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幕



太陽升起,隨後教會的鍾聲從高處鳴響。

這是早市開始的信號,也是宣告全新一天來臨的標志。

當然勤勞的工匠與商人們早在這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活動,可直到鍾聲響起,他們才解除了腳步中的那一絲顧慮。到了這個時刻,即便是在寒冬中人們也會打開木窗換氣,昨夜縱酒過度,此刻仍在夢鄉的貴族少爺也會被從床上拉起來。

當響徹全城的鍾聲終于平息,我合上讀到一半的聖典,深深吸了一口氣。

「繆莉!」

一瞬間,床上縮成一團的毛毯像是抗議般地蠕動了一下。我以為她就要醒來,可卻又立馬沒了動靜。

歎了口氣,從椅子上坐起,同時將這個小懶蟲連頭蒙住的毛毯猛地掀起。

「唔嗚……」

在早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銀色的毛球緊緊縮成了一小團。那是如同灰色中混入了銀粉般,呈現不可思議色澤的發絲,以及同樣顏色,看起來暖融融的皮毛。而再中間,則是披著頭發,抱著皮毛的幼小少女。

自打我從照顧了自己十余年溫泉旅館出發,離開了溫泉鄉紐希拉展開旅途時起,便混在行李中偷偷跟來的繆莉,此刻正全身發抖,捂著腦袋想要躲避早晨眩目的陽光。這是紐希拉的溫泉旅館中,我再熟悉不過的情景了。

「……好冷啊……」

貼著床的那張臉下,傳來了怨恨的聲音。同時抱住腦袋的手指間隙中,也忽隱忽現地冒出了一對好像皮毛帽子般的獸耳。

「起床吃完早飯,身體很快就暖和起來了」

「……」

繆莉如同抵抗般地保持著沉默,可突然間響起了『咕~』的一聲。早飯,似乎是這個字眼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起了反應。從她幼時起我便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種種弱點自然也再熟悉不過。我咳嗽了一聲,一邊疊毛毯一邊對她說。

「我用爐火烤熱了黑麥面包」

「……」

繆莉指間露出的獸耳動了動。

「然後,還把滿是黃色油脂的培根撒上了碎粗鹽,拌著洋蔥一起炒。對了,昨晚剩下的大蒜加進去一兩片,應該也不錯吧」

她抱在懷里的尾巴開始抖動,縮成一團的身體也開始悉悉索索地磨蹭起來。

「等到大蒜的香味飄出來,培根也溢出大量油脂的時候,再打進去一個新鮮的雞蛋。嗞啦……」

我聽到了咽口水的聲音。

「攪一攪蛋液,讓它掛滿已經煎出油的培根,然後在蛋黃凝固前離火,放在溫熱的黑麥面包上。就著有些苦,有些酸的黑麥面包,在半熟的雞蛋混著培根咸味油脂的地方……咬一大口」

「唔唔!」

繆莉終于放棄了抵抗,伸開縮成一團的身體,然後從床上爬起來。

「哥哥你真壞心眼! 反正那樣的早飯從來就沒存在過!」

「早上有的吃就已經很奢侈了。何況昨晚的豬肉香腸應該還有剩一些吧」

我將疊好的毛毯放回床上,看繆莉的樣子應該已經脫離了回籠覺的誘惑,注意力轉移到了早餐上。她不情願地從床上下來,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等等,頭發還亂著。衣服也是」

「哈啾!……唔唔。好麻煩,不能在這里吃早飯嗎……」

「這里不是溫泉旅館,我們也不是客人。請你自己到去食堂吃」

我淡淡地說了一句,結果繆莉雖然不滿地嘟著嘴,總算還是開始換起衣服來。雖說是自己從小一直照顧大的妹妹,可畢竟也到了出嫁的年紀,因此她換衣服的時候我轉過了身。

「好了哥哥,我換好衣服了!」

背後傳來了鬧別扭的聲音,于是我轉過頭去。

兔皮披肩,熊皮束腰,只到大腿根部的短褲,還有強調身體曲線,緊繃繃的亞麻布纏在腿上。

這是一副在人來人往的港口,依舊非常顯眼的打扮。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更惹人注目的東西,于是我又靜靜地提醒她。

「耳朵,和尾巴」

繆莉拍了拍自己那絕非人類所能擁有的耳朵和尾巴,把它們藏了起來。那並不是裝飾,而是繆莉身體的一部分。世間將這樣的人稱作惡魔附身者,而繆莉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為她的母親不是人類,是寄宿在麥中的狼神。

只是,盡管繆莉的確非常淘氣又喜歡惡作劇,可她絕非受到了神的詛咒,這一點我可以斷言。並且繆莉能自由地收起她的耳朵和尾巴,因此在人世中生活下去也並非難事。充其量只是生氣或驚訝之類感情出現波動時,耳朵和尾巴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有一點小小的麻煩罷了。

「這樣就可以了?」

我聳了聳肩,繆莉也學著我聳了聳肩。

「啊~,肚子好餓~。等一下再整理頭發吧……」

她用兩只小手捂著肚子,耷拉著眉毛。若是現在尾巴露在外面,大概也一定是無力地垂向地上吧。可就在我准備目送著她離開房間時,袖子卻猛地被她拽了一下。

「嗯? 怎、怎麼了?」

我差點因此失去平衡。轉頭向繆莉,結果發現她臉上正是一副驚訝模樣。

「什麼怎麼了,這下不是應該輪到我了嗎?」

「……輪到你?」

我還在揣摩這句話的意思,繆莉已經一下子抱住我的手臂,抬起頭來露出了不帶一絲陰霾的笑容。

「因為這是對決嘛,必須要公平才行。獨占是犯規的」

看著這副純真無邪的笑容,我仍然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對決? 獨占?

繆莉不管我的腦海中正在進行的努力聯想,徑自拉起我的手,十指相扣。

——准備齊全啦。那雙繼承自母親的,帶一絲微紅的琥珀色眼睛閃著光彩,像是如此宣布一般。

「你忘了嗎? 這是我和神的對決哦。 看看哥哥究竟會喜歡上哪一邊,是我,還是神」

「……」

年紀剛剛十二歲出頭,笑容里還透露著滿滿的稚氣。

如同親生妹妹一樣,我從小照顧到大的繆莉,不知何時起已經用異性的目光開始看待我。這件事,僅僅數日之前我才知曉。

「最喜歡哥哥了」之類的話我早已聽慣,所以當然知道繆莉傾慕自己,也從未懷疑過我們之間的聯系。但是,若要論及那種意義上的喜歡,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畢竟自己立志以身奉神,也許下了禁欲的誓言。如此一來更不可能回應繆莉的心意。這一點,我也曾明確地告知過她。

繆莉是聰明的少女,她完整地理解了這些道理,也知道一味憑著感情撒嬌強求是沒有意義的。可問題是她太聰明了,而且,還會向著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毫不猶豫地一路猛進。

「可是哥哥跟我又沒有血緣關系嘛,既然成為戀人也不是問題的話,剩下就只需要讓哥哥更喜歡我,而不是神了對不對?」

這就是她的回答。既沒有因我的拒絕而傷心失望,也沒有因為在意距離而不知該如何面對我。繆莉依舊會趁著夜深鑽進我的毛毯里,或是趁我不備突然抱過來,若是我主動做了什麼,她還會開心到冒出耳朵和尾巴來激動地左搖右擺。不知是不是因為告白打消了最後的顧慮,比起在紐希拉時,如今的她正用全身表現著對我的依戀,並用盡一切力氣接近著我。

繆莉的感情就如同盛夏正午的太陽般灼熱,在這樣的好意面前,聖職者的禁欲誓言不過只是一片小小的樹陰罷了。到最後,甚至連這棵樹也面臨著被伐倒的危險。她發揮繼承自父母的聰穎,讀遍了聖典的每一個角落後,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聖職者雖不可負于肉欲,然而俗世之人卻並非不可以戀慕聖職者。換一種說法,便是只要聖職者不是主動的那一方,就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何況我這個立下禁欲誓言的哥哥,連正式的聖職者都還不是!

