口面包,然後長歎了口氣。

「正義……正義?」

「怎麼了?大家,不是正在朝海蘭德殿下指引的那個正確方向前進著嗎?」

我問了一句,結果繆莉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像真正的商會學徒一樣抬了抬下巴。

沿著她的視線看去,是一群聚在小酒吧外面長凳上,吵鬧著的男子。

「哈!哈!哈!」

「快看,快看啊!」

狗叫聲隨著男子們起哄的聲音傳來。這群醉漢似乎是在用肉干逗弄著野狗。事情本身並不稀奇,因為城牆里也有各種各樣游蕩的動物。

「吃吧!什一肉!撿起來吃吧!」

肉干剛一被丟出去,野狗立即沖上去將其吞下。男子們見狀發出了放肆的笑聲,而我也立刻明白了他們在笑什麼。

那條狗被人套上了司祭服模樣的圍嘴。

「狗祭司大人!這是我們的什一面包!」

每當野狗吞下丟給它的食物,男人們就會笑得前仰後合。

繆莉也在忍著笑,但我卻完全笑不出來。

因為這是再明顯不過的,對權威的冒瀆。

「大概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了。雖然喝了酒之後大吵大鬧的人我在紐希拉早就看慣了,可是那些人跟紐希拉的完全不一樣。有點……可怕。」

繆莉吃完面包,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面包屑。

「今天白天的時候,附近島上教會里有一個祭司先生來了。當時的情況更厲害。」

「……是怎麼樣的?」

野狗得到了食物,高興地搖著尾巴。搖得越厲害,男子們也就越開心。

「好像,教會里了不起的人坐船的時候,船帆上一定會有教會的紋章。所以大家一看到船就明白里面是誰了。然後就是突然一陣拍手和歡呼聲。」

和談及的內容正相反,繆莉的表情看起來非常黯淡。

還是說,她不喜歡看到祭司受人歡迎?

美貌的小學徒歎了口氣。

「誰都不是在歡迎他。商會的人告訴我說,那個祭司先生是被叫來給大主教撐腰的。因為全城的氣氛都在跟教會敵對,所以需要更多人來對抗那個金發。然後大家明白了這個,所以才故意用拍手和叫喊聲來歡迎他。畢竟到了港口船已經不能再回頭了。祭司先生從船上下來的時候,一副又疑惑又害怕的模樣,還說自己來到了最糟糕的時間點上。」

惡意。

面對權威,當時的港口里緩慢沸騰起了一股惡意。

「明明不是在真的歡迎他,但是當時的港口卻擠滿了人,真的好可怕。那個祭司先生看起來人很好,可離開港口的時候就像是在逃跑一樣。」

並非每個人在特權之上都會變得隨心所欲不思進取。即便是阿提夫的大主教也是一樣。畢竟生性惡毒之人,是不可能那樣熱心于聖務的。

「我在這里工作了好幾天之後發現,其實大家好像都不怎麼關心那些細小的事情。怎麼說呢,就好像是有一個可以發泄的對象就什麼都好一樣。雖然每個人都喊著『教會要把人榨干了』,可我問他們『十分之一稅真的有那麼高嗎?』,結果大家又都笑著說『反正我們也沒啥可繳的』。」

的確,要向那些整天搬運貨物計日取酬的人們征稅是很難的。什一稅的對象往往是具有一定規模的商會,關卡,或是擁有土地的人。當然也可以認為這筆稅收最終仍會分攤到每個人頭上,可在生活中要感受到這點是很難的。

「吶,哥哥,我覺得自己是明白你的信念的,而且你翻譯時的樣子也的確很投入,所以才一直沒跟你說。」

繆莉抬起頭來看著我,視線中透露著前所未有的認真。

「哥哥你寫的譯文已經傳遍了城里。但是對大家來說,反而像是要有了那個,就可以隨便對教會說壞話了。」

「聖典譯本,並不是那樣的──」

「可是哥哥怎麼想,紙上究竟寫了什麼,好像已經跟事實沒有關系了。」

神的教誨之類細碎的東西怎樣都好。在我進行每日必修的聖典暗頌時,也會有商人把這當作順道沾光的好機會,擅自跑來低頭垂手。這是極普遍的事情。

「所以呢,哥哥真的要當心才行了。那個金發,或許早就知道了事情會變成這樣。」

「這……」

「那家伙,根本就是只會撿好聽的講。」

一半世界的,再一半。

我看著繆莉的眼睛,卻無法反駁她。移開視線,那只被人捉弄的野狗又進入了眼簾。自己果真是太過天真了嗎?可是,所謂信仰本來就是天真無邪的。如果天真無邪的存在卻被用來行惡,那究竟該怎樣是好?

我也不認為海蘭德的動機會像聖人般單純。然而,心里卻有種感覺,確信這條路的確通往真理和正義。

我意識到自己似乎無法分辨什麼是可信的,什麼不可信。

好想再翻一翻聖典。

「繆莉。」

「?」

我看著被眾人愚弄的野狗,還有周圍放肆大笑的人群,對繆莉說。

「我們回商館去吧。」

自己翻譯聖典的初衷,絕非是為了助長那樣的惡意。也不是要嘲弄教會的權威。只是想要陳述現實存在的扭曲,並呼籲改正而已。

當然,我不認為他們能代表所有人,也不認為海蘭德是在存心煽動。可即便如此還是被上了一課──然後明白了自己所能看到的世界,僅僅只有四分之一。

「好吧。」

我本以為繆莉會纏著再買其他食物,卻沒想到她回答得那麼輕巧。

接著她離開靠著的牆壁,快步朝前走去,又轉頭向我。

「要不要我來牽著哥哥的手?」

為了理想而努力的結果,卻是目擊了令我始料未及的惡意。恐怕我的失落早已浮上了臉吧。所以才會有繆莉半是捉弄,半是關心的這句話。

簡直讓人分不清我們之間到底誰更年長。

「……要是走散了的話,我可不管啊。」

「這話是人家說的才對吧!」

我被繆莉拽著手,從來時的路



上返回。

她的腳步稍有些快,大概是為了早一點讓我離開這片卑猥而暴力的氛圍吧。盡管聒噪而且任性,有時還會說出了不得的話來嚇人一身冷汗,可繆莉根本上還是個好孩子。

那麼──我心想道。

既然繆莉是這樣的好孩子,世上會有更多如她一樣善良的人也不奇怪。

我知道這世間的事越是糾纏越是看不清楚,也知道惡人的存在更是理所當然。畢竟自己和羅倫斯的相遇,就是以一場欺詐為開端的。

所以,既然有人會為了自私的欲望而嘲弄教會的權威,那麼也一定會有更多人在閱讀了聖典譯本之後,就能清楚地理解教會的是與非才對。至少,我願意如此堅信。

和繆莉一起返回商館,從那些這個時間仍在加班的職員中擠出一條路,回到我們在三樓的房間。

「不管怎麼說,至少今天要好好休息!哥哥你明白了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繆莉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吠叫的小狗,于是我先笑著答應了她,然後才打開房門。一股墨水的味道立刻溢來,瞬間驅散了外面的喧囂。

