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1-40

31

故事要追溯到我活得最淒慘的高中時代。

不誇張,第二次的我,在高中時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不是說全班的人都討厭我,問題出在我無聊的自尊心上。這麼說你可能會笑我,但是我一直認為,朋友這種人,都是對方擅自靠過來找我的。這跟傲慢和天真沒有關系,而是我本來就沒有想過主動跟別人搭話。

這是第一人生帶來的不良影響,因為我曾經是個非常受歡迎的人。

當然,我再怎麼遲鈍,也不可能一直沒發現「不主動跟別人搭話,就交不到朋友」這件事。而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其實還有機會。至少只要我主動開口的話,那些在教室角落四散生存的家伙們,看起來都會自然地把我當朋友。

然而,我最終也沒有向他們搭話。為什麼?那是因為自尊心這種東西在作祟。其實真的是很無聊的事情,我自己也這麼覺得,但是我死都不想主動去跟那些不怎麼樣的家伙們搭話。

雖然這麼說有點那個,但我當時還是深信自己仍是以前的那個美男子……不,老實說,這個想法至今也沒有改變。先不論這是否為事實,但光是這麼想,就讓我深深獲得救贖喔。

而且,如果沒有人愛我的話,至少我應該要愛自己才行呢。

嗯,總而言之,像我這樣的一個美男子,卻非得去跟那種不怎麼樣的家伙們搭話不可,實在太不公平了。雖然由他們來看,我可能是比不怎麼樣的人還要不怎麼樣的家伙就是了。

32

你如果有經驗的話就會懂,沒有一個朋友的高中生活,老實說就是地獄喔。跟這相比,大學生活一個人孤伶伶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雖然人們常說,孤單是習慣的問題,但是孤立狀態卻不是習慣就能解決的事。我可以忍受假日好幾天都自己一個人過沒有什麼問題,但是當周遭的人都親密地結伴相處,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受到孤立時,再怎麼麻痹自己的感覺還是會在意。

那麼,說到我是如何忍受這麼淒慘的狀況——那也是非常無聊的方法呢。

在教室里面,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跟我一樣孤立的人——一個叫柊的女生。她在學校也是一個朋友都沒有,眼神總是像在訴說「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期待」,就像不是自願來學校的女生一樣。那就是柊。

真要說的話,柊算是個子嬌小的女生,有著仿佛容易受傷的眼神。她的視線總是朝下,偶爾必須與人四目相交的時候,看起來簡直就像在瞪對方一樣。還有,她說話時總是用極度沒自信的微小聲音,斷句非常多。「我,覺得,這樣不錯……嗯,沒有,什麼問題吧。」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總之她就是一邊挑選平凡又安全的話,一邊慎重開口,拜此之賜,周圍的人似乎都覺得她是個麻煩的家伙。而我則是屬于講話太過官腔給人冷淡印象的那型。乍看之下,我們兩個人似乎完全相反,其實骨子里是一樣的吧。

柊也和我念同一所國中。和我一樣,她在國中時代也絕對不是孤伶伶的。進入高中後,身邊一沒有認識的人之後,就受到了孤立,是典型的模式呢。

不管怎麼樣,當我在教室時,對自己孤立的狀況會感到非常自卑。每當強烈感受到這份情緒的時候,我就會看著柊。

我的孤單同伴——柊。她在教室角落孤伶伶的樣子,對我而言是很大的安慰。只要想到「至少在這間教室里,孤立的不只我一個」,就是一種很大的救贖。

不,不只這樣。其實就是因為有柊在,讓我還可以深信自己在這間教室里面的地位不是最低的。「雖然我的立場很悲慘,但還是比那個女生好。」我借由這樣的想法,保持自己精神上的穩定。真的是一種很不要臉的方法對吧?

然而——或許這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感覺柊也和我一樣,把我當成一種精神鎮定劑。每當換教室或是准備學校活動這種會強烈感受到孤立的情況時,我和柊四目相交的機會便異常頻繁。

柊一定也把我看成比她低等的人,藉此得到安慰吧。至少,感覺她的確是在看我,確認「啊,那個人也是一個人」而感到安心。

在這層意義上來說,我想我們彼此可以說是合得來吧,雖然是以一種非常扭曲的形式合得來。我們對彼此而言,只是一個尋找優越感的對象。我看著她會覺得「雖然她的立場跟我類似,但比起男生孤立一人,女生孤立比較悲慘呢」而瞧不起她;她看著我則覺得「雖然他的立場跟我類似,但以功課來論,我還比較好吧」而瞧不起我……就是這種狀況。

