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令(5)

整整行了一天,晚上魏繚、蓋聶和王敖投宿到魏趙邊境的輿城,夜靜後繚子休息了。王敖便領著蓋聶來到馬廄前的空場,蓋聶也不推辭,揮手道:“小老弟,你先耍幾手看看。”

王敖揮劍舞了起來,他竭盡所能,一口氣使出了五六套劍法。蓋聶抱著膀子在一邊觀看,最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王敖紅著臉說道:“我的劍法與大俠比起來簡直是螢火比日月,但請大俠賜教吧。”

蓋聶笑道:“你根基很好,悟性也不錯,為什麼不能專心地練一套劍法呢。用心不專,你就是把天下的劍法都學到手也不會登峰造極的。”說著蓋聶興致勃勃地演練了一套儒家的“泰阿劍法”。

本來王敖也學習過這套劍法,但蓋聶演練起來卻是另一幅境界了。蓋聶不愧是當世大俠,只見長劍直上直下地砍落,頗有推山排海之勢,而其步伐穩健,進退有矩,一柄劍竟如迎風張揚的軍旗,凜然不可侵犯。王敖只看得如醉如癡,與他比起來自己的劍法簡直像孩子的游戲了。一套劍法演練完畢,蓋聶收住勢子,呼吸均勻。王敖興奮地鼓起掌來:“怪不得是天下第一劍,大俠有如此本領,哪個諸侯國不得頂禮相邀啊?”

蓋聶微笑道:“在下生于草莽,只求獨善其身,不求聞達于世。”他本是粗人,忽然冒出這麼一句來,弄得王敖不知如何回答。蓋聶擺手道:“不談這些,咱們還是談劍道吧。”

其實蓋聶的劍道是家傳,其家世代為墨翟的信徒,當時稱為墨黨,又稱墨者,父親與祖父都是劍道高手,到了蓋聶這一代,他天賦奇高,竟將墨家的《天道劍法》,從二十四式演化到三十六式,屢敗高手,名噪山東六國。蓋聶為人非常豪爽,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常有除暴安良之舉,所以俠名極盛,被天下人引為楷模。有一年楚考烈王派人請他到新郢為官,蓋聶大笑著對使者說:“你沒看見神廟里的貢品嗎,那些死豬死羊死牛披紅掛綠,被人們供得高高。是不是很尊貴嗎?但在下只想做口活豬,能到處拱些食吃也就算了。”于是回絕了使者。其實蓋聶不僅不想做官,他從骨子里看不起那些貴族、官員,認為他們不過是趨炎附勢的小人,禍害百姓的蛀蟲,是百無一用的寄生階層。

王敖見蓋聶不願意談做官的事便趕緊轉換話題,他指著蓋聶的五尺長劍道:“蓋子,這把劍很稀有啊?”

“一般的鋼劍而已,你手里的劍都比它好。”蓋聶笑道。

王敖不好意思說這把劍是秦王賜予的,索性就坡下驢:“劍為到底何物?人們竟如此喜愛?”

此時月朗星稀,涼爽的夜風如孩子的嫩手一樣輕扶的面龐。蓋聶干脆席地而坐,他左手端著一爵酒,右手摸著臉上的虯髯道:“劍的確是個好東西,那是上蒼賜給我們的利器。告訴你,先古的時候人們就用細長的薄石做劍了,而後黃帝采首山之銅鑄劍,以天文古字銘刻在劍上,這就是現在的寶劍了。”說著,蓋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又要籀文了,劍乃檢也,是檢查的意思,防備不測,檢查非常,所以俠客行俠大多用劍,自古就有這層意思。自夏、商以來,劍多為銅鑄,價格昂貴,是貴族身份的標志,一般人是佩帶不起的,就是有錢也不能佩帶,那是犯法的。現在好了,我們平民也能戴劍了,孔丘說什麼古代比今天好,我看是他在胡說。”

王敖大點其頭,話到蓋聶嘴里說出來就解氣。儒家的確有古是今非的說法,到處游說恢複周禮,尊敬先聖。但他們對裸游館一樣笑納,周王室被呂不韋逐出洛邑,象征天下的九鼎被王室變賣還債,也沒見哪個儒生敢站出來說什麼或者周濟一下,真是虛偽。

又聽蓋聶道:“劍道之法,自古有之。可分為劍舞和劍擊,劍舞是貴族宴會上表演使的,不足為道。劍擊乃格斗之術,你我所學都是劍擊。莊子曾說: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真是太精妙了,這個讀書人,這個讀書人——”蓋聶說不下去了。是啊,莊子怎麼悟出這個道理的呢?難道他也是游俠?

