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後再處置你們,現在先老實呆著。」
來到建築內,海蘭德的護衛們被帶到了地下,而我和繆莉,海蘭德本人,以及他身側的文官們則被帶往樓上。途中所有人又一次分散,所幸最後我還是和繆莉進了同一間牢房。大概是托了她不知有意無意,讓士兵聽見自己叫我『哥哥』的福吧。
這是一個簡樸的單人房。沒有任何裝飾品,只擺著床,桌子和椅子而已。繆莉看上去明顯地對室內陳設感到失望,或許她原本想象的是那種滴著水,老鼠在地上亂爬的地牢。
「好像,他們還把我們算作是有身份的人來對待的。」
揉著剛剛被松綁的雙手打開木窗,我發現外面還加了一層堅固的鐵柵欄。再往遠能看到街上的高樓,教會的鍾塔。這一切都有種相當遙遠的感覺,與其說是因為臨近太陽下山,人的距離感也隨之混淆,倒更應該是因為精神上的緣故吧。我試著想象了一下人們蜂起湧入教會,得知我們被囚禁的消息後又趕來這里營救的場面,但事情必定不會這樣順利。
搖了搖窗戶上的鐵柵,紋絲不動。房間的出入口也不是普通的門,而是一道被鐵制轉軸固定的木柵格。大概這是為了防備開門時被里面的人突然襲擊,或是門內的囚犯在里面謀圖不軌。
我想找找牆上有沒有洞,卻只發現了用尖銳物刻上去的不少東西。諸如榮光與我等團旗同在,英靈啊贊頌正義吧,早知道應該殺掉那個部下之類。看上去這里以前也囚禁過不少具有一定身份的囚犯。
「叛徒就是那個工匠啊。」
繆莉也揉著手腕說道。
「結果,還是浪費掉了你的警告。」
「雖然我也很想說一句『你看吧』,不過那個金發說的事情大概也沒錯。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只能說,碰巧被暗算了。
「吶,哥哥,我們要怎麼辦呢?」
繆莉壓低聲音問我。她看起來有些不安,又有種舞台上的激動感。也許是因為想起了自己以前聽過的那些冒險故事。
「即便教皇陛下發出了敕許,我想也不可能立刻就進行處決。首先還應該有異端審問官進行取證和調查才對。」
「啊,我知道那個。就是把人當做魔女,放在火上烤對不對?」
這恐怕是她從光顧旅館的客人口中聽來的吧。
「未必會像坊間傳聞的那樣野蠻。尤其是,現在海蘭德殿下也在場。」
而且冷靜下來想想,教皇敕許這點本身就值得懷疑。足以被認定為異端的,應該是更大規模,能夠席卷一個地區的勢力,並且還往往是在與教會的交涉未果後,在所占據地區極盡暴亂狼藉才是。回溯曆史,異端的認定與討伐,大抵也都是被作為鎮壓農民起義的借口。從這點來看,本次的騷亂之前溫菲爾王國已經和教皇進行了長達三年的交涉,多方諸侯也在密切關注著事態的進展,倘若有任何大膽動作,教皇的身邊同樣有可能迎來相應的危險。
海蘭德作為王國的代表獨身來到阿提夫,假若將他作為異端逮捕,那就等同于直接向溫菲爾王國發出了宣戰布告。
因此一切都有可能只是大主教的計劃,是他上演了這樣一出驚心動魄的危險鬧劇。這樣的可能性現在還無法否認。
「只是,無論怎樣都必須打開現在的局面才行。假若教皇使者是真的,那麼海蘭德殿下的計劃就要失敗。神啊……」
我在房間里來回徘徊,希望能想出什麼辦法。而繆莉卻坐在床邊,一副無奈的模樣開口說。
「哥哥,比起別人的事情,首先應該考慮的是自己才對吧。」
「的確是這樣沒錯……」
「所以,要怎麼逃走?趁著天黑溜出去?還是說,把士兵們都打倒?」
她的耳朵和尾巴一下子冒了出來,看來是相當興奮。或許這是不安的另一種表現,不過究其原因,大概是在旅館里聽了太多的冒險故事,最終連自己都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傳說了吧。
話說回來,必須得想辦法脫離現在的困境,這一點的確沒錯。眼下最值得依賴的途徑只有德堡商會。問題是該如何聯絡他們──忽然,走廊中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某個房間的格子門被打開,隨後是一陣腳步聲。腳步聲漸漸靠近,像是把另一個房間里的誰帶了出來。
我屏住呼吸朝門外看,正是海蘭德。他被一群士兵夾在中間。我看到他的手腕被繩子綁起來,那副樣子實在令人心痛。
「嗯?喂,等一等。」
海蘭德也發現了我們,他對士兵們如此說道。
立刻,這群士兵站住了腳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走到了別處。
「我們的伙伴很多,現在放棄還為時過早。」
海蘭德隔著門對我露出笑容,只不過這笑容也很快消失了。
「抱歉,把你卷進了這樣的事態中。」
「不,沒有關系。不過,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還不相信有關異端的敕許是真的。這些不是大主教一手導演的鬧劇嗎?」
「我也很想這樣認為,但據士兵們說,這些都是真的。教皇的使者在我們休息以前就乘船抵達了港口。之後他們緊急召開了市政參事會。結果,你也看到了。大主教大概事先就知道教皇使者會帶著敕許來。因此有意和我們拖延時間。」
「但、但是,如果逮捕了海蘭德殿下,就意味著教皇陛下……」
「嗯。似乎是打算對我國宣戰。之後,他們大概會從我嘴里套出大陸這邊協助我們的人吧。」
海蘭德在一臉茫然的我面前閉起眼睛。那副模樣並不是為拷問的恐怖而畏懼,而是在忍耐良心上的慚愧和苛責──這應該並不是我的錯覺。
「我有事瞞著你。」
很快,他又直視著我的眼睛開口說道。這是出于貴族的矜持,又或許是海蘭德自身的性格。
「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設立新的教會。」
開玩笑──這個念頭第一瞬間閃過我的腦海。溫菲爾王國在這三年間停止了一切聖務。而在這期間,究竟曾有多少人試圖尋求過與神的和解。
這一句話讓我明白了教皇的態度。如果允許了溫菲爾王國這樣一個大國建立自己的教會,之後的效仿者也就不難想象了。
「這些消息想必是通過某些途徑傳入了教皇的耳中吧。要說眼下的幸運,也就是對方首先采取了行動,因此我們才有了抵抗的名分。」
說道這里,海蘭德慢慢單膝跪地,低下了頭。
「我為對你隱瞞此事感到抱歉。因為我曾以為這一切浮上水面都是以後的事。王國里,現在還有數名教皇派遣的樞機主教在與我們交涉。我曾想他們滯留在溫菲爾的期間內,教廷絕不會有所動作。或許,正是在這里被他們抓住了疏忽……」
海蘭德也有被蛛絲般錯綜複雜的計謀所騙的時候。
「此外,你對我們的理念究竟會贊同到何種程度,也尚未知曉。因此我才沒有說。對這種近似欺瞞的形式,我只能向你表示歉意。」
對旅店的主人、前旅行商人羅倫斯而言,低頭是免費的。因此無論怎麼樣低頭,多少次低頭都能做到,這才是商人的矜持。但海蘭德繼承了王族的血脈。這樣的一個人物低下頭去,恐怕絕非演技。
「海蘭德殿下。請您不要這樣。我從一開始就明白一定會有某種程度的危險。比起這些事,我們還是先考慮如何打開現在的局面吧。」
即便如此,海蘭德仍舊低著頭,過了片刻他才終于開口。
「有關于此,我有一個請求。」
「請求?」
「是的。這一次,或許真的會因為這個請求,被那位小姐給咬上一口了。」
他露出了仿佛筋疲力盡般的笑容。我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到繆莉正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瞪著他。就像是瞪那個企圖拉我去住宿的旅店姑娘一樣。
繆莉一貫不信任海蘭德,認為他隱瞞了某些事。
盡管這是事實,但站在海蘭德的立場上要理解也並不難。我自己終究不過是紐希拉一個溫泉旅館里的雜役,一國王子能將秘密對我和盤托出,這才是奇怪。
「但,在那之前我必須首先確認。事情已經和我們在紐希拉談到的不一樣了。今後教皇的舉動,對我們而言將不僅僅是『不合意』。而如果你選擇協助我,也就是在協助溫菲爾王國。這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嗎?」
這意味著我將不再單純批判教皇的政策,而是直接敵對其本人的權威。
教皇是神在人世的代言者。而他所支配的教會,是讓人民知曉這世上正誤准則的組織。的確在教會之中有明顯的矛盾、腐敗、惡弊在蔓延,但世人仍然前往教會,為其施捐,敬待聖職者們。這樣的傳統已經延續了上千年。
如此穩固的世界還在不斷擴大。數十年前,教會曾與異教徒在北境展開過激烈爭戰。結果雖一片狼藉,但終究還是能夠被說成是教會的勝利。
在這過程中,有數個國家走向了滅亡,其統治者也流亡于外。
現在,溫菲爾王國正要對這個巨大的組織宣戰。
「未來
恐怕會有危險,會有漫長的、激烈的戰斗。但是,我希望你能想象一下。」
「想、像?」
「是。嶄新的教會,將從我們手中誕生。聖典被譯為俗語,眾多人民每個人都能夠自由閱讀。而聖職者們手持這樣的聖典所管理的教會,不正與惡弊也將極大減少。迄今為止我們只得裝作視而不見的那些,意欲改正卻無從著手的那些,全部都會一掃而淨。我沒有去尋找那些浸泡在溫泉里,如同干枯稻草般的高階聖職者們,而是選擇了你,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我們希望創造全新的世界。沒有欺瞞,也沒有謊言的世界。」
那樣的世界怎麼可能存在。旁人或許會這樣說吧。
但是,只要讀過聖典就能明白。那位之後成為如今教會基石的預言者,也是在比如今的教會勢力更大,歪教邪說盛行的異教之地出現的。
「不過,這不僅僅是理想。我們手中是有勝算的。」
海蘭德望了望走廊左右,然後將臉貼近格子門,壓低聲音說道。
「溫菲爾王國是島國。而教廷的軍隊想要到達這北境尚且都如此困難。何況我們還握有造船的技術,豐富的漁場。教皇之所以會如此急迫地開始行動,正是忌憚我國完全進入臨戰的准備。」