可能有人會說我有被害妄想症,但只要你看過一次柊的眼神,應該就會懂我的意思了,那是非常露骨地瞧不起人的眼神。我的眼神也是那種感覺,所以非常了解。

一年級的時候,我還不習慣孤單一人,一到午休時間,就會逃也似地前往圖書館念書,打發時間。由于柊也很常這樣,所以我們經常在圖書館遇到。雖然不會特別打招呼,但確實都有注意到彼此。

在每隔幾個月便會來訪的特別消沉時期里,雖然身體沒有什麼狀況,我還是會到保健室請一下午的假,其中三次就有一次會和柊撞在一起。就像是約好一起蹺課一樣,還真是尷尬。嗯,大概是因為我們想請假的課大致上都一樣的緣故,會遇到她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呢。

更甚者,升上二年級後,我和柊的關系變得更加緊密了。因為班導多余的措施,改變換位子的方式,讓學生可以選擇抽簽或是自由挑座位。不過,如果選擇自由挑座位,規定就不能挑最後一排。

如此一來,坐在最後一排的人,自然就變成不介意座位的人了。對沒有朋友的人而言,基本上只要有個角落,座位在哪都無所謂,所以我和柊變得很常坐在一起,二年級和三年級加起來應該有接近十次的鄰居經驗吧。

周圍的同學們也漸漸把我們看成一組,當時我總是不甘心地心想著:「喂喂喂,把我和這家伙相提並論,我也很困擾啊。」話雖如此,但坐在柊的旁邊,要說輕松是真的很輕松。舉例來說,在古文或是英文的課堂上,老師常常要同學和隔壁的人互相念課文,對吧?那是會令我感到痛苦不已的一個部分,但如果對象是柊的話,我就不會那麼緊張了。

如果對象是其他人,我就會一直想著自己會不會破音?態度會不會過于冷淡無禮?對方跟我一組會不會不開心?總是想著這些多余的事呢。只有在和柊一組的時候,我可以把自己的事放置一旁,站在「唉呀呀,這個女生今天還是一樣冷漠呢」這種令人愕然的立場。

療愈這件事的根本,不就是來自于「對方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這種安全感嗎?在這種意義上來說,柊對我而言,是無人可比的療愈。

33

說了這些之後,你或許會覺得我是個成見很深又自我意識過剩的家伙。我自己也知道——但是只要其中一人有意的話,我和柊應該也能互相扶持,一起生活。

升上高三後,我和柊雖然沒有特別說好,但都選了同樣的干部委員會和課程。換座位的時候,也盡量選擇坐在一起呢。因為我們達成了「困難的時候,就互相利用吧」這樣的默契。

可以說是「不用跟我培養感情也沒關系,但旁邊需要人的時候,請在我身邊」這種感覺。不,這樣說可能有點過于美化了。實際上或許比較接近「反正你(你)也是一個人吧?悲慘的伙伴不就是要互相利用嗎?」,無論如何,我們之間存在著「總之,只有這個人不會丟下我,脫離孤單的行列吧?」這種扭曲的信賴關系。

不知不覺間,我和柊彼此雖然稱不上有好感,但卻對對方懷有深刻的共鳴。如果不是這樣,就算是為了不想要一個人孤伶伶的,也不可能相處這麼久的時間。

我和柊的共同點,不只是孤立這件事而已。我們連孤立的本質也十分類似……照我看來,我們無法融入教室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怎麼想都覺得「自己不應該待在這里,而應該在某個別的地方」。「某處應該存在著比這里更棒的地方」,這種想法對適應「這里」而言,造成很大的妨礙。

我總是想著第一人生里幸福的每一天,因此,會覺得眼前的事物都比原本的樣子還要更不起眼,對現在存在的「這里」沒有任何好感。而柊恐怕也跟我有同樣的想法——因為若不是這樣,她不會孤單一個人才對。

我想看過柊笑容的人應該非常稀有,而我就是那少數的其中之一。高三後半年,我和柊開始有了一點點親近的氣氛。也因此,我有那麼一次能偶然見到柊的笑容。

我當時心想,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常常露出那種笑容的話,柊想成為班上的中心人物也絕非什麼難事吧?那就是擁有那種魅力的笑容。第一次看到柊的笑容時,我著實嚇了好大一跳喔,心想:「喂喂喂,原來你這麼可愛嗎?」

