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五章



夜里醒來時,時鍾指向凌晨兩點。

我望向磨砂玻璃,只見青綠色的人造光閃了幾下,然後變成紅色。那是遠處的人行道信號燈。之前不曾看到這樣的燈光,現在如此明顯地映在窗戶上,應該是因為光線投射到了濕漉漉的水泥牆上,也就是說,外面肯定下雨了。

我有點口渴,便起身去了廚房。狹小的飯廳亮著燈,桌上的晚飯還蓋著布巾,原封未動。

哥哥沒有回來。

我用杯子接了自來水,站著口氣喝下兩杯。 看來哥哥和女友吵架了。如果要加班,哥哥會告知我一一聲;如果是去和女友約會,他也會實話實說。像這樣一聲不吭,多半是突發性地與戀人見了面,並且發生了爭執,以至于沒空聯系我。

——同居的事不會黃了吧?

我一邊當作事不關已,一邊又擔心起來。不用幫忙搬家倒是挺好的,可他要是總像困獸似的在屋里踱來踱去,那也是夠煩的。我用保鮮膜把沒動過的晚飯包好,塞進冰箱里。繼續放在常溫下就該壞了。我在椅子上坐下,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外國電影, 我便吃著有點發潮的煎餅看起電視來。電影里是看似初中生的女孩在雨夜街頭干掉大塊頭男人的場景。女孩面不改色地把手槍放進包里,揚長而去。看來這是一部以少女暗殺者為主題的電影。

我看了一會兒。其實我幾乎不看電影,因為靜不下心來,一個小時都坐不住。不過,這部電影我能看下去,原因是——

她穿的鞋真不錯啊。

結果我還是被鞋吸引了。她穿著一雙平淡無奇的銳步牌運動鞋,但質量很好,和她十分相稱。

重點是,這雙鞋穿了很久,卻沒走形。我們平時見到的那些穿久了的運動鞋,基本上都走形得沒邊了。

雖然很舊但沒有走形,說明主人穿鞋十分當心。比如說,絕對不會系著鞋帶就穿進脫出。

這是電影,是一部作品,所以這雙鞋應該是造型師准備的吧,但真的很用心。不過,或許是演員自己的鞋也說不定。換了鞋後,走路方式會隨之改變,繼而影響演戲,出現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

用槍時有什麼感覺?女孩回答道:“很痛快。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歡火藥在手里爆炸時的觸感。我是說,想做什麼的時候,腦海里也會產生情感的爆炸。而火藥的爆炸與它是同步的,我很喜歡這一點。比起刀之類的武器,手槍是一種 更貼近情感的道具。”

我一邊聽一邊想,是這樣的嗎?畢竟我從來沒開過槍。

不過,我很喜歡“貼近情感的道具”這種說法。聽殺手聊手槍,心里多少會有點別扭,但我能明白,手邊如果有這種道具,心情確實會好起來。

最重要的是,這句話是用心穿好鞋的人說出來的。我當然能欣然接受。

既然興致上來了,我決定像模像樣地看下去。我在存放干貨的籃子里找到小包的樂之牌餅干,然後從冰箱深處找出很久以前喝到-半的紅酒。我把身體埋進靠枕里,一邊看電視一 邊就近找了杯子,倒人紅酒喝起來。在這樣的深夜里,不必聽任何人的意見, 還能一邊看犯罪片一邊喝酒,實在太開心了。所謂的自由,大概就是這種狀態吧,就是在深夜里看電影、喝酒、吃夜宵,既不會有人對你說夜里該睡覺不許喝酒,也不會有人指出吃夜宵會發胖。這種單純而原始的自由真是令人心情舒暢。

哥哥很快就要從家里搬出去了,這麼一來,我每天都能這麼自由了。

實在是太棒了。

這種簡單的自由不一定能給人帶來幸福。

比如一大早漫無目的地來到公園,坐在長椅上喝酒,這種情況不會受到任何人的指責,但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幸福。


從早上就開始喝酒,會導致生物鍾亂套,這麼一來夜里會睡不著,可能就會看一部不怎麼感興趣的深夜電影吧。我倒是覺得,在這種時光里體驗到些許幸福,支撐著自己獨自前行,其實還挺美妙的。可是對她來說,並不是這樣吧。還是說,我也逐漸不這麼認為了?

我不明白…或者說,我現在還不明白這種狀況。

說來,最近都沒看到那個人喝酒了。

是因為有我在嗎?那是肯定的。或許只是受到道德驅使,覺得不該讓少年看見飲酒的場面,而且…

想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了。

都是因為我嫌這嫌那,指手畫腳的啊。

“一大早喝酒配奇怪的下酒菜對身體不好”“不如我帶些正經點的食物來吧”….她閉口不言的時候,都是我在干涉她獨享自由啊。

——我是不是很煩啊…

然而,我設身處地一想,如果真的覺得我煩,她只要拒絕我甚至換地方就行了,但從她本人的態度來看,似乎並沒有那麼不快。我再次感到困惑。換作是我,肯定會覺得不高興吧。我這個人啊,完全無法忍受別人指手畫腳,甚至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我甚至想象不出聽命于他人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她曾經說,情況不一樣了,受人教育也變得不那麼痛苦了。真的是這樣嗎?

我看著電影喝著紅酒,琢磨著這個問題。

話說,紅酒這種東西又酸又澀,我實在喝不下去了。我從來不覺得紅酒好喝,只是喜歡那種微醉的感覺,才無奈飲之。不好喝可能是因為它很廉價,也可能是放得太久了。

據說喝慣了就會感受到它的美味,是真的嗎?

“喂。'

我感覺自己的側腹被誰戳了一一下,便醒了過來。意識到對方用的是腳後,我暗自咂了咂舌。

“現在是幾點?”