我已經無可反駁了。

因為道理的確如此,不可反駁。

「好啦好啦,去吃早飯吧。比起那個不管怎麼祈禱都不肯聽一句話的神,早飯可絕對要好得多哦!」

她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盡管這話聽起來簡直就是缺乏信仰的極端,可讓人頭痛的是,她說的卻基本沒錯。我冷眼面對繆莉的笑容,對她答道。

「要說不聽我的話這一點,你不是也一樣輸了嗎?」

「那麼,從能摸到的這點來說,是我贏了呢」

她一邊說,一邊故意把手按在頭上給我看,不顧自己的耳朵已經被壓變了形。而本應藏起來的尾巴此刻也正愉快地搖著。

完全沒有一絲色氣可言。正是所謂孩子氣的戀心。

不過,在因過勞而昏倒的這數日間,不辭辛勞地努力照顧我的也是眼前的繆莉。當時的事情我還記得,朦朧之中偶然看到的,她那祈禱的表情也絕沒有半點虛偽。或許繆莉無憂無慮的笑容和猛攻其實也全都出自她對我的百般擔心。想到這里,要用冷淡的態度面對這些,似乎又難了許多。

「吶,哥哥?」

「……我知道了」

我停下思緒,歎著氣回答了她。

「不過」



繆莉機敏地察覺到了我語調的改變,同時跟著放松了摟住我胳膊的力量。她知道怎樣會惹我生氣,而且也不願意真的讓我那樣生起氣來。

聰明能干的孩子,這個評價在她身上是不會錯的。

「耳朵和尾巴又跑出來了」

「啊」

她慌忙摸了摸腦袋,把耳朵藏進頭發里,又拍了拍尾巴讓它消失。

而我則走向房間的門,朝門把伸出手去。

「還有一件事」

一邊為小跑著追上來的繆莉推開門,一邊叮囑她。

「不可以貪吃太多」

繆莉睜圓眼睛愣了一下,很快又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好~」

明顯沒打算聽我的。

但是我沒有生氣這一點,也仍然在這孩子的計算內。

來到走廊里,等到關好門之後,那小小的手自然鑽進了我的掌心。

我歎了口氣,跟著便聽到了她咯咯咯的笑聲。

我們所逗留的德堡商會,今天一如往常般人聲鼎沸。

大商會里有各式各樣的工作,因此休息與工作的時間也相當自由。我們坐在食堂角落一張老舊的高桌旁,看到了不少打下手的小學徒、老練的商人們站著草草吃了點東西,便立刻投身向下一件差事。

在這忙碌的氛圍中,繆莉自顧自地撕下面包,在湯里泡軟,再送進嘴里。全然不顧學徒們路過時投來的驚訝視線。

優雅和奢華——自然不是他們吃驚的理由。而是因為繆莉也曾在短時間內穿著與他們一樣的衣服,做過學徒的工作。不久之前還和自己一同搬箱子的伙伴,其實竟是個女孩子。這樣的事實的確相當讓人吃驚。

「我可是最能干,而且最有本事的」

她得意地挺著胸說道。不過作為即將到出嫁年紀的少女,我覺得她還是再穩重一點比較好。

「先吃完,然後再說這些吧」

「哎? 可是每次我吃得太快,哥哥你不是又要生氣嘛」

繆莉撅起了嘴。

「……那是因為,你總是像山賊一樣,抓起面包和肉塞進嘴里就想跑進山里玩的緣故」

好麻煩。她帶著這樣的表情,用最後一塊面包擦乾淨碗底的湯,然後送進嘴里。

「而且,哥哥你不是也很閑嗎? 反正城里的騷亂最後也平息了」

城里的騷亂。那正是我因為過勞而倒下的原因,也是我們會來到阿提夫這座港鎮的理由。而在那場騷亂的背後還有更大的紛爭和對立,其中一方是溫菲爾王國,另一方是一統世界信仰的正教會。

盤踞權力寶座長達千年的教會已然忘記了何為信仰,開始利用權威來滿足自己的欲望。聖職者們的放蕩和破戒自不必提,他們還開始抓住一切機會榨取稅收,沉溺于特權之中。最近更是在與異教徒的戰爭結束後,依舊企圖征收原本作為軍費的什一稅。這一行為在全世界中都激起了不滿。

溫菲爾王國公開宣布抵抗教會,而我則作為其協助者,離開了深山中的溫泉鄉紐希拉。

在說服港鎮阿提夫的教會時,我們卷入了一場巨大的騷動中,所幸最後總算得以無事脫險。

「我並不閑。之後我還必須要去教會,接著為海蘭德殿下服務」

海蘭德雖是溫菲爾國王的非嫡出子,但也是繼承了皇室血脈的貴族,同時是我直接的雇主。她擁有高潔的意志,即便在那場騷亂最絕望的時刻中,也敢于為信仰而將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險之下,而不帶絲毫猶豫。

若是我在深山之中鑽研積累的學識能為人所用,那她正是最理想的對象。

「哎~……?」

可是,聽到了海蘭德的名字,繆莉卻表現出了露骨的嫌惡。

「我覺得哥哥你不去也是可以的啦……。何況那個金發不是也說了嗎,哥哥你要努力恢複體力。所以,之後我們去城里散散步,或者悠閑地呆在房間里好不好」

那個金發。繆莉一直是這樣稱呼海蘭德的。

要說她為何會有如此的抵觸,原因恐怕在于海蘭德男裝的外表之下,其實是一位美女。

我不知該驚訝還是該歎息。自己對海蘭德的敬意與服從,在繆莉的眼中似乎像是某種戀愛般的表現。

「結果我竟然睡了一周。何況,為了改正教會的弊病,應該還有很多事在等著我做」

「唔~……」

繆莉不情不願地哼了一聲,接著趴倒在桌上。

「當然,如果你說要結束這段麻煩的旅行,回到紐希拉去的話,我是贊成的」

她立刻稍稍抬起臉來,對我投來怨恨的視線。

畢竟,在先前的那場騷亂中,她就已經給了我精神上和物理上極大的幫助。很明顯若是沒有繆莉的話,如今我也不會站在這里,何況她的堅強與聰穎確實令人欽佩。這樣一來,不分青紅皂白便讓她返回家鄉,反倒像錯在我身上了。

就算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不能隨便出門遠游,這是常識,可論及待人處事,繆莉似乎比我還要老練得多,常識也沒有什麼說服力了。

聰明的她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切,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知道了,知道了」

等我說出這句話表示認輸,她又斜抬起視線,仿佛在問我「然後呢?」一樣。

「那麼,這樣好了。請你先去收拾餐具。還是說,你更喜歡一個人留在房間里?」

「才不要」

「那就去收拾餐具吧」

「好~」

盡管一臉嫌麻煩的表情,繆莉還是按照我說的朝食堂走去了。

不久,當她返回時,嘴上正叼著一塊咸肉。

女孩子不可以一邊走一邊吃,如今我連這樣提醒她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後,去教會?」