34

我會看到柊的笑容,是在高三冬天,學校畢業典禮預演的那天。反過來也可以說,在那之前的三年期間,我從沒看過她像是笑臉的表情。

畢業典禮,對我而言很難說是令人感動的典禮呢。

離開這所高中

不會讓我感到悲傷,但也不是高興得要死,只是隱隱覺得「啊,真是無聊的三年呢」。對自己念的高中沒有感情至此,甚至會隱隱約約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屬于這間高中。

在考慮這些事情途中,我漸漸地不想參加預演了。當大家往體育館移動時,我悄悄地脫隊,前往音樂教室。

音樂教室一般來說都沒有上鎖。升上三年級之後,我常常在那里消磨午休時間。我決定在那里等待畢業典禮預演結束,盡管我再怎麼沒有存在感,若無緣無故缺席這麼重要的活動,一定還是會被大家發現。

不過,事到如今,別人會怎麼想我都無所謂了,反正馬上就要畢業了。

音樂教室即使大白天也很昏暗,進入教室關上門後,眼睛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適應。包含這點在內,都是我喜歡這個空間的原因。那些從前線退役的樂器散發出的腐朽氣息也好棒!這里擺著許多「雖然已經不能用,丟掉卻可惜」的樂器。

我坐在鋼琴的椅子上,把手撐在琴蓋上發呆。

大約花了五分鍾,我才發現位在視線角落里的柊。

我已經有點忘記當我們視線相交時,是誰先微笑的了。平常總是板著一張臉的我們,當時不知為何都忍不住笑了。大概是因為發現對畢業典禮沒什麼感覺的人,不只自己一個人而感到安心,以及把這件事當成一種救贖的自己很滑稽才笑出來的吧。

「某種東西消失後的殘骸」,柊的笑臉給我這種感覺。在那里曾經存在著某種極度美好的東西,如今雖已都破壞殆盡,但她還是相當珍惜那塊殘骸——就是這種感覺。

話雖如此,結果我們彼此只互相笑了笑,接著便不再看對方,各自做自己喜歡的事了。我用生硬的指法撥弄著少了一根弦又掉漆的古典吉他;柊則小聲彈著受到陽光曝曬的電子琴。

看著柊演奏樂器時的熟練模樣,我也不感到吃驚。因為平常放學後,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的我,常會到學校附近的二手CD店晃晃。當我拿起喜歡的CD,看著外盒時,在我的背後常常也會看到拿著同樣CD看著外盒的柊。由于店里的架子間隔十分狹窄,所以我們常常要互相讓道給對方。即使是那個時候,我們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我看向彈著琴的柊,雖然沒有看到她的臉,但光看背影,就可以感覺出她現在的表情稍微比待在教室時還要平靜。

不得不承認,當時我的心情有微微溫暖起來呢。

說到這里,你可能會覺得接下來我和柊的感情一定會變好吧?不過,就像剛才所說,直到最後,我和柊都沒有聊過一次天。

為什麼我們兩個直到最後還是非維持這種距離不可呢?以我的角度來說,這一切一定都可以用「不信任人」一句話來解釋。

話雖這麼說,但並不是我不相信柊的意思,我不相信的是「人的好感」的恒久性。在第一人生里那麼相愛的亞彌,她從我身邊離開這件事,讓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

無論多麼心意相通,對方某天可能也會離開自己。一想到這點,我就很害怕和誰締結親密的關系。越是合得來的對象,越是恐懼遭到背叛後的失望。所以我決定和柊保持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就像是如果不想離婚的話,不要結婚就好了這樣的蠢話。但也沒有別的方法了,我想,當時對我們而言,不要靠得太近,在稍微隔開點的距離下輕視對方的這種關系,是最棒的關系喔。

之後,我記得我們兩個站在訓斥蹺掉預演同學的老師跟前,被老師狠狠地刮了一頓。什麼「以為就要畢業了,要做什麼都可以嗎?」、「你們這樣大學有辦法好好念嗎?」等等的話。

我一邊默默低頭,一邊想著,這個老師該不會誤以為我和柊之間有什麼羅曼蒂克的關系吧?我因而害羞了起來,感覺柊的表情也是那樣呢。

真的是直到最後一刻都很愚蠢的高中生活。

隔天的畢業典禮上,我和柊在大家一說完道別的話語後,便離開了教室。由于那麼早就離開教室的只有像我們這樣的人而已,走廊上只有我和柊兩個人,所以彼此的視線還是對上了。

柊好像說了句:「再見。」

我和柊之間的回憶大概如此。我並不是沒有合得來的女生,就是一段這樣的故事。

35

關于妹妹「那,至少有合得來的女生吧?」這個疑問,最後我還是沒有回答。這樣說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某種主觀的回憶在向別人說出口的瞬間,原本應該存在其中的魔法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討厭這樣。