這番話的分量,只要看看從阿提夫的港口運往內陸的大量海魚就能明白。從北海捕獲的魚一直運送到內陸深處的餐桌後,仍有富余。這場戰爭將不是一場陷于窮地,無幾勝算的戰爭,海蘭德的話是有說服力的。
條件齊備。
只要,揭竿而起。
「柯爾,我需要你的力量。」
海蘭德對我說。
「而我將必定返還這份恩惠。全新的教會中,席位也應當有余裕。」
也就是說,新教會設立之際,我能從中得到便宜。沒有這種想法──這句話我絕說不出口,何況如果能成為主教,自然也會為更多人帶去救濟。
而且,海蘭德,抑或說整個溫菲爾王國企圖設立的新教會還有更大的魅力。假若這一切能夠實現,就會有更多人能領聽到神正確的教誨。
只是有一點還讓我在意。
「海蘭德殿下,有一件事,我想請您回答。」
「什麼?」
這一問,或許某種意義上是對海蘭德的背叛。
但要扭轉對事物一直以來的看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新教會的目標,是消滅以前的那個教會嗎?」
教會有做錯的地方,但也有它的益處。而我自己並不希望粉碎這個教會,我只想把歪斜的支柱扳正。
「我不打算那樣做。隨著我們的新教會設立,大概教廷也會改變自己的觀點。畢竟,現在的教會已經太久沒有變過了。」
他的眼里所充斥的甚至不能算是憤怒。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大主教奉承教皇使者時的諂媚笑容。
世間不會簡簡單單就產生改變。
「當然,但願這變化的結果會使得人們能在新舊兩個教會中,自由選擇一個自己所喜歡的。」
「聽您的話,您自己似乎不覺得這能輕易實現啊。」
「畢竟這不是完全的信仰問題,而是政治。所以,我們才要盡全力把它限制在信仰之內。必須有誰來站出來做這件事。」
海蘭德的視線仿佛能射穿我。
前途充滿危險。
但是,我也曾不顧這樣的危險離開了村子。
我突然回想起了那個瞬間,那個讓我感到這世上還有東西值得相信的瞬間。
「我,能為您做什麼?」
緊接著。
「不行。」
一直在我身邊的繆莉開口了。
她插入我和海蘭德之間,努力想要把我推到後面去。
「不行。不可以幫你,哥哥才不會幫你這種人。」
「繆、繆莉!?」
我踉蹌了幾步,站好身體,總算勉強抱住了她。
那麼大的勁。她是認真的。
「你不要……」
「不,應該聽聽這位小姐的話。」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是誰說的。直到看到繆莉身後海蘭德露出的微笑。
「我從不想以欺瞞或脅迫的方式使誰來協助我。因為這些場景,我早已在宮廷中體驗得不能再多了。」
他的笑容溫柔得幾乎像是女性,卻只有眼睛冰冷得仿佛玻璃。
「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姐妹,我身邊也多之又多。可其中溫柔到能體察我的傾慕的,卻不是被處死就是被流放。剩下的,都是些殺也殺不死的家伙。」
我聽說貴族社會的骨肉之爭,真的達到了字面意義上以血洗血的程度,而且從不斷絕。倘若這爭端與王位的繼承權有關則只可能更甚。從海蘭德的眼睛中看到這些的同時,我也明白了他為何會有如此淵博的神學知識──不是拾人牙慧,臨陣磨槍,而是為了安撫饑渴又千瘡百孔的靈魂。
或許正因為此,他才會對無禮的繆莉回報以點心和溫柔的話語。
「我因為自己的理由,追求著與神的和解。正如同你阻止自己的兄長一樣。」
「……」
繆莉站在原地,像是被凍住了一樣陷入沉默。莫非海蘭德知道繆莉這樣對待自己的原因?
而海蘭德本人則望了望走廊,然後站起身來繼續說道。
「柯爾,德堡商會很快就會來到你們的身邊。到時,拜托設法使他們救出我。否則我會被教廷當做這場戰爭的人質,溫菲爾王國也會陷入被動。如果我不在,新設立的教會也有可能受到別人的利用。」
可是,海蘭德畢竟是繼承了王族血統的人物,他難道不能借助自己在宮廷內的渠道脫身嗎?
何況德堡商有什麼理由會在救援我們時特意繞過海蘭德呢──
「德堡商會不可能無償地救出我。在他們的眼中,我只是利益天秤的一端。」
海蘭德與德堡商會有利益關系。當溫菲爾王國在這場爭端中占得上風時,它便能獲取一定的商業特權。因此它對海蘭德的協助完全是出于自利。那麼當海蘭德被教皇認定為異端,被市政參事會逮捕後,要想得到營救也就必須得有相應的籌碼了。
「那、那麼,請王國來──」
我還在組織語言,就被海蘭德用溫柔的笑容打斷了。
「我的親族更不可依靠。假若被他們知曉,恐怕我會反過來遭到暗殺。」
怎麼可能──
「比起為了營救我這樣一個人質而與教皇交涉,他們勢必更願意將我立為新教會的第一個殉教者吧。如此一來既排除了一個宮廷內的敵人,又能博取民眾的支持,這樣一石二鳥的機會他們不可能放過。因此我只有把保險押在你們身上。只有你們既和德堡商會有深厚的聯系,又在他們利益的天秤之外。」
這一瞬間,我好像終于發現了海蘭德將自己帶出紐希拉,其中最大的理由。
海蘭德與德堡商會的聯系建立在利益上,而我們卻不一樣。對德堡商會而言,我們是它不能說出口的恩人,因此會才受到厚待。也因此無論發生什麼,德堡商會都會不計成本地救助我們。早在紐希拉時,海蘭德便冷靜地看穿了這一點,並開始謀圖在自身遭遇危險時借助于這一點。
我並不憎惡他的算計,甚至也不為被他利用而感到失望。
因為此刻他臉上的痛苦表情。這副表情足可以算作懊悔了。
海蘭德說自己的親族不可依靠。明明此刻他就在這里為故鄉而戰,明明他的故鄉近得只要在晴朗的天氣登上鍾樓,就可以從這里望見。
大概自己要說的已經說完了,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迅速起身離開。那群士兵也慌忙朝他身後追去。
有太多信息一下子湧入腦中,讓我的頭幾乎要炸裂開。眼前堆積起了自己在紐希拉時想都未曾想過的難題。坦白地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從哪里開始著手。
但是,十多年前,我曾與一位不論面對任何難題,都會果敢面對的商人同行過。
羅倫斯會怎麼做?我在心中暗想。
不論如何,首先應當直面眼前的問題。
「繆莉。」
繆莉就像被施了魔法般仍然靜靜地站在原地不動。我不知道海蘭德看穿了她的什麼。就像海蘭德對我隱瞞了某些事一樣,繆莉也還有什麼沒告訴我。
直到呼喚她的名字,繆莉才一下子回過神來並朝後退了幾步。她像是嚇了一大跳,整個人眼看就要摔倒──但在摔倒前就撞上了背後的格子門,發出咚地一聲。
我慌忙想跑過去,卻被她的眼神阻止了。
那是充滿敵意的尖銳眼神。
而繆莉的表情則像是馬上就要哭起來。
「要、要去幫,那個金發嗎?」
是眼淚戰術。大概是由于以前被她這樣騙了好幾次,我腦海中首先浮現了出這個念頭。可畢竟自己是從繆莉發出第一聲啼哭就陪伴到現在,她究竟是不是認真的,我還是能感覺出來。
讓人頭痛的是,這一回,她是認真的。
「繆莉。」
我再一次叫出她的
名字,同時歎著氣蹲下身讓視線與她同高。有多久都沒有這樣過了呢。以前無論說什麼她都不肯聽的時候,我往往就是這樣說服繆莉的。
「雖然你的確是很淘氣,但論聰明的程度是不會輸給赫蘿小姐的。何況,實際上你也是個溫柔的孩子。知道了海蘭德殿下的立場之後,你還會說不想幫他嗎?還是說,你覺得臉那一番話都是他的謊言?」
繆莉沒了往常那副不服輸的模樣,表現得非常狼狽。或許只要再推一把她就會直接哭出來,此刻連她的頭發都開始沙沙躁動了。
「繆莉,耳朵。」
我提醒了一句,她才慌忙按住頭發,同時縮起身體──就像是要藏到一個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去。盡管我明白她心中絕對是有什麼理由,但具體內容如何卻一點也猜不到。
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回應。不回應的原因是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面對這樣一個麻煩的情況,而且自己居然還都習慣了。何況跟虛無縹緲的神不同的是,繆莉是的的確確,就在我身邊。
她躬著身體,就像是被棍棒打了一下似的。
「最初,我以為你只是不高興我一直只陪著著海蘭德殿下。」
我幾乎已經看不到她的臉了。
「不過事到如今,看起來這應該就不是單純地鬧別扭了。」
她果然瞞著什麼,就像是深深紮進地下的樹根一樣,隱瞞著什麼。
「對困境中的人視而不顧,甚至連他崇高的目的都可以一腳踢開,你覺得這樣對嗎?」
看著繆莉的這副模樣,我很確定她自己一定也在猶豫苦惱。可就算如此,繆莉似乎扔打算阻止我協助海蘭德。
盡管非常不想對她用這個辦法,但也只能如此了。
「或者說,你是要妨礙我的夢想嗎?」
她仍舊用手按著頭,但那表情就像是被槍從兩手間刺穿一樣。
繆莉睜開眼睛,身體如同被逼到絕境的獵物般僵直,嘴唇被緊緊咬住。原本就幾乎要蜷縮到消失的身體縮得更小,直到最後的防線也被打破。
緊接著,我看到了她充滿怒意的眼睛。
「那麼……那麼想知道的話,我就真的要說了……可以嗎?」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遭遇她的反擊。我不禁踉蹌了半步。繆莉的手捂在頭上,剛才看起來還像是要保護自己,現在卻突然變得像要按住什麼即將噴湧而出的東西般。
我幾乎都能想到繆莉哭著對我說明理由,而自己溫柔地聽她說完,接著靜靜為她開導的模樣。卻沒料到她竟會自暴自棄般地威脅我。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繆莉也在組織著接下來的話。
「絕對、絕對會讓哥哥很困擾的,真的可以嗎?」
這該不會又是她用歪腦筋想出的把戲吧?是打算這樣嚇唬我,使我讓步嗎?