「是的。啊,在那之前或許應先去跟史蒂芬先生打聲招呼。這一周來我一直躺在床上,自從騷動結束後就再沒去見過他」

德堡商會在北境各處都建立了分部,史蒂芬是港鎮阿提夫的負責人。我們如今正借住在他所掌管的商館中。

不過,聽到這句話,繆莉卻表現了不加掩飾的驚訝。

「哥哥,我覺得還是別這樣比較好哦」

「嗯?」

「你忘了嗎? 當時我們那樣嚇唬過他。 那個大胡子現在一定非常非常害怕我們……應該說,害怕哥哥」

「……」

確實如此。在那場騷亂里,為了營救海蘭德就必須要說服史蒂芬,讓他站到我們這邊來。那時我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史蒂芬作出了嚴重的誤判。或者換一種更直白的說法,我讓他以為,自己是如假包換的,神派遣來的使者。

本應被囚禁的人,竟然輕而易舉地從牢中走出,僅此一點,怎麼看都只能歸結為借助了神的力量。更何況出現在史蒂芬面前的我,身旁還帶著一頭銀色的狼,宛如要代神在人世間執行祂的天罰一般。站在旁人的視角來看,這很容易被當成是某種超凡力量的顯現。

盡管實際上,那頭狼要說起來應該屬于會被神斥責的一方,也就是繆莉。

「為了那個大胡子的精神安全,我覺得哥哥還是不要主動去找他比較好」

繆莉苦笑著說。接著又加上了一句「因為他看起來挺可憐的」。同時臉上浮現出那種自己發覺惡作劇過了頭時的獨特表情。

「那、那麼嚴重嗎?」

我問了一句,繆莉便聳聳肩。就像急不可耐想要裝出一副大人模樣的女孩子那樣。

「……我知道了」

「這才對嘛」

我並不希望給別人的心靈帶來傷害。

「那麼,先到教會去吧」

繆莉咬著咸肉,點了點頭。

朝禮結束之後,留在教會中的就只剩下了清閑的老人們。這是城鎮教會里常有的光景。我也抱著如此想法推開門,卻為里面的情景大吃一驚。

「請排隊,請排好隊! 與教會無關的請願請去參事會!」

在攢動的人頭中,我看到有位助祭模樣的年輕聖職者跳起來——他大概是站在木箱上——朝走廊中拼命大喊道。走廊是這樣一副情景,人潮另一邊的聖堂也同樣混雜不堪。擠在那里的人們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商人,手工匠人,農民,牧羊人,甚至還有人在聖堂里立起旗杆,高舉著公會的紋章旗幟。

「哥哥,這幅情景,你最近都沒見過嗎?」

繆莉歪著腦袋問我,但我不知該怎麼回答,這仿佛在聖堂中舉辦了一場祭典似的模樣讓我完全愣住了。咚。有人從身後撞了我一下。

回頭一看,是個身材肥胖,商人打扮的男子。

「哦呀失禮! ……嗯? 噢噢,您是教會的人嗎! 正好正好,我想請教您一下,有關葡萄酒稅的事情應該去找誰談啊?」

「哎?」

「聽說主教大人決心改革,有關禮拜用的葡萄酒奉獻,我們施拉澤街道堂區的酒吧旅舍兄弟會也強烈希望大人們能再考慮一二呀!」

男子一副沉痛的表情,用手按著大肚子,垂下頭去。

「呃……」

「畢竟葡萄酒在



進口時就要繳一次稅,何況還時常因為船只問題根本運不進來,每次禮拜時都要奉獻,實在是不小的負擔……啊,這是我們堂區的姑娘們烤的面包點心,還有蠟燭,請教會一定收下」

他一口氣說完,又匆忙拿出一個相當大的包裹,塞給了我。

大概是因為我穿著一身聖職者模樣的服裝,便被他完全誤認為是教會的人了。

看上去,這些形形色色,擠滿整個大廳的人們,都是為類似的目的而來的。

「啊,不,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教會的人,只是旅行中……」

「哦? 噢,這樣啊! 那麼您看如何呢,在這里逗留的期間,考慮一下在我們施拉澤街道堂區的旅舍下榻吧! 我們有美味的飯菜,有軟綿綿的床鋪。然後,等您見到主教大人時,請務必告訴他我們的正直和虔誠,有關葡萄酒稅的問題也——啊、啊、請您等一下!」

在這樣下去,就要完全被這位強勢的城鎮商人牽著鼻子走了。于是我拉起不知為何在一旁露出壞笑的繆莉,一邊連聲說『抱歉』,一邊撥開兩邊的人流朝教會深處走去。幾天前那場有關教會的騷亂至今還留著余波,而這些余波似乎又形成了更大的漩渦,將整座城市都卷入其中。

更簡單地說,我們是為了糾彈教會的弊病而起,原以為只要說服了主教們就能讓事情告一段落,可現在看來這個想法似乎是太輕率了。教會是與司掌市政的參事會同樣,能給城鎮生活帶來巨大影響的地方。一切城鎮居民都要遵從教會的決定,因此當大主教改變想法時,人們也不得不手忙腳亂地去適應新的局面。他們本來就背負著多種多樣的稅收,當這種改變可能為自己帶來利益時,每個人自然都會爭先恐後地湧上前去。

這場騷動的責任,有一部分在自己身上。想到這里,歉疚和誠惶誠恐之感讓我一陣悚然。

可是,自己真正的目標,並不是這北方港鎮里的小小變革。

而是糾正教會累積了千百年的積習弊病,那樣一來,世上必將掀起數倍,數十倍,甚至數千倍于今天的軒然大波。

我不能因為眼前的這些就開始畏懼。

「……神啊,予我力量」

我在心中默念道。

海蘭德此時恐怕正處于這片喧囂的中心,因此大概是在議事廳之類的地方,人流似乎也是朝著那里慢慢移動的。于是我繼續撥開人群前行,等到終于看到議事廳的大門時。

敞開兩扇大門的議事廳中一樣擠滿了人,其間正巧有一位抱著羊皮紙堆的侍女走出。這位侍女大概是為了表示對教會的敬意,用布包起了頭和臉,但從縫隙間漏出的長長發絲反而更顯出一副疲態。她低著頭,帶著歉疚的神情,艱難地擠過一群群殺氣騰騰,等著陳情請願的人們。

而我的目光之所以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則是因為那頭巾間露出的發絲呈現出的漂亮金色,以及她本人頎長的身材。

可一直盯著陌生女子看實在是失禮,所以我很快移開了視線。況且想起繆莉還在身邊,不知為何就感覺脊背一陣發涼。

「你怎麼了,哥哥?」

我保護著繆莉,小心不讓她被洶湧的人群擠到一邊時,她對我問道。見她一臉不解的模樣,我才想起繆莉的個子大概是看不到那位侍女的。

「不……沒什麼」

這句話剛說完,我就像咬鉤的魚兒般,又一次將視線投向了侍女。

沒想到那位侍女也注意到了我,她輕輕將食指放在嘴唇前。然後,又將那根以侍女身份而言,過于光潔柔嫩的纖細手指指向教會深處,不等我有什麼反應,便很快走向那里消失了身影,只留下我一人驚得緊閉起嘴巴來。

雖然腦中一片空白,但現在只能跟上她了。我拉起繆莉的手,努力撥開人群。

等追上那位侍女打扮的女子,已經是到了四周沒了人影的鍾樓前。

「哎呀哎呀」

此時她將抱著的羊皮紙卷都堆在了走廊里的木箱上,解開包在頭上的布,用梳子梳著那長長的金發。不論穿著的樸素服裝,她的胸像簡直像是氣度非凡的貴族,實在是不可思議。

而且,又如同美豔到極致的孀婦一般。(譯:支倉老師你這什麼比喻……)