如果想要保留那道魔法的話,就必須謹慎措辭,沒有絲毫錯誤地慎重說話。不過當時的我連那份力氣都沒有,只能選擇沉默。不過,就算撇開這點不談,因為若是想要談到我和柊的事,就必須觸碰我悲慘的高中生活,所以實在令人提不起勁來就是了。

我和妹妹吃完晚餐後,並肩坐在床上,看著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我們對如此靠近的距離都有些尷尬,但是這間房間最適合看書的地方就是這里,因此也無可奈何。

由于妹妹拔掉了電視插頭,房間里只聽得到兩人偶爾翻書頁和電暖器吐出熱風的聲音。值得慶幸的是,這間公寓的住戶大家都跟我一樣,或是比我更不發出聲響地生活。對敏感的我而言,是件值得慶賀的事。

那時我正在讀關于分身內容的書籍。

根據書上所說,分身似乎具有以下特征:

·不會和周圍的人說話。

·會出現在和本尊有關的場所。

·本尊在遇到分身之後會死去,分身則會取代本尊。

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但說起來,比起常葉,我都更符合這些特征呢。

沒有朋友的我很少和別人交談,念同一所大學的我們出沒地點也很相似,要死的也是他(因為我會殺了他),不管是外表還是內在他都更像第一次的我。

真是的,這樣看來,簡直他才是本尊,我是分身不是嗎?

從書本里抬起頭,借由視線角落,知道妹妹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看我。大概是好奇我在看什麼書吧。因為我是個不太看書的人,所以她才覺得稀奇吧。

「你在看什麼書?」我向妹妹問道。

「……說了你也不知道喔。」

妹妹這樣說道。雖然是相當惹人厭的說法,卻是事實。我瞄了一下她正在看的書籍封面,作家的名字我連聽都沒聽過。

話說回來,妹妹剛才的問題是怎麼回事呢?什麼有沒有女朋友,還是有沒有合得來的人之類的。

仔細想想,她會問我這種問題本身就很神奇了,因為第二次的妹妹不是會對哥哥的感情故事有興趣的女生啊。不如說,她是一談到這種話題就會沉默不語的女生才對。

「剛才的問題,到底是怎麼樣?」

我目光仍落在書上,頭也沒抬地問妹妹。

對于我的問題,她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來回應:

「哥哥你有朋友嗎?」

妹妹把臉轉向我,隨意坐著說道:「先不管你說的『上個月校慶才變熟的朋友』,除了他,你有會邀請到家里來的朋友嗎?」

還真是尖銳刺耳的問題呢。好想跟妹妹說:「你也察顏觀色一下吧!不要碰觸敏感話題!」而且,照她這個問法,感覺她似乎知道「在校慶變熟的知心好友」這件事是我胡謅的。唉,真的很掃興啊。

「我沒有會邀請到家里來的朋友呢。」

我這麼回答。不過這樣聽起來就像是,雖然沒有會邀請到家里來的朋友,但基本上還是有朋友的感覺。

但妹妹針對我最不想被問到的那一點,再度追問:

「所以是有不會邀請到家里來的朋友羅?」

這麼一來,我也不得不誠實回答了。

「不,沒有。說來慚愧,我其實一個朋友都沒有呢……在校慶變熟的朋友也是騙你的。嗯,要是我一開始這樣回答你就好了呢。」

我想妹妹一定很看不起我,會丟給我一句嚴厲的話吧。像是「你這樣將來有辦法出社會嗎?」或是「你知道你為什麼交不到朋友嗎?」之類的。

然而,妹妹口中吐出來的話既不是輕蔑也不是責罵。

「這樣啊。那就是跟我一樣呢。」

丟下這句話後,妹妹又回到自己手中的書里。

某種程度我可以預測妹妹沒有朋友這件事,但她如此干脆挑明地說出來卻出乎我的意料。老實說,我很疑惑,拼命地想著該回她什麼。因為第二次的妹妹會跟我說這些話真的很奇怪,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意義。

雖然妹妹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件事,但其實這需要相當的勇氣,因為她本來是個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弱點的人。如果我問她:「你自己才是咧,你有朋友嗎?」平常的她就