如今可謂是陷入了絕境,還有什麼比目前的處境更糟呢。海蘭德被當做人質,教皇將聖典的譯本列為禁書,我們自己也被投入牢中。這樣下去神之教誨仍將繼續扭曲,而我們能否活著回到紐希拉都不得而知。
但是,面前的繆莉看上去卻並不像是在說謊。繆莉的表情充滿確信。她捂著頭頂,隨著每一次呼吸,肩膀都激烈地抖動著,同時還死死地瞪著我。仿佛是在說「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一樣。
在辦公室里已經好好領教過一番的那種沉默,又出現在我們之間。
最終撕破這陣沉默的還是繆莉。
「我,我不想讓哥哥為難。」
如果不能慢慢吐出,有可能別的什麼東西就會跟著從喉嚨里被一並帶出。繆莉的說話方式已經僵硬到了這樣的地步。
「可是,就算是這樣……我也有,不想讓出去的東西。」
平時就絕稱不上謙虛的繆莉若是能直接這樣說,那就必然是如此了吧。
只是,這樣和她對視下去也不是辦法。不管怎麼說現在首先要設法救出海蘭德才行。無論是為了我自己的夢,為了海蘭德,以及,為了那些苦苦等待神之教誨的人民們。
我深吸一口氣,開口說道。
「告訴我吧。」
接著又附加了一句──憑著我作為哥哥的自負。
「就算會讓人為難,我也能解決掉。」
繆莉的頭發開始激烈地搖動。
我感覺到她在發出聲音之前,用嘴型說了一聲「笨蛋。」
「如果幫了那個金發,哥哥就會變成聖職者對不對。」
「是這樣。以前你就為這個生過氣,這件事有什麼……難道說。」
我好像發現了。
「難道說,你覺得我成為聖職者之後,就會和那些被稱作惡魔附身的人們為敵?」
聖典中,預言者與惡魔戰斗的段落曾出現過多次。可我不是對繆莉說過嗎,無論發生什麼,自己都絕對會是她的伙伴。
「我還沒有不通融到那樣的地步。何況,如果把這世上的一切都看作是神的造物,那麼只要是有生命的存在,就都應當得到神的──」
「不對。一點都,不對。那種事情怎麼樣都好。可是,可是,要是哥哥成了聖職者的話。」
繆莉一副焦躁的模樣。她的眼角浮現出淚水,耳朵和尾巴也又一次冒出來。
「……不就不行了嘛。」
「嗯?」
「結婚!不就不行了嘛。」
這一聲大叫,將我腦中的一切都吹飛了。
「……呃,……嗯?」
我只能呆傻地回問她。
「我嗎?……和誰?」
這時繆莉的表情,究竟應當如何形容。我找不出恰當的詞來。
大概,繆莉自己也不知道應當如何是好吧。
不過她終究要比我冷靜得多。很快她便帶著極其不高興的表情開口道。
「你看,所以我才不想說的!」
說完,繆莉抱起膝蓋轉向了另一邊。她撅著嘴,尾巴咚咚地敲著地面。不過那通紅的臉頰並不僅僅是由于憤怒,更多是出自羞澀,這我至少還是能注意得到──當然,還有我自己此刻尷尬又癡傻的模樣也是。
「那個……」
「什麼。」
這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往滾燙的石頭上澆水一樣。
就算心想著必須小心言辭才行,可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我卻全無答案。
「是、是真……不,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真的嗎?本能告訴我,如果這樣問,或許會被她咬斷喉嚨。
幸好趕在一半時把這個問題咽了回去。
「……不知道。」
怎麼可能清楚啊,笨蛋。她把臉埋在膝蓋間,悄聲加了一句。
繆莉很親近我,這點自己當然明白。甚至親近到了連她的父親羅倫斯都會抱怨的程度。而我也一直將繆莉當做妹妹,非常疼愛她。可盡管如此,我從未用那樣的視角去看待過繆莉。
不過,想到這里許多問題也就得到了解釋。無論是嘲笑、捉弄我禁欲的誓言,或是躲在那焦臭逼人的木桶中,而後又將自己專門准備的衣服穿給我看,甚至希望與我一同旅行這件事本身,原因都在于此。那麼敵視海蘭德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海蘭德是從外面闖入,並要把我帶往一個遙遠世界去的人。
于是,果然如繆莉的警告一樣。如果要實現自己的夢,那就絕不可能回應繆莉的心意。可同時我又不希望讓她受傷。針鋒相對的事實將我夾在中間,令人無法動彈。
我開始為自己剛才的誇誇其談感到羞恥。當個人的問題終于出現在眼前時,自己還是沒能做到在大義面前舍棄小節。同時,我也終于明白了繆莉在海蘭德的大義面前,僅憑自己的戀心去面對他時的所想。
問題是,自己的天秤該向哪邊傾斜。而我完全想不到該怎麼做。神學的問答包括了針尖上能容多少位天使起舞這樣的形而上學討論。可是,誰喜歡上誰這種常見至極的問題卻比它還要難得多。繆莉曾批評說我只看到了世界一半的一半,這句話恐怕真的正確極了。
但就算明白了這些也無濟于事。我能想到的最多也就是告訴她,自己還很不成器,請她繼續尋找比我更優秀的人吧。如此而已了。
這回答本身有多麼不成器,我自己也很清楚。
「哈啊。」
繆莉像是看透了我心中的煩悶一般,長長地歎了口氣。
年紀只有我一半的她,此刻正用側眼盯著我。
「算了,反正在哥哥眼里,我也就只相當于滿山亂跑的一只小貂罷了。我知道的。」
可愛又機敏,一鑽進糧倉就會偷吃這些那些的野貂,的確有點像繆莉。
「可是,現在不說的話哥哥大概永遠都不會發現,所以說出來還是比較好。就算能救那個金發,哥哥最後還是要到溫菲爾王國去對吧?而且還會說打仗危險,不讓我跟著去。」
繆莉把耳朵按進頭發中,收住尾巴,站起身來。
我沒法搪塞她。一般想來要把繆莉帶到溫菲爾王國去也的確不可能。一旦開戰海峽就可能被封鎖,何況如果輸掉了這場戰爭,等待我們的是什麼都難以想象。
「……的確是這樣。」
繆莉瞟了我一眼。
「可是,我就是喜歡哥哥嘛!笨蛋。」
只有這一句話顯露出了與年紀相應的純真與可愛。
「所以說,現在要怎麼辦?」
不僅是入睡,繆莉轉換心情也很快。又或許是她意識到即便這樣對峙也不會得出任何結論吧。就像我從繆莉出生起便看著她,繆莉對我的了解也是從她誕生時就開始了的。
可是,不知何時我們之間卻像是隔起了一層薄膜般。
無論是她的聲音,舉止,甚至體溫,甚至那些更為重要的東西,全都像是被一層薄膜遮住了一樣。
現在看來會為此感到悲傷,也只是我的一種自私。
人生是旅途,而旅途就是一連串相遇與別離的集合。
「這個……據海蘭德殿下說,德堡商會的史蒂芬先生會來救我們。到時只能試著和他們交涉了。」
「自信呢?」
冷冰冰的質問或許比眼含熱淚的乞求更有效。
「沒有。德堡商會的本質是一群商人。如果我們沒有什麼能交給他們,恐怕交涉也是無從成立的。」
「要不然對他們說,快去救那個金發,不然就死給你們看?」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這些。但這真的可能嗎。我聽說咬舌自盡也只是一種迷信而已。」
何況我們身邊也沒有短劍之類的東西。
「……本來,我也不想為那個金發這麼做。」
「史蒂芬先生也一定知道我們想救海蘭德。所以就算頑強抵抗,最多也只會被他們裝進麻袋送回紐希拉吧。這樣在他們而言依舊算是履行了義務。必須要想辦法同他們提起交涉才行。」
德堡商會是追求利潤的組織。良心和信仰在他們眼中不會有多少價值。
反過來說,只要事情涉及利潤,他們就必定不會放過。在這一點上商人們絕對是坦率的。
但我無法為德堡商會帶來什麼利益,財產也沒有多少。
看上去似乎沒什麼能打動他們了。
「神啊……」
我握緊掛在胸前的教徽,呻吟般地自言自語。而繆莉雖然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卻也沒對這種信仰議論什麼。
就在我深呼吸一口氣,想要一口氣清空腦袋重新考慮問題時。
「只是要救那個金發的話,還是做得到的。」
她仍舊是面無表情地對我說。
