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黑暗前夜

愚蠢是人類的天性

李蔡死後,新的丞相之位空缺,一時朝中矚目。

此時,朝中威望最高的,就是禦史大夫張湯了。他公開說:“丞相之位,舍我其誰?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我的精力還可以,對陛下赤膽忠心,如果陛下委任我更繁重的工作,我想我也能勝任的。”

這時候漢武帝傳張湯覲見,問:“阿湯呀,你說現在官員中,哪個最合適出任丞相呢?”

張湯心里說:陛下,你眼瞎呀,看不到最優秀的丞相人選,就在你面前嗎?可是做人要低調,這道理張湯還是懂得的。就說:“陛下,丞相人選,茲事體大,請陛下容臣想一想,稍後答複陛下。”

張湯出來,匆匆找到太子少傅,把他悄悄拉到一邊。

太子少傅,聽這官職名字,就知道是個陪太子讀書的閑官,太子的輔導老師是也。他的名字叫莊青翟,祖上也是跟隨漢高祖劉邦打天下的,但他的祖宗沒名氣沒地位,而莊青翟自己,也得靠了讀書,才能勉強立足于朝堂之上。

張湯對莊青翟說:“小莊,我待你咋樣?”

莊青翟:“沒說的,夠意思。”

張湯:“那如果我有事需要你,你的態度如何?”

莊青翟:“水里來,火里去,沒二話!”

張湯道:“那好,小莊,現在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剛才呢,陛下找我,詢問丞相的人選,征求我的意見和態度。我准備推薦你。”

莊青翟大喜:“謝過禦史大夫,你是我們家人恩公,你對我簡直是恩同再造,我莊家定當結草銜環,代代相報。”

張湯大詫:“你等等,啥意思你這是?小莊,你真以為你自己干得了這個丞相?”

莊青翟比張湯更詫異:“怎麼就干不了?”

張湯:“小莊啊,愚蠢是人類的天性,但有了自知之明,才勉強不算蠢啊。”

莊青翟:“禦史大夫,你到底是啥意思呀?”

張湯歎了口氣:“你看你這叫一個笨。聽我跟你說,你的腦子呢,有個重大特點——不夠用!別說做丞相了,就是做個小小太子少傅,離了我罩著你,你早被人家掃地出門了。簡單說吧,你根本就不是做丞相的料,所以呢,我就偏在陛下面前推薦你,陛下的態度不用說了,肯定不信任你。你最好的選擇,是表示自己能力不夠,還需要跟在領導身後認真學習,堅決請辭。然後呢,你再力推我來做丞相,我資格老呀,現在是朝中最有威望的。這個丞相不由我來做,誰還有資格?”

莊青翟失望地看著張湯,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奇怪聲音:“哦,哦,哦哦哦。”

張湯繼續說道:“你哦個屁呀哦,小莊這樣一來,你因為亮節高風,自知者明,就會贏得陛下對你最大的賞識,對你日後的地位,極有幫助。說不定哪一天,你也會像我一樣,坐到丞相的位置上來。”

莊青翟:“我聽明白了,就是你推薦我,我不干,再推薦你,是不是?”

張湯:“然也,你也不算太蠢嘛。”

莊青翟:“好吧,我聽你的就是了。”

于是張湯興沖沖地帶著莊青翟回來:“陛下,臣想了又想,終于想到了個最適合于做丞相之人。”

漢武帝:“是誰呀?”

張湯:“就是太子少傅莊青翟!”

說出“太子少傅”四個字時,張湯提高了聲音,提醒漢武帝,莊青翟只是個死讀書的悶頭瓜,是朝中最不適合丞相的人選。

可沒想到,漢武帝只是輕輕地“唔”了一聲,轉向莊青翟:“莊青翟?你有沒有信心,履行好丞相職務?”

就聽莊青翟朗聲答道:“莊青翟謝過陛下知遇之恩,臣一定竭忠盡智,為陛下分憂。”

漢武帝心不在焉地道:“這就好,這樣最好……”身體慢慢栽倒,臉色青紫,口吐白沫。

莊青翟竟然沒有推辭丞相的任命,而是借坡下驢,一口答應了下來。跪在一邊的張湯,頓時傻了眼。如果不是在皇帝面前,他肯定會破口大罵起來:“莊青翟,你他媽的,做人可以這樣不要臉嗎?”

氣憤之下,殺機頓起。張湯目露凶光,在心里說:姓莊的,老子若不弄死你,就是你妹子養出來的!

因為太過于悲怒,張湯沒有注意到,漢武帝已經栽倒,幾名宮監急沖上來:“陛下,你怎麼了?陛下?陛下你醒醒,快叫太醫來,快快快,陛下他病倒了。”

神仙都是段子手

漢武帝患病,臥床不起。

病得很重,昏熱,冷寒,清醒時就會陷入恐怖的噩夢。

在夢中,武帝夢到許多穿著奇怪衣服的人,這些人有他爹景帝,他爺爺文帝,甚至還有老祖宗劉邦。他們操著陌生的語言,穿著奇怪的衣服,手拿不可解釋的器具,無休止地追殺漢武帝。眼看就要被他們抓到活活打死,幸虧漢武帝一個激靈:對,這是夢,我只要醒來就沒事了。

睜開眼睛,追殺他的怪人們消失了。漢武帝心中仍是悻悻不已,把夢告訴身邊人,又昏昏入睡。睡著了後,又進入了那個恐怖的夢。就見那伙怪人指著他哈哈大笑:“啊,小樣的漢武帝,你他媽的還敢回來呀,給我往死里打!”哎喲我的天,這下子,武帝連入睡都不敢了。

武帝遇魘,朝廷震惶。

事情嚴重了,各地巫師接到快馬催促,紛紛入長安替武帝診斷。摸過武帝的脈象後,巫師們會診,會上通過了一致性的意見:陛下的病,得得不對勁,我們是束手無策的。但有個巫師肯定能治,這個巫師,原來是個智商平平的凡人,可是有一天他患重病,被不知什麼神靈附體,從此成為無所不能的巫者。只不過,此人無名無姓,也無居住地址,要想找到他,得憑運氣。

帝國體制立即進入高速運轉,很快就把這個無名的巫者找到了。巫者立即奔赴甘泉宮,開始祭祀與祈禱。

漢武帝派使者去見巫者,問:“陛下的病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哪條道上的邪魔,竟然糾纏陛下?”

巫者答:“不要問這個問題,只等陛下病情好了,來此見吾便是。”

果然,漢武帝的病很快好了,他來到甘泉宮,與神靈見面。但令人驚奇的是,神靈無形無體,只有一個飄忽不定的聲音。

此後一段時間,武帝沉迷于與這個聲音的交流之中。此聲音來去無蹤,但經過時必有風聲穆穆。每天,聲音都會說些營養價值不高的心靈雞湯:無非不過是人生太短,歲月太長,有一種感覺叫失眠,有一種心疼叫失戀……又或是:知冷知熱才是心,相守相望才是愛,不離不棄才是情,一生一世才是真。總之都是些無病呻吟的小資情調,格調不高品味也差。

敢情這神靈,竟然是個段子手。

但漢武帝,被這些無厘頭的心靈雞湯迷住了。他每天拿著筆,認真記錄聲音傳遞來的這些廢話,記錄了好久。但此事屬于帝國最高機密,身邊人禁止泄露,所以無人知道。

有一天,漢武帝又像往常一樣,離開皇宮,前往甘泉宮去記錄心靈雞湯。這時候他的健康已經恢複,終于有精神坐于車上,不怒而威地環視四周了。

這一環視,漢武帝差點沒氣死。

只見從皇宮往甘泉宮的路上,草木不整,道路失修,枯枝敗葉滿地,觸目無限淒涼。

當時漢武帝就火了,問:“這條道路,是由誰負責監督掃理?”

身邊的親信小心回答:“陛下,是義縱負責。”

哦,是殺人狂義縱。漢武帝陷入沉思:“神靈的心靈雞湯段子,還是有價值的,比如說神靈經常說,你凝視黑暗久了,就成為黑暗的一部分。神靈還說:你心里有什麼,就會看到什麼。你們猜,朕這時候想到誰了?”

近侍諛笑:“陛下天縱英武,我們這等愚昧之輩,又如何會猜得到?”

“我想到的是卜式,道德模范。”漢武帝說,“還是要弘揚正能量呀!”

