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愛國者搗蛋

鼠籠世界

“人分愚智,以定尊卑。”

“貧富易替,三世而斬。”

卜式一邊說著,一邊停下在女人身體上的蠕動,慢慢翻轉身,一絲不掛,四肢袒裎仰面朝天,躺在榻上。

幾個小丫環立即上前,替他按摩身體上運動過的各個部位。

卜式愜意地哼哼著,繼續說道:

“愚者,終其一世懵懂惶恐,匍匐于草,輾死溝壕,淪為帝君腳趾縫里的泥垢。雖百死而不明因由,命運悲哀而徒勞惘然。

“智者,生于草莽之間,但因為能夠把握天下之勢,伺機而出,擇時而起,一飛沖天躍踞蒼生之巔。俯瞰這滿目瘡痍的大地,再不複昔日寒門布衣之窘態。”

說到這里,卜式停了下片刻,突然怒氣沖沖地道:“喂,對你說話呢,耳朵聾了嗎?”

“啊……”榻上橫陳的年輕女子驚恐坐起,赤身伏跪在卜式腳下,“老爺,賤婢不知,還以為老爺像往常那樣,在自言自語呢。”

“哼,自言自語!”卜式充滿悲情地續道,“沒錯,我是有個自言自語的毛病,尤其是一個人時,我習慣于自言自語。然則這個毛病,又是怎麼養成的呢?如前所說,那是我居處貧寒之時,經年牧羊于荒野,日日夜夜苦思如何擺脫困窘,琢磨思索得久了,不知不覺說出心里的思緒。這樣的狀態持續,就養成了一個人邊踱步,邊自言自語的習慣。”

支起一條腿,卜式揮手趕開替他按摩的小丫環們,湊近女人,推心置腹地說:“你可知道,少年時期的我,在牧羊時自言自語說的,都是些什麼事情嗎?”

女子的身體微微顫動:“老爺胸懷珠璣,賤婢不知。”

“那時候我每天自言自語的,就是你呀!”

卜式哈哈大笑起來。

“那時候,我不過是荒郊上瘦弱的牧羊少年,只等年齡長成,就會送上疆場,為帝君開邊而死于溝瀆。而你,卻是豪門深閣的千金小姐,名花傾城,香名千里。如我這般早生暮死的窮小子,是你這種富貴之女,連眼角都不屑掃一下的。

“牧羊時我朝思暮想,想的只是若能夠與你一親香澤,死而無怨。然而這個願望又是多麼的卑微可憐,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那時候的我,一想到不久的一天我就會為帝君開邊死于荒壕大漠,而你卻不知在哪個富貴子弟的門楣之中,燈下淺笑,盈盈喁語。我那顆少年不羈的心,就如同被八匹烈馬撕開,感受到噬心刺骨的劇痛。

“終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這種痛苦的煎熬了,于是就想,就這樣每天于絕望中活著,又有什麼意義?生而無望,活又何益?莫不如死了的好。于是我干脆去找鄉里的保正,要求隨軍遠征大漠,為帝君開邊而死,雖死猶榮。

“我向保正要求去大漠征戰,可萬萬沒想到,保正大喜,立即將我的情形上報,還命人當夜將我送往郡國,沿途官家老爺,無不倒履相迎。起初我茫然驚恐,莫名所以,後來終于弄清楚,原來天子早就有旨,要嘉賞一名自願出征,報效君王的義民。雖然聖旨已下,但民間百姓仍然是東躲西藏,誰也不願望離開家鄉,為君王死于荒冷的郊漠。只有我生之無味,才第一個站出來,主動請纓從軍。

“我驚訝地發現,這個世界,宛如一只巨大的捕鼠籠。百姓和帝君之間,在玩一個貓子捉鼠的游戲,百姓如鼠,帝君如貓。百姓東躲西藏,顧頭不顧腚地自以為藏到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帝君高高在上,慧眼如炬,一眼就識破了百姓的心計。