二人都不說話了,蓋聶仰望著夜空思索起來,不一會兒他背後的長劍便絲絲做響,隱隱的似乎有股寒氣自劍鞘里票出來。

突然他飛身而起,長劍似一道電閃般劃破夜空,而後劍影如山,人形似風,整個院落都籠罩在一片寒氣中。

王敖望著蓋聶有感而舞,不僅心驚肉跳起來,他慚愧得想抽自己幾個嘴巴,在蓋聶面前,自己連三招都使不出來。

突然院外有人清脆地叫道:“呵,大俠士深夜舞劍,觀眾竟是一個財迷。”話音未落,有個人影自牆上跳下來。


王敖本能地抓住劍柄,而蓋聶卻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他收住架勢,頭都沒回道:“一個人到處亂跑就不怕狼吃了你?”

那黑影咯咯笑起來:“狼覺得我瘦,不會吃我的。”

這一來王敖倒聽出來了,那人竟是楚國公孫熊鷹,他怎麼在這兒。王敖笑道:“函谷關一別,公孫可好。”

熊鷹從黑影走出來,滿臉怒容地瞪著王敖道:“財迷,你言而無信,不是說好了有蓋聶的消息就通知我嗎,你的良心呢?要不是我半夜聽見有人舞劍,明天你們就跑了。”

王敖差點高呼冤枉,這話熊鷹是說過,可自己並沒有答應啊,再說就是答應了又怎麼告訴他,難道自己有白日飛騰的本事。

此時蓋聶偷偷向王敖擺了擺手,意思大約是此人不可理喻,少說為妙。蓋聶對熊鷹道:“公孫何必萬里追蹤呢,早晚我是要回楚國的。”

“難道要讓我等白頭發嗎?”熊鷹怒道。

這一回王敖更摸不清了,這兩個人到底有什麼恩怨。

蓋聶笑道:“這為公孫纏著我要學武,可在下就是不願意和貴族打交道。”蓋聶饒有深意地看了熊鷹一眼,似乎言尤未盡。

“誰是貴族?誰是?”沒想到一聽這話熊鷹便急眼了,他沖過來雙手想抓蓋聶的胳膊,蓋聶輕輕一退。熊鷹沒抓住竟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貴族就全是壞人嗎?假清高,我是墨者,從小在墨壇長大的。你就知道我父親是公子,難道不知道我夫子是墨壇矩子武嘉良嗎?天下為公,人人平等,兼愛愛人,你不懂嗎?假墨!假清高!”

王敖被這個公孫弄暈了,難道他真是墨者?戰國時儒墨並稱顯學,各行其道,儒家滿腦子拜相封侯。墨者則提倡節儉,以天下為己任,倡導人人平等,並認為貴族不勞而獲是可恥的。他們的主張在中下層平民中廣為流傳,各地都組織了墨壇。民間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這忠信指的就是墨者,由此可見墨學傳播之廣。但貴族和儒家一直認為他們是賤民,從不用正眼看他們,如今一個楚國公孫竟也自稱是墨者,真是匪夷所思!

“好,好,我假墨,我假清高。”說著蓋聶竟望了王敖幾眼,眼神里竟有告別之意。還沒等王敖反應過來,蓋聶已經縱身上了牆頭,轉瞬便不見了。

熊鷹想去抓他他,卻哪里抓得著,他急得直剁腳:“又讓他跑了。”

王敖哈哈大笑,他覺得有趣之極,于是道:“要不公孫先休息休息,我把房間讓給你?”

“呸,想得美,財迷,以後再跟你算帳。”熊鷹也跳上牆頭,他四下望望,便順著蓋聶逃跑的方向追了下去。

王敖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一個公孫一個大俠,匪夷所思!實在是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