“七點半,你在等我?”

“沒有,怎麼可能?

哥哥似乎只是為了換身衣服才回來的。他一邊換白襯衫一邊說:“高中時有個老師的鼻子特別靈,能聞出哪個學生在前-晚喝了酒。

“那還真是厲害。”

“都不用聞,你的臉就先露餡了,瞧你的表情就像醉鬼似的”

“在下雨嗎?”

“下下停停的,說不清。”


“只要在下就沒問題。”

我看著哥哥去上班後,慢條斯理地洗臉,仔細地刷牙。人是感覺不到自己身上有沒有酒味的,但我多少覺得全身還殘留著紅酒那種滯澀的余韻。

我換上校服穿上鞋,出了家門。撐開透明塑料傘後,霧氣般細小的雨粒便附著在上面。這也算在下雨吧。

然而出了新宿站,這靠不住的雨完全銷聲匿跡了。云開日出,陽光像要烤干那些濕流漉的高樓一般普照大地。 嘖嘖,還真的不能叫雨天了。

喝酒喝到將近早上五點後,今天我完全提不起勁去上學。

可是,我也不想去公園。要是她不在,那就太無聊了。可要是她在,又會出現尷尬的局面。在不下雨的日子里,我並不想在那里見到她。我和她是因為下雨才不得不一起待在那里的。不下雨就不用躲雨,而在這種情況下碰見彼此,必然會節外生枝。

是的,今天我才算是明白了。

在不下雨的日子里,我絕對不想在那里遇見她。

如果遇上了,我們之間那點微妙的距離感肯定會被破壞殆盡。從此我再也無法遇到她了。

我轉身往遠離那座公園的方向走去,一個勁地往西走,硬撐著疲憊的身體,扛著收起來的傘前進。雨後初霽的陽光灌入西新宿那雪白靚麗的高樓群里,仿佛能看見混凝土正被慢慢地吸去水分。我的額頭冒出薄薄的一層汗,夏季的氣息悄悄地爬上背脊。

是啊,夏天來了。

梅雨總會過去。

我再也不能擺架子,一到下雨天就休息了吧。

我不想走在太陽底下,便就近鑽入地道,這個人口通往東京都廳的地下。

我沒有多想就乘上了電梯。

我留意著斜上方不斷增加的樓層數字,輕松地想著,都廳應該不至于把我這個東京都民趕出來吧,這里又有空調,找個能坐下來混到中午的地方應該不難。

我原本打算隨便在某一樓層 下來找一家咖啡廳, 卻發現自己坐的似乎是直通高層的電梯。

中途沒法停靠,結果我一口氣上到展望室。

首先映人眼簾的不是腳下的街道,而是廣闊的蒼穹。

我走到玻璃窗前,面前出現的是地面上絕對見不到的視野,如廣角鏡頭那般飽滿。群山緊貼著遠處的地平線,云層很遠,云縫間滲出金色的光芒。

關東平原好平啊….我的腦中出現了這種近乎愚蠢的感想。與在地上相比,現在所見的世界要明亮得多,或許是因為能直接看到陽光照射在街道上的樣子吧。

我垂下視線,鴿子成群結隊地回旋著。

我沿著玻璃窗繞展望台走了一圈。


灰色的街道向著四面八方延伸,完全看不到盡頭。

列車緩緩地溜出巨大的新宿站,看上去像鐵道模型。

前方有一塊被綠色環繞的空間,突兀地堆在地面上。就是那座熟悉的公園。原來,從上面看下去是這個形狀啊。

從公園里也能看到都廳。我



偶爾會遠遠地望上兩眼,想象著這棟高樓大廈里的大人物今天又在謀劃什麼。

公園有森林作為屏障,那些聳立在遠處的新宿高層建築群仿佛和它不在同一世界里, 但像這樣自上而下看過去,森林的屏障就傷然無存了。

我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毫不厭倦地望著那座公園半天。

公園里有一座避雨的小涼亭,從這邊絕對望不見。在那里,一個不知姓名的女子和我時而碰面時而不見,時而聊天時而沉默。只是這樣大致看上一遍,是絕對想不到那里發生過那些事的。今天她有沒有去那里呢?今天的天氣很難捉摸。或許她以為我會去,買好了咖啡等著我。或許她這會兒正坐在長椅上。

我想象著和她有關的種種事情。像這樣俯視下方,仿佛是上帝視角,讓我打心底里產生了一種不安而傷感的情緒。

我心想,要是總能從這種高度俯視自己就好了。這麼一來,我就不會為平時的那些瑣事感到焦慮和迷茫了。無論走向哪邊,停在哪里,或許都不會感覺到多大差別。能這麼想的話,我大概離自由又近了一步。

雨後的大都市慢慢退去水分,我一會兒晃蕩腿,一會兒蹺起二郎腿,只是這麼看著外面。

這時,我的腳碰到什麼東西,是易拉罐。兩個啤酒空罐並排著,緊挨在長椅邊上。

在那一瞬間

我感受到一發來曆不明的沖擊。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那股沖擊是什麼。

或許又是愚蠢的聯想吧。

然而,我就是無可救藥地這麼想了,那個想法在腦中揮之不去。我想她是不是恰好前腳離去,之前就坐在這里呢?她是不是和我一樣,因為雨停了不想去公園,便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來到了這里,然後一-邊浮想聯翩,-邊俯視著那座公園呢?

這是不可能的。冷靜一想,在茫茫的新宿街頭,怎麼可能發生這麼可笑的巧合?只不過她恰好和啤酒空罐有交集罷了。

我使勁抑制住想去確認罐口有沒有口紅印記的沖動。

掙紮了一會兒後,我站起來去坐電梯。這時

我突然覺得有什麼非常重要的話必須對那個女子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