會回答:「你知道又能怎樣?」之類的話。

但是,在我說什麼體貼的話之前,妹妹就把書簽夾進書中,扭扭身體鑽進毛毯里了。她說完:「我要睡了。」隨後就把我趕下床,將毛毯蓋到頭上,再也沒說一句話。看起來像在生氣,又像很沮喪的樣子。

過了大概三十分鍾,確

認妹妹已經睡著後,我離開房間,在路燈下一面發著抖,一面抽煙。現在連平常吐出來的氣息都變成白煙,跟香煙的煙沒有區別了呢。

我回想妹妹的話。

心想或許妹妹是太過寂寞,才會來我的公寓吧,但又覺得她不是這種可愛的女生。不過,若是第一次的妹妹會因為這種原因來找我也不奇怪,而第一次的妹妹和第二次的妹妹原本是同一個人的事實並不會改變。


朋友……嗎?

我吸了最後一口,撚熄香煙。吐出的煙霧一直往兩公尺左右的高空飄去。

36

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但第一人生的我是個社交能力很好的人,朋友多得讓現在的我無法想像。至少和同系、同社團的人幾乎都很好。廿田時的我,覺得那些朋友們雖然都有些特性,但各自都有屬于他們的優點。

不過,現在我從有點距離的地方來看,不論哪個家伙看起來都不太像樣。其中大部

分都是很糟糕的人。

雖然把跟自己有關系的人都看成好人,跟自己沒關系的人都看成討厭的家伙是理所當然的,但奇怪的是,這件事讓我得到不少安慰喔。一想到:「啊,至少第一次的我不是所有事情都得天獨厚呢。」就稍微讓我有救贖的感覺。

很悲慘吧,竟然為了這種事情高興。

第一次的我,深深相信大學的朋友們全部都是好人。真心覺得:「我真是太幸運了,可以在這麼好的人們包圍下展開大學生活。」然而,若是讓第二次的我來說,那些家伙全都有他們卑鄙下流的地方。乍看之下很溫柔的人,都很自私自利;看起來謙虛的人,想的都是如何自我表現。

不過,第一次的我把那些人當作「好人」,也不是說是一場徹底的誤會喔。在自己的人生不順利的時候,總是只會看到事情壞的那一面,所以我一直會注意那些家伙的缺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事情也不單純是這樣。

人類在極為優秀的人面前,可能會下意識地受到對方影響,暫時變成一個好人吧。如果只限于在第一次的我面前,或許那些人真的都是好人喔。

反過來說,在現在的我這種人面前,大家會放松下來,安心地變成垃圾吧。你說我想說的是什麼,總之就是這件事——當感覺對方很討厭的那個時間點,自己也要負一部分很大的責任。

不過,有些人是盡管和自己毫無關系,卻絲毫不會降低魅力,反而更加迷人——嗯,我說的當然是亞彌。

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第二次的我搞不好比第一次的我更喜歡亞彌呢,喜歡的程度或許說是崇拜也不為過。

要說亞彌的魅力是什麼,這個嘛,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我看來,構成亞彌的所有要素沒有一個不散發魅力的,但這應該是因為我看她的角度不客觀的關系。雖然有種說法是「如花綻放般的笑臉」,但實際上看到花朵綻放的,是我的腦袋才對呢。由于在亞彌面前,我的腦袋往往開滿花田,所以我從來沒比較過亞彌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

而且就算客觀來看,亞彌是個美女、氣質又好。雖然也有很多像這樣的女孩,問我有什麼理由非她不可的話,我實在沒有辦法說明呢。要說出真心喜歡對象的魅力,是很難的一件事喔。談論討厭對象的魅力倒還簡單多了。

聽起來可能有點不舒服,但老實說,我從國中的畢業紀念冊影印了亞彌的照片,放在筆記本中隨時帶著出門。然後想像著如果她現在就在我身邊會是如何,以此來撫慰自己。雖然這樣做反而會感到更加寂寞,但是對我而言,照片中的亞彌跟實際存在的亞彌是不一樣的人,那象征了第一人生的幸福。

現在才應該要給我修改人生的機會啊!我如此心想。這一次,我一定會好好做。

那天晚上回到房間,蓋好毯子閉上眼,我依舊祈禱。

希望睜開眼後,第三人生重新開始。

37

當然,第三人生並沒有開始,那只是僅此一次的無謂奇蹪。隔天早上,還有再隔天的早上,我醒來後都反複經曆著失望。

妹妹離家出走後,過了五天。到這個時候,也終于覺得妹妹很煩了。只要她在這里,我每天都必須來回圖書館和公寓之間,要准備兩個人的飯也很麻煩。此外,我希望能夠「一個人獨處」的願望本來就比普通人高十倍。