錯走上萬家生佛的邪路

公元前117年,漢武帝39歲。

這一年氣象詭異,冬天降雨,無冰無霜。

漢武帝發布詔令:向卜式同志學習。

卜式,漢帝國曾推出的道德模范,他多次上書,表態捐獻全部家產打匈奴,同時他要率全部家人上戰場。武帝因此樹立他為楷模,重獎厚賞,並號召民眾踴躍效法。

漢武帝派出了一個采風小組,奔赴卜式家鄉,進行深入調查。調查表明,卜式對陛下的赤膽忠心,已經在卜家持續了幾代人。有無數先進事跡,在當地廣為流傳。新的巡回報告講演隊伍組織起來,奔赴各地。演講者登上高台,充滿激情地宣傳卜式的無私奉獻精神,並大聲疾呼:“向卜式學習,捐獻出你全部的家產。財產捐光,幸福安康!家留一文,羞恥丟人!我捐家財我快樂,卜式精神伴隨我。”宣傳標語口號,紮

實到位。

就這麼搞了段時間,漢武帝問管理賬目的桑弘羊:“咋樣了?收上來的錢,夠打一場大戰役的了吧?”

桑弘羊苦著臉:“陛下,根本就沒錢收上來,別說打場大戰役,就連一個小沖鋒都不夠。”

漢武帝沉下了臉:“無恥!自私!倘不能夠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迅速解決問題,等匈奴恢複過來,這些短視齷齪的刁民,俱無噍類矣!”

桑弘羊點頭:“陛下聖明,好不容易把匈奴打殘,只要再有次規模性戰役,就能夠畢其功于一役了。可是,可是陛下,能夠體會陛下憐惜天下子民苦心之人,少之又少呀。”

“少也沒關系,”漢武帝笑道,“朕派楊可,跟他們講清楚這個道理。”

楊可,是負責監督百姓申報財產,若被人舉報,就由他來清查的小號酷吏,名氣不大,但瑣事極多。他接受了漢武帝布置下來的任務,立即發布告示:幾年前,聖明天子憐憫蒼生子民之艱辛,頒旨允許百姓主動申報家產,除保留必要的衣食之外,余者征稅于朝廷,唯其如此,才能夠讓天下萬民,每個人都過上幸福安康的快樂生活。但時至今日,刁猾之民賊心不死,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煽陰風點鬼火,夜晚于院中挖坑埋藏浮財。這無恥的行徑,激起了帝國臣民的無限憤怒,鑒于越來越多的正義人士主動站出來,檢舉揭發刁猾之民瞞報家財的罪行。聖天子為嘉獎正義人士,弘揚人間正氣,傳遞正能量,重申舉凡舉報者,可獲得被舉報的刁民之家的一半財產,被舉報的刁民,一律流放到邊關。

新的政令再出,民間頓時沸沸揚揚,那些覬覦鄰家財產或是女人者,紛紛捕風捉影,向當地官府舉報。一時間此類案子數量激增,各地官員數量不足,忙得焦頭爛額,只好請求朝廷支持。

漢武帝對此早有所料,奔赴各地的巡視小組早已准備就緒,這時候紛紛出發,去各地抓捕百姓。

就這樣過了段時間,心急的漢武帝把桑弘羊叫過去:“怎麼樣了?這次錢應該夠了吧?”

桑弘羊:“還不夠,差得太遠。”

武帝大驚:“怎麼會?朕已經派出官吏,去沒收刁民財產,那些錢哪兒去了?”

“錢?”桑弘羊為難地道,“臣也不清楚,恐怕這事得問楊可。”

楊可來了,“撲通”一聲趴漢武帝腳下:“陛下,陛下,這事不怪臣,臣已經盡了力呀。”

漢武帝冷冰冰地問:“我來問你,你派出去的人,在哪里?”

楊可:“實告陛下,他們都被關在了監獄里。”

漢武帝懵了:“啥?他們怎麼會在監獄里?”

“就是,”楊可哭道,“陛下,是酷吏義縱把他們抓起來的。這事也出乎臣之意料。”

漢武帝納悶:“義縱,他好端端的,抓你的人干什麼?”

楊可道:“陛下,義縱說,我派出的專案組捕捉百姓過甚,嚴重擾民,違反法律,所以把他們全抓了。”

“這真是邪門,”漢武帝失神坐下,困惑不解,“這個義縱,他當初做定襄太守,一日之間殺囚犯並探監家屬四百多人,這是多麼大的手筆?可現在的他,思想怎麼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錯走到萬家生佛的邪路上去?”

再考慮武帝病時,義縱拒絕修治皇宮到甘泉宮的道路。這兩個資料整合在一起,就只能得出唯一的結論:

義縱,他之所以在定襄血腥嗜殺,並非是他本意如此。而是他善于揣摩上意,知道漢武帝正在尋找視人命為草芥的殺人狂徒,以為鷹犬之用。而當他升官後,恰好漢武帝病重。他顯然是估摸著,武帝命不久矣,所以改變了自己的行為方式,用這種法子改善名聲,收買人心,給自己留條後路。

是不是這樣呢?

不清楚。

漢武帝也沒心思弄清楚:“傳旨,義縱公然抗旨,阻撓公務,將其于鬧市中處死。”

下一個,大司農顏異。

酷吏刑案實錄

顏異,官拜大司農。他在朝中沒有任何人脈,但誰也比不了他的背景深厚。

他是孔子門下,最優秀的弟子顏回的第十代孫子。年輕時,他做過一個小小的亭長,因為正直廉潔,因而獲得機會進入朝廷,並最終成為九卿之一。

武帝推行全新積極貨幣政策,先是五銖錢改三銖,三銖改兩銖半,然後兩銖半改三銖,三銖再改五銖。這樣改過去,再改回來,通脹或緊縮,只是個意外的效果。真正的目的,就是讓百姓手里的銅錢,徹底喪失價值。

這招果然狠辣,許多百姓辛辛苦苦積攢點家財,幣制一改,舊銅錢作廢,老百姓的積累頓化烏有,頓時就傻眼了。

于是民間應時出現了鑄錢培訓班。幾乎所有的百姓全都以飽滿的熱情,以各種方式參加了學習,雖然沒有畢業文憑可拿,但都學會了鑄錢之法。這樣一來,五銖錢作廢,百姓們立即積極地生產三銖錢,三銖錢作廢,大家立即轉產兩銖半錢。就這樣你有政策,我有對策,百姓總算在這風云變幻的大時代,獲得一線存活機會。

但是,告發及株連政策,端的狠辣。因為舉報的成本低廉,只需要一紙書信,就能夠獲得別人的一半財產。于是民間形成了舉報狂熱,地方官每天加班加點,連吃飯時間都不離開刑場,不停地斬殺被舉報的人。

從五銖錢政策推行以來,短短時間內,民間百姓因為被別人舉報,而被斬首的人數,已經超過十萬人。這個數量,遠高于漠北戰場上死亡的將士數目。

這就是說,當時的漢帝國,死亡率最高的地方,不是戰場,而是百姓的家中。

但,只打擊天下百姓,遠不夠湊足更大規模戰爭的貨幣需求。

由是天才的發明大師漢武帝,推出了他舉世無雙的新型幣種,專門用以賣給封王與列侯們的皮幣。

皮幣最大的優勢,是無法偽造,因為用來制造這種貨幣的原料白鹿,只有漢武帝的禦苑中才有。

漢武帝讓張湯負責制造皮幣。張湯只懂法律,不懂貨幣學,就來向大司農顏異詢問。顏異詫異地問:“為什麼要制造這種怪東西呢?”

張湯回答:“這是錢呀,老顏你莫非跟錢有仇?”

顏異回答:“當年我十世祖宗顏回,在孔聖人身邊學習時,聖人曾經耳提面命,教導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還曰過,‘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夫治理國家,以信用為先,誰聽說過弄張白鹿皮,定個嚇死人的高價,就能夠讓國家強大的呢?”

張湯問:“老顏,你的意思,莫非是說這皮幣,屬于溢價發行嗎?”

“當然是溢價!”顏異說,“一張鹿皮,再貴還能貴到哪去?封王們進獻的最高質量的美玉,也不過價值幾千錢,可這麼一塊鹿皮,就敢開價四十萬錢。你自己說,這不是太缺德了?”