因為這股香味代表著知識與靜謐。

「只是,睡覺之前我還想洗一把臉。而且,繆莉,你也有些髒了,去拜托商會的人燒一點熱水──」

我一邊說一邊點燃蠟燭,這才發現繆莉仍站在門口不動。

「繆莉?」

她沒有搭理我,而是渾身如寒顫般地一抖──露出了耳朵和尾巴。然後走進房間,關上門,開始四下嗅起什麼來。

我以為這又是玩笑,可繆莉卻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般,徑直走到了書桌前。


「繆莉。」

不是問句,而是直呼她的名字。桌上整齊地擺著完成的譯稿。恐怕,和我們離開之前相比,什麼都沒變過。

「我們不在的時候,有誰來過這里。好幾個人。」

我沒有質疑,是因為她的耳朵和尾巴上的毛此刻正如舊刷毛般逆立著。

況且這個房間的門沒有鎖,誰都可以任意出入。

「莫非,是盜賊?」

對著燭光檢查了一下羊皮紙卷。但是張數正確,筆記也是我自己的。

「也沒有塗鴉……或許,只是誰出于興趣來看了一下?」

商會里也有虔誠的信徒。大概有誰聽到了翻譯快要完成的傳聞,可來到這里卻發現我們不在,才按耐不住擅自翻看了羊皮紙卷。

我作出了這樣的推測,而繆莉則又彎下腰在桌子周圍嗅了一圈,才支起身子來,擦了擦鼻子。

「不知道。我能發現的,只是有誰來過這里而已。要是能像媽媽那樣變成狼的話,或許就能知道是誰來過了。」

她打了個噴嚏,然後用帶著不甘的聲音說。

繆莉能自由地收入耳朵和尾巴,卻無法像母親赫蘿那樣變身成巨大的狼。大概是因為她流著一半人的血脈吧。

「總之,哥哥你真的要更小心點才行哦?」

「我知道的。可是,我覺得過度懷疑別人也不合適。」

聽我這樣回答,繆莉雖然雙手抱在胸前,但尾巴卻不滿地搖了搖。

接著她又聳了聳肩膀,還像是放棄了什麼似地長歎一口氣。

「那麼,我去准備熱水……為了保險起見,請你把短劍戳在地上,用劍柄來頂住門吧。」

「與其那樣的話,還不如我也一起去呢。」

聽她的聲音好像是有點生氣了,不過這樣想的確也對。

我把蠟燭插在手持的燭台上,准備走出房間。

「啊,正好有誰到三樓來了。是誰呢,這個腳步聲是路易斯的嗎。」

繆莉抖了抖耳朵,說出了一個人名。大概是和她在白天的工作中熟識的學徒。那麼正好可以拜托他准備熱水──我冒出這個想法的同時,繆莉收起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緊接著,敲門聲響了起來。

「打擾您休息了。」

敲門之後首先通告。這樣看起來,他應該不是那個趁人不在進入房間的人吧。

「請進。」

我答了一聲,打開門。發現門外是一個比繆莉還小兩三歲的少年。

打擾了。海蘭德殿下在找您。」

這句話突然讓我意識到,來房間里的或許是海蘭德。作為我的雇主,他當然有權利隨意閱讀我的成果,以貴族之身進入平民的房間也不會受任何呵責。

「我知道了,馬上就去。」

得到了我的回複後,小學徒恭敬地低下了頭。我看到他的視線趁機在房內掃了一圈,之後很快又換上了笑臉,並和我們揮手道別。

當然,我溫柔地選擇了裝作沒注意到。

關好門之後,我發現繆莉正坐在在工匠們用的那張桌子上笑著。

「那就是路易斯君嗎?」

「嗯。我們一起在港口工作,他掉進海里了兩次。」

繆莉的笑容究竟是代表著親近,還是在笑他掉進海里的笨拙,我一時無法分辨。大概,是兩者皆有的。

「那麼,我要去一趟海蘭德殿下那里了。」

我故意停頓了一下。

「我當然也要去。」

「這次可未必會有點心啊?」

「正好。反正吃了太多誘餌也會影響判斷。」

事實上,海蘭德會給繆莉吃點心,或許是出于喂食滿是戒備的山中野獸,使其馴服一樣的樂趣。

「務必不要說失禮的話。」

「好~」

她跳下桌子,然後走出房間。

我在跟上去之前又回頭看了看房間里。

譯稿這樣放在桌上,不會有事吧?

「哥哥?」

走廊里傳來了繆莉的聲音。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隨身帶上。

畢竟還要向海蘭德報告前七章的翻譯成果。

「讓你久等了。」

「嗯。不過呀,先前見到了越橘和蘋果,這次會不會是梨呀?」

繆莉的腦海里似乎只剩下了點心。我一邊笑她的貪吃,一邊朝前走去。

只是,長長的走廊,在那燭光不及的另一邊,只剩下了深深的黑暗。

當心一點是不會有損失的。

我在腦海中再次提醒自己,然後向海蘭德的房間走去。

夜色已濃時的傳喚。而且,海蘭德昨天才剛和大主教接觸過。

他要找我的理由一定不少。

「哦,你來了。」

我被帶到房間里時,海蘭德正坐在一張長桌前。桌上鋪著醒目的白布。再上則是各色料理,不論其中的哪一道,看上去都早已涼透了。

「打擾您用餐了,實在抱歉。」

「不。」

海蘭德露出苦笑,玩弄著手中的餐刀。

「我沒有食欲。」

然後將餐刀放下,身體則靠在椅背上。

「我聽說您在交涉中透支了極大的精力。請務必不要勉強。」

「透支……這種說法似乎不太合適。准確地說,是不愉快,以及失望。」

失望。也就是說交涉並不順利吧。

「縱然有人民如此的支持,大主教閣下仍然不肯讓步嗎?」

海蘭德笑了笑。

「人民的支持……」

我發現繆莉似乎有些不高興了。因為海蘭德的笑容透露著一股嘲諷。只不過,似乎是對他自己的。

「我也曾如此認為。然而,群起的僅僅是下層之人。」

挑工、漁夫、或者計日取薪者。

「而且,這些人的腦中只有暴力。今天大主教閣下似乎請來了屬下的司祭,但那司祭到教會時幾乎是面如死灰。簡直如從戰場幸存下來一般。」

恐怕,就是繆莉說的那位在全然不歡迎自己的場所中,遭遇了拍手和叫喊聲的司祭吧。

「我思考過外人會如何看待這些結果。」

海蘭德帶著滿臉憔悴坐在一桌冰冷的盛宴前,用悲傷的聲音接著說。

「人們會懷疑,是我意圖煽動內亂,將這個城市劃入王國的版圖之下。」

「啊。」

溫菲爾王國和教會的爭端,與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城里有人高舉著聖典譯本,肆意炫耀,你也看到了吧?因此,大主教竟然指責我說聖典譯文只是個幌子,那實際上是煽動內亂的揭帖。」