「……你是、說?」
繆莉歎了口氣,從胸口掏出一個掛著繩子的小袋子。
「只要有這個,到緊急時刻可以救哥哥一命,我說過的吧?」
「難道說……」
繆莉的母親赫蘿,是寄宿在小麥中的巨狼化身,她能在少女和巨狼兩種模樣間自由變換。可是,繆莉應該是做不到這一點的才對。
我用驚訝的眼神望著她,而繆莉卻露出了明顯的嫌惡表情答道。
「因為我練習了很久很久……要是做不好的話,媽媽就會動真格地發火。」
有故事說獅子會將幼崽推向千尋深淵。
或許狼也是一樣吧。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都是用來保護哥哥的,不是為了那個金發。明白嗎?我是為了哥哥的夢想才這麼做的。因為哥哥這樣的人夢想一旦破滅,絕對會憔悴到再也站不起來一樣。要是這樣一個陰沉的人呆在紐希拉那種小村子里,我也會很頭疼的。那還不如讓他追著夢想跑到一個遠遠的地方去比較好。你懂嗎?」
盡管說法上明顯是有施恩于我的色彩,可繆莉的表情卻怎麼看都是拼命說服她自己的模樣。大概正因為繆莉愛做少女的夢,所以才不願在此時選擇這個辦法。在她的想象中,大概只有我們自己陷入空前的危機,就像與惡龍苦戰的騎士終于要救出被囚的公主那樣的關頭,才能使出這最後的王牌吧。
即便如此,在手中有道具,有能力打開面前的門時,繆莉還是選擇了幫助我。哪怕最後的結果並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樣。
這一刻,我深深切切地體會到了她真的有多喜歡自己。
繆莉的眼神看上去像是在竭力忍耐著什麼,而我望著她的紅眼睛開口說。
「我知道了,繆莉。真的非常……非常,感謝。」
雖然她的表情變得愈發痛苦,但還是像鬧別扭一樣地偏過頭去。
「重新喜歡上我……現在也還是來得及的哦?」
那副時不時用余光偷瞄我的模樣,教人難以分辨此時這句話究竟是玩笑還是真心。大概兩方皆有吧,可我只能把它當成玩笑。
「的確是刮目相看了。雖然你盡會任性,但其實還是願意幫助別人的好孩子。」
「什麼嘛!這個回答。」
繆莉明顯地生氣起來,明顯地露出了傷心的模樣。只不過,她的耳朵和尾巴都沒有冒出來。
我明白她大概是下定了決心。
自己也必須這樣才行了。
「但是,把他救出房間之後要怎麼做?大家一起跑著逃走嗎?我可不能像媽媽那樣載人的。」
似乎繆莉還不能變成那種能把人整個吞下的巨狼。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經由海路逃往溫菲爾王國,可要找一艘船絕非易事。何況能夠橫渡海峽的船只也必定需要許多人手來駕馭。
被惡魔憑依者,或稱精靈的存在在這世上其實並不少。而他們拼命適應人世,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這是有理由的。因為人創造的社會實在太複雜了,其中充滿了縱有多少膂力也無可奈何的事情。
「如果可能,希望能用船偷渡到溫菲爾王國去。」
「那麼,要不然我去咬那個老爺……不對,那個叫史蒂芬的人的屁股?這樣至少能逼著他准備一艘船吧。」
大概是學徒們都管史蒂芬叫老爺吧。
「不……就算用威脅的手段得到了船,大主教和教皇使者也不可能不會發現,而一旦被發現事情將變得更糟。帶我們來這里的馬車還在這棟建築里,坐那輛車逃走吧。只要通過海蘭德殿下的途徑,無論在哪個港口都應該能渡海前往溫菲爾。至于你,我會寄信到紐希拉,請羅倫斯先生或是赫蘿小姐來接你回去。」
「……我知道了。總之,先把被關在這里的那個金發,和他的伙伴們救出來就可以了吧。正好,現在天就要黑了。」
從鐵柵後的木窗望出去,能看到朦朧微亮的市鎮中心,以及高樓如剪影般的輪廓。
「拜托了。」
繆莉打開赫蘿交給她的小袋子,取出其中的麥粒含入口中。
她像是咽下苦藥一樣地咽下麥粒,然後將視線轉向我。
「哥哥。」
「怎麼了?」
「……頭轉過去。」
似乎是因為害羞。雖然多次在我面前露出裸體,但她似乎不願意讓我看到自己變成野獸的模樣。當然這要求是不可能拒絕的,我轉身向後,規矩地閉上了眼睛。
隨後又突然想起繆莉還穿著借來的衣服,于是我慌忙將頭轉回去,但看到的已經是一匹銀色的狼了。
『……我都還沒說可以呢。本來還想整一下毛的……』
那雙紅眼睛正盯著我。的確是比赫蘿小了一圈,但即便如此也比森林里的狼要大得多了。現在她要是用後腳站起來絕對會比我高得多。
「我本來是想提醒一下……你還穿著人家的衣服。」
『已經破掉了』
繆莉的周圍只剩下了散落的布條。
赫蘿交給她的小袋子也掉在了地上,于是我撿起來收進胸口。
『不過幸好哥哥沒有覺得害怕』
「因為我已經見過好幾次赫蘿小姐變成狼的模樣了。」
『我知道的,而且媽媽說你還很喜歡她的尾巴』
我不由得咳嗽了兩聲,掩飾害羞。
「何況,聖職者本來就不會畏懼狼。古代的聖人艾希羅也曾拔掉了狼腳掌中的尖刺,從而降伏了惡狼,之後成為牧人與獵人的守護神。繪畫中他的身邊總是有狼陪伴著。」
『哥哥只有愛講道理這點,算是白璧微瑕呢』
她的尾巴在我臉上撲了一下。
『我那件放在商會里的衣服要怎麼辦』
「咳咳……衣服?之後我會寄信和他們說的。」
『算了,已經不用了。反正我也不想再穿給誰看了』
在那憤憤的眼光之下,我只能感到抱歉。
『開玩笑的啦。又不是哥哥的錯』
那是誰的錯呢?
繆莉抖了抖身體,像是要結束掉這個話題。
然後如同發泄怨氣一樣地咬住格子門。
『唔唔唔』
她趴在地上,發出獨特的低吼聲。隨著木頭嘎吱作響,格子門就像是柔軟的奶酪一樣被咬得變了形。
『哼』
隨後她一偏腦袋,我聽到幾聲脆響,那門竟被繆莉從鐵轉軸上撕了下來。她用前腳取下嘴上的木片,又回頭瞄了我一眼。
『不誇一下人家嗎?』
「好厲害。」
『就這樣而已?』
她說著,邁步讓巨大的身軀靠近我,
然後用脖子上粗糙的毛磨蹭著我──是說讓我摸摸她吧。就算外表是可怕的狼,內里也還是一如往常的繆莉。何況這個大小也沒有超出現實范圍,要帶到街上走並不是不可以。有一瞬間,自己的腦海甚至中浮現出了繆莉臥在我的身旁,而我手執身聖典教誨民眾的情景。
我用手梳著她的皮毛,來打消這番空想。
「這樣的毛皮真的很漂亮。」
隨意地說了一句,繆莉便將頭轉向我,同時露出牙齒。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剩下的也拜托了。」
『交給我吧』
繆莉搖了搖尾巴,邁著以這巨大身軀難以想象的輕盈步伐,悄無聲息地來到走廊中。由于現在太陽已經下山,在昏暗的走廊里,這副情景格外地顯得超現實。
她聞著地板上的氣味,毫不猶豫地前進著。
接著突然跑向走廊的轉角,而後,我聽到了一聲慘叫。
很快四周便安靜下來,而繆莉再回到我身邊時,嘴上正銜著一串鑰匙。
「……那人呢?」
『很好吃』
我不由得看了看她嘴邊是否還沾著血。
『那個人和我迎頭碰上,我只是舔了一下他的臉。他好像是剛才聽到聲音後過來確認的』
在一片昏暗中突然撞上這樣一只狼,還被舔了一下臉,不論多麼勇敢的傭兵都要被嚇昏過去吧。
她抬起頭,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
『那個金發好像是在樓上啊』
不是在地下,我松了口氣。不知為何,我總有種在地下就是要受拷問的印象。
「那麼,我們也快走。」
我低著頭,悄悄追上了前面的繆莉。雖然她那毫不猶豫就前進的模樣著實讓人捏一把汗,但走廊中果真一個人都沒有,整棟建築內都非常安靜。我正要走上樓梯時,卻聽到又傳來仿佛慘叫的悶聲,接著四下重歸于寂靜。走上樓梯,眼前是一個昏倒的士兵,一旁還滾落著燭台和尚在燃燒的蠟燭于是我將蠟燭在燭台中插好,拿著它繼續前進。
繆莉已經在走廊的另一邊,某個房間前伏下了身子。
用火光照亮後,我發現這里看上去像是個儲物間。
──在這里嗎?