張湯:“哦,老顏,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等我去問問陛下。”

張湯回來,把顏異的話,告訴漢武帝。漢武帝憤怒地說:“我就知道,每當帝國的經濟發展,蒸蒸日上之時,總會有別有用心的人,跳出來興風作浪。顏異此人,對朕及朝廷心懷不滿久矣,但他平日里隱藏得極深,朕也是心太軟,每次都想再給他個機會,可誰知道,由于朕的姑息,最終讓顏異走到了與朕、與朝廷、與天下人為敵的錯誤道路上去。”

張湯:“陛下,臣明白了。”


于是張湯遣人告發顏異,再由張湯,親審顏異之案。

顏異披枷帶鎖,立于堂下,大聲說:“張湯,你這個奸詐小人,想誣陷我嗎?沒那麼容易!盡管把你的刑具拿過來,看看聖人族裔,骨頭有多麼的剛硬。曾子曰:可寄百里之命,可托三尺之孤,哼,怕了你才怪。”

張湯搖頭:“顏異,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說什麼刑具骨頭的,這是對我張湯最無恥的詆毀。告訴你,我張湯斷案,向來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准繩。我既然審理此案,就一定要做到公開公正公平,也一定要讓你心服口服。”

“那好!”顏異問,“子曾經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張湯,你說來聽聽,我犯了何罪?”

張湯打開厚厚的案卷:“顏異呀,這事要等我說出來,那就沒意思了。”

顏異:“我還真好奇,想聽聽你手里有我的什麼犯罪證據。”

張湯撇撇嘴:“老顏呀,子有沒有曰過,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這說的就是你!哼,幾日前,你在家里與來訪的客人閑聊,那客人譏諷天子的時策殘酷暴戾,待小民苛毒已極,此事有還是沒有?”

顏異:“子曾經曰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坑爹乎?當時在場的,只有我們兩個人,他說的話,入我之耳,根本沒第三個人聽到。明白了,原來那客人是你派去的線人,專門誘我入彀。”

張湯大喝:“老顏,你認真點,這事

有還是沒有?”

顏異:“子曾經曰過……算了,子也別曰了,沒錯,這事是有!”

張湯:“你承認就好,下一個問題。當客人詆毀天子策令時,你有何反應?”

顏異:“我沒什麼反應。”

張湯:“嗯?老顏呀,實話瞎說,這可不像你。”

顏異:“你把客人叫來,我敢當面跟他對質。我當時什麼話也沒說。”

張湯突然一拍案幾:“但是,當時你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下。”

顏異:“我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下?”

張湯:“嗯。”

顏異:“就算有這麼回事,又能證明什麼?”

張湯:“證明你對陛下心懷不滿,腹誹陛下的政令。”

顏異:“開玩笑,你說我腹誹我就腹誹?敢情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我想什麼你都知道?”

張湯:“如此說來,你承認了?”

顏異:“承認你媽蛋!張湯,你這是審案嗎?我看你純粹是瞎胡鬧!我大漢律令,根本就沒有腹誹這一條。”

張湯:“不好意思,腹誹之罪,是我昨夜請示了陛下,今天早上剛剛添加上的。”

顏異:“張湯你你你你捏造律條,陷害忠良。”

張湯“啪”地一拍堂木:“全體起立,現在宣判:大司農顏異,身為九卿,看到詔令有不當之處,不進宮向天子奏明,而在心中誹謗,腹誹之罪,惡莫大焉,論罪處死。”

顏異被處死,腹誹罪名從此成為口袋罪。朝官個個驚心,列侯人人膽戰,不管是入宮還是出門,一定要在臉上擠出充滿自信陽光燦爛的笑容。生恐只因為臉色難看,就被控以腹誹。

死亡名單越來越長,名單上的下一個人,卻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皇家出了個強盜王

公元前116年,漢武帝劉徹40歲。

這一年,濟東王劉彭離,成為當仁不讓的主角——實際上,這一年無論漢國還是匈奴,都沒有什麼事件發生,唯一引發朝野關注的,就是劉彭離的倒行逆施。

說起這濟東王劉彭離,他算是漢武帝的仇家。因為劉彭離的生父,是早年間與漢武帝爭奪過帝位的梁王劉武。

梁王劉武,他是漢景帝的同母弟弟。漢武帝劉徹年紀還小時,劉武一度成為皇嗣的熱門奪標人選。但最終,梁王錯失帝位,于五足異獸出世的奇怪年景,暴病身亡。

梁王死後,他的一個兒子劉彭離,被封為濟東王。

但這位劉彭離,自打當了王爺,衣朱紫,食金玉,身邊有美貌的婢女與姬妾環繞,劉彭離卻痛苦不堪,坐臥不甯。

他說:“我不快樂!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然則,他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呢?

劉彭離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是他說:“我的地盤我做主,我的生命我安排。”

于是他打起一個小包裹,離開了富麗堂皇的王府: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迷迷茫茫,一村又一莊。看斜陽,落下去又回來,地不老天不荒,歲月長又長……正值迷茫之際,劉彭離突然看到,前方有個身材嚴重不貼譜的村姑,手里夾著個小包裹,正一個人走在路上。

看到前面的村姑,劉彭離突然感受到了一種生命的戰栗。有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如激潮般突然湧至,將他全部的身心,裹脅于其中。這種感覺是什麼呢?呼之欲出卻又遙不可及,親切溫暖而又冰冷陰森。這分明就是他正在尋找的生命意義,分明就是他苦求不得的心靈存在。

他終于找到了。

當他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全身顫抖,瑟縮不已地躲藏在路邊的樹木之後,遠方傳來那村姑模糊的呼喊聲:“快來人呀,有人搶了我的包裹了,快來人抓賊呀!”劉彭離搖頭:“真是沒出息的蟊賊,連個丑村姑的包裹都不肯放過。倘若讓本王抓住那蟊賊,一定要……”然後劉彭離低頭,不無驚訝地發現,他的手中,正死死地捏著村姑被搶走的那只小包裹。

原來,我上下求索的生命價值與意義,就是這個?

他的心里,既感沮喪,又極度亢奮。

從此,濟東地方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的賊,專門在人少的地方搶劫,搶女人的包裹,搶小孩子的糕餅,甚至還搶老人的拐杖。有司下大力氣緝查,有幾次就差點把這個賊捉到,可是眼看著那蟊賊逃入到濟東王的府中,消失不見了。

當地緝捕也不是吃素的,敏銳地察覺了蟊賊的身份,就在濟東王府附近加派了人手,打譜要活捉這個蟊賊。

可是,劉彭離的基因,畢竟是來自于漢高祖劉邦,智商是不缺的。發現官府已經盯上他之後,他當即亮出轎杖,搖搖擺擺出門,就在當地找到幾名暴脾氣的亡命少年,帶他們回了王府。

此後,劉彭離就把這些亡命少年,還有府中多名富于冒險精神的家奴,組成了一支殺人小分隊。經常趁著夜色,悄悄溜出門去,當道殺人劫財,然後回到王府大快朵頤。

這伙人,在濟東道上盤踞多年,視官府如無物,甚至還向當地的幾伙黑社會性質的暴力團發出挑戰,並成功地將對方打出濟東道。

濟東王劉彭離,就這樣混成了殺手團的大首腦。被他們殺害的無辜路人,有名有姓的,就超過一百多人。

被害者的家屬,都知道這事是濟東王干的,就絡繹不絕入京呼冤。事情鬧得太嚴重,終于捅到了漢武帝這里。

漢武帝皺眉:“看來,還得開個禦前工作會議,討論一下這件事情。”

會議開始,群臣小心翼翼地窺視著漢武帝的臉色——以前,群臣是不需要這樣的,漢武帝雖然喜怒無常,殺戮無算。但終究還講道理。可現在不行了,因為始終籌不足發動大規模戰役的經費,漢武帝怒不可遏,發火殺人的概率陡然升高。最要命的是把腹誹罪寫入律條,徹底改變了朝堂上的君臣關系。此前那種雞飛狗跳的場景,再也不見了。現在的群臣,早晨上朝,能否有命回來,已經是把握不准的事兒。

所以,群臣說話前,先行窺視漢武帝的臉色態度。但是,年逾四旬的漢武帝,心智已經成熟,他的臉色從來都是無喜無悲,莫測高深。群臣摸不透漢武帝的態度,只能是按以前的慣例,建議殺掉濟東王。

“為什麼要殺掉他呢?”漢武帝問道。

“因為……”群臣囁嚅,“濟東王心性殘暴,變態過度,性喜殺人,現在已經讓他殺了一百多人了。如果不殺掉他,只恐無法服眾。”

“朕,還需要服眾嗎?”漢武帝問道。

群臣不知如何回答,嚇得齊齊趴伏在地,頭也不敢抬。

漢武帝道:“眼下,最重要的工作是加大力度,繼續推行積極的貨幣政策,水到渠成,在此一舉,萬不可不知輕重不辨緩急,丟了西瓜撿芝麻,有負朕對爾等的期望。”

“陛下聖明。”群臣齊聲道。

“至于濟東王劉彭離,還是要批評教育嘛。”漢武帝溫和地道,“要和風細雨,要言者諄諄,雖然他犯了點小錯誤,但本質還是好的。不能一棍子打死,生路總是要給他留一條的嘛。”

