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歸(2)

王敖終于離開秦國了,馬車駛出函谷關時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渾身的骨頭節都松快了許多。在秦國的兩個月他常常在半夜中驚起,其原因是夢到自己犯法被士卒抓住了,而每次看到街上的褐衣囚徒他就會想起這些夢。秦法真是厲害!特別是最近幾天,王敖經曆了從生到死,從貧到富,從賤到貴,更更看到了幾千顆人頭落地,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自己目睹了街頭的一次口角。人生也許就是這樣,一將功成萬骨枯!不過話說回來,難道自己不去密報,那幾千顆人頭就能安安生生地呆在自己脖子上嗎?未必!

王敖出函谷關十里看到路邊有個酒店,便將篷車停下了,他要了幾碗米酒,靜靜地坐在涼棚里喝。兩個月來雖然也喝過酒,要麼是在相國府陪同羋權,要麼是與蒙恬偷飲,在光天化日下愜意地飲上幾口小酒居然也成了奢望。每念及此他就對效忠秦王政的信念產生了動搖,但山東六國哪一個值得去輔助呢?

此時幾十輛馬車自函谷關方向駛了過來,車上插著楚國與魏國的旗號,車上人物衣著華麗,氣宇軒昂。車隊來到酒館前停下,有位中年人喊道:“酒家,送幾碗酒來。”酒保趕緊答應著去打酒了。

王敖定睛看了看,這中年人頭戴南冠,身著短袍,腰系麻繩帶,一副楚國人的打扮,雖是平民裝束但其軒昂的氣質又說明出身高貴。他再向車隊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魏公子元吉,他正跳下車與另一位只有十幾歲楚國青年,並肩向酒館走過來。王敖對元吉的印象比較深,其原因還是秦王政的那句“日出西方”。另外關于魏元吉的傳說也很多,什麼武功蓋世,有信陵君遺風等等。

只聽元吉邊走邊大聲說道:“久聞楚公子賢明,今天不覺已送出十里,公子深誼,元吉心領了,改日大梁再會吧。”

中年人笑道:“一定,一定到大梁拜訪公子。”

王敖這才知道中年人是楚公子負芻,他是考烈王的兒子,也是當今楚王的叔叔。看來他們是參加完秦王的加冕典禮回國的,這條路是去大梁的,那肯定是負芻送魏元吉了。中年公子送青年公子,大國使節送小國使節,這負芻的為人倒真是謙遜得很。(注:公子,在春秋戰國時專指國君的兒子。)

元吉身邊的年輕人有些不滿,他瞥了負芻一眼:“為什麼一定要去大梁拜訪公子?公子來新郢不成嗎?”

元吉趕緊笑道:“公孫說得,一定去新郢拜訪。”

負芻板起了面孔,朝年輕人說道:“鷹兒,公子元吉比你大十歲呢,休得無禮。”說完他端起酒碗遞給了公子元吉,兩人一飲而盡。

熊鷹很不服氣,他無聊地四下張望,一眼就看見了王敖。熊鷹眨了眨眼:“你不是幫秦王抓他假父的王敖嗎?”說著他跳了過來,像發現了稀有動物似的觀察起王敖來。“哎呀,前幾天你好神氣呀,天天跟在秦王後面,聽說秦王的賞賜頗豐,到底賞了多少?”元吉和負芻吃驚地朝這邊望來,而王敖卻在這位公孫的追問下很不自然。他沒想到自己在秦國竟成了公眾人物,更想不到這個楚國堂堂的公孫如此荒唐而隨便。“我又不是要搶你的,到底賞了多少?”熊鷹望著他,一臉期待的表情。

“鷹兒,回來,如此不知禮數?”負芻面無表情地沖王敖拱了拱手。


元吉一臉鄙夷:“問問也沒什麼不好?掙暴秦的錢,早晚是要自己吃下去的。人有橫財必有橫災嗎!”

這句話激怒了王敖,他哼了一聲:“公子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在下的錢是舍命掙來的,誰要吃下去還不一定呢。”

“有理!有理!”熊鷹竟拍著手笑起來。

魏元吉卻氣黑了臉,他給負芻作了個揖。“公子再會吧,本君侯不願意與這個卑劣小人呆在一起。”說完轉身而去,負芻在後面跟著,口中說些來日再見之類的話。

熊鷹向魏元吉的背影做了個鬼臉:“驕橫跋扈,呸。”然後又笑嘻嘻地面向王敖:“到底賞了多少錢?”