“百姓所想,無非是嬌妻在室,和美安居。帝君所思,卻是萬里拓疆,千載留名。而帝君之拓疆,當然要以百姓的血、生民的淚為代價。所以帝君高居廟堂,每日里不時想出些奇謀妙策,目的就是要讓百姓無法安臥于自己家中,縱百萬般不情願,也要離開嬌妻,拿起刀戈,赴疆場與那些從未見過的人厮殺。

“所以,帝君存在的價值,就是要讓百姓感覺到生之無味、生之無趣與生之無望——除非你一天也不想再活了,否則誰又會願意野死于千里之外的蠻郊?

“帝君,他是一種務必讓百姓陷于貧寒、絕望的存在。你不可以富有,富有之民,生存選擇機會在所多有,對君王的依賴極弱。你不可以幸福,幸福之民,生活多是處于安逸之中,不喜歡大的變動。你必須淪陷于絕望與貧寒之中,才有可能自暴自棄,聽天由命地由任君王擺布。

“一旦發現這個秘密,我就立即意識到,我若想在這個時代獲得自己的機會,就必須要讓自己成為帝君最喜愛的工具,要體現出一種讓百姓驚懼惶恐、莫名所以的功能與效用。于是我當時立即向天子表奏,請求捐獻出全部的家產,然後帶著妻子兒女,上前線打匈奴。

“這是一次大的冒險,要知道帝君對我的心思,看得明白通透。一旦帝君不需要我這個工具,索性順水推舟,真的收了我的家產,把我全家送上沙場,我也沒有辦法可想。但最後的結果,卻證實了我的判斷。

“帝君需要我。

“需要我這個工具!

“帝君需要用我來告訴蒼生子民,帝君要他們去死!

“死的子民越多,帝君的功業就越大,就越能垂名于史。倘若任由子民幸福快樂,帝君的功業又從何說起?

“而我就是帝君的工具,用來警示百姓子民,告訴他們,你們的生命毫無價值,你們的存在毫無意義。唯其生于絕望,死于苦難,不過是帝君千秋功業基座下的一星殘泥灰土,這才是你們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善良有愛的男子

“你!”卜式突然高站起來,戟指伏跪于他腳下的赤裸女人,“你,還有你那些蠢不可及愚昧透頂的父兄家人,想不透這麼個簡單的道理。在帝君那偉大死亡的召喚下,一味逃避躲藏。他們藏起金銀,埋起糧食,舉家出逃東奔西走,可他們又如何逃得過帝君的手掌?結果怎麼樣?你父兄最終被捕吏所獲,家里的金銀財寶,全部沒官,糧食也被收繳,闔族男丁被迫編入行伍,跟隨少年英雄霍去病遠征大漠。霍去病從此名垂青史,而你的父兄,卻淪為沙場上無數殘尸中的幾具。

“闔族男丁死盡,如你這般養尊處優的深閣小姐,也淪為官家拍賣的賤婢性奴。算你幸運吧,遇到我卜式這般善良有愛的男子,把你從官市贖回,以後你在我的府中,雖說不再有此前的錦衣玉食,但餓是肯定餓你不到。雖說閑時忙時要操持些家務,但我終究不會拿你當普通的奴婢隨意鞭撻。雖說我斷無可能明媒正娶了你,但你終究,不會有性命之虞。知足吧你,相比于淪入花街柳巷的從軍女眷,你已經算是燒了高香。”

那女子身體微微顫動,小聲哭道:“難女謝過老爺收留,必當結草銜環,效死于老爺座前……榻上。”

“嗯,知足,感恩,這才是你這類賤婢人生的真諦呀。”卜式道,“這就是我,卜式,一個偉大的,愛國者,對你這類人的諄諄告誡。”