「我嚇了一跳,海蘭德殿下」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緊接著海蘭德,這位繼承了溫菲爾王國王室血脈,貨真價實的貴族,便露出疲累的笑容來。

「不這樣的話我是走不出那個房間的。昨天深夜打算返回商館時,城鎮民眾就是這樣大舉湧上來,于是我只好在教會過了一夜。話雖如此,這樣的便裝竟沒一個人能看得出,真不知該不該感到慶幸」

到頭來,人們都只是在憑自己的眼睛判斷別人。我自己第一次遇到海蘭德也是一樣。那時旅行中的她一副男裝打扮,還與我在溫泉中進行過教理問答,我便由此深信她是男子。想到這些,自己實在是沒法和她一起笑出聲來。

「呀,小姑娘,你還好嗎?」

繆莉大概在看到海蘭德侍女裝扮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的身份,然後立刻變得不起開心起來。可海蘭德反倒還像是喜歡她這種鬧別扭的模樣。

「繆莉」

話雖如此,失禮之處還是要改正才行。我提醒了她一句,繆莉卻把臉轉向一邊。

海蘭德抖著肩膀笑了起來。

「畢竟今天我可沒帶砂糖點心,沒辦法了」

「實在非常抱歉……」

「有個小自己不少歲的妹妹,我也很開心。那你呢,你的身體怎麼樣了?」

「托您的福」

我按照臣下的禮節對海蘭德低下頭,卻看到一旁的繆莉抬頭望著我,露出冰冷的視線。

「道謝的對象應該是你身邊的小姑娘才對。照顧你的人並不是我」

繆莉立刻拍著自己的腰,露出一副『沒錯沒錯』式的表情。

「而且,實際上應該道謝的人是我才對。是你保護了我的生命,保護了正義的信仰之火」

我抬起頭,看到了海蘭德臉上的微笑。

盡管貴族是不能輕易低頭的,可她的一個笑容,就足能夠傳達心中的謝意了。

「我並沒有那麼……」

「就算拯救了全世界,我猜你還是會這麼說吧」

海蘭德咯咯地笑出了聲。

「也罷。作為君臨之人,我要用行動來表示感謝。盡管談不上是慶祝痊愈,但希望你能陪我共進午餐。我已經無休無止地工作一整夜了」

就像是繆莉般,海蘭德捂著肚子對我說。

「我可以要肉嗎?」

繆莉立刻插嘴說道。先是一副沒規矩的態度,又說出這樣厚顏的話來,我本想要勸誡她,可看到海蘭德一副從心底感到開心的模樣,自己也沒法開口了。當然,繆莉也是知道海蘭德不會生氣,所以才敢這樣說的。

「無妨。我也想吃咸味濃厚的肉」

「好棒!」

你明明剛才吃完早飯——這句話說出來,恐怕也沒用了。

「那麼我們從後門離開吧。這次沒有四輪馬車迎送,只能拜托你們忍耐了。路上,我想順帶告訴你最近的情況。在你休息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很多事」

我們並不是為了悠哉地度假而來到這座城市的。

我挺直起身體,看到海蘭德的嘴角微微上翹。

從教會後門走到小巷里,正門處的喧囂全都消失了。這里雖然少見過往行人,卻並不顯得寂寥,讓人感到一種舒適的甯靜。

或許是因為天氣很好,連港鎮的空氣都呈現出少有的清爽干燥,又或許是因為道路兩旁的建築物里,有嬰兒的哭聲,人們做家事的聲音從小窗中傳出。

這片街區充滿了生活感,洋溢著居民們的活力。

「眼下的狀況,可說是形勢大好」

海蘭德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優雅地提起裙裾,跨過了一條睡在小路中間的瘦弱老狗。而我則小心地繞道路旁,從它的尾巴上跨了過去。等到繆莉走來,老狗主動恭敬地收起了尾巴。看來對狗而言不論是貴族,還是神的仆人,都沒有繼承狼神血脈的少女尊貴吧。

「大主教與我們約定,一改以往他以為是理所當然的放蕩行為,轉向樸素的生活。當然,哪怕僅僅是這種讓養尊處優的他感到『寒磣』的生活,也算是一種前所未有讓步了。畢竟將每周,每月,每季的禮拜和聖餐奉獻都挪為私用,這是比什一稅更惡劣的行為」

「我剛走進教會時,也有某個堂區兄弟會的人來訴苦,對我說了有關葡萄酒奉獻的事情」

在教會里做聖職者,是一份頗有利可圖的工作。

「嗯。爭先恐後湧入教會的民眾大抵都是如此。這座城里,以街道命名的堂區有十四個,每個堂區都有手工匠人和商人們各自結成同業公會,還有不少為求得心中甯靜而組成的兄弟會。這樣的組織,在城中輕輕松松便能數出五十余個。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與此事有利害關系的人物前來,實在讓人無暇接應」

即便是村民們全都互相認識的紐希拉,要運營起來也相當費神。

而阿提夫這樣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



城市,其中的利益紛爭更是複雜到讓人無法想象。

「甚至就連附近自治都市的教會、大修道院,在知道了民眾憤怒的可怖後,也紛紛派出使節湧入了這里。他們心里明白不改變原有態度就要遭殃了,一又在讓步多少這個問題上舉棋不定」

迄今為止也曾有過數次針對教會的批判,但發展至這個程度的卻屈指可數。

因為不論其行徑有多教人懷疑,人們始終找不到比教會更能代表「正確」的東西。就算教會再腐朽不堪,也比其他組織更好。民眾往往是因為這個理由而最終放棄。

「同時,你執筆的聖典譯本也得到了不少關注。因為許多人都對只有聖職者才能讀懂聖典這件事抱有不滿。諫諍教會之傲慢的火焰正在蔓延,這是你們的功勞」

我並沒有做多了不起的事——這樣的理由我能列出上百條,但坦率接受海蘭德的好意也是一種禮儀,想到這里,我帶著慚愧的微笑保留了她的贊譽。

何況我們的任務,並不算就此告一段落。

「但是,火這種東西總是需要人來管理的」

倘若點亮了改革之火,之後卻任其燃燒,最終只能變成一場內亂。何況我們的對手是教會,是在這世界上,據點遠多于任何一個大商會的龐大組織。只會隨波逐流,是不可能戰斗到最後的。

「你說的對。我們需要在恰當時補充燃料,也需要留意風向」

「接下來,我們還能如何幫您?」

沿著小路向前走,就來到了阿提夫還是個小鎮時,被稱作舊市街的區域。我之所以明白這一點,是因為看到地面的石板明顯帶上了經年累月的痕跡,某棟建築的牆壁上還鑲著一塊銅板,上面寫著舊市街的字樣。這塊銅板已經磨得光亮,映照著老街居民們的驕傲與自豪。

這是一片要稱作廣場則稍有些狹窄的區域,小小水井周圍有不少販賣食物的攤販,路旁的鞋匠正在修理鞋子,附近的老人則聚在一起玩紙牌。而整幅畫面中最引人注目的,則是眾多掛在建築牆壁上的大網。五層高的房子包圍著這片小廣場,那些網一直掛到了房子的屋簷下。