我動了動嘴唇,同時用手指了指那道門。而繆莉則將尾巴抬起又放下,像是表示肯定。把耳朵貼在門上能聽到里面的人聲,似乎是正在進行訊問。
──我先敲門,之後就拜托了。
繆莉沒有回答,而是直接用四腳站好,擺出隨時能夠沖進去的前傾姿勢。我也正要敲門──但又停下了手。她立刻帶著不解的眼神抬起頭來。
──海蘭德殿下在見到你後或許會大吃一驚。
繆莉靜靜地等著我下面的話。
──但是,我一定會保守你的名譽。
那雙紅眼睛慢慢閉住,而後她又變回剛才的前傾姿勢。
我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門。
「報告!有緊急情況!」
又敲了兩下,裝作是有急報。我能感覺到門後有一瞬間被躊躇的氛圍填滿,但當我第三次敲門的時候,已經聽到了房間里的人從椅子上起身的聲音。接著,在門閂被打開的一瞬間,我也用力推開了門。
「!」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我看到繆莉像煙一樣鑽進房間,下一刻,那名士兵就被壓在她的掌下了。
「海蘭德殿下。」
直到我從繆莉身旁走進房間,茫然的海蘭德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柯、柯爾?」
「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我們來救您了。」
這個房間里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海蘭德也沒有被綁起來。桌上只有一個酒瓶和兩個杯子。
「我,沒有看到幻覺吧。」
繆莉靜靜地坐在門邊。在蠟燭忽明忽暗的光線下,她看起來也的確像是一副精巧的畫像。
「這是神的派遣。」
只要堂堂正正地說出來,這句話就會變成事實。而海蘭德也點了點頭,似乎是接受了這個說法,驚訝地從椅子上起身。但海蘭德畢竟是聰明而勇敢的人物,在驚訝消除之後,他毫不畏懼地仔細觀察著繆莉,終于像是發現了什麼。
「那雙紅眼睛……」
海蘭德最終搖了搖頭。
「不,我不會多問。畢竟溫菲爾王國在建國之始也受到了黃金羊的引導。」
牧羊業興盛的溫菲爾王國,流傳著有關巨大黃金羊的傳說。
倘若我說自己曾在旅途中遇到過那只羊,海蘭德一定會笑起來吧。
「何況我可是在一群浪蕩之輩中長大的。眼睛看過之後,大抵的情況我也能明白。」
海蘭德走近繆莉,朝她伸出手。
「很漂亮的眼睛。」
繆莉則像是害羞了似地低下頭,默默接受海蘭德撫摸她的皮毛。
「那麼,奇跡已經在我們身上發生了。神有旨意要我們完成使命。」
「鑰匙現在就在我這里。帶著同志們一起離開這里吧。然後,在某個港口准備一艘……」
我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是因為海蘭德的表情。
那表情中沒有發生奇跡得以逃脫的喜悅。
而充滿了悲壯的決意。
「我不能離開這個城鎮。請你們帶著部下逃離吧。他們都是願為王室效命的勇士。」
「這是說……那麼,海蘭德殿下,為什麼?」
「你從樓下的房間來到這里,中途遇到了幾名士兵?」
這個突然的提問讓我愣住了。看上去,海蘭德知道某些我還不清楚的消息。
「建築內沒有士兵,是因為所有人都到了城鎮中心去。德堡商會的人也沒有來,對不對?不止如此。這個躺在門邊的人,剛才還要我說出溫菲爾王國的協助者──說是為了這里居民的安全。」
我回頭看了看,繆莉也正盯著倒在門邊的士兵。
「據他說,手持聖典譯本的人們正大舉聚集在廣場上批判著教會。大概是因為各個行業公會都站到了民眾一邊,如約和他們一起發動了抗議吧。那群年輕匠人們的方式雖然有些令人不快,但是你看,那燃起的火焰正是他們的怒火。」
從這個房間里也能看到。山丘上的街市,正燃起沖天的火光。
策劃那些讓狗穿著祭祀袍之類褻瀆行為的人並不是海蘭德,這也讓我松了口氣。我的選擇沒有錯。只有海蘭德才是立于眾人之上,給予他們正確指導的人物。
「人數上是抗議者占多數,所以最初他們一定是處于優勢的。只是僅憑混亂氣氛而騷動的烏合之眾,終究勝不過有組織的士兵們。尤其是當人們明白情況已經陷入膠著,難以再有展開時,他們必定會泄氣。只因為還有明天的工作,就在起義途中放棄的農民和勞工,我過去已經見過了太多。如果士兵們在人群松懈之際投入主力,就能將他們一氣擊垮。然後抓出幾個,第二天在十字路口的絞刑架上殺雞儆猴。事情總是這樣結束的。」
海蘭德是貴族,也擁有自己的領地。民眾的起義與結局,他應該比誰都更清楚。
「盡管這些人多是被酒和氣氛所煽動,可為數仍然不少,他們的抗議應該也是發自真心的。大義仍在我們這邊。人們只是純粹地渴求著來自神的教誨。只是,倘若看到這場暴動被壓制,鄰人在絞刑架上變成烏鴉的食物,無論是誰都會這樣想吧──如果海蘭德不來,如果溫菲爾王國的那群人不來這里就好了。」
如此一來,往常的生活就能繼續下去。什麼都不會改變,教會惡弊一點點逐漸積累的每一天就會繼續下去。
「人們恐怕還堅信著我正在教會中與大主教對峙。正因如此才奮然起身想要為我助威。然而當他們知道我已不在那里,甚至已經逃出城去,今後還會有誰能相信我們說出的話?」
「可是。」
「你明白嗎。只要我去,就能夠告訴大主教和教皇使者,說人們都是受到了我的唆使。大對民眾施加嚴苛懲罰的局面,大主教應該也極力想要回避吧。因為他必定還想保住自己在這里的名譽。所以,只有我──」
海蘭德如此說道。
「我必須到那里去,當面斥責大主教。讓他認為我才是這場騷動的主謀。抱歉讓你們特地來救了我一回。」
最後的半句是像玩笑一樣加上去的。當然,現在我一點都笑不出來。
「然後您就會被殺。」
教皇已經發出了異端認定的敕許與宣戰布告。倘若海蘭德出現在民眾的最前列,那麼事情將不會再有第三種結局。大主教只能選擇接受海蘭德的要求,與教皇公然對立,或是殺掉海蘭德,讓人們知道教皇和教會絕不會讓步。
海蘭德一旦現身,民眾的怒氣在得到宣泄前將不可能停止。
「你覺得我說服不了他嗎?」
海蘭德笑了笑。我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搖了搖頭。但願這果敢的行動力不會走向我所料想的那個方向。
「的確,在教皇使者已經抵達這里的條件下,我還需要有什麼來再推一把……比起等著接受拷問忍受痛苦,這
可輕松得多了。至少,我還能以自己的意志決定生命如何結束。盡管我的兄弟姊妹盡是一群低劣之輩,但順水推舟的本事是絕對可以信賴的。我的一死,一定能受到他們的大肆哀悼和利用。」
他的語氣中帶著些許氣餒。海蘭德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懷著怎樣的心情翻開聖典,想到這里我的心口便是一陣疼痛。
但他卻看著我的臉露出微笑。
「事不宜遲。反正,現在教會前大概已經流傳出我們逃走的消息了吧。」
「那麼,讓我也──」
我不禁探出身子對他說道。可海蘭德卻用纖長的手按住我的胸口一推。
毫無防備的我踉蹌了幾步,倒在身後柔軟又強韌的皮毛上。
「我聽說你是受神的差遣而來,這樣隨我同去也可以嗎?」
繆莉大而紅的眼睛直視著我。
「恐怕即便帶著你身邊的狼一同前往,也只會讓騷動加劇。接下來就不止是讓士兵昏倒就能解決的事了,必須要有殺人和被殺的思想准備。而如此一來你們能全身而退的可能也大概也只有一半。柯爾,我不希望你被人血沾汙──也不願看到鮮血濺在這美麗的皮毛上。」
繆莉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海蘭德。
我痛感到自己無論說什麼都不合適了。
而海蘭德也露出了困擾的笑容。
「柯爾,抱歉讓你難受了。」
「並沒有那……對、對了。現在我去拜托德堡商會的史蒂芬先生,拜托他做些什麼來幫您──」
「柯爾。」
完全就像是我勸導繆莉一樣。
「很遺憾。德堡商會的史蒂芬站在大主教那邊。大主教之所以在事前就知道了敕許的消息,正是借助了德堡商會的船報。這也是躺在門邊的那個人告訴我的。用他的話來說『所以,你還是趁早斷了這條念頭吧』。」
我突然想起昨天繆莉說她在港口看到的那條船。那船在天色將暮時強行進港,給碼頭工人添了一通麻煩。
「恐怕,他和大主教締結了什麼密約,能從這里享受到特權或是別的什麼吧。在整座城市都與教會敵對時選擇協助他,必定是受了實利的誘惑。因此他不但不可能協助我們,甚至連對各行會施壓,要求他們退出抗議也不算奇怪。擺出教會大旗的同時,用彈壓生意來威脅匠人們,他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恐怕史蒂芬能默許你們逃走就已經夠了不起了。啊,那之後還是不能輕舉妄動。因為他知道你們從哪里來。稍有不慎,或許連紐希拉都將遭到牽連。」
「……」
一氣說完後,海蘭德深呼吸了一口氣,對繆莉微笑道。
「這個如今已經極其難得的,神虔誠的仆人,就拜托你了。」
『嗷嗚』
繆莉發出一聲狼吠。
「感謝神令我如此幸運,能夠與你們相會。」
海蘭德露出了明朗而溫柔的笑容。
由于不能把繆莉暴露在別人的視線中,我和海蘭德分頭繞回房間,解散了他的隨從們。直到重新集結起所有人,我才意識到這些人原來只有這麼少。
海蘭德原本就不是喜歡前呼後擁的性格,何況能得到他信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這些人當然請願希望能與他生死與共,但被海蘭德斷然拒絕了。除了少數幾名護衛之外,他似乎沒打算讓任何人留下。無論說什麼,海蘭德都不會聽這一點,恐怕這些侍從們也明白吧。
把我們帶到這里的馬車還在馬廄里,如果算上稍有些窄的駕台應該能載上所有人。坐在駕台上的人從被嚇昏的士兵身上扒下了衣服,只要這樣偽裝,即便是在這個時間通過城門也不會引起懷疑。不過繆莉此刻大概已經到了城門,並且把放哨的士兵全都解決掉了才對。
山丘頂部,城鎮的中心燃起的火光看上去愈發赤紅。
蠟燭往往在燃盡的瞬間才會最亮。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麼,海蘭德殿下……直到神指引我們再會……」
「啊,我期待著那一刻到來。」
海蘭德已經到了馬廄前,笑著目送載著部下的馬車駛離。
然後他牽出一匹馬,將馬帶到房屋門口。
「你也該走了。」
令人痛心的是,沒有一個理由能讓我說出「不」來。
「聖典的譯本應該已經刻進你的腦中了。請務必要讓教皇的手下們領教一番。」
只要有筆和墨水,我就能重現出聖典譯本。能與海蘭德的意志緊緊相連。
「走吧。」
海蘭德拿起缰繩塞到我手中,便轉身回去。和穿著城鎮士兵制服的護衛們交談了幾句後,飛身上馬,帶著他們上了路──沒有回望我一眼。
毫無猶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連讓人動搖的余暇都沒有。恐怕,這是他最後對我的關心吧。
『哥哥』
銀色的巨獸無聲無息地自陰影中浮現,我的馬吃了一驚想要逃走。直到手被缰繩猛地一拽,我才回過神來。
完成了工作的繆莉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臉,又用臉頰蹭了蹭。見我仍然沒有反應,她才慢慢開口說。
『我們也要回紐希拉去嗎?』
抬頭一看,她的紅眼睛里滿是悲傷。
那雙眼睛仿佛是在說「已經沒有任何辦法能救海蘭德了」。
神不肯向他忠實的仆人遞出援手。
「我……為什麼,會這樣軟弱無力。」
握緊胸前的教徽,如同要讓它嵌進手掌一樣,這樣才能忍住馬上要溢出的淚水。自己不過只有紙上的知識而已。沒有如繆莉一樣的力量,如海蘭德一樣的崇高,也沒有自己曾陪伴過的冒險主人公──赫蘿和羅倫斯那樣的才華。