雖然對妹妹很不好意思,但差不多是讓我回歸一個人的時刻了。

那天夜里,我鼓起勇氣向妹妹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卻被「哥哥你才要回去!」這句話瞬間擊倒。怎麼說呢,感覺就像「是是是,是我不對」一樣。

不過,恰巧那時電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當然是打來講妹妹的事。她以不耐煩的口氣問道:「穗歌有沒有在你那里?」

我雖然有一瞬間的猶豫,但在妹妹開口之前我便告訴母親:「她從五天前就在這里。」因為這樣可以省去特地送走妹妹的麻煩。

「你叫妹妹回來,她錢不夠的話就借她。」母親說道。我在回答「知道了」後,掛掉電話。放下話筒,看向妹妹,她便把頭轉開,裝作什麼話都沒有聽到的樣子。

但經過二十分鍾左右,妹妹緩慢地起身,然後用像是在說「我回去總可以了吧?」的表情開始整理行李。我松了一口氣,因為在這方面,妹妹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

「回家的車錢夠嗎?」我問道。

妹妹沒有回答。她大概是在生氣吧,氣我告訴母親她住在哪里。

雖然感覺妹妹不希望我跟著她,但我還是決定送她到客運站。外頭雪下得很凶,讓妹妹一個人走在沒有什麼路燈的街上,我還是會擔心。

我們保持著不知道可不可以稱為「旁邊」的微妙距離,走在堆滿落葉、兩旁種著行道樹的路上,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

妹妹應該很恨我吧?唉,反正她從很久以前就討厭我了,這也沒關系。此外,一個將來准備要殺人的人,要是一一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只會沒完沒了喔。

客運站相當老舊,牆壁和地板到處都黑漆漆的,照明的日光燈發黃,椅子座墊破了洞,棉絮飛了出來,商店也都拉下了髒髒的鐵門。等巴士的乘客寥寥無幾,四周非常安靜。由于實在太陰沉了,感覺這里所有人都像是離家出走後准備回家一樣。

「好髒的地方,」妹妹小聲說道:「跟哥哥的房間一樣。」

「這樣很有情調喔。」我為自己的房間說話。

我和妹妹隔了四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著杯式自動販賣機的咖啡,一邊等待巴士。

這個客運站真的很誇張呢!讓人不禁懷疑在這里搭上巴士,會不會被帶回好幾十年前。如果真的會這樣的話,我應該會滿懷欣喜地上車。只要不是現在這里,能去任何一個時間點,我都非常歡迎。

我喝完咖啡後,妹妹「嗯」的一聲伸出手來,將我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重疊在一起後,再拿去丟掉。

我望著妹妹匆匆行走的背影。

跟第一次的妹妹相比,第二次的妹妹感覺非常不可靠呢,仿佛伸手一推就會輕易倒下的樣子。

丟完杯子回來後,妹妹再度坐到我的身旁。

這次的距離是二十公分左右。

我突然感到自己對妹妹做了非常壞的事。

我有好好考慮到她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十六歲女生嗎?我其實應該向母親說謊的不是嗎?因為妹妹根本就不是那種會離家出走的孩子。她是有什麼特別的考量——或是被逼到某個處境——才會來我這里的吧?我是不是應該至少在她本人滿意為止前,掩護她才對呢?

打算偷看身旁妹妹的表情時,我們視線交會,她擺出無所謂的臉,撇開了眼神。

跟母親約好後,事到如今再帶著妹妹回到公寓也實在太不干脆了。所以我希望至少在分開前,對妹妹說些什麼。

但是我完全想不出來該說什麼才好。什麼「打起精神」這種話就別說了,就連我也是死都不想聽別人對自己這麼說。至于「不要想太多了」這種話,由我這樣的笨蛋說出口則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都還在思考。

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妹妹起身走向巴士。我也起身跟了過去。

外頭仍紛紛下著雪花。黑暗中的巴士燈光令人炫目,我眯起眼。

在妹妹登上巴士前一秒,我用不輸給巴士引擎的音量向她喊道:「吶!」

「還想離家出走的話,再過來也沒關系喔。」

即使是這種話,說出口也需要相當的勇氣。因為第二次的我,就連面對家人也非常膽小喔。

妹妹回過頭,難得地睜大眼,在原地停留一會兒看著我的臉,然後笑著說了句:「我會的。」便搭上車了。


等巴士一出發,我就回到候車區,踏向回家的路,再次用熱可可溫暖身體。

看到妹妹的笑容,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呢。

38

似乎是仗著我說的那句話,三天後,妹妹再度來到我的房間。

說到她在我房間會做的事,就是念書或是看書,偶爾有精神

的時候,會單方面說許多我的壞話,然後以「哥哥真的很沒用耶~」作結。之後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做的晚餐,占領我的床舖沉沉睡去。