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要把廣場上的人們一網打盡般。

「哥哥,那是什麼? 是祭典的裝飾嗎?」

繆莉扯了扯我的袖子,問我道。

「確實……周圍還裝飾著什麼,是紮成海魚模樣的干草?」

「似乎是在准備春天的豐漁祭典。這附近居住的,大多是城里的漁夫們」

海蘭德一邊說,一邊在小攤上買了四串烤鯡魚。

一串給了我,兩串給了繆莉。

「比起小麥,這些魚才是這片土地上人民用以果腹的東西。而空著肚子是打不了仗的。對了」

說到這里,海蘭德頓了一下。

「你們的水性應該不錯吧?」

她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露出漂亮的牙齒,輕輕咬在烤魚的背上。

伴隨著暴風歇斯底里般狂吼的,往往是一眼望不到頂的巨浪。甲板上的積水如瀑布般灌進船艙,幾天內就全部腐敗的食物早已被老鼠咬了個遍。船只劇烈搖晃,到了讓人上下難分的地步,不僅不可能有安穩的睡眠,就連喝進去的水也遠少于吐出來的。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水手們無處可逃,只能祈禱。即便能忍過如此的恐怖與煎熬,倘若船只在下一次風暴來臨時傾覆,一切也都會結束。大海之中沒有救援和生機,只有轉瞬之間就被吞沒的死難者。

而另一邊,在港口,飄揚著船標旗幟的酒吧前,總是貼著寫有船名和金額的大字告示。身穿高級衣飾的商人們終日在這些告示前合掌祈禱。紙張的最上方,用粗獷的字體寫著這樣一句話。

全賴神恩。(譯:Grātiā Deī)

這些酒吧里會上演一場又一場有關船是否會沉沒的賭博。人們為這種賭博起了一個別名,叫做保險。船主會將貨物總值的一到兩成交給保險主,船只沉沒時能從他們手中拿回相當于貨物全額的資金,但船只若平安歸來,交出的資金便不會返還。五次航程中大約會有一次沉船,這其中也包含遭遇海賊的情況。

如果把視線轉向城外,在天空變成鉛色的大風天氣里,應該能看到沿海的村民們站在屋頂朝海的遠方眺望。被欲望挑撥,掙紮在白浪間的愚蠢商船是他們的目標。當這些船撞上暗礁,失事或是沉沒時,漂往海岸的貨物便能給他們帶來一筆意外之財。只是大商人和領主們也締結了約定,這些人通過了法律,規定漂流物仍屬于原主。所以村民們絕不會萌生行善助人的念頭,因為誰也不願意看到難纏的貨主。想要在沉船之際得到救助就得把金幣纏在身上,可這樣一來,恐怕在漂進村民的視線前就將沉入海底了。真是讓人為難。

噢,這人世間的地獄,充滿冒險與挑戰。

願神祝福他們,這群立志揚帆遠航的人。

「情況,基本上就是這樣了」

島國溫菲爾的貴族,促狹地舔著被雞腿粘油了的手指,對我說道。而我的眼前則擺著足有晚餐分量的菜肴。這個酒吧的主要顧客是漁夫們,他們黎明前出海,上午便會結束一天的工作。


我之所以什麼都沒吃,不是因為神的仆人應對肉食敬而遠之,而是由于海蘭德說出的那番話。

吊在天花板上的那艘模型船,不知是因誰的惡作劇,被插上了一對雞毛做的翅膀。直到聽完海蘭德的話,我才意識到那對翅膀包含著頗深的意味。

「……那個,您是說,要我們出海?」

我好容易擠出這句話詢問,小口啃咬著雞腿的海蘭德停住嘴,抬起眼來望著我。這副模樣下仍舊難以掩飾的高貴,讓人莫名地注意到了她身為女性的一面。

(第一幕 插圖1)

「不,抱歉,我沒有脅迫你們的意思」

海蘭德大約覺察了我的苦惱,她將帶骨的雞腿放在當作餐盤的燕麥餅上,然後擦了擦嘴。

「我國是個四面環海的國家。水手和航海故事也比別處更多。我很喜歡海上的冒險故事,年幼時,也經常有久經風浪的老兵們用這些故事嚇唬逗弄我」

我不禁想象了一番年幼的海蘭德,在暖爐前裹著毛毯,聽大人講冒險故事時的入迷模樣。那副光景想必會讓人面露微笑。

可是,大海是個可怕的地方,這是毋庸置疑的,更何況是阿提夫周圍冰冷,酷寒的這片海域。

「我剛才的描述當然是有一定誇張,但依據情況,或許也會有更加……嗯?」

我追著海蘭德的視線望去,發現繆莉正緊緊攥著面包,面包屑從她的手指縫間落下。

她半張著嘴,身體前傾,眼睛圓睜。

接著,像是呻吟般地,開口道。

「冒……險……!」

她看上去興奮極了,甚至到了我若用手輕戳一下臉頰,她的耳朵和尾巴就會一下子彈出來般的程度。

「若是期待太多,這次你或許就要大失所望了」

海蘭德露出苦笑,而我則把繆莉捏下的面包屑掃到一起,放進湯里免得浪費。她那小小的身體,大概有一半相當于一個七歲的男孩子。

「但、但是,船? 海里的那個? 吶,哥哥」

「請你冷靜點,來,把面包松開」

來到阿提夫時,她也曾因為聊到海賊而興奮不已。對這個生長在群山環繞的溫泉鄉紐希拉的淘氣少女來說,大海的冒險故事實在是一種過于強的刺激。

解開她攥著面包的手指也實在是費了一番功夫。

「雖然需要你們乘船,但不是遠洋航海。航線在始終能看到陸地的位置上,而且只要海上稍有風浪就要停航。在船上的時間長也不過半日。只不過是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而已。換句話說即便暈船,只要躺下去,到再睜開眼時就沒事了」

我為海蘭德的說明松了口氣,但繆莉卻表現出了明顯的不滿。

「不過,也並不能說是完全沒有風險。從這里繼續向北,遠離阿提夫教區的群島是一片複雜的海域。無論哪個國家的權威都不能及。那里的居民有他們自己的成規,而且十分排外。當地氣候又惡劣多變,發生不測時遠望看似安全的小島,走近往往才會發現是陷阱。至于支配那一帶的人,用我們的話來說則是……」

海蘭德停頓下來,直視著繆莉的眼睛。

「海賊」

「海賊! ……唔嘎」

眼看繆莉就要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叫,我慌忙捂住她的嘴,將她按回座位。所幸酒吧里全是一群臉紅得像是鞣制皮革般的水手們,並沒有人對這個可怕的詞彙表現出異樣反應。