“將劉彭離貶至上庸,欽此。”

武帝起身離去,張湯慢慢爬起來,摸摸自己的腦殼。他感覺到,陛下的心思,越來越難以揣摩了。

天子疑心

公元前115年,漢武帝41歲。

這一年,漢宮發生重大案件,多名重臣被殺,朝中幾為一空。

引發了這起驚天大案的,是一個極小極小的小人物,名叫魯謁居。

魯謁居,是禦史大夫張湯手下的工作人員,是死亡組的骨干。

張湯手下,有兩套班子,兩組工作人員。兩組班子的職能性質,毫無區別。但一個組被稱為活命組,另一個組則是死亡組。顧名思義,進入活命組審理的案子,鐵定是無罪釋放,哪怕他當面殺人,也是無罪。而由死亡組負責審理的案子,則必死無疑。

張湯審案時,先行與漢武帝溝通,觀察武帝的心思。如果漢武帝希望當事人不要有事,張湯就將此人送入活命組。如果漢武帝厭憎當事人,張湯就將其送入死亡組。所以張湯負責刑案多年,始終是深得武帝歡心。

而魯謁居,就是張湯手下死亡組的重要干部。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搜集當事人的犯罪證據,其方法是他先行去當事人家里拜訪,並當著當事人的面斥罵朝政,如果當事人隨聲附和,罪證就落實了。如果當事人不置可否,就如同大司農顏異,那也沒關系,一條腹誹之罪,同樣也結果了你。

除了替漢武帝清除對手,張湯自己也有仇家。比如說禦史中丞李文,就讓張湯恨得咬牙切齒。

李文,河東郡人氏,他和張湯結有小怨,從此耿耿于懷。他每天不停地搜集張湯判案文書,一字一句地研究,想找出對張湯不利的證

據,把張湯弄死。但因為張湯精通法律,李文始終抓不到把柄。

盡管未授人與柄,但李文如此虎視眈眈,遲早有一天,會被他揪到哪件事,屆時就麻煩大了。

于是張湯就叫來親信魯謁居:“謁居呀,這個李文,有問題呀。他每天死盯著我,絲毫也不考慮陛下交給他的工作,這樣下去怎麼行?這樣下去不行的。你先把手頭的工作放一放,處理一下這件事。”

魯謁居奉命,立即去拜訪李文,回來之後,就控告李文圖謀不軌,暗行奸邪之事。審判官是張湯,順理成章地把李文宰殺了。

張湯宰的人,多了去了,漢武帝從未過問。但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漢武帝突然把張湯叫去,問:“張湯,告發李文圖謀不軌的案子,是怎麼引起的?”

“這個事兒嗎,”張湯微微偏抬頭,做出認真思考的模樣,回答說,“陛下,是這麼回事,此案系李文的舊友,因為怨恨他冷落自己,憤然上告,才導致此案發生。”

漢武帝看著張湯的眼睛:“是這樣嗎?”

張湯:“應該沒錯,要不,讓臣再仔細查一查,給陛下一個報告?”

漢武帝擺了擺手:“張湯啊,這個刑案呢,如果有奸祟在內,是最難瞞住人的。因為刑案要經手一組工作人員才能落實,倘有不軌之行,總會有人說出去的。你說是不是?”

張湯:“陛下果然聖明,只言片語,勝過臣在刑案方面多年的苦修。”

滿頭大汗地退出來,張湯心想:事情不妙,如果陛下從魯謁居這邊下手,我就死定了。

趕緊去魯謁居家里看看去。

心冷情重

張湯到了魯謁居家,驚訝地發現,魯謁居患了重病,病得快要死了。

當時張湯就落下淚來:“謁居呀,你這病是活生生累出來的啊。不說別的,就上次大司農顏異那個案子,從陛下把任務下派到執行,雷厲風行啊。你先去顏異家里搜集證據,回來後立即寫材料,寫完材料分發給大家,再開會討論如何攻破顏異的心理防線,如果不是你,誰又會注意到顏異當時嘴角往下一撇呢?沒有這個破綻,顏異又是異常的頑固,反偵察能力不是一般的強,案子就難以攻破了。開過案情分析會,你又主動參加了對顏異的庭審,顏異認罪後,你又負責大量的文案卷宗。就那起案子,你整整七天七夜沒回家,天天工作到深夜,餓了就啃口冷饃,渴了就喝口冷水。至今我還記得你踉蹌走出衙門時,因為七天七夜沒有洗浴,沒換衣服,全身散發著濃烈的汗味。哪怕是鐵打的漢子,也扛不起這麼煎磨呀。”

魯謁居也失聲哭起來:“大人,我的病沒什麼,辛辛苦苦這麼多年,能夠得到大人這麼一番公正評價,我魯謁居……知足了啊……”

兩人抱頭痛哭:“陛下呀陛下,你知道我們在想你嗎?為了國祚萬代千秋,為了徹底消滅對我漢國虎視眈眈的匈奴,陛下你狠下心腸,厲行嚴刑苛法。因為你知道,如果不這樣,就無法籌足足夠的經費,就無法打出像河西、漠北那樣的漂亮大勝仗,就不能禦匈奴于千里之外,就不能保障我大漢子民,夜夜安臥,安享和平。現在好了,仗是打贏了,人人都感激出征的前線將士,可誰又知道我們為此付出了多麼慘烈的代價?現在人人都在背後詛咒我們,罵我們是鐵石心腸的酷吏,罵我們是殺人不眨眼的冷血屠夫。可這些人不想一想,但凡有一點辦法可想,誰不想做個滿臉堆笑的好人?誰又願意鐵下心來開罪天下人?謁居呀謁居,我們冤,我們好冤啊,嗚嗚嗚。”

捧著魯謁居的頭,張湯慢慢把他放在榻上,問道:“謁居呀,我看你這情形,也撐不了多久了。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事,告訴我,我一定為你辦到。”

魯謁居淚流滿面:“大人,我唯一的心願,就是為了陛下與國家的安康,別無所求,只是我現在病倒,我的腳……我的腳……好疼啊。”

張湯扭頭一看:“我的天,謁居,你的腳腫成了葫蘆,這是淤毒積血吧?”

魯謁居點頭:“痛徹心肺!巫醫說,是因為我長年在陰暗冷潮的房間里工作,伏案書寫日久,疏于走動,淤毒無法排出所致。”

張湯哽噎抽泣:“謁居,你這是職業病,現在我的腳,也是每天浮腫痛疼,疼不可忍。”說著話,他俯身,替魯謁居按摩浮腫的腳。

次日,張湯上朝,忽見前面一人,黑衣黑帽,不疾不徐地走著,忽然間回頭,對張湯啟齒一笑。張湯的心里,仿佛被重錘撞擊,頓時轟鳴一聲。

這個人,就是最讓朝中大臣們害怕的劉彭祖。

此人突然來到,張湯心里頓生不祥之感。

溫靜的美男子

劉彭祖,是漢景帝的第七個兒子,漢武帝劉徹的異母弟弟,比漢武帝年齡大十歲。

劉彭祖相貌柔美,性情溫和,說話時語速緩慢,與人對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著讓人心神皆醉的純淨。所有人都喜歡和他打交道,他從不駁斥任何人,哪怕是不同意你的意見,也只是溫靜地微笑。

他就是這樣一個靜靜的美男子。

他先後被封廣川王和趙王,因為他態度溫和,處子般的嫻靜,許多大臣都希望去他那里做國相。可奇怪的是,派去的人,在他那里待不過兩年,不是自殺,就是被人揭發不軌之事伏法。所以劉彭祖身邊的國相,任期從未有超過兩年的。

起初,張湯對劉彭祖的印象,也是極好。但有一年,權臣主父偃,先後滅了燕國和齊國,當時封王膽寒,列侯束手,趙王劉彭祖卻越眾而出,舉報主父偃收受賄賂,圖謀不軌。

當時,朝中人都對劉彭祖的正直舉動,欽服有加。只有張湯,才意識到在滿腔的正義及柔美的外表掩飾下,劉彭祖其人,實則是個狠辣的角色。

——主父偃私受賄賂,那是何等私隱的秘事。這類事情,從來都是你知我知,除當事人外,別人一無所知。

但是劉彭祖居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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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湯是刑案大師,立即就知道,劉彭祖在整個朝廷,都布伏了自己的眼線,所以才會搜集到主父偃的罪證。

直到這時候,張湯才意識到,劉彭祖身邊的國相,任期從來不過兩年的秘密。原來,每當一任國相到了劉彭祖身邊,劉彭祖就派了親信,或是勾引國相行不軌之事,或是直接搜集國相犯罪的證據。然後,劉彭祖就以罪證相要挾,逼迫國相替他干壞事,如果國相不從,就立即舉報告發。就算是答應替他干壞事,但最終,劉彭祖的要求越來越高,遲早有國相無法滿足的時候。

但這些事,只有刑案經驗最豐富的張湯知道,而朝中大臣,對此一無所知。漢武帝是否知道,這卻是一個謎。

就在張湯從魯謁居家出來的次日,他在上朝時遇到劉彭祖。劉彭祖回頭向張湯一笑,那笑容純淨澄澈,陽光一樣的燦爛。任何人目睹這迷人的微笑,都會感受到無盡的生命活力,心中的陰翳一掃而空。

這是標准的正能量式微笑,許多人的人生,就是因為缺少這種微笑,而沉浸入悒郁傷感,錯失了人生美好的風景。

那一天,張湯就是在這種正能量的光環籠罩之下,看著劉彭祖出列。他的聲音,仍然一如既往的溫靜柔和:

“啟奏陛下,臣有一事困惑不解。”

漢武帝:“彭祖,何事竟會讓你困惑?”