說到這里,卜式心里油然生出一種悲壯情懷,兩眼中隱隱有淚意湧動。正要再發表一番演說,門外忽然傳來幾聲叩門響,一個家奴誠惶誠恐的稟報聲:

“老爺,不得了了,咱家的商隊又被官府查扣了。”

“又查扣了?”卜式失笑,“這是第幾次了?自打我們卜家的忠君愛國號商隊上路以來,漢國的情形,堪稱是波濤洶湧呀。什麼匈奴派來的奸細呀,拿了匈奴銀子的賣國賊呀,全都跳出來了,處處與我們卜家尋釁。我卜式忠君有什麼罪?我愛國有什麼錯?值得這些人大張旗鼓大動干戈?哼,我早就給陛下上過奏折的,央求陛下對那些匈奴奸細和賣國賊,來一個漂亮的收網行動,把他們統統送上沙場……”說到這里,他又冷哼一聲,對著門口吩咐道,“知道了,多大點的事兒啊,讓大公子去衙司走一趟,問問他們,他們到底是誰家的衙司?對我們卜家愛國者又是個什麼態度?對陛下究竟是個什麼態度?讓大公子把商隊領出來,就沒事了。”

“不是老爺,”門外的家奴急聲道,“這次事態有點嚴重,大公子他……他和商隊一並被衙司鎖拿了。”

“什麼?”這一次卜式想不吃驚,都不可能了。他“騰”地站起來,說:

“山雨欲來呀,這一次可是強風暴,大戰役。那就來吧,我卜式,不怕你們這些匈奴奸細賣國賊,誓與爾等周旋到底!”

這次不上陛下的當

轎子在緝捕衙司門前停下,一個家奴彎腰掀起轎簾,卜式板著一張憂國憂民的臉,動作緩慢地環顧左右。

衙司左邊,是堆積如小山般被查扣的商貨,每堆商貨邊上都械著幾個人,應該是違反朝廷政令,私自販運商貨的貨主。

右邊,是一排排囚籠,籠里關著的全都是年輕女子。這些女人,都是犯官或犯民的妻女,按朝廷政令,這些女人一律充官拍賣。賣得的銀錢,用來支付朝廷不堪重負的軍資費用。

卜式注意到,囚籠中的女子,不乏細皮嫩肉、雖面目淒苦仍不失溫婉氣質的富家或官家之女。這些美女是官市上最搶手的俏貨,一旦上市就會搶購一空。

一個滿臉狠絕、眼神犀利如刀的年輕人從衙司走出來,他就是負責緝捕私商的都捕。那雙犀利的眼睛,一瞥之下就窺破了卜式的心思。就見他上前一步,笑道:“卜老爺你可來了,恰好昨個天子震怒,沒官了兩家侯爺之女,正值妙齡,我吩咐過先行造冊暫不上市,就是給老爺你留著呢。”

“侯爺之女……”卜式嘀咕了一聲,“沒見識,陛下封侯,除了像飛將軍李廣那種正經做事的,干到累死也封不到個侯之外。朝官捕吏雞鳴狗盜,封侯卻比茅坑拉屎還要容易,昨日還在村東口爛泥里挖芋頭的野丫頭,稍不留神就是侯門之女了,買回家洗八百遍還是滿身的腥泥味,哼,老夫上陛下這個當久矣,這次不進套了。”

收肅臉色,卜式仰頭望天,做悲痛欲絕狀:“這世道,天要變了嗎?匈奴奸細和賣國賊們,又在興風作浪了嗎?為什麼忠心耿耿的愛國人士,一次次蒙受到無以言說的打擊和羞辱?”

都捕滿臉茫然狀:“卜老爺,此言從何說起呀?”

卜式緩慢扭頭:“為什麼?為什麼我那一心忠君報國的犬子,會被你們捉來?這里邊一定是出了什麼誤會。”

“有這事?”都捕的表情,是很嚴重的吃驚模樣。

“你……”卜式氣得渾身顫抖,“你看清楚了,他就被枷械在那邊,和一堆爛泥和嗡嗡嗡滿天飛舞的蒼蠅在一起!”