海蘭德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她似乎是有意要這樣煽動繆莉。

要說是貴族的玩笑似乎也可以這樣說,但海蘭德的敘述大概不是騙人的。

「您是說,要我們去面對那些,海賊……? 向他們布教嗎?」

我雖有聖典的知識,可聖典的知識並不能直接抵抗暴力,現實自己還是明白的。稍加說教,逍遙法外之輩便會像幼犬般老實下來,這樣的傳教故事明顯是謊言。

「倘若你的聖性強到天生一副聖人面孔



的話,或許吧」

海蘭德惡作劇般地眯眼笑了起來,手中拿著水手們常喝的劣質麥酒。

但我很明白她沒有醉。我們在紐希拉的對峙中,她也從未露出過醉態,何況對酒精的耐受本就是貴族的資質和證明。

「當然,我不會對你提出那樣荒唐的要求。我只是希望你能活用自己的學識」

「……您是說」

「嗯」

她點點頭,朝另一個方向使了個眼色,櫃台前的店主便快步趕來傾聽她的要求。看起來,我們來到這家店並不是偶然。

海蘭德吩咐了幾句,店主便走向後台,拿出了一個小木箱。木箱被奇怪的繩子捆著,我仔細一看,那繩子是魚皮搓成的。

箱子里放著一個黑乎乎的小物件,其余的空隙則填滿稻草。

「哇,是人偶?」

繆莉罕見地發出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該有的驚喜聲音。

可是當她開心地從椅子上站起,伸近腦袋看箱子里時,臉上的驚喜立刻消失了。

「……總、總覺得,有點嚇人……」

我沒有因這番直截了當的評論笑出聲來,是因為自己也有同樣的想法。

「這是……聖母像? 但是,為什麼是這樣的顏色?」

我本以為是木頭燒焦了,可雕像表面又有漂亮的光澤,而且工藝相當精湛。我能確定這是完成品,是它本來的模樣。

「是黑玉」

說完,海蘭德拿出了那尊黑色的聖母像。

「一種不可思議的石頭。偶爾能在出產泥炭和琥珀的地方發現」

我從海蘭德手中接過聖母像時,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失手,將它掉到了地上。

這尊雕像如此地輕,與看上去的感覺截然不同。

「也有人猜測這是不是變成炭的琥珀。雖然黑玉摩擦後能像琥珀一樣吸引砂礫和羊毛,但放進火里卻不會融化,而是直接燃燒。至于氣味則介于泥炭與石炭之間。對我而言,是一種代表著故鄉的味道」

溫菲爾王國出產豐富的石炭和泥炭。紐希拉雖然也有泥炭,但由于木材更多,而且為了保護溫泉,土地不能隨意開挖,所以很少有人使用它。只有在旅行時才偶爾收集一些用來當作篝火的燃料。

我將黑玉交給繆莉,她也被分量之輕嚇了一跳,又仔細端詳起雕像上精美的裝飾來。

「也有人把黑玉磨成小球,假稱是黑珍珠,欺騙別人購買。這種東西雖然稀少,但並不貴重,甚至可說沒什麼價值*」

[*注:從描述來看,此處的黑玉很可能指煤精]

海蘭德從繆莉手中拿回雕像,將輕輕放回木箱里。

「有一個地方用黑玉制作了這些雕像,並虔誠地信仰它」

「您是指,北部的群島嗎?」

嚴酷的自然環境下,海賊所支配的地區。

「如你所見,這些雕像作為聖母像,做工堪稱精湛。但是由于他們一直以來都對大陸政權抱有敵意,以大陸為根據地的教會勢力與他們的關系,委婉來說也只能算是若即若離。過去為了將這一地區收歸傘下,教會曾進行過多次嘗試,結果還是因為武力征服代價太大而放棄」

這尊被魚皮繩封在箱中的聖母像,怎麼看都散發著異端的氣息。

即便被當作邪術崇拜也絕不奇怪。

「因此」

海蘭德接著說道。

「我希望你們能夠前去調查,確認這一地區的信徒們是否可以加入我方陣營」

我抬起頭來看海蘭德的目光,她的眼睛里不是面對杵臼之交時的親切,而是屬于君臨之人的銳利。

「盡管曾數次被教會認定為有異端嫌疑,但他們的信仰或許是真的。而或,雖然他們制造了如此精美的聖母像,但這一切都只是幌子,為的僅僅是不被當作異教徒,遭受全面討伐而已。我想如果是你,應該能夠直接與他們接觸,判斷他們的信仰真偽吧」

「這——」

「不,換一種說法。你的結論,將成為我重要的參考依據」

最後浮現在海蘭德臉上的表情,是一種讓人覺得無可辯駁的笑容。

就現況而言,我們的伙伴越多越好。可話雖如此,倘若與可疑的異端集團發生聯系,就會反過來給教會以可乘之機,甚至溫菲爾王國的正當性都會遭到質疑。而我又有種預感,海蘭德所說的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因為她的那句『得出的結論將成為重要的參考依據』。

世間常理當然是平民要無條件服從貴族,何況自己原本就與海蘭德不是對等關系,甚至連共用一張餐桌都是不可能的。

可是,能向君主直率提出意見的,除卻小丑,就只有聖職者了。

海蘭德臉上的微笑,就是有這樣的一種誘惑。

不過即便如此,我也沒有開口問她。

「明白了。我會比較自己的學識和虔誠,調查他們的信仰真偽,並向您回報」

海蘭德帶著笑容注視著我,對我滿足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的視線忽然轉向繆莉。

「那麼,小姑娘你又有什麼想說的?」

這時候,她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變成了平日里的親昵表情。

「哥哥真沒骨氣」

繆莉用勁咬碎雞腿的軟骨,同時這樣說道。

「這種被人當道具一樣用來用去的哥哥,我才不想見」

我瞅了一眼身旁的繆莉,她像是還擊般直盯著我。

盡管看上去頑皮又浮躁,而且只想著吃,但繆莉有出眾的才智。畢竟她的母親是曾被人當作神來崇拜的賢狼,而父親則是北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傳奇商人。

繆莉從他們身上繼承了一雙慧眼,因此不可因為年幼就小看她。畢竟繆莉也清楚地覺察到,我咽下了有關這件工作的疑問。

可為這聰穎而感服的同時,我也覺得她果然還是個孩子。

「我沒有向海蘭德殿下提問,不是因為畏懼她的權威」

「那,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我相信她」

繆莉起先驚訝地睜大了眼,而後馬上又浮現出嫌惡的模樣。

「小姑娘,你的哥哥,並不是你想象般沉默從順的羔羊」

「……哎?」

真的? 她對海蘭德投去了這樣的懷疑視線。

「他相信,只要自己提交正確的報告,我就會做出合適的判斷。因此我也必須回應他的期待。我對這份責任非常認真,這是你哥哥心里很清楚的」

所以並沒有必要把一切都說出來。海蘭德又加上了這麼一句,而且不知為何帶著愉快的神情。

平時繆莉臉上的神情成熟得連大人也相形見拙,此時她卻一副聽到兩個異邦人談話般的模樣。

不過,依繆莉的個性,她是不會就此沉默的。

「哥哥你要是這麼想呀,總有一天要倒大黴哦,因為你什麼都不懂,而且還傻乎乎的」

「繆莉」

我說了她一句,可她還是直盯著我。

繆莉曾指著我,批評說哥哥你只看到了世界一半的一半。

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我不懂女人,因此算是少看到了世界的一半。而人又分善意和惡意,我完全察覺不到惡意,又算是少看到一半。繆莉大概認為只要自己不在身邊,我這個哥哥馬上就要一腳踏空,跌落到奈落深淵里去。

「你們真是對好搭檔」

海蘭德眯起眼睛,露出一副甚至能稱為羨慕的神情來。

「所以,我才能安心地把這件事交給你們」

她端著劣質麥酒繼續說了下去。而站在旁人的角度看,她接下來的一席話若不是因為醉意才說出口,那就真該教人心生不安了。

海蘭德隨後的敘述,就是如此語出驚人。

「教會將我國視為應討伐的敵人時,分割大陸和溫菲爾的海峽就會成為戰略要地」

話題突然從信仰上偏離開,帶上了一股血腥味道。

這就是海蘭德口中的「重要參考」,她沒有說出口的那部分。

「主動權很大程度上屬于我們。因為教廷幾乎沒有屬于自己的海上力量。想必他們只能從沿海諸國征用船只。所以我希望盡可能地讓這些沿海的國家站到我們這邊來,來到阿提夫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海蘭德抿了一口酒,然後將酒杯輕輕放回桌上。

「此外一旦戰爭爆發,溫菲爾島的物資輸入就會受到阻礙。小麥供應會遲滯,葡萄酒之類更是將成為緊缺物資。這樣一來,還有什麼食物可以依靠?」

這個酒吧是什麼人物聚集的場所?