劉彭祖慢慢轉身,看著張湯:“禦史大夫張湯,是朝中重臣。魯謁居,不過是一介侍從。可是昨日,禦史大夫張湯去了魯謁居家,親自替魯謁居按摩腳。臣心想,禦史大夫做出如此驚世駭俗之事,必然有個完美的理由。”

霎時間,朝中所有的目光,齊齊轉向張湯。

張湯大張著嘴巴,呆若木雞。

太恐怖了,他遇到的事情,真是太恐怖了。他在魯謁居家里,因為說起工作上的委屈和辛苦,一時動了感情,替魯謁居按摩浮腫的腳。當時周邊,里里外外,根本就沒有人,除了他和魯謁居,沒人知道這事。

可是這劉彭祖,他居然知道。

他是怎麼知道的?

張湯一生審案,從未曾想到過,世上最離奇最難解的怪案,竟然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這劉彭祖,究竟是人還是妖鬼?

震愕之中,就見漢武帝威嚴的臉,轉向張湯:“可有此事?”

“呃?”此時張湯魂飛膽裂,已然喪失了機能反應,唯有機械地點頭,“陛下,有此事。”

漢武帝:“傳廷尉,收魯謁居。”

張湯失神,跌坐于地,完了,這下子可是跳進黃河里,再也洗不清了。

越抹越黑

廷尉率領士兵,沖入魯謁居家中:“魯謁居,你涉嫌……涉嫌什麼來著?總之你涉嫌的罪名太他娘的奇怪,出來跟我們走吧。”

屋內無有回應,只有嗚嗚咽咽的哭聲,于風中絲絲縷縷,飄忽不定,

令人心里發毛。

廷尉忍住心里的驚懼,走進屋一看,只見魯謁居躺于榻上,已然是具冰冷的尸體。家人正圍于尸前,失聲痛哭。

廷尉回來報告,漢武帝瞥了張湯一眼:“本事不小啊,死無對證了是不是?”

張湯慌了神:“陛下,臣發誓,與魯謁居絕無私情。臣冤枉,陛下,魯謁居他是工作勞累,活活累死的呀。”

漢武帝:“朕讓你說話了嗎?”

張湯面色灰白,慢慢退下。

漢武帝:“收魯謁居的弟弟,朕跟彭祖一樣的好奇,真的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張湯的心在流血,一個聲音嘶喊著:陛下,陛下呀,你想知道,問問臣不就行了嗎?臣可以告訴你,之所以替魯謁居按摩腳,只是因為說到工作的委屈與艱難,情動而已不由自主。可是陛下您,為何不信任臣呢?

默默地回到衙司,正見魯謁居的弟弟,被小吏以重枷鎖頸,強拖進來。張湯心說,這事都是我引起的,無論冒多大的風險,我也一定要救他,不惜一切代價!就向魯謁居的弟弟眨了眨眼,意思是,不要急躁,我會救你出去的。

這一眨眼,魯謁居的弟弟認出了張湯,頓時大叫起來:“大人,張大人呀,我是魯謁居的弟弟呀,我無罪呀,大人你快給我作證,我真的無罪,讓他們放了我,求大人讓他們放了我吧!”

張湯又眨了眨眼,意思是,你切莫沖動。

魯謁居的弟弟看得清楚,叫聲更大了:“大人,你干嗎裝不認識我?我就是魯謁居的弟弟,大人你不要只顧眨眼睛,快點替我說句話呀。”

張湯做出無動于衷的樣子,冷冰冰走過去。

看張湯不理睬他走過去,魯謁居的弟弟氣炸了肺:“張湯,你屬狗的,翻臉不認人是不是?你不救我,我就把你一塊拉下去。張湯,老子要把你謀逆造反的罪行,統統向朝廷舉報。”

被魯謁居的弟弟這麼一弄,事情已經完全失控。此時的張湯,就算再長兩張嘴巴,也無法辯白了。

微妙時刻

魯謁居的弟弟,惱恨張湯不救他,舉報了張湯,說張湯與自己的哥哥羅織罪名陷害禦史中丞李文,並有謀逆不軌之舉。

漢武帝聽了,命將此案,交由與張湯素來不睦的吏員減宣辦理。

減宣,與甯成、義縱、王溫舒、張湯、趙禹等十人,並稱西漢史上十大酷吏。他本是一名地方小吏員,有一年,大將軍衛青到當地買馬,發現了這個人才,就向漢武帝推薦,于是減宣入朝。

減宣辦理的最有名的案子,就是主父偃滅亡燕齊兩國案。簡單說,主父偃之所以死得那麼順溜,就是因為碰到了他減宣。而他與張湯,向來彼此憎恨,同行是冤家,誰也不服誰。于今減宣負責此案,他打定主意,要讓張湯死得難看。

但減宣發現,此案大概是他一生遭逢的最艱難的案子——張湯是西漢第一刑案高手,在罪證確鑿之前,他無法像收捕其他犯案官員一樣,先行收捕張湯。

減宣必須要把案子做紮實了,才能名正言順抓捕張湯。這就意味著,此案將是場曠日持久的消耗型大案,不可能很快出結果。

于是張湯每天仍是照常上班,照常公務,並參加例行會議,與減宣商量工作安排。而且每天還要隔三岔五去漢武帝身邊開會討論國政,儼然一切如舊。

但就在這節骨眼上,又發生了一起蹊蹺怪案。漢景帝陵園中,埋有殉葬用的許多錢幣。卻不知被哪個膽大的家伙,用洛陽鏟掏了漢景帝的墳墓,把那些錢全部掏走了。

此案重大,張湯立即與丞相莊青翟舉行了會晤。

酷吏不是人養的

張湯與莊青翟,已經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

自從上一次,張湯假意舉薦莊青翟為丞相,原以為莊青翟不夠條件,會主動推辭。可沒想到卻被莊青翟就坡下驢,真的出任了丞相,讓張湯竹籃打水,從此兩人交惡。

張湯原本想找個罪名捏死莊青翟,可沒料到,風云突變,幾路政敵突兀殺至,讓他手忙腳亂,就把莊青翟這茬兒給忘了。現在兩人舉行會晤,他終于想起來這事來。

對了,當前最重要的工作,是弄死莊青翟,不能再分不清主次拎不清輕重了。

于是張湯問道:“小莊,先帝陵園被盜墓,事關皇家榮譽,你打算如何處理?”

“這個事嘛,”莊青翟道,“還是要先行整頓文化市場。你懂的,現在許多人,目無王法,什麼書都敢寫,居然還有種專門講如何盜墓的書籍大量刻印發行。你想啊,人們看了這種書,思想豈能不混亂?做出盜墓這種事來,實屬情理之中。”

張湯嚴肅點頭:“小莊,你讓我對你刮目相看,果然有丞相風儀氣度。我張湯,還要向你認真學習呀。”

莊青翟心花怒放:“客氣了,張湯你太客氣了。”

張湯道:“那就這樣吧,我們兩個現在去陛下那里,向陛下做個簡潔的彙報。陛下向來耳目聰明,只怕早已得知了消息,我們彙報晚了,陛下未必喜歡。”

“好,咱們一道去。”莊青翟搖搖擺擺,和張湯一道去見漢武帝。

到了漢武帝面前,莊青翟上前請罪:“陛下,先帝陵園被盜之事,臣是有責任的,臣雖然事先已經有所察知,但因為……”

“哦。”漢武帝拿眼睛掃了張湯一眼。張湯急忙跪倒:“陛下,要臣說,此事還真不能怪丞相,雖然丞相早就發現有奸人刻印盜墓挖墳之類的圖書,料到必有掘墳盜墓之類的事件發生,可誰又想得到盜賊竟然如此狂妄大膽?”