只不過是一個人,一個追逐著自己描繪出的理想世界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
發出嗚咽的一瞬間。
我受到了猛烈的沖擊,天地頓時倒轉過來。
一切都如此突然,甚至來不及感覺疼痛。睜開眼睛,是一張滿是尖牙的嘴。
『哥哥,你想成為神嗎?』
我在模糊的淚水中,看到繆莉低頭望著自己。
『海蘭德,曾經清清楚楚地對哥哥表達過感謝。雖然哥哥聽起來可能會覺得尷尬,但他能那樣稱贊哥哥,我覺得,一定是出于真心的。哥哥埋頭翻譯聖典的時候,他也曾經悄悄問過我你的情況怎麼樣。然後,還笑著說那麼自己也要加油才行,說能遇到哥哥一樣的人,這一定是神的旨意』
我完全不知道。
『所以,哥哥,你曾經對我說過的那些,你都好好地做到了。讓在這世上找不到憑依的人們看到憑依。這不就是了不起的聖職者嗎』
這應該是繆莉第一次正式地叫出海蘭德的名字。她用鼻尖拱了拱我的臉,就像是要把剛才說的那些話,全都注入我的腦中一樣。
『而且,無力的不只是哥哥一個人。媽媽也曾經對我說過。即便有尖牙利爪,做不到的事情還是像山一樣多。所以,才要去尋找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那個人。海蘭德找到了』
她的右前掌一下子按在我的胸口。
「咕噗?!」
『而我卻被那個人拒絕了』
被那腳掌碾來碾去,我真的快要窒息了。直到用手抓住了繆莉的前腳,她才終于放開了我。
『紐希拉比起外面的世界要單純多了,而且還有暖暖的溫泉』
從出生在那里,長大在那里的繆莉口中說出來,這句話實在是格外有說服力。
『哥哥』
最後的一句,卻不再是一貫的溫柔語氣。
而我也明白如果不能回應這句話,那就一定會讓繆莉受傷。繆莉是如此完美的女孩,要拒絕掉這樣一個女孩的戀心,至少也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才行。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同時發現手上那枚教徽的掛繩被扯斷了──然後我才終于明白。
『……』
感覺到了繆莉正盯著自己,于是我苦笑道。
「我不會丟的。」
『什麼嘛,真遺憾』
如果丟掉了神之教誨,也就沒有必要再遵守禁欲的誓言了。
話雖如此,可假若真的扔掉了手中的教徽,繆莉一定會生氣或是傷心吧。
「回去吧。我還有保護你平安回到紐希拉的義務。」
『咦~哥哥會保護我嗎?』
繆莉開心地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腰。
而我則一邊躲,一邊從衣服中取出錢包,想把教徽收進去。
「和貨幣放在一起,這是會遭天譴的吧……」
『才不會啦。我覺得人家反而會開心』
「你又在亂說……」
『哎?可是,教會不是存了很多很多錢嗎?幫忙的時候我也到里面看過,募捐箱里全都是零錢哦,而且商會里也有拿著天秤的天使』
和德堡商會的聯絡員見面時,那人也曾說過所謂一手聖典,一手天秤之類的話。或許德堡商會對這種題材相當中意吧。
「以前我也說過,那座天秤是代表公平的東西,而劍則代
表正義。」
『嗯~?我還以為,那是從大家身上榨取稅金的工具呢』
以劍脅迫人民,以天秤計量貨幣。盡管這是大不敬的想法,可令人擔心的是這想法卻不難理解。同樣的一幅畫,也可以產生多種不同的解釋。
募捐箱里塞滿了金錢,這副模樣或許的確不怎麼好看。不過教會應該用這筆錢行使種種慈善或是聖務,讓集中的金錢再流回到人們手中。所以僅憑眼見就進行判斷是……想到這里,我突然注意到了。
讓集中的金錢再回到人們手中?
我好像,在哪里聽到過相反的說法。
『哥哥?』
直到繆莉叫了一聲,我才從思考中回過神來。
同時,我想起來了。是天秤。
「兌換商……」
『哎?』
發現了一環後,所有的部分全都突然連成了一線。原本我離開紐希拉,也是因為不允許教皇被金錢貪欲所沾汙。
視野突然搖晃了一下。原來是繆莉墊在了我的身下。
『哥哥,對不起,剛才是不是讓你撞到哪里了?』
她用側腹支撐著我,擔心地用尾巴和頭把我夾在中間。
不過,我沒能立刻回答。思緒在頭腦中飛速運轉,甚至到了連呼吸也顧不上的地步。
「募捐……天使和,天秤……德堡商會。」
一副畫面漸漸在我的腦海中成形。
德堡商會與教會之間有實際的利益聯系,因此才選擇支持教會。如果這筆交易正巧被世人所唾棄呢?甚至本來只是普通的交易,也可能隨著呈現方式的改變而露出不同的模樣。就像繆莉所說的那樣,即便是天使的肖像,也有一個角度能讓它看上去像欲望的惡魔。
假設向史蒂芬暗示這一點,他的臉一定會被嚇到血色全無。而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民眾的怒火也會轉向德堡商會,他們不但將失去和教會的全部交易,更有可能被暴徒搶掠一空。在這樣的背景下,史蒂芬還願意支持大主教嗎?
而若是丟掉了德堡商會的支持,大主教的態度也將出現改變。縱然有教皇使者拿著敕許前來,羊皮紙也擋不住利劍。何況教皇的聖座距這里有極其遙遠的距離,如果不能在被推上絞刑台前救自己一命,教皇的權威又有什麼用呢?
手持天秤與利劍的天使,第三次帶上了別的色彩。
選擇性命,還是利益?
值得一試。
雖然海蘭德曾對我說過那些,但我還是不可能放任他犧牲自己。論不願意放棄這點,聖職者是不亞于商人的。要說為什麼,因為我們是一群為了見到誰也不曾見到的神,而甘願終生苦行不修,並樂此不疲的人。
『哥哥』
聽到繆莉叫我我才回頭,卻看到她驚訝地眯起眼睛。
『你的表情好可怕』
「我想到了一點事情。」
『我喜歡哥哥一臉慌張的樣子,不過這個生氣的樣子,也喜歡』
這話從狼的口中說出,實在有些讓人害羞。同時我很快意識到了。
「繆莉,你該不會,是故意引我生氣的吧。」
繆莉只用尾巴碰了碰我的後腦勺,卻什麼都沒說。
「真是的……不過,看起來你的任性有時候也能派上用場。」
『哎?』
「如果不是你去買零食,我可能一直都不會發現這一點。原來如此。的確有時候應該從書卷上抬起頭來,到城鎮中去看看。」
看到繆莉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我才知道原來狼的表情也可以這麼豐富。
「而且,這些就發生在你見聞過的街道里。兩人結伴好過一人獨行,這句話似乎是真的啊。更何況我只看到了一半世界中的一半。」
我站起身來。
「為了救海蘭德殿下,我們還有事情可以做。為了我們的理想,還可以再戰斗下去。」
『哎~……』
嘴上是這麼說,可她身上的毛卻精神地立了起來,這副模樣就連馬兒看到恐怕也會厭惡地背過臉去。
「沒有時間了。你說過自己不能像赫蘿小姐那樣載人,是真的嗎?」
繆莉只是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冰冷的空氣就像是利刃般仿佛要削掉耳朵。而身體與那強韌的銀色毛皮所接觸的部分,卻熱得幾乎要出汗。我抓在繆莉的背上,轉瞬之間便穿過田園地帶,從散亂住宅間的小巷中一瞬而過。被木箱,野狗,待洗衣物,載貨的手推車等堵塞的道路,也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被甩在了身後。繆莉在道路拐角處會直接跳起來,有時甚至像是奔跑著牆壁上,但我決定不去深究。因為我相信只要是繆莉,就一定不會有問題。
等到速度終于減慢下來時,我們已經來到了和德堡商會僅僅一街之隔的地方。廣場也不遠,喧鬧聲如地動雷鳴般轟響。只要人們還聚集在廣場上,海蘭德就應該沒事吧。
我從繆莉的背上爬下來,看到她張開嘴,吐出比蒸汽還要白的氣息。
「沒事吧?」
『我還想再多跑一段』
「……從這里到紐希拉,你覺得這段距離如何?」
她沖我露出獠牙,看上去相當有迫力。
「請你在這附近找地方藏起來。」
『哎~』
當然,她不可能老老實實答應。繆莉的紅眼睛對我投來冰冷的視線,就像是在說「你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一樣。
「開玩笑的。」
她用鼻尖拱了拱我。
『哥哥,我覺得你身上全是壞人的味道,你想做什麼?』
「不,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讓史蒂芬先生顯得像是做了壞事一樣。」
『要怎麼辦?』
我沒有回答,只是拍了拍身上那再普通不過的外套,旅行聖職者的外套。
「你和海蘭德殿下已經告訴了我。只要光明正大地說出來,看起來就會是那副模樣。」
『嗯?』
她不解地歪起腦袋,而我則趴在繆莉耳邊,將計劃完整地說了出來。
繆莉不時會露出牙齒,或是擺擺尾巴。
「你覺得怎麼樣?」
『這個謊,實在太適合一本正經的哥哥了』
不不不,這不是謊言。
只是讓對方自己作出我想要的那個解釋罷了。
想到這里,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被繆莉揶揄了一下,不過感覺並不壞。
剛一敲響德堡商會的後門,立刻有人盤問我們。
「我是托托·柯爾,這段時間受德堡商會照顧了。」
門上的觀察窗打開來,其中露出了一張並不陌生的面孔。是路易斯。見到我們之後,他臉上的緊張立刻變成了放松。由于這里和騷亂的廣場並不遠,想必他是在擔心有人趁亂偷盜,或是想要洗劫這里吧。
路易斯應該並不知道我們被逮捕、監禁,繼而逃脫的事情吧。很快他便打開了門。
然後恭敬地低頭迎接我走進──並且在看到我身後時僵住了。
「史蒂芬閣下呢?」
我叫了他一聲,路易斯依舊僵直著身體,只有眼睛轉過來朝向我。或許是在擔心只要動彈一下就會被吃掉。
「不,你不用害怕。」
我露出微笑,摸了摸巨狼模樣的繆莉。而她則一邊從喉嚨中發出可怖的低吼,一邊像獵犬一樣搖著尾巴對我低下頭。
這副奇妙的場景完全震懾住了路易斯。
「在、在辦公室……」
「謝謝。」
當我道完謝朝前走去,路易斯頓時便癱倒了。
『就那麼嚇人嗎?』
繆莉看起來有點受傷,但我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示意她不要亂講話。
偌大的商會內卻無比安靜。或許是預感到這場眼前的暴動或許會波及自身,他們正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以免暴露自己和教會那頗值得深究的交易關系。
「到了,就是這里了。」
昨天還人潮湧動的這條走廊此刻也空無一人。只有門兩邊石雕的燭台龕里還點著奢侈的蜜蠟。
我深吸一口氣後敲了敲門。
「史蒂芬先生。」
沒有回應。目光又轉向繆莉,她哼了一聲。看起來人應該就在里面。
「史蒂芬先生,是我。托托·柯爾。」
大概他也明白自己若是真的和大主教暗中勾結,那麼此刻就不應該在這里。門背後的猶豫和困惑仿佛都快要漏到門外了。正當我打算強行打開門的時候,房間里傳出了聲音。
「進來吧。」
不愧是掌管整個商館的人,聲音相當敦實。
「打擾了。」
我打開門,走進房間里。
一面牆上掛著巨大的世界地圖,就如我們居住的那個房間一樣。不同的是,相對的那面牆下卻或壘或卷,堆積著不計其數的羊皮紙。大概上面記載的全都是這個商會數額驚人的交易,以及足以令人眩暈的權利與特權吧。盡管厚度不及那本記載了人應如何向善生活的聖典,可似乎要維持大商會的利潤,也需要如此龐大的文字來支持。
史蒂芬坐在房間最深處,寬大的辦公桌
後。
「沒想到,居然真的是你……海蘭德殿下現身的報告,照此而論也是真的……嗯?」
看到從我身旁走入房間的繆莉,他似乎比商館的學徒還要吃驚。
「您相信神的奇跡嗎?」
我站在繆莉身旁開口說道。
而史蒂芬則只是如金魚般開合著嘴,什麼聲音也沒能發出來。畢竟本應投入牢房里的人,居然帶著一條巨狼出現在了自己的辦公室里。
在別人看來,如果這不是奇跡,還能是什麼?