「怎能這樣──」

「當然,真相如何,只要讀過一遍自然會明白。我也向大主教進獻了一份。可是教會這個權威的象征已經在懷疑我們煽動內亂。因此城里的重要人物目前紛紛開始觀望。畢竟萬一教會的指控成立,協助我就等同于協助逆賊。」

海蘭德臉上的自嘲笑容,看上去無比痛苦。

我突然意識到,史蒂芬的殷勤與其說是出于敬意,倒不如說是敬而遠之。畢竟他既然在這里經商,那麼自然不願意卷入這樣的是非。

如此想來,究竟是誰趁我們不在時讀了原稿也就不難猜測了。是德堡商會的人。驅使他們的不是信仰與好奇,而是不安──為了確認桌上放著的究竟是聖典,還是內亂的導火索。

海蘭



德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緩緩地歎出口。

「在我國,舉目可見因為教皇而在人生重要關頭無法得到神之護佑的人們。我們並非不信神。更未企圖趁機謀取他國的領土。我們只是不滿那個將神的護佑明碼標價出售的教皇。為何人們就是無法理解這個單純的道理……我不明白。」

海蘭德緊握的雙拳在桌上顫抖著,我也是一樣。──因為明白這股無法消解的憤慨與不甘。

可很快他又松懈了力氣,露出慚愧般的笑容。

「或許,對方正是有意這樣令我生氣。憤怒即意味著失敗。尤其是對交涉來說。」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後繼續說。

「和大主教的對談也是同樣。對方擺出了一長列人,每張嘴都在口吐惡言。如此一來即便要陳述事實也是不可能了。」

既然不能以武力排除,就施以數量上的暴力。

「因此,柯爾。我有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我想盡量增加我方的陣容。明天教會或許還會采用一樣的手段,因此你能與我同行嗎。」

這個要求讓我始料未及。我正想推辭,卻被海蘭德的笑容打斷了。

「或許我要在神學方面仰賴你的助言,但你無需與教會的司祭舌戰。只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旁即可。我對他們宣稱你是一位年輕有為的學者,與你交游的盡是揚名八方的神學大家。因此只要你擺出一副威嚴的模樣,應該就能起到效果。大主教閣下是不可能與你進行教理問答的。畢竟讓他得到大主教之位的並非是經卷,而是人情世故。」

與其說這是海蘭德的偏見,或許更像是與大主教實際對談後的感想吧。

「何況這里是港鎮。即便是那個從未通讀過聖典的大主教,應該也見過那些往來于紐希拉的高位聖職者。只要你能擺出一副頗有深交的模樣談起他們的名字和特征,司祭們必然會把你與那些教廷權貴們同列起來。」

盡管這個工作簡直就像是田間驅趕烏鴉麻雀的稻草人般,可只要能為海蘭德服務,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實在是不願委屈你做這樣的事。然而,只要陳述事實便能使愚人自知的美好世界,恐怕只存在于書本之中。」

海蘭德似乎正是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之間磨耗著自己。

不過,說起書本,我想起自己手中正有那樣一本理想之書。

「對了。有關翻譯的工作,我暫且完成了前七章。」

「哦!」

海蘭德的表情一下子放出光彩,這股喜悅甚至感染了我自己。

「修正校訂自然是必須的,但我想大意應該已能體現。」

「有勞你了。」

從我手中接過紙卷後,海蘭德立刻逐行端詳起其上的文章。

「唔……嗯,這樣的譯文可稱佳作。」

這當然是客套,但作為報酬,我多少是可以些微驕傲一下的。

「只可惜我現在沒有時間全部讀完了。抄寫工作進行得如何?」

「第七章已經抄寫過半。由于剩余的部分今天已經完成,只要我在早上之前抄寫一份交給工匠,即便我們將原稿帶到教會去,抄本的複制也不會中斷。」

「你果然善解人意。那就拜托了。」

「謹遵旨意。」

從海蘭德手中拿回羊皮紙卷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種朝著希望邁出步伐的實感。

「這是曆史性的第一步。人們將憑自己的眼睛閱讀聖典,憑自己的眼睛判斷正誤是非。拜托了,柯爾。」

我帶著海蘭德的鼓勵離開了房間。

結果當晚也亮起了蠟燭,但繆莉既沒有生氣,也沒有把我從房間中攆出去,只是坐在我身邊直勾勾地盯著譯文。繆莉終于也要接受神的恩典了嗎,這樣想恐怕仍是一場空夢。或許是因為最近總被我忽視,或許是因為不喜歡海蘭德,又或許是因為不想我接受新的工作,總之大概是有什麼事讓她不滿了吧。

中途,她的腦袋突然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恐怕也是這樣的一種表現。

我將手指捋過她銀色的發絲,繆莉的耳朵和尾巴隨即翻動了兩下。

平時聒噪又吵鬧的繆莉,結果到睡著為止,一句話都沒說。

她把頭從我肩上抬起,用力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哈欠。然後再瞄了瞄我的手邊。或許是發現剩下的部分還有很多,便一聲不吭地從椅子上坐起,回到床上去了。

繆莉依舊是這麼自我,不過從這幅模樣來看,她的確是在生著什麼氣。明天之後要找個時間去陪陪她了。

想到這里,我突然驚訝地發現自己又開始想著如何去照顧她,而事實上,這已經成了習慣一樣的東西。

沒有了在溫泉旅館要做的工作,如果再和繆莉分開的話,我的心中一定會空出一個大洞。我有了這樣的感覺。

還不到早上,在夜里街道完全安靜下來的時候,剩余的抄寫便完成了。

我想在陪同海蘭德時假若打起哈欠就糟糕了,于是便借著繆莉暖和的尾巴闔上了眼睛,結果卻在黎明時就醒了過來。等太陽完全升起後才睜開眼的繆莉吃驚地以為我一夜沒睡。但我自己明白,這是由于興奮的緣故。

等到抄寫工匠陸續到齊之後,我將最後的那部分交給了他們,並拜托他們在完成後立刻將抄本分發給想要閱讀的人們。譯文的原稿,則由我和海蘭德一同帶往教會。

「那麼,你為什麼要穿成那副模樣?」

繆莉穿上了那身從紐希拉帶來的衣服,還帶上了披肩。明明只過去了幾天,可現在她打扮起來卻比先前看起來成熟了不少。

或許是因為在港口工作的緣故。

「要說為什麼,因為假如穿成學徒的模樣去教會,不就要給商會惹麻煩了嗎?昨天才說過的呀。」

即便德堡商會支持著海蘭德,但在當地商館的運營者史蒂芬看來,與教會的正面對抗是盡量要避免的。尤其是現在海蘭德還處于煽動內亂、奪取領土的嫌疑之下。

繆莉的判斷要說正確也算正確,但前提卻是個問題。

「乖乖地留在房間里等著。你就沒考慮過這個選項嗎?」

「才不要~聖典也看完了,繼續去幫忙也得不到什麼新情報了。」

「而且我又只能看到世界的四分之一,你是不是還想這麼說?」

繆莉愣了一下,緊接著咯咯咯地笑起來。

「沒錯沒錯。」

「真是的……但是,海蘭德殿下會說什麼,我可不知道。」

我將希望寄托在了海蘭德身上,但這個希望很快就破滅了。

「這副打扮必然是不行的,但若是脫下束腰穿上學徒的褲子,再將腰帶卷厚……唔,看上去就像個宮廷里的見習行政官了。順帶再戴一頂插羽毛的帽子吧。畢竟她的長相標致而且大方,無論穿起什麼衣服都會像個樣子的。」