“嗯,”漢武帝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料到會有此事發生,卻不做任何防范,莊青翟,你有負朕之所望。”

不是……我靠……當時的莊青翟,震驚得眼珠差點沒跳出來。這是怎麼搞的?自從得罪張湯,當上這個丞相之後,他就知道張湯會對他報複。所以小心翼翼,不讓張湯抓住把柄。可萬萬沒想到,就是剛才的正常會晤,自己只說了那麼一句話,就讓張湯把自己給裝進去了。

隨便說句話,就能把你弄成罪犯,張湯這家伙,簡直不是人養的。

震恐之中,就聽漢武帝那沉靜而可怕的聲音:“莊青翟,丞相的日常工作,你還要做好,配合張湯把此案查清楚,聽明白了沒有?”

“臣,領旨。”莊青翟躬身退下,慢慢站直,心中直如一萬匹神獸羊駝奔騰而過。

現在這個朝廷,真他娘的越來越有意思了,朝堂上袞袞衣冠,全都是犯罪分子。張湯正在接受減宣的審查,我在接受張湯的審查,這他媽的叫什麼事呀。該死的張湯,別以為我莊青翟沒背景沒人脈,就由得你欺負,哼,我莊青翟,也是有朋友的!

你不仁,我不義,咱們就搞搞大,看看到最後鹿死誰手!

莊青翟發了狠。

絕地反擊

莊青翟請了三位部屬飯局。三人全都是任丞相府長史。

頭一個,長史朱買臣,楚地人。

張湯做小吏時,曾在朱買臣腳下伏跪,後來張湯官職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兩人的地位反轉,朱買臣不得不跪伏在張湯腳下,張湯就經常捉弄他,因此朱買臣對張湯恨之入骨。

第二個長史,名叫王朝。他是專業技術人士,精通方士之術,驅個神弄個鬼,撒個豆成個兵,都是他的強項。他脾氣暴烈,不甘屈于人之下。他在朝中主要的工作,是有神仙級別的靈界人士來時,提供參考意見。張湯極是鄙視他,經常羞辱他。所以王朝對張湯久懷殺機。

第三個長史,邊通。

邊通是縱橫學派的高手,看問題角度離奇,死局能夠被他看出活路,活局經常被他說死。他曾兩次出任淮南王劉安的國相,但從未卷入謀逆事件中。他和朱買臣、王朝,三人的情形,大同小異,以前都比張湯地位高,但又都失去了官職,經常受到張湯的鄙視羞辱。

這相當于一個失意者集團,一個反張湯聯盟。莊青翟把他們三人叫來,說起張湯,三人頓時氣憤于心,不絕于口地大罵起來。

罵了一番,莊青翟不失機宜地說:“我說你們幾個,單只是罵,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反而會帶來災禍。我不說你們也清楚,逞口舌之利,傷害不了張湯分毫。但如果這些話傳入他的耳朵,我恐怕下一次聚會,我們中的人數,就會少幾個。”

三人頓時變色:“張湯這個王八蛋,他竟然要趕盡殺絕呀。”

莊青翟:“為今之計,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三人痛苦搔頭:“想個什麼法子呢?他是酷吏,精通法律,你無論如何,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莊青翟反對這種觀點:“怎麼可能一點把柄也沒有?是人,就會犯錯誤,難道張湯他不是人嗎?”

三人搖頭:“張湯是大奸之人,欺君之罪是明擺著的,只是

陛下太寵他了。”

莊青翟:“這樣說不行,我琢磨過了,此事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必須有犯案之人,有相關證詞,沒這兩樣東西,你就扳不倒張湯,三位也難逃悲劇的命運。”

可是這事,真的沒轍。三人更加絕望:“我們都是文職人員,上哪兒找什麼證人證詞呢?”

莊青翟歎息一聲:“我為三位的智商,深表憂慮,都快要被張湯弄死了,還在老子面前裝逼。說什麼找不到證人證詞這種話,你們以為自己是沒被男人睡過的閨女呀?”

三人悻悻:“你看你,丞相大人,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

莊青翟:“老子說話難聽,那是因為你們吃相太難看!你們心里都恨不能把張湯扒骨剔骨,卻非要假裝正人君子,只想等別人動手,自己坐享其成。倘若出了事兒,自己又不擔干系。醒醒吧三位!現在張湯正借陛下推行積極貨幣政策的機會,不擇手段剪除異己。顏異是怎麼死的,你們都看到了吧?平心而論,你們中的哪一個比得了顏異德品高潔?如果你們還稍微存有那麼一點點智商,就應該知道,顏異死了,下一撥就是你們幾個!”

三人面面相覷:丞相大人把話說到這份上,我們也不要躲閃逃避了,振作起來,拿出勇氣,直面我們的人生挑戰吧。

莊青翟一拍幾案:“這就對了吧,男人,就應該這樣。”

共識達成,四個人的頭,迅速地湊到一起。

土豪的冰桶挑戰

長安城中,最大的富商叫田信,他經營的業務比較廣,從農產品、軍工品到日常用品無所不包。而且他還是個充滿了激情的愛國主義者,積極響應朝廷號召,為打匈奴不斷的捐錢捐物。據說大將軍衛青和驃騎將軍霍去病的戰馬,都是他精心喂養捐獻出來的。

田信最痛恨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他常說:“沒有帝國,你什麼也不是。作為一個商人,如果不關心國家大事,不在抗擊匈奴中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你就不配稱為一個人!”

自打大鹽商東郭咸陽、軍火商孔僅獲得朝廷任命,成為官員後,田信表現得更為積極。他說:“我是個愚昧的人,沒有讀過書,但我生來貧賤,不得不學會了糧草的長途輸運。如果帝國需要我在這方面的特長的話,我是不會推辭的。”

由于田信積極、熱誠,朝中官員對他的印象非常好,他也因而登堂入室,經常在地位極高的官員家出入。這一天,朝中負責財政的重臣桑弘羊,派人來叫田信,讓他去參加會議,議論有關平准均輸的官員人選。這個消息,田信已經期待太久太久了。他仔細地研究過國內的技術人員,知道在這個領域里,沒人能超過自己。這會不會是陛下感于他的誠心,像起用孔僅、東郭咸陽那樣,也要起用他呢?

匆匆登車,田信心急火燎地催促車夫:“快,快一點,別讓大人們等急了。”快馬疾行,田信的心里,充滿了無限的期待。

忽聽轅馬嘶聲長鳴,疾奔的馬車突然停止,田信猝不及防,差點從車上跌下來。他氣惱地罵道:“嫌命長了嗎?為什麼突然停車。”

“老爺,你看前面。”車夫用下頜向前挑了挑,讓田信看個清楚。

前面,一排軍士肅然而立,排成整齊的隊列,阻住馬車去路。田信探頭一看,樂了:“嘿,這些士兵們的衣甲武器,全都是我捐贈的。喂,你們攔在路上干什麼?將官是哪一位?我肯定認識他。”

一名校尉,衣甲鮮明,緩步上前:“你可是田信?”

田信:“就是我,你的模樣面生啊,負責長安城治安的官員都尉,我都認識,怎麼沒見過你?”

校尉道:“小將奉禦史大夫張大人之命,有請先生商議國事。”

禦史大夫張湯?田信興奮地一拍大腿:“張大人我熟啊,我們前天還在飯局碰到來著。張大人居然有請,真是三生有幸。唉,但我剛剛接到桑弘羊大人的通知,說要參加個會。”

校尉冷聲道:“一碼事,請大人隨我來。”

一碼事?田信大悟,明白了,原來張湯大人也要參加這個會。命令馬車起行,由這隊軍士護送,向東而行。走了一段時間,道路漸漸狹窄,行人也越來越少,四周的建築,仿佛籠罩了一層灰塵,盡顯灰禿禿的悒郁之色。田信心里納悶:這是什麼地方?怎麼朝中的大人,偏撿了這麼個冷僻的地方開會?轉身欲問,卻發現那名模樣陌生的校尉,不在身邊,正要扭頭,後腦突然“轟”的一聲,大片的黑暗迅速襲來,他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第一個感覺是疼痛,全身骨頭被打碎了一樣的疼痛。微弱地呻吟一聲,終于聽到有個聲音在叫他:“田信,醒來,田信你醒醒。”

我的頭好疼啊。田信掙紮著睜開眼睛,看到有四個人,站在面前,正抻著頸子仔細地看著他。而他躺在一張極肮髒的案幾之上,鼻翼中嗅到的是多年未打掃過的積塵黴味。四周光線陰暗,窗欞上罩著許多奇怪的東西。他吃力地抬頭:“這是什麼地方?”