「請安心吧。我不是來為背離神之教誨者帶來懲罰的。」
如果忠實于神的教誨,說謊便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因此絕不可說謊。
只是身旁的繆莉已經露出獠牙,發出了低吼。
「但是,我希望擴散神正確的教導。」
緊接著我的這句話。
「溫、溫菲爾王國已經被認定為異端了!你們翻譯的聖典也被列為了禁書!哪邊才是正確的神之教誨,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民眾也這麼認為嗎?」
史蒂芬一度語塞,但身為商人,他很快便又開口了。
「就算你知道這又怎麼樣!所以他們才開始暴亂!不過是學著溫菲爾王國在吠叫而已!誰會相信!他們根本不明白事情的意義!教皇陛下的偉大,還有教會的美妙之處,他們是不可能理解的!」
這歇斯底里的叫喊聽上去非常空洞,甚至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一樣。或許史蒂芬自己是在進行某種賭博。借助商會的情報網知道了敕許的存在,然後選擇了拋棄海蘭德,加入大主教一方。只不過與他預想相反,民眾們卻並沒有對教皇的敕許感到畏懼。
海蘭德的想法是正確的。人們早已厭倦了教會的橫征暴斂。
不過,史蒂芬卻似乎還不願放棄。他還在祈禱大主教能取得勝利,一切如他的計劃。
「此外,我聽說您與大主教閣下是同鄉。」
咆哮的史蒂芬突然沉默了。
看他的模樣,似乎比繆莉走進房間時還要驚愕。
「和教會間的交易似乎也頗為可觀。」
「這、這個……怎麼樣。鎮上的人們,大、大、大、大家都是知道的。」
他動搖到了滑稽的地步,史蒂芬並不傻,他自己應該已經察覺到了這個可能性。
如果教會受到了猛烈的攻擊,那麼火星可能也會濺到自己和教會的交易上。
「大家雖然知道,但或許從沒見過吧?」
「……什、什麼,你說什麼?」
海蘭德曾對我說,偶爾也應該看看書卷之外。的確如此。
「這處商館正在計算教會募得的捐款,大概,是要將它們輸出到零幣不足的地方去吧。」
繆莉數出的那些零錢,大概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再或者,什一稅的稅款也是一樣。」
「你、你、你、你究竟,究竟想──」
「或許,這樣的行為的確是算作正當。而如果您從心底里堅信的話,不如,我們也讓民眾們來看看如何?」
「啊……」
「──裝滿貨幣的木箱堆在一起的場面,究竟是否符合這個一貫倡導清貧的教會。」
「……」
「在民眾每天都為生活所必須的零用錢而發愁時,教會卻將如此大量的貨幣販售到別的市鎮以換取利益。如果讓人民知道了這一點,他們還會相信教會是站在自己一方嗎?何況,平時大主教閣下的晚餐桌就是以豪華而著稱的,您忘了嗎?」
聖典的翻譯也是同樣。只要有人直接目睹了現場的情況,其中意味自然也會一目了然。
「節制啊。史蒂芬先生。或許教會的確失去了大量財富。然而,這些原原本本就是取之過度的。教會的大多數行為,歸根到底是無法正當化的。史蒂芬先生。」
我再次直呼他的名字,同時咳嗽一聲。
「您讀過聖典的翻譯版了嗎?」
冷汗從史蒂芬的下巴上滴落。
但是,他的表情並不像是已經放棄了思考。他還在拼死算計著。史蒂芬得到有關敕許狀的情報時也曾如此算計過,並出賣了海蘭德。我們逃出監獄的確使得情況發生了改變,可即便如此仍舊缺少決定性的手段。海蘭德因此決定犧牲自己。
所以,我才會明知危險,仍然帶著繆莉來與他對質。
「我知道您很熱衷于把兩邊放在天秤上計算損益。」
繆莉大概也意識到了,她一下子從地上立起來。
盡管在女性面前裝腔作勢我實在是不擅長,可以神的榮光來震懾罪惡卻是拿手的。
我開始(譯:裝逼)了。
「可您有沒有想過,為何其貌不揚的我會受到德堡商會,這樣一個控制整個北部的組織,那偉大的支配者如此厚待呢?」
我的外表,在旁人看來恐怕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旅行聖職者而已吧。但這樣普通的聖職者卻帶著一條銀色的狼,從囚禁自己的牢房中來到了這里。
對事情不了解的人恐怕很容易想到,為什麼德堡商會的高層會選擇支持溫菲爾,又為什麼對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如此禮遇。
商會的牆壁上,裝飾著手持劍與天秤的天使。
神之教誨,是不容偽造的。
「史蒂芬先生。」
比我大了二十多歲的史蒂芬,如彈簧般挺直了身子。
或許罪人面臨最後的審判時,就是這副表情吧。
「您,會替我說服大主教的吧?」
不過他抬起頭來,臉上卻仍留有躊躇。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史蒂芬和大主教是同鄉,或許他們之間的關系並不只有利益而已。
「我們並不是要毀滅教會。何況,我聽聞大主教閣下雖然有些許問題,卻是個熱心于聖務的人。不只是我們,民眾也一定希望他能繼續承擔本地的聖務吧。」
據說他是個會在洗禮和結婚祝福時感極而泣的人。雖然沒有從海蘭德那里確認過,但這應該不是沒根據的說法。史蒂芬緊繃的嘴唇顫顫巍巍地抖了兩下,整個人突然像斷線般癱在了椅子上。一瞬間,我甚至以為他是昏死了。
「……我,知道了。」
他果然在擔心大主教的人身安危。即便是史蒂芬,也不是那種用金錢衡量一切,沒有血也沒有淚的人。
「那麼就請快點派出人手,或著親自去說服大主教吧。倘若有人傷害了海蘭德殿下,神也會為之歎息吧!」
史蒂芬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
然後蹭著牆壁──為了盡可能離繆莉遠一點──離開房間。而我又望著她的背影加了一句。
「請不要公開我們的存在,神將一直注視著我們。」
史蒂芬回頭看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他機械地點了好幾下頭便飛奔出房間。不久之後,我從半開的門後聽到了他哭號般的聲音,似乎是在呼叫商館的學徒。
史蒂芬這一大後盾已經改變了主意,現在大主教恐怕不得不認真考慮他的話了。
何況,如果他拿起錫杖的首要原因是為救濟世人,而非宗教,那麼就應該能明白這才是時代的潮流。
盡管以上也不過是充滿希望的推測。
在這靜悄悄的房間里,我心中的不安仍然難以抹去。
「……你覺得怎麼樣?」
繆莉的紅眼睛從房間的門轉向我。
『我比較擔心的是哥哥會不會就這樣變成壞蛋了』
「沒問題」,她大概是這樣的意思吧。
『不過,如果擔心的話到教會去怎麼樣?要是真的發生危險,或許可以直接叼起那個金發然後逃走』
盡管我很想這樣做,但這恐怕不是海蘭德所期待的。何況也還有實際上的問題。
雖然算是騙過了史蒂芬,但要如何向大眾解釋繆莉的存在呢?海蘭德已經被指認為異端,如果讓人們再看到他借助一只怪狼的力量逃走,那事情就無可挽回了。
所以,我決定了自己要做的事。
「祈禱吧。」
畢竟,親自前往那里是海蘭德以自己高潔的意志做出的選擇。平民們也不得不尊重他。
不過在這嚴肅的氣氛中繆莉卻沒有回答,而只是用後腳撓了撓頭。
那副悠哉的模樣,與其說是狼,看上去更像小狗。
『先不說這些,趁現在去把衣服去回來吧』
「哎?啊,也對。」
或許的確如此。與其著急,還不如像繆莉這樣不慌不忙才對。因為我們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
于是繆莉依舊毫不躊躇地穿過走廊──她大概是確信里面再沒有人了,滑行般地登上樓梯,來到原來的房間。
打開門立刻是一股墨水和羊皮紙的味道,明明早上還在這里,現在卻有種時隔許久才回來的感覺。果然,比起外面那個驚心動魄的世界,哪怕這里僅能算前者的四分之一,比來也更符合我的個性。
我苦笑著,看到她忽然蹲坐在屋子一角,那堆疊起來的衣服前。
「怎麼了?」
『…………嗯』
她把尾巴耷拉在地板上,背對著我說。
『衣服,還是留在這里好了』
「哎。」
那身衣服很華麗,或者以宗教的基准來看,已經到了羞恥的地步。可繆莉穿上去很漂亮也是事實。我突然想起來繆莉為什麼要特意准備這套衣服──是為了穿給我看。此刻她寂寞的背影,有一半原因在我身上。
『啊,但是,不是因為哥哥的緣故哦』
她像是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一樣,突然回過頭來。
