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此刻我的心變得十分柔軟,從出生至今好像不曾這麼柔軟過。漂浮在這個空間里的沉默和些許熱氣,都讓人覺得那麼柔和。我或許是一個很難相處的刺猬,但此時想把溫柔獻給他人。

只要活著,人就會經曆種種事情。在這之中,有些事可能會讓人覺得生不如死。苦澀、後悔、屈辱,這些情感甚至給人帶來翻江倒海、心如刀絞的痛楚。

我還沒經曆過這種遭遇,所以無法斷言事實就是如此。

不過,想必就是這樣的吧。我只能拼命想象這個人的心境,可再怎麼努力,想象力還是完全不及現實。我不覺得再長大十歲,自己就能明白。或許想理解他人的心情本來就是不可能的。因此,“想去讀懂她的內心”這樣的想法實在太過輕浮,我說不出口。

可是,在她的身心遭到徹底打擊的痛苦時刻,要是身邊有人對她溫柔以待,是不是就能給她一束希望之光了呢?如果有那麼一個人,想待在她的身邊,想溫柔對待她,那就好了。雖然無法幫她分擔那仿佛撕裂身體般的痛楚,但撫平那腫起來的傷口,減輕一些疼痛還是能做到的吧?之前我所做的,之後我能做的,不就是這樣嗎?

“雪野小姐”

我想了想後說道。

“嗯?”

她剛泡完咖啡,十分自然地轉過身來,就是聽到別人叫自己時會出現的自然反應。這種自然的姿態讓我暗自心動了一下。我接著說道:

“我喜歡雪野小姐。”

我看出了她的緊張。這是我第一次看著 一個人的臉慢慢漲紅,不過也是因為她的皮膚遠比普通人白暫。臉紅透之後,她的表情蒙上了一層憂郁。

她別過視線,像在尋找問題的提示。我則直視她,就那樣坐在地上,背靠玻璃,直直地盯著她的臉。終于,她把視線落回馬克杯上,伸手把它放到廚房里。

“不是雪野小姐….她說,“應該是老師才對吧?”

這回,輪到我察覺到自己的臉色發生了變化,體溫仿佛驟然下降。小時候發高燒,我曾被家人抱去醫院。醫生給我打了兩針之後,身體退熱的速度真是叫人吃驚。我回想起那久遠的記憶,整個人一口氣從頭頂涼到腳底。

內心的溫柔已蕩然無存。我覺得自己的眼神正逐漸變得冷淡。

好吧。

我想。

原來如此,連你也成了這樣嗎?

用這種方式展開防禦嗎?

太令人失望了。

這位老師在沒有靠背的木椅上坐下,視線稍微和我錯開,望著陽台的某處說道:

“老師下周要搬家了,回愛媛的老家去。我很早以前就想好了。”

我依舊盯著她的臉,絲毫沒想過要移開視線。

“我啊….”.她的聲音像是一種歎息,“是在那個地方學習如何成為一個能獨立行走的人,即便沒有鞋。”

說到這兒,“老師”沉默了。

一時之間只有雨的聲音。

“所以呢?”我問。

她沒有轉過頭來,視線始終釘在淋濕的陽台上。

“所以,一直以來謝謝你,秋月*。”(注 我想,這里像新海誠寫的用秋月同學是不是更好,但是加納新太就是這麼寫的就不擅自修改了)

她說道。

陽台上植物枯萎的花盆里已經積滿水,聽得見雨滴落在上面的聲音。

我欣賞著那種聲響,過了一會兒後站起身來說:

“謝謝您幫我熨衣服,我去換一下。”

我拿起疊好的校服去了換衣間。她只是轉過身子說了一句“還沒…便戛然而止了,隨後便恢複到之前的姿勢。其實衣服已經干了。


我去換衣間穿上自己的衣服,把她借我的衣服細心折好,然後放到籃子上。回到客廳後,我拿起放在玄關旁的書包背到肩上。這一連串的動作完成得十分安靜,連我自己都大感驚訝,居然能如此冷靜而心無旁騖。令人吃驚的是,我心中已經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她依舊干坐在原處。

我看了她幾秒。她似乎察覺到了,抬起頭來。我趁機說道:“打擾了,我回去了,各方面都謝謝您。”

我知道她的內心有了反應,一下子站了起來,但那時我已經轉過身子。我打開門鎖,推開鋼制房門,一腳跨出去,然後關上門。我身後的那個房間變成了時間靜止的罐頭。

電梯門上掛著“整備中”的牌子。我打開鋼制防火門,沿著設置在外牆上的安全梯往下走。混雜著雨點的風打在臉上,感覺很舒服,畢竟我的臉還腫著。

我的腳步聲在台階上回響,聽起來好像鍾聲。我伸手撫過掛在鐵扶手上的雨水,繞過樓梯轉角。繼續往下走了兩層後,我來到轉角的平台,停住了腳步。

從這個高度可以望見濡濕的美麗街景,還有涼風習習吹過。我拂去扶手上的水滴,將雙臂搭在上面,腦中浮現出種種回

她將手肘倚在長椅背上一邊吃巧克力一邊喝啤酒的樣子, 誇張地說我做的飯有多好吃的樣子,想忘也忘不了的那塊帶殼煎蛋卷,還有好兒次令人心跳不已的話語。

對我來說,那些時而開心時而令人驚訝的記憶足以珍藏在心底,但對她來說,都只是毫無意義的過眼云煙啊。

若是如此,也罷。

就這樣吧。

到了這會兒,情感的顆粒咕嘟咕嘟地冒了上來。

我下意識脫口而出:

“妹留.者….雖不零,吾將留….”.