就聽四人為首者道:“田信,你涉嫌盜竊帝國機密,囤積居奇,破壞陛下的經濟發展政策,現奉陛下旨意,對你進行調查。”

調查?對我進行調查?田信慢慢地坐起來,發現自己果然是被擺放在一張案桌上,桌下是只木桶,桶里滿是清水。水面上,漂浮著晶瑩的冰塊。就見為首者伸手在水里在蘸了蘸:“可以了,等會兒要記住多加冰塊。”

然後為首者踱到田信身邊,正要說話,田信已經認出了他:“是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對帝國和陛下忠心耿耿,我捐獻的錢,糧草還有兵器衣甲,已經無計其數了。”

那為首之人,正是漢帝國丞相莊青翟。他身邊的,是三名沒有實際權力的長史,田信反倒不認得。只聽莊青翟柔聲道:“田信,你要相信陛下,陛下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現在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把衣服脫掉,光屁股坐到冰桶里去。”

“我操!不要這樣。”田信絕望地號叫起來,“連我這麼愛國的人都要嚴刑逼供呀,還用坐冰桶這麼毒辣的刑罰,我我我好冤呀。”

莊青翟低聲、歉意地道:“就是走個程序而已,請理解,務請理解我們。”

四面合圍

幾日後,武帝升殿,就見酷吏減宣出列:

“陛下,禦史中丞李文被殺冤案,現已查得明白。”

漢武帝:“查明白就好,稟報上來。”

減宣:“陛下,是這麼個情形,禦史大夫張湯,素與李文不睦。李文曾多次企圖陷害張湯,未果。後張湯遣侍從魯謁居,赴李文府上搜集證據,以魯謁居和李文的對話為證,將李文處死。”

張湯大急,急忙閃出:“陛下,不是這麼回事,你聽臣解釋……”

漢武帝:“退下,誰允許你插嘴了?”

強威之下,不得不從,張湯咬著嘴唇退下。就聽減宣繼續說道:“張湯犯有欺君之罪,請陛下裁決。”

武帝正要說話,丞相莊青翟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漢武帝:“奏來。”

莊青翟:“陛下,近日長安城中,破獲一起驚天大案,涉及了廷議機密泄露。據被捕的大商人田信交待,他在朝中有內應。每當陛下制訂法令,或是推行新政,田信都會及早得到消息。他掌握了機密信息,所以能夠囤積居奇,讓陛下的苦心,付諸東流,也讓天下百姓,受盡了新政無法推行的苦難。”

漢武帝點頭:“此事一點也不假,朕的身邊,確有不軌之人在泄密。每次朕欲推新政,奸商們總是比官員更早知道消息。而且商人們的情報,非常之准確,朕針對哪項物資推政,商人們就囤積什麼物資。張湯何在?”

張湯急忙上前:“臣在。”

漢武帝:“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

張湯:“……這事,實是出乎臣之預料。”

漢武帝:“丞相,你繼續說下去呀,不知道朕最恨吞吞吐吐嗎?”

莊青翟恭敬地道:“陛下,臣得到有司呈報,唯恐不實,親自提審了奸商田信,據他賭咒發誓,把廷議機密泄露給他的,是禦史大夫張湯大人。參與現場提審的,還有長史朱買臣、王朝與邊通,這些都是人證。”

啥?我?泄露機密?張湯兩眼突凸,嘴巴大張,已經全然失去反應。

漢武帝失笑道:“如此說來,張湯是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心懷奸詐,欺君罔上的小人了?來,讓朕問一問,張愛卿,你是這樣的人嗎?”

張湯猝然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陛下,陛下您要明察呀,這莊青翟,他勾連了朱買臣、王朝、邊通四人,設毒計陷害臣,臣冤枉啊,臣是無辜的,真的是無辜的呀。”

漢武帝微笑搖頭:“張愛卿呀,你不要像個女人一樣尖吼尖叫,這成什麼話嗎?你到底有罪無罪,你說了不算,朕也是好奇非

常。這樣吧,廷尉何在?把李文和田信這兩個案子,合在一起再審一遍。”

鐵骨錚錚

酷吏張湯,進入了他的生命倒計時。

武帝下令給張湯專門設立了個專案組,搜集到的犯罪證據,摞起來比人還高。專案組信心滿滿,帶著這些證據,來撬開張湯的嘴。可萬萬沒想到,張湯一生浸淫律令,辯才無雙,專案組在他面前,竟然無計可施。

辦案人員:“張湯,你欺瞞天子,罪證確鑿,還有何話可說?”

張湯:“我張湯的心,剖出來只是個忠字,任爾栽贓陷害,不過有死而已。但想讓我屈枉成招,卻是萬萬不能。”

辦案人員:“你還嘴硬?看這份材料,你讓魯謁居陷害禦史中丞李文,將李文害死。可當陛下問你之時,你卻謊稱是李文的舊友舉報,這你狡辯得了嗎?”

張湯:“我何須狡辯?我每天處理的案子,何啻成百數千?李文一案,陛下突然問起,細節疏失也是常理,這怎麼能說是欺瞞陛下?更何況,魯謁居和李文,原本相識,說舊友舉報,又有何不妥?”

辦案人員:“哼,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泄露廷議之密,勾連富商田信,這可沒冤枉你吧?”

張湯:“沒冤枉才怪!一面之詞,羅織之罪,我張湯豈會心服?”

辦案人員:“張湯,你也太頑固了,看來要讓你坦白,須得走上幾趟程序才行。”

張湯:“無非不過是冰桶挑戰而已,冰下是五十度開水燙禿嚕皮,我張湯怕你何來?與我把冰桶搬來,我自己跳進去。要是我稍微皺一下眉頭,也是我張湯骨頭軟。”

“張湯,你簡直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辦案人員傻眼了,沒想到張湯這麼硬氣,活生生的證據擺在他面前,他鐵嘴鋼牙硬是不認賬。案情就這樣僵住了,辦案人員去見漢武帝,跪伏于地,承認自己無能,啃不動張湯這塊硬貨。

看了這情形,武帝厭惡地皺了皺眉頭:“趙禹何在?”

“臣在。”須發銀白,破衣爛衫的趙禹,閃身出來。

江山代有酷吏出

趙禹,武帝時代十大酷吏之一,和甯成一樣,都是景帝時代的老人。

簡單說,趙禹是景武年間第一個酷吏。他辦案果斷,手段狠辣,皇族宗室怕他怕得要死,有心扳倒他。可是趙禹人品極正,無欲無求,飯菜餿了也能吃,衣服再破也能穿,他不喜錢,不好色,不喜歡音樂歌舞,也沒什麼人生樂趣,就是悶頭坐在刑房里,把案犯一個個拖過來上刑。人人恨他恨到要死,卻又暗自欽服,拿他毫無辦法。

景帝時代,名將周亞夫曾平定吳王劉濞的七國之亂,威名赫赫。曾有一次,景帝讓趙禹與周亞夫合作,但周亞夫斷然拒絕。

景帝問:“周亞夫,你為何拒絕與趙禹合作?”

周亞夫回答:“陛下,我雖然在戰場上殺人無算,但我多少還有點良知,與正常人之間的距離不算太遠。但趙禹,抱歉,其人殘酷冷血,嗜殺如狂,我會為把我的名字與他並列而羞恥。”

景帝:“你看你這個倔脾氣,那算了吧。”

就這樣,趙禹從漢景帝時代一路嗜殺而至武帝時代,到了晚年,他的心腸更冷酷,手段更冰冷。每當他走進刑房,看到案犯當事人,看到他時那張雖生已死的呆滯嘴臉,他的心里,就有一種極大的欣慰與滿足。可是有一天,他正在刑房對犯人用刑,忽然間,漢武帝派人把他叫了去。

武帝問:“趙禹,你最近,沒什麼事兒吧?”

“沒事呀?”趙禹詫異地回答,“陛下,臣好好的,每天稀粥喝三碗,一覺睡到大天亮,精神正常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不對,”武帝慢慢搖頭,“趙禹,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對朕心懷不滿?”

“啥?”當時趙禹就嚇慘了,急忙趴伏在地,“陛下,這話從何說起?臣,一心撲在工作上,每天考慮的只是如何對犯人用刑,絕不敢對陛下懷有二心。”

漢武帝:“既然如此,那朕問你,你何以心腸越來越軟,對案犯越來越溫柔呢?”

對案犯溫柔?趙禹困惑了:“陛下,臣刑求一生,從未曾改變過個人風格,說到心腸軟,絕對不是我。哎呀我操陛下,我明白了。”

漢武帝:“你明白什麼了?”