“怎麼會這樣?”都捕臉上的震愕,已經到了極點,“卜老爺莫急,你等我去查查看……”說罷,掉頭就跑進衙司。

片刻,都捕臉色凝重地出來:“卜老爺,這事……”

“到底是誰下的令?”眼見兒子被枷械遭罪,卜式急了,厲聲問道。

都捕回答:“是大農令。”

卜式的臉色大變:“桑弘羊!”

“你這個匈奴奸細賣國賊,我早就知道,你遲早會有一天跳出來,向我們愛國人士發難!”

傷自尊了

卜式進門,就聽到美妙的弦樂之聲,遠處軒廳,人影往來,能清晰地看到衣衫華麗的樂女,正坐于堂下演奏。

沒人來迎接他,卜式只好忍住心里的屈辱,自己一步步往里走。到得軒廳門前,就看到主位之上,坐著一個五綹長須的瘦子。桑弘羊這般形貌,是卜式最討厭的。卜式喜歡年輕人,年輕人在他面前,總是抑制不住驚喜和激動。對他蒙受天子恩寵,充滿了景仰和羨慕。他厭憎比自己年長的人,那些老家伙,總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心理,讓他很是不自在。

他一腳踏進門里,仍不見有人理睬他。桑弘羊端坐在上,手拿杯盞,正入神地與左右兩邊的人聊天。

左邊是個肥膩的胖子,滿身的五花肉,能激起人強烈的食欲。右邊則是一個精明強干的中年人,雙目低垂,但開闔之間,精光駭人。這兩個人,就是名滿天下的大鹽商東郭咸陽,與大鐵商孔僅。這其中,肥膩的東郭咸陽,和卜式還是老鄉,但卜式曾多次暗示拜訪,卻未獲得東郭咸陽的絲毫響應。

卜式進門來,桑弘羊和東郭咸陽只顧熱烈交談,根本沒看到他。坐在右邊絲毫不起眼的孔僅,那雙眼睛卻閃了一下,就見他輕叩了桑弘羊的案幾一下,意在提醒他有客人來了。

孔僅的觀察能力,令卜式暗暗心寒,心說倘若我一定要有個敵人,但願不是孔僅。

至于桑弘羊,他扭過臉來,略有幾分茫然地看著卜式,半晌才恍然大悟:“是你,那個卜……就是嚷著帶全家上沙場的卜什麼來著?對了,你叫卜式,應該是為你兒子的事而來的吧?”

“沒錯!”卜式悲憤地回答道,“我是生平第一次登臨大司農的府上,府門前沒看到通報的門丁,就一個人晃悠悠地走進來了,請大司農恕卜式擅闖之罪。”

卜式這句話,是有內涵的,他在暗示自己在桑弘羊的府上遭到冷遇。如果桑弘羊是個明白人,就應該當場向他道歉。

不承想,桑弘羊卻是當時官場極少見的技術官僚類型,他的特點是簡明扼要,不事虛禮。根本不理會卜式的言外之意,而是語句如連珠炮,干脆利索地說道:

“安國少季一行覆滅于南越,因此陛下對南用兵,勢在必行。但說到用兵,第一沒有人手,青壯年都在漠北戰場上打光了,連老翁都送上了戰場,于今街頭巷尾,唯見白發蒼蒼的老嫗,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能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你懂的。不知陛下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但第二個問題落在本府這里,為籌措戰事款銀,朝廷已經宣布停止一切民間貿易,一切商務由官府經營。有犯禁者,一律充軍上戰場。”

卜式默不作聲,看著桑弘羊那兩片迅速翕動的嘴唇,聽他說道:“于今道路空曠,商旅絕行。可是貴府公子卻驅趕著一票商號,公然上路,挑釁朝廷威嚴。更離奇的是,貴家公子的商號,還插著面怪異的小旗,叫什麼忠君愛國票號。你走私就是走私,販運就是販運,這跟忠君愛國有個屁關系?你以為打著愛國的旗號,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我桑弘羊不吃你這套!”