海蘭德會這麼說,有一半只能認為是出于好玩。可實際按他的主意換好衣服之後,先前還只是把頭發大略束在腦後的繆莉竟然真的搖身一變,成了貴族隨扈般的模樣。

「衣著可是很重要的。」

「的確如此。」

得到了海蘭德的同意,繆莉一副得意的模樣哼著鼻子。

「那麼我們出發吧。現在晨禱已經結束,人們應該都從教會回到了各自的工坊和店鋪里。」

海蘭德和他的隨從們准備了馬車,但我和繆莉選擇步行追上他們。畢竟城里的道路混雜又擁擠,乘馬車未必比步行更快。何況這樣也能更好地感受城鎮里的氛圍。

昨晚那躁動的光景已經消失不見,此時阿提夫的每一寸土地都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眼前的景色幾乎能使人相信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場噩夢。

馬車沒有進入教會大門,而是在門前停了下來。因為若非祭典,乘馬車進入教會實在有違禮節。

我們繞到後門,看到年輕的助祭們正挽著袖子干活。每個人的手都被水凍得通紅。

他們正用抹布吭哧吭哧地擦著教會的石壁。

「早上好。大主教閣下呢?」

海蘭德從馬車上下來後問了一聲,接著一個比繆莉稍年長一些,但還沒長出胡子的助祭抹了抹手,一言不發地打開了後門。那是一扇鐵制的巨大門扉,在非常時刻能阻止歹人的入侵。

「失禮了。」

只有先頭的海蘭德通過時他們才低下了視線。而當海蘭德的隨從以及我們通過時,迎接的卻變成了露骨的睨視。當我們走進昏暗的教會樓內,後門發出沉重的聲響在身後關住之後,繆莉悄悄地對我說。

「完全不歡迎我們呢。」

「恐怕是因為一早便被強加了額外的工作吧。」

回答的人是海蘭德。

「可是,掃除不也是一種修行嗎?」

「那要看是因什麼而髒汙了。」

繆莉歪了歪腦袋,然後在我耳邊悄悄說。

「其實是臭雞蛋。」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教會後面的路上沒有店鋪,入夜之後也少有人通行。懷抱不滿的人帶著臭雞蛋前來的模樣不難想象。在教會的人看來煽動他



們的正是海蘭德,自然沒有歡迎他的理由。

我們如若無人地在教會龐大的建築內穿行。與其說這是不遜或是厚顏,其實理由在于若是露出一點怯意便可能被趕出去,而若是禮貌地請求引路,又會被扔在一個偏僻的房間里不知等上多久。

教會的空間比從外面看起來更大,全體石造的建築物處處透露著莊嚴。牆上掛著巨大的緋紅壁毯,雕成天使模樣的石燭台排列在其間,看上去極盡奢華。恐怕就連夜里點燈所用的也不是獸脂,而是蜜蠟吧。

我們走到議事廳門前,海蘭德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面前的門扉。

然後走向前說道。

「早安。感謝神讓我今日也能拜見諸位。」

議事廳是個細長的大房間,天井很高。其中擺著一張能坐下約莫二十人的長桌──如此長的桌子,我恐怕還是第一次見到。牆上有雕工精美的木架。再上方,則是塗有灰泥的牆壁,以及比德堡商會那副還要大的天使畫像,總計共十二位。即便是大商會的接待室,也不會有這般豪華。

長桌旁坐著七位穿著紫色刺繡僧服的主教,他們的身旁則是兩名攤開羊皮紙的書記。長桌的最頂端,牆上那巨大教會紋章的下方,坐鎮著身穿黃金刺繡僧服的大主教。

每位主教的身後都有兩到三名年輕的侍從。或許是一邊在教會做雜事一邊修習神學的助祭,或許是負責教會運營的聖堂參事會雇傭的世俗秘書。的確,有這麼多人一齊站在面前,無論怎樣的真理都會被他們壓倒。

「願榮耀歸于我主。」

大主教雖然應了一聲,但表情卻相當難看。

「你還帶了不少人來啊。」

第一句話就如此惹人生厭。可海蘭德卻坐在文官拉出的椅子上,露出安穩的微笑。

「我想人多起來,這個空蕩的議事廳也會暖和一點吧。」

大主教仍板著面孔,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此外,聖典前七章的翻譯也終于在本日結束。請允許我進獻原稿。」

海蘭德說完,同行的文官便拿起羊皮紙卷,朝主教們的陣地走去。

眼前的主教們的表情沒有一人可稱得上帶有絲毫友善,但他們的侍從小心地接過羊皮紙,遞交給了大主教。

「這不是煽動叛亂的揭帖,想必您自己讀過一遍後便能相信。更何況神向來不喜爭端,倡導融和。」

大主教掃了一眼面前的羊皮紙,然後抬起頭來。

「你願意讓我讀?」

「當然。」

海蘭德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雀躍。事實上就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畢竟我本以為他只會收下紙卷放在一旁。大主教立刻開始閱讀起第一頁──仔細地逐行閱讀,接著又拿起第二頁,仍是同樣慎重地默讀。

議事廳里有三十多人,其中卻沒有一個人開口。只有不時誰挪動身體或是咳嗽的聲音額外引人注意。而大主教的眼光始終落在羊皮紙上,從未抬起。

有什麼不對勁,我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在他已花了異樣長的時間在第二頁時。

「您有何賜教。」

海蘭德開口則是在大主教看完第二頁,拿起第三頁時。當時他的模樣就像是終于要讀完一樣。然後,大主教又在第三頁上耗費了同樣漫長的時間。

我看了看海蘭德,他的側影正因憤怒而變得僵硬。

中計了。我意識到。

我們本因聖典被懷疑是煽動內亂的揭帖,為證明其清白才請大主教親自閱讀的。那麼不讀到最後便無法證實,可對大主教而言,他卻沒有任何必要讀完聖典。因為如果對話不能進行,為之困惱的將是海蘭德自己。

催促他快些閱讀恐怕沒有任何意義,憤怒地指出他在拖延時間則更是正中對方下懷。

如果大主教能站起身來說一句「與你們交涉純粹是浪費時間」那就真是萬萬歲了。畢竟這本來就不是交涉,而大主教與其屬下恐怕也根本不打算聽我們的理由。讓他坐上大主教之位的不是經卷,而是人情世故。海蘭德的評價果然正確。

死寂的議事廳里,空氣越來越沉重。海蘭德始終保持著貴族的威嚴,一只手搭在長桌上,注視著大主教。仿佛是在盯著一只移開視線就會立刻逃走的野鼠一般。

然而,他究竟要如何利用這個膠著的狀態呢。等大主教讀完那份原告顯然是不現實的。催促也不可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也不可能。我們完全被囚禁在了這里。

諾雷斯的失敗,這件事突然複蘇在我的腦海中。或許海蘭德曾在諾雷斯大主教的面前遭遇過同樣的陷阱。在神學教理方面我們不分上下,莫非對世間惡意的不習慣這點上也是一樣?