“是這樣,”趙禹解釋道,“陛下,先帝時代,官吏們的治案風格,都是走的溫柔無限脈脈含情的綏靖主義路線,只有我,對案犯向來是秋風掃落葉一樣的無情,但凡案犯落入我手,必然要先行走程序,上刑具,招不招回頭再說。所以呢,先帝時代,我成為天下人人懼怕的煞星,酷吏之名,不脛而走。

“但是到了陛下時代,因為陛下過于聖明,過于體恤子民,過于愛惜百姓。所以呢,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江山代有酷吏出,一吏更比一吏粗。總之吧,陛下英明神武,天下英才輩出。臣老矣,新一代的酷吏湧上前來,比如義縱,他出任定襄太守,一日殺人四百,實在是大手筆。比如王溫舒,此人治政,滅家愈千,這也是臣比不了的。”

漢武帝恍然大悟:“是了,我那死爹時代,別的吏員都是循常辦案,只有你專走酷刑路線,所以人稱你是冷血冰腸的酷吏。可是現在,年輕一代的義縱和王溫舒登場了,他們的手段更狠,更毒辣,這就把你比下去了,顯得你心慈手軟歲月靜好了。”

趙禹:“陛下聖明,正是這樣。”

漢武帝:“好了,朕明白了,你下去吧。聽著,保持你的晚節,別讓自己遭受到年輕人的羞辱。”

“臣,明白。”趙禹退下。

此後的趙禹,果然小心翼翼,雖然與減宣、張湯等酷吏同事,但始終沒被人抓住把柄。最終的結果,是漢武帝派他前來,挫敗犯罪分子張湯的囂張氣焰。

趙禹出場,張湯怫然變色。

縱是酷吏也動情

走進刑房,冷冷地看著張湯,趙禹坐下,不說話。

張湯也看著他,一聲不吭。

長時間的靜寂,趙禹不疾不徐的聲音,響了起來:“張湯,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張湯:“我是受人陷害,是無辜的。”

剛剛開口,只聽“砰”的一聲,趙禹一掌拍在案幾上:“張湯,你還有完沒完?”

就聽趙禹厲喝道:“張湯,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想一想。自打你辦案以來,殺過多少人?用過多少次的刑?那些落在你手里的人,有幾個是真的罪有應得?你何曾給過他們半點申辯的機會?”

俯身向前,趙禹繼續說道:“你之所以不給那些人以機會,不是你殘忍嗜血,也非是私人冤仇。我們都知道,你和我都是一樣的正常人,刀子紮在身上會疼,風吹在身上會冷,遇到美貌女人會動心,好友相聚會動情。可是這個殘酷的時代,容不下我們的兒女情長。匈奴為患,幾成國禍,輕率興兵,禍福難明。簡單說,當陛下決心對匈奴用兵,就把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帶入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絕境。可這條路你非走不可,逃無可逃,陛下也可以以愛惜子民性命為借口,繼續采取和親的綏靖策略,把這場戰爭向後推。可是最終,你推不過去的。縱然是我們逃過了這一劫,付出更殘酷代價的,是我們的後人。

“大戰在即,犧牲者無計其數。那些埋骨于沙場的將士們,他們哪一個沒有白發的父母的等待?哪一個沒有妻兒在翹首?戰爭就是這麼殘忍,這麼不講道理,縱然你有再大的權力享受人生,可戰爭時代對你的要求,只是無辜的犧牲!

“荒漠之戰,短兵相接,殺人如草,不聞聲息。戰爭時代最殘酷的,其實並不是戰場上,而是後方對戰略資源的絕望擠壓。每一次戰爭,沙場死十,後方死百。沙場死千,後方死萬。沙場死上數萬人,後方就會有數十萬人,因為體制殘酷擠壓其生存資源,轉為戰用而喪命。張湯,這些年來,你和我,聽到的沙場戰報,不過是數萬人而已,而我們親眼看到死于刑房或刑場的,早已過了數十萬。

“為何要死上這麼多的人?

“資源,資源爭奪而已。張湯呀,你和我,于刑房殺戮的人,究竟有多少,我們自己都記不得了。是我們生性殘暴,天性邪惡嗎?不是的,我們這樣做,也是因應了戰爭的需求。我們必須要以冰冷的酷吏形象示人,縱然是案犯有天大的冤枉,我們也會無動于衷地羅織其罪,枉殺其人。我們必須要絕對的殘忍冷血,要從小民百姓口中,把最後一點活命糧,奪下來送到前線戰場。這些年來被殺的數十萬人,只是為了爭取他們的活命權利。他們無罪,而我們,雖然有罪卻無錯——如果我們拒絕,照樣有人來做我們現在的工作。不論是現在,還是以後,這個結果不會改變。

“張湯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心里這點小委屈,算得了什麼?你有那被枉殺的數十萬人委屈嗎?你有被從幸

福的家庭中強拖出來,推上戰場送死的將士們委屈嗎?這是一個殘酷的時代,也是一個委屈的時代。所有的委屈都將被後人所憑吊,以懷想這個大時代的華麗風情。但獨獨,你我或任何人的委屈,在這個現實中,沒有意義。”

聽到這里,張湯已經失聲號啕起來。趙禹拿起刑案,遞到張湯面前,這時候的他,仿佛突然蒼老了幾百歲:“張湯啊,我們辦案,是否冤屈不是我們該問的,我們唯一關心的是資源的節省,還記得你對申訴者的憤怒嗎?任何申訴都意味著巨大資源的投入。如果,你此前不能容忍這些,那麼,現在這個法則仍未改變。”

張湯抽泣著:“請允許我,最後一點微小的訴求。”

趙禹:“好,我破例答應你。”

民權無存,天下益困

趙禹回來,向漢武帝稟報:“陛下,結案了。”

漢武帝:“怎麼個情形?”

趙禹:“張湯,業已伏罪自殺。”

武帝:“哦,又少了一個。他留下話什麼沒有?”

趙禹把張湯的遺書呈上。漢武帝不接:“念!”

趙禹念道:“罪臣張湯,無寸尺之功,從刀筆吏起家,因為受到陛下的寵幸,官至三公。沒有任何可開脫罪責之處,然而陷害臣的,是丞相府中的三位長史。”

漢武帝:“抄他的家。”

隔不久,廷尉來報:“啟奏陛下,臣率軍士進入張湯家中,但見家徒四壁,空無所有,只有他年邁的母親,拄杖當庭而立。她對我們說:感謝陛下和朝中大臣們的厚愛,只是兒子愚笨無能,未能逃過奸人陷害,辜負了陛下對他的希望。這樣沒出息的兒子,實是家門之恥,他沒有資格在棺槨中下葬。然後臣檢點張湯家中全部所有,大概價值五百金。”

漢武帝:“……才五百金?”

廷尉:“沒錯陛下,可以說是家徒四壁。”

漢武帝:“朕明白了,與我找到大商人田信,弄清楚此事。”

不過一夜之間,張湯的案子又翻了過來。

丞相莊青翟及三位長史陷害張湯的過程,被查得清清楚楚。漢武帝下令,將朱買臣、王朝並邊通三人斬首棄市。丞相莊青翟下獄。

幾天後,莊青翟于獄中自殺。

事了之後,漢武帝抬頭,仰望高天:“要下雪了。”

武帝建造柏梁台,台上立有高二十丈的承露盤,盤上有只仙人掌,用來承接露水。每天,漢武帝命人采集仙人掌里的露水,摻入玉石粉末飲用。

方士說:“飲此露,長生不老。”

酷吏張湯死,標志著漢帝國貨幣改革的成功。這一年,軍火商孔僅被任命為大農令,桑弘羊為大農中丞,漢帝國開始實行全面經濟壟斷,控制天下貨源,試點均輸法,調劑各地貨物。

效果立竿見影——是年大雪,關東地區餓死數千人,人相食。

這一年,漢武帝終于找到了完美的貨幣解決方案。他下令上林苑三官鑄造銅幣,幣上有高精度的防偽標志。民間市場,非此錢而不得用。民間私鑄幣的現象頓時絕跡。因為新銅幣的鑄造,要求于特殊的技術,民間無法掌握。只有極少數的豪強與專業人士,還能夠繼續仿制。

從此經濟主動權徹底掌控在漢武帝之手,天下百姓益困。許多人無以為生,被迫鋌而走險,淪為盜賊。而出使西域一十三年的博望侯張騫,他悲哀地發現,他淪為漢武帝新經濟政策的犧牲品之一,個人經濟狀況陷入絕境,已經無法養活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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