隔天,父親過來接妹妹,把她帶回家。父親看起來不知該怎麼和妹妹相處的樣子,既沒有狠狠地罵她一頓,也沒有溫柔地諄諄教誨,而是沉默地帶妹妹上車。嗯,看起來實在很尷尬呢。

這樣看來,妹妹應該馬上又會回來了吧。果然如同我的猜想,五天後,妹妹敲了我的房門。

不過,這一切並不是什麼大礙呢。因為妹妹待在這,使我的生活變得規律,而且似乎也舒緩了獨居的寂寞。基本上妹妹會自動自發地念書,所以我覺得比起勉強她去不想去的高中,在我這看她喜歡的書還比較好吧。因為再怎麼努力,討厭和人相處這件事是無法治愈的。

「哥哥,你沒去學校對吧?」

某天夜里,妹妹這麼問我。沒有特別責怪,也不是調侃的口吻。

「……嗯,對。」我回答。

「這樣啊,」妹妹有點滿足地笑著說:「被發現的話,爸爸會殺了你喔。」

「非常有可能。」

「他會殺了你喔。」

我搔搔頭。妹妹喝了一口熱可可,放下杯子後說:「我幫你保密。」

「因為我會幫你保密,所以你要對我更好一點。」

「……還真是感謝您的大恩大德喔。」

我低下了頭。雖然說會被爸爸殺掉是妹妹誇飾的說法,但我會被揍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關于妹妹不去上學這件事,那對遲鈍的父母似乎也稍微感受到自己有責任,所以都沒有說什麼。不過如果我沒去學校的話,那兩個人應該會火冒三丈吧。因為平常沒有罵妹妹,他們累積的能量可是相當充沛。

妹妹手里拿著看到一半的書睡在床上,發出淺淺的呼吸聲。我一邊替她蓋上毯子,一邊心想——

如果我因為殺害常葉遭到警方逮捕,這孩子會有什麼反應呢?或是如果我沒有成功殺害常葉,不得不放棄一切選擇自殺之類的話,妹妹會怎麼樣呢?

我現在雖然沒有特別這樣計劃,不過只要一考慮這件事,就會不停地想像。就客觀而論,我會自殺是非常有說服力又自然的一件事喔。

至少,比起想像我未來好好活著的樣子,考慮死亡的事倒是順利多了。

39

話說回來,談到我第一人生的受歡迎程度,雖然由自己來說有點不好意思,但真的是很不得了呢。十一月底的時候,我想起第一次的我雖然還沒有到被全面跟蹤的地步,但卻有女孩子執著地追在身後的經驗喔。

而且還不只一個人。不同時期下來,有好幾個人這樣。雖然我想不起來對方是怎樣的女生,但不論如何,這是第二次的我十分難以想像的事情。要是能分個一半的人在現在的我身邊就好了呢,真是的。

說到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種事情,又是另外一件怪事了。

那天,我在位于市中心道路上的漢堡店,把二樓靠窗的座位當作基地,一邊看書,一邊不時確認下方的樣子。

我沒有特別喜歡這家店的漢堡,但在這家店的這個位子上做事,是我的習慣之一。

話雖如此,但如果周末午後在這里等的話,十之八九可以看到常葉一個人經過。這里是個非常適合監看道路的好位子。

我嘴里含著熱咖啡,眺望著在街上行走的人們。那天是星期六,街上雙雙對對的行人多得令人吃驚。除了一副就是正在工作的人之外,幾乎沒有單獨一人的行人。是因為接近聖誕節的緣故嗎?還是本來就是這樣呢?

漢堡店里頻頻播放著聖誕歌曲,那時正好播到〈聖誕老人進城了〉這首歌。現在這個時節,不論走到哪里到處都在播放這首歌。這種狀況根本可以說是已經構成某種威脅了,不是嗎?