王敖算看出來了,這個公孫原來就是個大大咧咧的二百五,于是笑道:“秦錢百萬。”

“你發大財啦,聽說一個秦國士卒一年的伙食不過百錢,你能養兵啦。十萬兵啊!真了不起!對了對了,軍隊還要穿衣服,還要弓箭……算了算了,反正你是發財了。”熊鷹眉飛色舞著,好象發財的是他自己。“對了,聽說你武功高強,還會飛呢?”

王敖仔細看了看面前這位公孫,他的確很年輕,最多不過十六七歲,便頓生好感:“那是秦國人瞎傳的,我就是個財迷,想發點財而已。”

“原來你只是個財迷。”熊鷹臉上立刻出現失望的表情,他生長在貴族之家,說起話來向來是直來直去的。“我還以為你個游俠呢,原來只是個財迷。對了,你知道蓋聶嗎?”

“聽說過,你找他干嘛?”蓋聶是當時有名的俠客,據說是萬人敵,王敖早就聽說過他的俠名。

“我要拜他為師,我要做游俠……”熊鷹又一次眉飛色舞起來。


此時元吉已經走了,負芻在車上叫道:“還不快回來?”

“要是有他的消息趕緊告訴我。”說著熊鷹又做了個鬼臉,轉身便跑了。

望著車隊遠去,王敖實在有些無奈,喝口酒的功夫便得罪了魏元吉,又結識個異想天開的楚公孫,真是妙哉!

王敖離開函谷關,不一日便到了大梁。

公元前四世紀,魏國抵禦不住強秦的輪番進攻,便將首都從山西高原上的安邑遷到了大梁,經過五代國王的慘淡經營,如今的大梁城已經是黃河流域屈指可數的繁華都市了。其城郭巍峨,市井繁華,居民多達五萬戶。由于秦國攻伐日趨逼近,大梁的人口還在增加,新來者大部分是失去了封地的貴族和他們的奴隸。奴隸倒也罷了,那些貴族難民身無所長,卻游手好閑,天天聚集在酒館里暢想當年的威風。更有些落魄的貴族,錢花光了便把家里的斗雞走犬弄出來,在街面上表演斗雞,斗犬,掙了幾個錢便接著去酒館吹牛。

王敖遠遠看見大梁的城門便高興起來,這是他和夫子的家鄉,老祖母至今還住在老宅里。他將車駛進城里筆直的大道,目標是城北積云里,那是夫子的老宅。大梁坐落在汴水之北,城是正方形的,嚴格地按周禮中“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九經九緯”的規格設計,城內區域劃分明顯,貴族區與平民區之間涇渭分明,即使外出十年回來也不會走錯路。

王敖先是回夫子家看望了老祖母,並將那箱金子放在老祖母床下,然後便到大夫余丘家去了。余丘是繚子的朋友,上次路過大梁時,王敖帶去了繚子的一封書信,其意思是要余丘向魏王舉薦自己。王敖知道夫子出山的首選依然是魏國,好歹也是自己的家國嗎。

余丘正在府中,見到王敖不禁先皺了皺眉。他把王敖請上廳堂然後,不好意思地說:“尊師的事我已經報告主上了,但魏王說:吳起之事尚在眼前,才智之士多有二心啊。”

王敖歎息了一聲,難道這位國王只信任無能之輩嗎?看來當今的魏王不是成事之主。如果當年魏王信任吳起,魏國也不至于如此孱弱,他們這些早忘記了吳起的功勞,只記得吳起被逼得遠走楚國,這種君王啊!王敖知道余丘是當世大儒,于是抱著請教的心理問道:“大夫與我夫子是好朋友,可否告之六國之弱,到底弱在何處呢?”

“咳,春秋無義戰!戰國又何嘗有義戰呢?”余丘痛苦地搖了搖頭,他是魏國大儒,沒什麼治國之才,觀察事物卻也算中肯。“其實戰國相互征伐兩百多年,六國皆弱,而秦國獨強,其根本在賞罰之道矣!”

聽到此,王敖腦海里立刻閃現出雍城街頭滾落的人頭,于是道:“弟子,此次去秦甚感秦法暴烈,殺伐無度,其連坐之法更是悲慘絕倫。可學生奇怪之極,暴君當滅,暴國不存,可秦兵出征時卻勇武頑強,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