想到這里,我越發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感到懊悔,感到痛心疾首。

自那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議事堂外傳來了鍾聲。大概是教會鍾樓宣告正午的鳴鍾。當我聽到鍾聲,才意識到無論議事堂內部多麼膠著,外面的人們依舊過著普通的生活,時間依舊如往常般流淌。海蘭德究竟是在賭什麼,我開始好奇起來。

到夜幕落下,那段卑猥而暴力的時間又會再度來臨。醉酒的男子們會給狗套上司祭服來冒瀆權威,好講道理的商人會一手拿著雞腿,一手拿著從聖典譯本上撕下來的某一頁,大發對教會的牢騷。

不過即便沒有這些人,聖典譯文的抄本仍會源源不斷地從德堡商會散發出來。只要讀過一遍,有良知的人們自會明白教會的橫暴沒有任何正當性。或許這樣一來,人們也將不會把雞蛋投向教會的後門──而會直接扔向前門。當人們紛紛起身意圖改正教會的惡弊時,海蘭德也會做好准備為了最後交涉而拔劍吧。

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我仿佛忽然理解了大主教一方的意圖。他們或許也是在賭。

根據繆莉收集來的消息,騷動的下層民眾只是單純在宣泄自己的感情,他們的眼中毫無信仰的正當性,甚至也絲毫未受什一稅的直接壓迫。而騷動只會成為一段時間的流行,倘若接下來什麼都沒有發生,這群人的注意力很容易轉移到其他的方向上。

季節正從冬天轉向春天,一年來最為忙碌的時節很快就要來臨。這一點從湧向德堡商會請願的人數就可以看出。當春祭和教會的儀式接踵而至時,作為宗教權威執掌其籌辦的大主教也將有了搪塞海蘭德,拖延交涉的借口。

聖務就如同地上的鹽*。而在季節變動,人生重大關頭,每日的生活中,教會的存在也必不可缺。倘若聖務由于與海蘭德的交涉而出現了停滯,人們必定會對海蘭德本人產生厭惡。畢竟溫菲爾王國的民眾之所以苦不堪言,正是因為遭到了全面的聖務停止。

(*注:「地上的鹽(Sal terrae)」一句出自瑪竇福音5:13,原本是描述教徒與世界的關系)

人們究竟會先發出憤怒的聲音,還是會先讓注意力回到眼前的生活?

這是一場戰爭。我在窒息般的緊張中靜靜地想,一場有關在這世上究竟相信著什麼的戰爭。人們終將會發現何為真理和正義,並為之奮起。至少我自己和海蘭德是如此堅信的。

神啊。我祈禱道。

但是,祈禱本應為神之仆從的大主教才是犯錯的一方,這種祈禱究竟是否正確?現實的構圖仿佛天地倒轉般,讓我感到一陣眩暈。正如紐希拉的船夫所說,河流並非總是筆直的。

這世間也是如此,但在紐希拉那個單純的地方,我很難感受到這一點。

時間仿佛一刀一刀切削著身體般,在精神的劇痛中慢慢流逝。無論是海蘭德還是大主教都沒有開口,自然也沒有人提過午飯要如何。一分鍾,一刻鍾,一小時。從議事廳天窗射入的陽光,已經變成了和我們進入房間時相反的角度。

腳踝實在疼痛難忍,這一點在場的每個人應該都有同感。不僅僅是站著的那些,對坐著的人也一樣。一直坐在椅子上對身體同樣是不小的負擔。高齡的主教們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消耗。而包括我自己,海蘭德一方則多是年輕人。盡管主教們身後的侍從們也很年輕,但若是論耐性,勝機還是在我們這邊的。

只有繆莉讓我擔心,不過看起來她不但有滿山亂跑的體力,也具備了相應的耐力。只是明天繆莉大概不會嚷著要來了吧,這讓我竟有些想笑。

天窗里的陽光終于開始傾斜,顏色也開始變得彤紅。人們的腦袋里大概都只想著「再堅持一下今天就要結束了」的時候,一聲響傳遍了議事廳。是某位高齡的主教倒在了長桌上。

「主教大人!」


侍從們連忙跑來扶起主教。隨著議事廳的門被再次打開,緊張感也如同崩潰的堰塞湖一樣迅速流走消失了。

大主教終于從紙卷上抬起頭來,開口說。

「這樣一來會議是無法進行了。既然翻譯我還沒有讀完,那就明天繼續。」

不僅僅是主教們,就連海蘭德侍從,甚至包括我在內,都因為這句話而松了一口氣。

緊接著。

「不,夜還很長,讓我們等您讀完吧。」

海蘭德毅然地說道。瞬間,大主教的表情變得僵硬,明顯地語塞了。他身旁的



主教們則都露出始料未及般的表情,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海蘭德果然絕非養尊處優不諳世事的貴族。

他等了這麼久,就是在等對手精神松懈的這一瞬間。

海蘭德仍盯著大主教,那副目光仿佛表示要奉陪到地獄去一樣,絲毫沒有讓步的打算。大主教大概也明白這一點,因此才啞口無言。

但他手下的主教們明顯已經到了體力與精神的極限。畢竟,他們緊張的神經剛剛才完全松弛下來。而一旦松懈下來,想要繼續振作精神就成了至難之業。形勢出現了明顯的逆轉。

或許,大主教原本便小瞧了海蘭德。認為他終究只是豪宅溫室中長大的軟弱貴族。身形如女性般優美的海蘭德看起來的確和市井氣息毫無關系。然而在他身體里卻有著如同獵人般的堅韌,和如同商人般的狡黠。

「唔……咕……」

盡管大主教呻吟著,額角也流下了冷汗,但這個人或許也具備著占據權力寶座的相應資質。

「的確……如此。半途而廢,並不好。」

大主教用仿佛要撲上去撕咬海蘭德般的眼神睨視著他,表明了自己的奉陪。所謂同歸于盡般的表情大概就是如此吧。主教們的臉上雖然寫滿了絕望,但沒有一個人能違背大主教的意志。