搭配行道樹上的燈飾,聖誕節的氛圍已經侵襲了整條街道。老實說,真的很令人不愉快。這是對形單影只、悶悶不樂的我的諷刺。但實際上當然不是這樣,聖誕節只是一種為了讓幸福的人更加幸福的無辜節日罷了。

不過,舉例來說,若是有個失去母親的人,每次打開電視或是出門的時候,都一直被提醒「母親節就快到了」,會有點受傷吧?當然,並不是因為這樣就要廢除母親節,我只是想表達「世界上也有這種人」罷了。

順帶一提,那個時候我看的書,是在妹妹的推薦下向圖書館借的。看著妹妹樂在書中的樣子,我也漸漸地興起看書的興趣。因為時間非常多,所以便問妹妹:「你有什麼推薦的書嗎?」很不可思議吧?明明我高中的時候那麼常待在圖書館里,對書卻一點興趣也沒有。

所謂的愛書人,無關人格,面對這種問題都會親切回答呢。可能覺得這是對自己看書經驗的一種測試吧。妹妹以「閱讀新手」為前提,介紹了我幾本書。其中一本正是——我想你或許早就發現了——《麥田捕手》。

不習慣的翻譯文體讓我苦戰了一番,加上又是一邊監視一邊看書,所以翻書的進度比我想像中還慢。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好好記住外國人的名字,不過現在想想,霍爾頓·考爾菲德這個名字算是比較好記的了,如果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拉斯柯爾尼科夫(注:《罪與罰》一書中主角的妹妹。),我可能會口吐白沫倒下去吧。

在讀了大約三十頁後,我將目光移向窗外,看到一張熟識的臉孔。我探身再看,那是我曾時常看到的一張臉。

那不是我在找的男人。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因為那個女生戴著有點奇特的帽子,頭發染成栗子色,還穿著跟本人形象不太搭的衣服。若不是我的眼睛曆經過監視的訓練,應該會看不出來。但在長期跟蹤的時間里,我的雙眼與雙耳敏銳得驚人。

雖然沒有理由追上那個女生,但我將餐盤放到回收台上,快速離開了漢堡店。我來到大街上時,柊剛好轉彎。真是千鈞一發呢!

40

我以平常跟蹤常葉的方法,尾隨在柊的身後。

其實,我也並沒有特別想要和柊搭話。因為如果要我主動攀談的話,該說些什麼才好呢?「唉呀,今天我們兩個也都是孤伶伶的呢。孤單的狀況怎麼樣啊?」可以講這種話嗎?

我尾隨柊是想要知道,跟我一樣擁抱孤獨的柊,在今天這種日子里會怎麼過呢?或許其中會有提升我生活品質的線索也說不定呢。我很在意除了我之外,其他孤單的人在這種寒冷的季節里是怎麼度過的。

看樣子,我對監視常葉太過習以為常,對尾隨別人這種行為幾乎沒有什麼抗拒了呢。冷靜思考看看,發現認識的女生後偷偷跟在後面,根本不是正常的行為嘛。原來我的思考模式已經完全變成罪犯了。哇,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不過,我必須先招認我有件事一直沒說。先前我不是有講過柊的事嗎?那時候為了好好將故事收尾,我的說法好像是那之後我和柊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但其實我和柊念同一所大學喔。或許是彼此都知道這件事的緣故,所以我們在畢業典禮預演的時候也才沒想要勉強

對話吧。如果當時真的是最後的機會,我可能會要求跟她握個手吧。

不出所料,柊念大學之後變得比高中還要孤立。嗯,這樣子才是柊啊!看著不會變的人,就會令人感到安心呢。嗯,我也沒有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可能就算問遍系上同學,也沒幾個人一聽到「柊」這個名字,就可以馬上想起她的長相。她的存在感就是那麼薄弱。一般來說,孤伶伶的人在不好的層面上還滿顯眼的。像是進入教室的時間點、座位的選法、集體行動時混在人群里的方法等,柊在這一方面真的表現得非常優秀。因為我也在類似的事情上努力用心地實行過,所以很明白她的技術有多麼高明。

雖然不清楚詳情,但柊的確住在離我公寓不遠的地方。有好幾次我半夜去便利商店

買酒的時候,都看到正好來買東西的柊,看樣子她也是去買酒的呢。

她認出我之後,雖然不會特別出聲,但也不是當作沒看見,而是會給我一種「啊,你也是這樣」的眼神。或許我也在無意間用那種眼神看向柊吧有點瞧不起,又有點同情的那種眼神。

高中的時候,還以為像我這種個性陰沉的人和酒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但看樣子似乎並非如此呢。不如說,像我們這樣的人才最容易沉溺于酒精里。像這種有太多想忘掉的事、生活單調又太閑的人,和酒精真是太相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