是那句和歌。

如果你不叫我留下,我只能一-走了之。

就在這時,上方傳來好似物品破裂的巨響。是某種東西或是某人撞上了厚厚的防火門,再推開它時發出的聲響。

有人踩著濕漉漉的台階正往下跑,還有滑倒在地上的動靜。我就這麼站在轉角的平台上,支著手肘看著風景,聽著那樣的聲響。

腳步聲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從身後斜上方傳來的急促呼吸聲。我轉過頭去。台階上的人是她,頭發亂蓬蓬的,家居服的左半邊已經變得髒兮兮又濕漉漉的。我心想,她是摔倒了嗎?

她踩著水走下樓梯,我轉過身面對她。我抬起頭徑直看向她時,她停了下來。我背靠著扶手。

“我……””我打斷了她。“請忘剛才那些話吧,我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道:

“果然還是討厭你。”

我好像聽見了她心碎的聲音。

“一開始我就覺得,你讓人很不舒服。”

我本想輕描淡寫,但聲音里漸漸帶上了憎惡的色彩。我討厭自己的這種語氣。

我下意識地別開視線。我討厭這麼做的自己。我知道自己的面孔正變得猙獰。

“一大早就開始喝啤酒,還對別人說一些莫 名其妙的短歌….”

聲音快變成怒吼了。我咬緊牙關,盡管努力想克制,但感情自下而上噴薄而出。我緊盯著她的臉說道:

“自己的事情一句不提,卻一個勁地套別人的….”.

雨仍在下。雨滴打在扶手的邊緣後四處飛濺。我的臉很燙,想用那水滴來降降溫。

“你知道我是同一所學校里的學生吧?這也太卑鄙了!”

一陣風襲來, 吹起我和她的衣服。

“要是知道你是老師,我才不會說鞋的事情”

我無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我往前跨出一步。

“你肯定想著,那都是小孩子的夢話,隨便敷衍一下就行了。’


胸口里好似百爪撓心。

雖然不想承認,但我真的是一邊吼一邊噙著眼淚。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想做什麼,我憧憬著誰,而這些念頭只會消失在空氣里,永遠不可能實現。”

我的心被抓得支離破碎,話也開始說得不利索。一日情緒失控,身體也會脫離管束,這是為什麼呢?不只是憤怒,也不僅僅是著急,只能說是可燃性物質的爆炸,在不停地向外噴放。身體很難受,難受到把我撕成了兩半,一半是痛苦的我,另一半則是觀察著自我痛苦的我。

我看見她那近乎沒有表情的臉上滑過一道淚水,不知那是為什麼而流。我想象不出來。管她呢,我知道的只有自己的情感。

我繼續怒吼:

“那你直接和我說啊,說我礙了你的事。”

她使勁搖了搖頭,像是要揮去眼淚還是雨水。我根本不想知道她要表達什麼意思,只是自顧自地說道:

“你明說啊,說小毛孩快去上學,說你討厭我!”

我像一只管教不良的狗那樣狂吠。

“….你就一輩子像這樣,把重要的話憋在心里好了!”

說到這里,她突然沖過來抱住我的脖子,完全就是撞上來的。我的整個身體感受到她的柔軟。她用雙臂緊緊環住我的背,像是被強烈的感情支配,自己也不明所以就付諸了行動。

我用力地推開她。想用這種方式讓我閉嘴嗎?我要把想說的全說了。

“你就孤獨終老吧!”

被我推開後,她跌跌撞撞靠在牆上,很快恢複了平衡。接著,她抽噎著,再次向我撲來,仿佛不這麼做



的話,我就會逃走似的。(注 ???)

“我說,我說還不行嗎?”

她抽泣著喊道-個成年女人在我這麼一個孩子面前哭得泣不成聲,我不由得開始動搖。她這麼一哭後,我也條件反射似的跟著哭了起來,整張臉都扭曲了。

“每天早上…”咽在心里的話語像決堤那樣傾瀉而出,她用這種語氣不停叫喊著,“每天早上我都穿好西服,想著要去學校!”

說著這句話時,她的身體僵住了,似乎有什麼記憶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可我好害怕,怕得不敢去。

抱住我的雙臂加重了力道,讓人喘不過氣。

“在那里,…”.

我的心髒快停止跳動了。

“對你…….”

或許我應該繼續聽她說下去,但我做不到。已經足夠了。

我拾起手,拍了拍她的肩,好像撫摸小動物那樣輕柔,不讓她感覺有任何責備的意思。

她突然吸了一口氣,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我感到那僵硬的身體漸漸松弛下來。她把體重完全托付給我,那勢頭像要壓倒我一般 。我使勁踩住地面,以免自己站立不穩。她還真是毫不客氣。

接著,她放聲大哭。

她哭得太厲害,讓人覺得那纖弱的身體都要哭壞了。我腳底發力,拼命維持住站姿。這時要是摔倒可就太不像話了。

此刻,要想說句好聽的話,就得靠自身品德或社會經驗了吧。可惜我什麼都不具備,所以好不容易憋出來的那句話充滿孩子氣,連我自己都失望透頂。

這句話是

“你怎麼鞋也不穿就跑出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