海蘭德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接著說道。

「但是,稍微進些餐點如何呢。」

這樣會給對手喘息的機會,我的腦海中首先這樣想到。緊接著看到主教們的表情後才明白過來。現在他們的情感明顯偏向了海蘭德一方──那是猶如看著救世主一般的表情。

大主教終于覺察到自己又被下一城,可他現在也只能不情願地點頭同意了。

「唔……那麼,去買面包,和飲品。城里現在應該還有開著的店鋪。」

侍從們低下頭,紛紛走出議事廳。海蘭德也轉身面向我們露出從容的微笑。

「請你們也去幫忙吧。」

這並不是役使,而是明顯地讓我們去活動身體休息片刻。

然而護衛們卻紛紛表示「不揣冒昧」,並拒絕離開海蘭德身邊。畢竟他們的主人此刻正忍受著鞭打般的痛苦,這也是忠誠的一種體現。

「那麼,就由剩下的人去准備吧。」

從早上一直在同一個地方站到了現在。我有種感覺,好像腰和膝蓋已經不屬于自己的身體了。

繆莉也踉踉蹌蹌地,用手支撐著自己纖細的身體。

「你沒事吧?」

「……好想泡個熱水澡。」

「我也是一樣。」

我笑了笑回答她說。走出議事廳,不論敵我,每個人都是這副彎著腿抻著腰的姿勢。教會的侍從與海蘭德的隨從們雖然互相都有些尷尬,但在這一點上應該是有共感的。

話雖如此,可他們似乎還是忌憚一同走向市場,于是教會的侍從們選擇從後門離開,而海蘭德的下屬則走了前門。我們也必須要買來自己的餐食,但由于繆莉的腳似乎很痛,中途我們決定先在走廊一角休息片刻。

「好厲害。」

繆莉坐在堆在牆角的木箱上,笑著說。

「那個金發的性格果然很壞。」

我不由得四下張望了一番,但周圍沒有任何人。終日在教會里忙碌的助祭們,此刻大概全都聚集在聖堂里准備晚禱告。而且,繆莉的語氣里似乎帶著某種敬意。

──真能干啊。這應該才是她的本意。

「要是哥哥坐在那里的話,大概在那個老頭子讀到第三頁之前,就會投降了吧。」

何況他還巧妙地使其他主教們的情感紛紛倒向了我們一方,這是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但是,那些家伙到底是什麼打算呀。」

讓我在意的並非繆莉毫無遮攔的口吻,而是「那些家伙」這個字眼。

「那些?」

「那個老頭子和那個金發。因為兩邊應該都有勝算的。」

「這一點我也考慮過。」

海蘭德在等待著民眾的怒火爆發,而大主教則等待著民眾對這場爭端失去興致。

聽我說完,繆莉卻愣住了。

「所以才說哥哥你不行嘛。」

「不、不行?為什麼?」

繆莉在木箱上支起腿來,將下巴頂在上面。這副模樣簡直就像是孩子王在部署對鄰村的作戰計劃一樣。

「哥哥你有射箭的本領,而且也有耐心,所以能在山里打到鹿,但是論陷阱可就不行了。」

起先我不知道繆莉為何要提起這個,但這話是沒錯的。有時我會拿著弓箭進山去,回來時總會收獲一兩頭鹿。熟識的獵人們見了我的成果也會拍手稱好。可是,每當繆莉進山,就會有獵人抱怨說她是在侵犯別人的地盤。因為繆莉總能捕獲大量栗鼠和野兔,它們的皮毛能換得一大筆錢。

「用陷阱捕獵,比的就是誰更壞心眼。」

「壞心眼?」

「要布下很多陷阱,然後留出一條路,一點一點地把獵物趕進去。」

繆莉在這方面有極高的天賦,而我卻總是失敗。因為我不像她那樣熟悉栗鼠和兔子常走的路徑,也無法像她一般有效地俯瞰全局。

「因為哥哥你太溫柔了,而且又很認真。」

繆莉笑了起來。

「然後,那個金發應該是知道教會的那個老頭子已經束手無策了,所以似乎在准備這什麼。昨天才有了一次喊叫和拍手的作戰對不對?不管怎麼看他都跟獵人一樣。不可能什麼准備都不做,就到教會來碰運氣的。」

「所以呢?」

聽到我追問,繆莉聳了聳肩。

「他在准備的不是小伎倆,而是能夠把現在的狀況一口氣逆轉過來,讓那個老頭子知道自己不得不讓步的手段。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天。」

我的記憶瞬間飛回了那個黑暗的夜晚。

「難道說……怎麼可能。」

難道說,那惡意沸騰騷動的一幕,不是自然,而是人為所致?

海蘭德居然會做出那樣的事情,那樣,踐踏教會權威的事情──

精神上的沖擊讓我無法吐出一個字,繆莉帶著悲傷的表情抬起頭繼續說道。

「即便哥哥再怎麼溫柔,這個世界也未必會同樣對哥哥溫柔的。」

那時繆莉散發的氣氛,與在世界地圖前給她編頭發的那晚一模一樣。

曾經,繆莉藏起了自己的耳朵,尾巴以及身體。不論她對外面的世界有多麼大的興趣,世界一定只會給她帶來痛苦。

很多年前,在繆莉還很小的時候,她就理解了這一點。

「那個金發應該明白城里很快就會出現很大的騷動。所以才會那麼有自信。但是呢,哥哥。」

繆莉的視線直視著我。

「要是那樣的話,就很奇怪了。」

「奇怪?還有……還有什麼……」

「哥哥你也知道吧?惹人生氣雖然很簡單,但要安撫人卻很難。」

她突然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我也被她帶著無力地笑了起來。自己曾有一次試著安撫怒氣沖沖的繆莉,那的確實在是太難了。

「這個……的確如此。」

「我不覺得那個老頭子已經沒辦法了。他應該也留著一手才對。但是,這樣就完全讓人搞不明白了。可如果按照哥哥你說的,那就像是用不帶魚餌的直針釣魚一樣,實在是太慢了。他一定有什麼辦法能應對生氣的人們。」

這樣說來,或許真的沒錯。

不論是大主教還是海蘭德,雙方都有很重的負擔,使他們不能長期對峙。因此海蘭德才會有意在那晚營造出那樣惡毒的氛圍,借以推動事情發展。我雖然不願意如此想象,但道理上的確如此。那麼,大主教呢?他也在等著什麼嗎?

「如果能知道大主教閣下的打算,或許就能借此幫助海蘭德殿下……」

「只不過,能確定的是,那肯定不是什麼哥哥能猜到的事情吧。」

我瞪了繆莉一眼,得到的回複是「這是說哥哥你非常善良的意思啦」,但怎麼都讓人開心不起來。繆莉如此捉弄了我一番之後,大概是腳終于不痛了,這才從木箱上下來,拉起了我的手。

「肚子餓了。」

「真拿你沒辦法。」

之後我們在廣場購買了一些食物。但因為議事堂的氣氛實在令人難以下咽,于是我們決定就在教會一旁盡快吃完。一邊看著熱鬧的廣場一邊吃著面包,世界看上去也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地和平。離黃昏還早,但天空已經漸漸變成茜色,街道上散發著一股工作結束的倦怠氣息。性急的路邊小店已經開始准備收攤,而臨街的小酒吧也更換了燭台上的蠟燭,並將火盆和長桌擺到戶外。