我的視線轉向了桌上漂著白肉的湯。

「是魚吧」

「沒錯。以鯡魚為首,北方的魚類流通有不小份額都掌握在那些海賊手中。能讓他們成為伙伴,就能確保食物的來源,與他們為敵,情況就會逆轉」

世上的種種勢力,形成了一張交錯複雜的網。

誰都不能如快刀斬亂麻般,在這世界上來去自如,不受約束。

「而且他們長于航海。甚至能夠左右制海權的歸屬」

海蘭德接著說道。



「我們的正當性在于正義與信仰。無論戰略上有多麼重要,我們都不能與心懷邪念之人為伍。和腐爛的魚裝在同一只木桶里,其他的魚也會很快腐敗」

這番話從別人口中說出,我未必會接受。但我相信海蘭德。

可她隨後又突然露出一副自嘲似的笑容。

「盡管我祈禱著他們不是腐敗之輩……盡管多少會讓人不安,腐敗的魚在充分烹煮後也還能夠食用。何況,我的伙伴們都饑餓已久了」

海蘭德之所以會采取如此謹慎的態度,是因為她並不能控制這場戰爭的一切。面對戰爭時,溫菲爾的其他貴族,或許還有可能選擇更安逸的一條路。

在那時,海蘭德能多大程度貫徹她的立場,將取決于她掌握的情報有多准確。而我將為了這個目的成為她的耳朵,她的眼睛。

責任重大,但值得拼盡全力。

何況能夠親眼目從前所不知道的信仰形態,這勾起了我純粹的興趣。


那麼,我應該問的問題,就只有一個了。

「我們應該何時出發?」

海蘭德喝了一口麥酒,回答說。

「明日即可」

既然海蘭德出于信任將這件工作交給了我,那麼我就必須回應她的期待。

何況對黑聖母信仰的判斷將在以後產生重大的影響。倘若輕率與海賊們結盟,一時的利益過後便可能留下更大的禍根。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也許盡管看上去無限接近于異端,但他們卻是一群以自己的方式忠貞于正義與真理的人。

總之這一切都要由自己來判斷。我的心里有畏懼,但也有期待。

海蘭德的那句「明日即可」似乎並不是敷衍,她真的當即便開始安排船只。城里的情況固然緊要,可我意識到自己即便留下來,也不過只能在雜事上幫一點忙而已。至于我執筆的聖典翻譯,據海蘭德說譯文此時已經送往溫菲爾王國,正在供學者們審閱討論。現在只需要等待他們的判斷即可,當然,這個回複可能要花不少時間。

那麼,假如還有第二個地方能供自己發揮學識,的確應該爭分奪秒地趕去才是。北海這片未知的領域說實話讓我心里有些畏懼,然而這同時也是個增長見聞的絕佳機會。我必須做好萬全的准備,否則,便對不起那些從心底里信任著自己的人了。

「哥哥,哥哥」

繆莉悠哉悠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同時她還扯著我的衣角。

「這個毛皮的束腰和這個皮革的,哪個比較可愛呢」

與海蘭德告別後,我帶著繆莉來到了阿提夫的市場。要前往北海,以現在這些防寒用具是絕對不夠的。所幸阿提夫有發達的遠洋航海業,也有大量人口,這座城市里自然不乏服裝店。

這算是幫了我們一件大忙,但我從剛才開始,就被繆莉不斷地從一家服裝店拽往另一家。而且在每一家店里,她都會拿起每件衣服,連著問我這件怎麼樣? 這件如何? 那這件呢?

我對這些實在沒有興趣,因此只會靜靜答道。

「請你選便宜又保暖的款式」

每當我這樣回答,她必定會露出一副掃興的模樣。終于,最後她改變了問法。

「那我換一種說法哦。哥哥你喜歡的是哪一邊?」

伴隨著這句話的已經不是可愛的笑臉,而變成了逼問般的視線。

為喜歡的人穿上他所偏好的衣服,這種說法聽上去真是無比惹人疼愛,可性急的繆莉實在是不擅長裝乖,至少沒法一裝到底。畢竟她小小的身體里充滿了難以抑制的青春和活力。

「……便宜又保……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

我安撫著已經露出犬牙的繆莉,歎著氣打量著兩件束腰,然後指向了毛皮的那一件。

這件束腰像是用鹿皮做的,比起軟綿綿的絨毛,我覺得這種短而硬的皮毛更適合繆莉。

繆莉仔細打量了一番那件束腰,接著歎了口氣。

「哥哥真沒有挑衣服的眼光吶」

讓我選的人不是你嗎——這句話我最終還是忍住了。

「但是這是哥哥幫我挑的,所以我就要這件了」

緊接著,她又露出可愛的笑容,將那件束腰緊緊抱在胸前。

(第一幕 插圖2)

要知道她會這麼開心,我本來應該更仔細挑選才是。心中被這樣的想法刺痛了一下。可說到底,我終究是不可能回應繆莉對我的心意,所以這樣也好。

「哈啊……。然後要需要買帽子和手套,裝暖爐的袋子……」

要買的東西很多。所幸這筆費用是由海蘭德替我們支付的。可即便如此,每當掏出通行于這片區域的太陽銀幣時,就會有種類似罪惡感的東西我的湧上心頭。

這幾天,我的生活與節制和儉約似乎越來越遠了。

必須得提振起精神才行。我正想到這里,又看到繆莉突然用認真的表情問道。

「劍和盾也是需要的吧?」

看來是聽到海賊這個字眼,她的腦袋里一下子都被冒險故事填滿了。

「不需要」

「哎~」

繆莉露出了非常失望的表情。接著,在付完錢拿到毛皮外套之後,她便立刻將它疊起來捆好。手法之利落仿佛馬上就可以作為學徒,在某個商會里大顯身手。這孩子盡管總是做著不切實際的夢,但認真起來絕對能成為名震三國的優秀人才,想到這里,我不禁歎了口氣。

「到時候還會橫靠在要俘虜的船邊,然後我們嘴里咬著短劍,一邊大喊一邊跳到他們的船甲板上對不對」

說著,繆莉比劃出叼著短劍的模樣,把手放在最前面作出咬牙的動作來。雖然看上去只不過是像大口咬串燒的肉一樣,但這不是讓我驚訝的主要原因。

「嘴里叼著短劍的同時,是沒辦法大喊的吧?」

「……哎? 啊, 啊咧?」

她愣住了。

「所以,不要把這些真假難辨的海盜故事全都當真,你更應該仔細想想如何應對眼前的寒冷」

繆莉出于打扮的目的只穿著很薄的服裝,何況她嬌小的身體也沒有多少肉,盡管有一條尾巴,但尾巴是不能一直暴露在別人面前的。

而我們要去的地方則據說常年下著冰雨,連大海都會被封凍住。在這樣的環境中,穿多厚的衣服都不為過。

「沒關系啦,紐希拉不也是雪山嗎」

「可紐希拉沒有風。海風的冰冷,是能一直刺進骨髓的」

何況在紐希拉,若是耐不住夜晚的寒冷,直接跳進溫泉里就行了。

我說到這里,繆莉沉默了一下,然後直勾勾地盯著我。

「怎麼了?」

「哥哥你去過那麼冷的地方嗎?」

雖然她的神情中帶著一絲懷疑,但語氣里更多的是驚訝,或許,還有一絲「真狡猾!」的成分。

「我去過啊。在冬天最冷的時候,我曾坐船前往溫菲爾王國。當時實在是冷極了」

「哎——! 什麼時候!?」

「那還是我剛剛遇到你的父親和母親時……是很久以前了」

繆莉的母親赫蘿絲毫不畏懼嚴寒,一直站在甲板上欣賞四周的景色,而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則因為恐懼而始終緊抱著繆莉的父親羅倫斯——當然,這些我是不會說出來的。*