『不是那樣的……是因為我,再也穿不上它了』
「咦?」
『之前,我說過是在緊急的時刻才能這樣對吧?因為是有理由的』
繆莉轉向我,用兩條前腿支撐著身體蹲坐在地上。
只有視線卻低伏著。
『我和媽媽不一樣。要把耳朵和尾巴收起來對媽媽而言很困難,但變成狼卻很簡單。我是反過來的。所以,只有在最緊急的時候才能這樣做』
「難道說……」
變成狼很簡單,但變回來卻很難嗎。意識到這一點後,我感到一陣眩暈。
如果只能以狼的姿態出現在世人面前,那麼即便回到紐希拉也無法繼續留在『狼與香辛料』里。不,甚至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她都無法涉足了。
繆莉居然為了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真、真的,什麼解決的辦法都沒有了嗎!」
我上前一步。銀色的小狼卻痛苦地低下頭。
似乎我心中越發感到難受,繆莉也就越傷心。
『哥哥,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好嗎?我最後能經曆爸爸和媽媽那樣的冒險,真的很開心』
這句話讓我胸口疼痛萬分。繆莉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她瞞著我,為我拼命努力。而我卻只盯著自己的夢,完全沒有對她注意分毫。
我明明無法回應繆莉的心意,可她卻為我付出了如此犧牲。在她面前,我的道歉或自責恐怕也不過是在滿足自己的良心罷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只能呆站在原地。
而繆莉則靜靜開口說道。
『啊,但是哦,其實,還是有一個辦法,能變回人的』
我抬起頭,直視著她的臉。
「是什麼,請告訴我!」
『可是,我不想再讓哥哥受到苛責了』
「繆莉!還有什麼比這更讓我痛苦!」
她閉上眼睛,露出牙齒。那是困擾的微笑。
『只要哥哥有這份心,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繆莉!」
我再次呼喚她的名字。片刻沉默之後,繆莉睜開眼睛看著我。
『真的……可以嗎?』
「當然了。」
繆莉猶豫著低垂目光,然後,又望向我。
「請你回想一下那時的約定。」
我是繆莉的伙伴。這是絕對不會改變的,甚至比對神的信仰更堅固。
繆莉為了我,打開了一扇通向不幸結局的門。
那麼這次輪到我了。不論有怎樣的苦難,我都會接受。
她赤紅的眼睛望著我。那是繆莉很小的時候,第一次知道自己和人類不同,傷心哭泣時的眼神。
接著,那對紅眼睛如同墜入睡夢般闔起。
『故事里,經常會有的哦』
「故事?」
『嗯,很多很多的故事……哥哥出生的村子也是一樣,有一個關于大青蛙的故事對吧?就像那個故事一樣,許多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經真的發生過』
的確如此。畢竟那些和赫蘿有關的傳說就是例證。
『所以……說……』
繆莉睜開眼,低著頭,用楚楚可憐的眼神望著我。
『為了解開公主的詛咒,通常都有一個王子出現對不對?』
「那是……」
是什麼。我不可能還沒明白。那是極其神聖的行為,但也和禁欲的誓言針鋒相對。
繆莉立刻轉過臉去。
『可是,哥哥的夢想是成為聖職者。所以不能這樣做』
「繆莉。」
我望著她的臉。毛發濃密,口中滿是獠牙的她。從降生于世就一直親密地陪伴著我的她。
如果能讓繆莉返回人形,即便今後在神的面前心懷愧疚也無妨。
「只要那樣,你就可以變回來了吧?」
『……嗯,可是──』
「我知道了。」
『哥哥?』
如果在這時猶豫,繆莉一定就將不再相信我說的話。甚至從今以後她可能不會再相信任何人。用冰冷的目光懷疑每個人都只是在撒謊的繆莉,我實在不願想象。我也不希望她懷疑這世界是否還有相信的價值,是否還有真實的東西。因為這才是使人生變得無比美好的關鍵。
原來如此。海蘭德抱著舍生的覺悟前往教會時,就是這樣的心境吧。信仰的確是需要以行動踐行的。
繆莉盯著我,她明白了我的決心。
『哥哥……謝謝你』
即便是用那滿是獠牙的嘴露出羞澀的微笑,繆莉也還是繆莉,是我可愛的妹妹。
我用手托起繆莉的長吻。靠近她的臉。
『啊,但是,那個,哥哥……』
「怎麼了?」
『那個……很害羞的,所以你可不可以閉上眼睛。手也是……一直抖個不停,還是……放開我吧』
她抬眼望著我,耳朵和尾巴卻都耷拉著。繆莉畢竟也是花季的少女。
而且,這樣聽她再說一遍,我自己也突然害起羞來了。
咳嗽了一聲,放開她的長吻,閉起眼睛。
「這樣就可以了嗎?」
「嗯。」
繆莉將再度變回少女的身姿。如果能讓她在紐希拉如以前那樣生活的話,哪怕從今之後我永遠無法踏進聖堂也無妨。而且這並不是打破禁欲誓言的行為。因為我不是屈服于欲望,而是為了幫助別人。何況那位神的預言者也曾為救濟被惡魔附身之人,一一親吻了他們的額頭和手。那麼,我的行為也……想到這里,我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額頭和手?那麼親吻嘴唇的必要性在哪里呢?的確王子借助親吻接觸公主詛咒的故事並不少見,可繆莉的情況真的能算是詛咒嗎?
總覺得有點蹊蹺。而且,原本繆莉又是怎麼說的?
還是有一個辦法,能變回人的。
我突然發現。
方法就是像童話故事里那樣,這她可一個字也沒有說!
「啊。」
睜開眼睛,眼前是已經變回人類模樣的繆莉。她正用雙手按著自己的頭發,以奇怪的姿勢探出臉──很明顯是為了避免我摸到她的毛發或手腳,然後在接吻前發現真相。
繆莉露出了企圖蒙混過關的笑容,然後又一下子想撲進我的懷里。于是我將身體閃向一旁。身後傳來咚!地一聲,她的頭撞到了地板上。
「啊~好痛~……」
回想起來,我閉著眼問她時,她就已經變回了平時的聲音。
再想起她提到過赫蘿曾鍛煉過她變成狼的本領,那麼能再變回人形也是理所當然的。
「啊~啊,失敗了呢……」
繆莉全無反省之意,也不打算遮掩起自己的裸體。
我已經不知道該就什麼沖她生氣了。
我站起身。
「繆莉!」
她慌忙用雙手捂起了腦袋,可很快又笑起來。
「就跟哥哥做的一樣嘛。」
並沒有撒謊,只是任由對方自己解釋。
我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唔、咕……」
「但是,哥哥說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我的伙伴,果然沒有騙我。我都快感動得哭出來了。」
看她嬉皮笑臉地說出這句話來,我突然怎麼都生不起氣來了。
畢竟沒什麼比自己的決心受到別人理解,更讓人開心的事情了。
「對了,哥哥,你有沒有聽到廣場上的歡呼聲?」
「啊?哎?喂,繆莉!」
她站起身來,搖著那條我再熟悉不過的尾巴跑到窗戶邊,猛地把窗戶拉開。
不知是不是廣場上的燈火照到了這里,繆莉那苗條的肢體一下子從黑暗中顯露出來。
「不知道那邊情況怎麼樣呢,吶,哥……哇!」
我把衣服蓋在她頭上。
「耳朵,尾巴。還有,你可是個女孩子,要更穩重一點!」
只露出一個腦袋的繆莉,一臉不情願地把衣服披在身上。
不知是由于連日的疲勞還是由于生氣,我感到一身眩暈。
「哥哥你怎麼光會發脾氣。」
「你以為這都是因為誰啊……」
「啊,果然進展的很順利嘛。我聽到那個金發的聲音了。」
她完全不在意我的說教,直接將身體探出窗外,豎起了耳朵。
不過,這場騷動也終于要結束了。繆莉將回到紐希拉,而我則會與海蘭德一同前往溫菲爾王國。沒有演變成令人煩悶的離別,倒也算是件好事。
「吶,吶,哥哥,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給那家伙賣一
個大人情了。」
繆莉甚至開始這樣說了。
不過,這並沒有必要。海蘭德是高尚的人物。而我由衷地為他的成功感到喜悅。
「吶,哥哥……哥哥……?」
一切順利……
「哥哥,喂,沒事吧?」
在耗盡體力倒地的那一刻,繆莉抱住了我。盡管是個愛惡作劇又不安分的孩子,可到了關鍵時刻卻相當值得依靠。
意識漸漸遠去。但我沒有不安,只有浸泡在溫泉中般的安穩。
讓繆莉沖我撒了那麼多嬌,反過來一次應該也沒問題的。
伴著那股隱隱約約的硫磺味道,我躺在繆莉懷中,解除了最後一絲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