但是,當太陽下山之後,城內的氣氛又將為之一變。溫暖、熱鬧而明朗的日間即將結束。寒冷會裹挾著篝火映照下的卑猥惡意,隨黑夜悄然而至。

海蘭德大概在太陽下山後也不准備離開,那麼這一夜恐怕就要迎來勝負了。

「你吃完了嗎?」

繆莉舔著手指點了點頭

「如



果感覺不好的話,趁現在一個人溜走也是沒關系的。」

我姑且還是提醒了一下她,結果繆莉卻神氣地聳了聳她嬌小的肩膀。

「哥哥你才是,小心不要被別人的惡意給打倒了。」

看起來她沒問題。

然後,為了真理和信仰,我們再次返回了教會。

因為休息與進食的關系,返回議事廳後氣氛果然緩和了幾分。先前倒下的那位年邁主教此刻雖然仍面色不佳,但已重新坐回了位置上。主教們身後的侍從們也都到齊,我發現自己是最後一個走進房間的人時,不禁有些慌張。

不過,看到大主教仍在讀著羊皮紙上的字句,我的慌張便無影無蹤了。他的心境究竟有了怎樣的變化呢。

抑或是被聖典上的教誨所吸引,一發而不能自已……這顯然不太可能。恐怕是為了防止一旁的主教──他的部下、他的伙伴們──在這場耐力比拼中更加背離自己,而考慮著如何將對峙轉移到下一階段吧。

問題是,他究竟打算怎麼做。

海蘭德的計劃,恐怕是利用人群的憤怒。雖然我不認為他真如繆莉所說般直接煽動了群眾,但這樣做的理由卻是十分充足的。當夜幕降臨,人們聚集在教會門前開始痛陳其橫暴時,不得不讓步的必然是大主教。

那麼大主教又在等著什麼呢?

不管怎麼說,可以肯定房間里的所有人都在企圖搶先讀出對方的底牌。從牆上俯瞰著一切的天使們又在想著什麼呢。為時已晚,還是尚不可知?

我在腦海中思索的時候,一名侍從清點了房間里的人數,然後關上了議事廳的大門。就仿佛是要堵住房間里的瘴氣,不讓它外泄一樣。

于是議事廳再度被沉默占據。而大主教的視線依舊粘在羊皮紙卷上。我能看出來他不是在簡單瀏覽,而是仔細地檢查著每一個字。這副模樣讓我自己作為其中的譯者之一,感到了極大的緊張。現在他究竟讀到了哪里?對翻譯的質量評價如何?我自己的所學,究竟是否在這世上通用?

功名心,這種東西是如何都無法消去的。此刻我才理解了這一點。

無論人們怎樣議論,無論所作所為如何偏離聖典,始終在這莊嚴的大聖堂中牢牢把持著特權的主教們的感情,似乎也能稍稍體會其一角了。

盡管我的這些思緒是不大可能被對面的主教們覺察的,但大主教的視線突然停在了羊皮紙的某一點上。接著又像是被引起了興趣般返回前一行,重新讀起了這個段落來。

我知道這並不是單純在拖延時間,是因為他在讀完後又將羊皮紙傳閱給了身旁的主教。接過紙卷的主教露出了瞠目的神情,又將譯文指給自己身邊的主教看。

究竟是哪一部分的內容,又是因為何種原因被如此傳閱,我心中實在是在意的不能自已。

從堆起來的其他羊皮紙來看,這一部分應該是我翻譯的沒有錯。

至少能知道他們是在傳閱那部分的內容就好,我抱著這樣的想法前傾身體想要窺視。結果看到羊皮紙面的一瞬間,渾身湧過一陣顫抖。那明顯是自己的筆記。自己親筆寫下的文章,正被一群位高權重之人傳看。意識到這一點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似乎是自己過于沉浸在這難以言喻的興奮之中,我的腳不由得要邁向前方。繆莉拽住我的衣角輕輕踩了我一下,海蘭德也回過頭來對我露出微笑。

仿佛在這房間,里只有我自己像個孩子一樣。

羊皮紙環繞了長桌一周,終于回到了大主教手中。

他小心地將那一頁放回紙卷里,然後咳了兩聲。

「這就是世間傳閱的白話譯本,著實世人驚歎。」

房間里的所有人都明白,這一句話絕非單純的感想。

海蘭德沉著地回應道。

「我一心祈禱,願世人多少能知曉一些神的教誨。當然無意煽動民眾蜂起,這一點還請您理解。」

大主教緩緩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海蘭德。

「那麼,這份譯本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是溫菲爾王國馳名的神學者嗎。」

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頭發似乎像繆莉的尾巴一樣倒豎了起來。桌上的羊皮紙毫無疑問是自己的筆記。是自己負責的那一部分。

而大主教以為這些譯文出自名家之手。

「不,閣下手中的部分,由這位年輕學者執筆。」

在海蘭德的介紹之下,我抬起了頭,脊背也挺直到了極限。盡管沒到非常的地步,但對面主教們一同投來的視線著實有些令我無法招架。不過他們的身後就是教會的紋章。我的所學在這個不斷傳播神之教誨的建築中也具備了些許意義,這樣想來,又覺得像是得到了神的祝福一般。

「呵。那麼,委托這位學者進行翻譯的,就是你了。」

「正是。我們溫菲爾王國並非試圖獨占神之教誨,何況神意也應如此。」

這是明顯的諷刺,但大主教卻輕描淡寫地忽視了。

「唔,倘若這就是海蘭德殿下,以及溫菲爾王國國王熟慮之後的結果,那就別無他法了。」

大主教看上去似乎是深受感觸的樣子,可他所說的內容卻讓我一時無法明白。

從余光中看到的海蘭德的表情依舊是不變的沉穩從容。因此他們大概是從文章中讀出了什麼吧。

緊接著,大主教的口中說出了格外著重的一句話。

「那麼,寫下這份文書的責任,也應由海蘭德殿下,以及溫菲爾王國來承擔了。」

情況有些不對勁。

大主教身旁的侍從從他手中接過羊皮紙,朝我們走來。

海蘭德的神情有些疑惑,大概是他也沒有預想到大主教這出乎預料的行動吧。

沒有任何理由能使他向人們傳閱這一頁譯文,並說出那番話來。翻譯是一種獨自解釋聖典語句的行為,充滿了爭論的余地。可是,阿提夫的大主教大約從未完整地讀過聖典,難道他企圖和我們進行教理問答的對抗嗎?

還是說有了明確的誤譯?不。這不可能,我已經檢查過了多次。何況譯文質量的好壞,應該也不可能由簡單的一兩處就可以判斷。

侍從將羊皮紙交還給海蘭德。我湊近一看,上面果然是自己的筆記,內容也是有關先知贊美神的話語。並非比喻或是其他含義不定,可以自由解釋的段落。

海蘭德只掃了一眼便明白了這是聖典的哪一部分,因此沒有細讀便遞給了我。

「這一部分怎麼了嗎。」

我從他手中接過羊皮紙,又從頭讀了一遍。果然沒有錯。重新閱讀自己的譯文,寫下那些字句時的興奮與喜悅,或是深夜中的困倦與腰部的疼痛仿佛也一並複蘇。

繆莉突然拉了拉我的一副。

她將臉湊近紙張,盯著羊皮紙本身──而非文字。

「這里……」

大主教幾乎是同時和她開口的。

「倒數第四行,本來在聖典中不應是重複贊美神的感動之辭嗎。」

倒數第四行?