[*注:相關情節見第十卷]

「所以有關旅行方面,我絕對是你的前輩。你要好好聽我說的話」

以繆莉的性格,比起道理,經驗在她心中的分量要重得多。

雖然還有些不服氣的模樣,但繆莉只得點了點頭。

之後我們又購買了大量旅行所需的道具,然後返回商館,把它們全都打包整理好。明天就有可能出發,如果突然受命而不能即刻動身,那就糟糕了。

等到做完所有事,太陽已經落下了山。

「好累……啊……」

繆莉最後把卷好的毛毯跟包裹捆好,接著一下子躺倒在床上。

「真是一件大行李」

這件包裹現在正放在房間一角。繆莉背著的話,或許比她自己的身體還要大。

我想象了一番那幅情景,不由得要笑出聲來。

「這樣簡直就像——」

「像是大冒險一樣呢!」

她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盤腿坐在床上開心地笑了起來。這副模樣實在是太適合她了,以至于我甚至覺得呵斥她『女孩子這樣不雅觀』都是一種不解風趣,真教人頭疼。

「大冒險……也對,算是一次大冒險吧」

淘氣的少女終于也在做完旅行准備後累了,她看著足有自己高的行李包,心中的激動似乎全都露到了臉上。而我則只能歎氣。

「哥哥,你怎麼了? 餓了嗎?」

「……」

我不知道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說出這句話來的。仔細一看,繆莉臉上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

「哈啊……真是的,不是那樣」

我答了一句,接著走近房間里的寫字台,把手放在桌上那本聖典的皮封面上。

「我們還不知道在北海究竟會遭遇什麼,



而且又是這個季節。想到若是有個萬一的話&」

一定,不會得救。即便人們常說旅行總是伴隨著危險,可我們將要面對的,是一個嚴酷到讓人不敢直視的地方。把手按在聖典的皮封面上,能感到一股暖意,讓人相信這本書中蘊含著的力量。而且我相信發揮全身全靈,將這本用晦澀的教會文字寫成的書籍翻譯成白話,並不是徒勞之舉。這一定能讓自己探求到信仰的更深處。

這份虔誠絕無虛假。神會照耀我的前路。(譯:Dominus illuminatio mea)

即便如此,我的擔心也沒能完全打消。

「哥哥」

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

「沒事的」

我回過頭,看到繆莉如同往常一樣,露出要強的笑容。

「你總是這麼樂觀」

「是哥哥你一直都太悲觀啦,這樣會老得快哦」

男子在這個年紀還顯得年輕並不是件好事,這樣反倒正合我意。

何況你以為我是在為誰擔心呢——我對繆莉投去這樣的視線,結果她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就說沒事的啦」

她繞著我的身體轉了一圈,然後輕巧地跳起來,坐在桌子上。

「就算哥哥掉到海里去,我也一定會來救你的」

繆莉很明顯是知道我在擔心什麼,才這樣說的。恐怕就算我再叮囑什麼,她也會用手指堵住耳朵當作沒聽見吧。

啊啊還是好擔心。繆莉若是有個萬一,我該怎麼對等在紐希拉的羅倫斯和赫蘿交待呢。

還是說,就算繆莉生氣得毛發倒立,我也應該把她留在這里? 這個念頭剛浮現,我糊塗看到繆莉露出了恬靜的微笑。那副表情像極了她被稱作賢狼的母親,赫蘿。

「雖然,可能確實救不上來就是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說」

接著,她對我伸出手。

「就算哥哥被卷進了黑乎乎又冷冰冰的大海里,我也絕對會追著跳下去。我不會丟下哥哥一個人,而且能和哥哥在一起,就是沉到海底我也願意的」

英雄譚和戀愛故事是繆莉的最愛。她不怎麼能分得開故事和現實,而且也總相信自己能夠成為故事里的主人公。

若要說她有哪里成長了,恐怕就是說完之後露出的害羞和靦腆吧。

之後,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她開始用手戳起一旁那本聖典的皮革封面。

「繆、繆莉,這樣會弄傷皮革的,快停下」

我慌忙阻止。而這時繆莉已經完全變回了平時的那副模樣。

「哼。這本書算什麼嘛。就算哥哥掉進海里,這本書里住著的那個神,也一定會裝作沒看見一樣。但是,我可不會」

最後她又拿手用力拍了一下書的封面,接著猛地湊近我的臉,帶著滿面的笑容說。

「這樣,哥哥也肯定會選擇我了對不對?」

簡直就像是快刀斬亂麻一樣的理由。

繆莉總是這樣,看准目標,全力前進,一旦咬住就不會松口。害羞可能會有一些,但絕不會躊躇。她就像是陰天中,厚厚云層中落到地上的一道光般直來直往。這是繆莉的魅力,也讓她獲益良多。

可是,繆莉已經不小了。她應該知道做事不考慮後果並不是勇氣,只不過是不成熟的表現。而她喜歡上我這一點也是同樣,恐怕僅僅只是因為我從她呱呱墜地起便一直陪伴著她,讓她有安心感,事事處處疼愛她,這才令她產生了如此的幻覺。

「而我能說的是」

我朝她的臉頰伸出手,結果繆莉閉住一只眼,微微歪起腦袋來。

「我有義務把你平安無事地送回紐希拉去。請你把自己的身體安危放在第一位。如果你出了什麼意外,我就再沒臉回去見羅倫斯先生和赫蘿小姐了」

我捏了捏她軟軟的臉頰,而繆莉把兩只眼都閉起來,啪踏啪踏地晃著雙腳。

但是,卻沒有回答我。

「回答呢?」

我又問了一遍。這次繆莉睜開了眼睛。讓我疑惑的是,她的眼睛里帶著某種莫名的成熟感。這種氛圍往往只會在繆莉要認真地說出什麼時才出現,但這一次,她沒有將話說出口。

淘氣的少女再次閉上眼睛,回答道。

「好~」

心不在焉的回答。讓我總覺得自己像是讓什麼從手中溜走了一樣。

「我肚子餓了」

等她再笑著說出這句話時,剛才的那種神秘氛圍已經消失得一點不剩了。

「哥哥,到了島上之後就一點肉都吃不到了對不對? 所以今天我想吃肉」

繆莉從桌上跳下來,如往常一樣開始纏住我,好像纏著主人喂食的小狗一樣。

「……今天……中午海蘭德殿下請你吃了雞肉,早上你又吃了咸肉,昨晚不是也吃了烤肉之類的東西嗎?」

「哥哥你怎麼淨糾結小事……」

她不服氣地說完,抓起外套披在肩上,然後朝門口跑去。

「快點啦,哥哥!」

右手打開門,左手直直地朝我伸來。她看起來相信著我一定會牽住她的手,而我也被這笑容帶著一同笑了起來。我放棄說教,握住了那只小手,掌心中立刻感覺到了繆莉的力量。

到頭來,這種關系還像是以往一樣,我也不覺得它會輕易改變。

何況,並沒有強行改變的必要。

但願之後也能平安無事地順利度過。看著繆莉帶著滿臉天真笑容朝夜晚小攤跑去的背影,我在心中悄悄這樣說。

(第一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