我的目光回到剛才從上到下瀏覽過的那一頁上。

然後,不由得叫出了聲來。

能感覺到海蘭德的視線也轉向了這邊。但我已經無暇顧及了。我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我的腳開始不穩,我的身體里甚至湧起了一股將要嘔吐的感覺。

那是什麼?

「怎麼了,柯爾。」

連視線都已經無法移動。海蘭德從椅子上站起來,奪過了我手上的羊皮紙。然後他全身如抽搐般顫抖了一下,抬起了臉。從早晨直至傍晚,在切削神經般嚴酷的耐力比拼中也未曾改變過絲毫顏色的這個人物,此刻出現了明顯的動搖。

但他的目光並非注視著我,而是大主教。

「難道說……不,怎麼可能……」

這一句話成為了我的救贖。是的,怎麼可能?

這不可能是我的筆誤。因為本應贊美神的部分,現在卻寫著神是一頭豬,其教誨則是豬的哼聲等等字句。

「無論如何,筆跡是前後統一的。這名年輕學僧,必定是在你的庇護下寫出了這番言辭。」

在大主教的聲音中,海蘭德痛苦地注視著手中的羊皮紙。筆記的確是統一的。

完完全全是我的字跡。相仿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只能認為是那一夜有惡魔潛入房間,偷偷寫下了這段字跡。

但是,就在這時。

「哥哥,上面有抄寫工的氣味。」

繆莉的耳語讓我理解了一切。

抄寫工匠一共有三名。其中一名不識字。即便如此他也依舊能從事抄寫的工作。為什麼?因為文字究其根本仍是一種圖畫,只要准確描摹便能完成工作。

既然能夠准確描摹,自然也可以通過替換用過的單詞,來達到偽造一切文章的目的。羊皮中便是這樣混進了狡猾的狐狸。有誰潛入了我們的房間中完成了這個陰謀。繆莉的警告是正確的。

倘若我能更認真地檢查原稿──可現在已經追悔莫及了。

「柯爾,應受責備的是那些使用肮髒手段的人。」

耳邊傳來了



海蘭德的聲音。抬頭看時,他對我點了點頭。

「而且,或許是在休息時被替換的。這樣的陰謀我們無法防禦。」

的確,在交涉之前替換也有被察覺的風險。這樣想來,海蘭德的話的確有道理。

盡管胸口仍如刀絞一般痛苦,但被海蘭德安慰之後,我有了思考的余裕。畢竟現在還不是責備自己的時候。

何況即便我們中計是事實,可這樣明顯的做法又有何意義?從技術上來講這樣的偽造沒有任何難度,很容易想見之後交涉會演變成圍繞「寫過或是沒寫過」展開的無休止爭論。何況這一句還如此突兀。

難道說這仍是對方企圖拖延時間的手段?可是,如果民眾知道了教會正在圍繞此事糾結,又會作何感想?與其認為是海蘭德在煽動,恐怕人們更傾向于相信是大主教使用了卑劣的手段吧。

這樣只會起到反效果。

如果說這還能起到什麼作用的話,那就只有……

就只有──意識到這點時,渾身的血液仿佛一齊沖上了頭腦。

「對于寫下如此文書的人。」

大主教仍在繼續,

「只能判斷為異端。」

「何出此言!」

海蘭德喊叫的同時,議事廳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外面占滿了城鎮的士兵。

「老實點!現在你們被控散布異端,以及制作並持有禁書!」

「一派胡言!」

海蘭德的聲音仿佛成了信號,讓他的護衛們一同將手放在了劍柄上。之所以沒有拔出,是因為在這神聖的聖堂中拔劍,當即就會被認為是逆反。

異端的嫌疑。

雖然明白了大主教的手段,但這其中仍有難解之處。城鎮的士兵只有在市政參議會的命令下才會調動,而阿提夫作為自治城市,其市政參議會由城內的貴族和大商人組成。他們難道不是站在海蘭德一邊的嗎?

如果不是海蘭德的判斷錯誤,那麼要引起眼前的事態,應該還需要一把鑰匙才對。

這把鑰匙隨即從士兵們身後走出。

「你、你是……」

海蘭德倒吞了一口氣,而我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主教和大主教們則全都從椅子上起立,將手放在胸前以示對神的敬意。從士兵中間走出的是一名壯年男性,身穿白色的僧服。臂上則有醒目的紅色染成的教會紋章。身穿這套服裝的人,會受到一切當權者的安全保障,並不受任何法律約束。

因為,能束縛他的只有神的教條。

因為,他是受神在世間的代理人──教皇委托,而在世界巡游的教皇使者。

「奉教皇之名在此宣告。」

沉重,不容人抗辯的聲音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張羊皮紙。

「認定溫菲爾王國提倡之思想為異端,認定篡改神之教誨,假稱聖典之一切書籍為禁書。第一百七十任教皇,艾默·迪塞爾十七世。」

從遠處無法看出羊皮紙上的火漆印是真是假。

但是,倘若偽造教皇使者的敕許,那麼接受異端審判的就將是大主教了。

只可能是真的。

「以神之名,逮捕海蘭德,及其以下全員。」

士兵們湧入議事廳。海蘭德的護衛們雖降低重心准備迎擊,卻被海蘭德用手制止了。只能如此。因為局面是以寡敵眾,而倘若落敗,則會任由教會來扣上汙名。畢竟鮮血能壓倒一切辯駁。

而且,當海蘭德看到拿著繩子靠近的士兵時,恐怕就已經機敏地察覺到了吧。士兵們在私情方面是站在海蘭德一方的,只是由于教皇使者的登場才不由得接受違心的命令。

那麼事情便還有轉機。

為此,我們必須堅守貞潔。

「神是正義者的伙伴。」

在被帶出議事廳之前,海蘭德對大主教如此說道。大主教則僵硬地轉過視線,接著對教皇使者露出了阿諛的笑容。

我們被士兵押送著,進入了等待在後門的幾輛馬車中。

沒有從前門走,恐怕是因為教會畏懼民眾察覺之後的怒火吧。

之後馬車在這狹窄的城市中移動了很久。不知是因為繆莉一直始終緊緊抱著我,還是因為難掩同情神色的士兵有意安排,我們被關在同一輛馬車上。我想握住她的手,卻因為繩索的捆綁而不能如願。

馬車仍在繼續前行,輪下也由石鋪的道路變成了踏平泥土而成的土路。等到終于離開馬車時,我們來到了一片周圍似乎是田地和果園的區域。

「城市的,外面?」

繆莉小聲問道。將被捕者帶往人跡稀少的地方,那麼能產生的聯想也就只有一個。而且,這里的土地果然實現被耕好了。

可是,忍耐著胸口的狂跳四下打量,卻又在林間縫隙里看到了城牆。無論怎樣,看來是不會突然在城內接受處刑了。

「這邊。」

看到士兵拉著缰繩停好馬車,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這里,似乎是在田園地帶經常能看到的,由某個城市貴族建起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