卜式板著一張悲憤的臉,一聲不吭。

桑弘羊繼續道:“是我親自下令,拿下的貴公子。按律,貴公子應該充軍送上南越戰場。這豈不正是你孜孜以求的夢想嗎?”

這時候孔僅探身,在桑弘羊的案幾上叩了一下,意思是替卜式說情。

可是桑弘羊不為所動:“律令就是律令,不為任何人所通融。”

孔僅又在桑弘羊的案幾上叩了一下。

桑弘羊猶豫了:“嗯,雖說律令就是律令,但你卜家,是陛下親自彰顯的道德典范,是為萬民的一面旗幟。如果貴公子因罪而充軍,必然是震動朝野的大事。嗯,這樣吧,此事到此終止,你可以拿我的手令,將貴公子帶回家。但有一條,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倘他再敢觸及國法,恐怕天子禦前,你也無可辯白。”

卜式謝過大司農。低下頭,卜式長松一口氣。

無論如何,兒子總算是平安無事了。接下來的工作,相對來說就簡單了——弄死這個桑弘羊,他太傷自己的尊嚴了!

云端浮城

車仗停下,公孫卿急忙上前接駕:“化外野民,恭迎大天子陛下。”

漢武帝“嗯”了一聲,拿眼角仔細地掃視著這個奇異的人。

公孫卿,是那種你無論怎麼猜,也猜不透他年齡的那種人。氣質儒雅,皮膚白嫩,幾綹須髯,根根透肉,飄逸著一種自由散漫之風。此人是世俗仙人中較為低調那一種,因向武帝獻天書而知名。有關黃帝乘龍升天,臣屬揪著天龍的須髯而上,扯斷龍須而紛紛從半空墜下的宏大敘述,就是此人的始創。

漢武帝暗中派人查過公孫卿的來曆,但也沒查出個什麼名堂。問東方朔,也是含含糊糊語焉不詳。總之能夠確認,公孫卿應該是到過瑤池,也和東方朔一樣偷吃過仙果之類,所以形貌才會如此的奇特。

武帝腳趾微動,車前立即有三個人行動起來,接奉天子落仗。

此三人者:身材高大、隆鼻深目的金日磾,少年英雄霍去病的異母弟弟霍光,以及霍去病的兒子霍子侯。霍子侯,不過是個14歲的孩子。

目前漢武帝允許接近他身邊的,就這三個人。

一個正在隱然崛起的,隱秘的、真正的權力中心。

這是公元前111年,漢武帝45歲,正值壯年。

這個年齡的男人,心智已經極為成熟。

如果他不喜歡,誰也欺騙不了他。

但如果他喜歡,那就不好說了。

武帝落車,金日磾與霍光左右攙扶。他轉向公孫卿:“真的看到了?”


公孫卿:“化外野民,親眼所見。”

武帝:“具體是怎麼個情形?”

公孫卿道:“陛下,那一日,化外野民經此而過,忽然聞到一絲絕美的樂聲,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野民恍然之際,忽然悟及。昔年野民游瑤池時,依稀仿佛曾聞聽此律。這是仙樂,必有仙人經過。

“于是野民留神四看,就見西邊天際,煙云滾滾之際,隱現出一座巍峨城池,城中盡皆上古衣冠,往來穿行。仙人所行,或赤足禦風,或座下異獸。偶或見絕美的天女悠然飄逸,漫空里灑下華麗的繁花。野民心里想起了陛下的囑托,就立即誠心默念,希冀于仙人能夠近前一晤,可是仙人卻如風散盡,半空中唯見一條白龍的光影掠過,伴隨著云端古城的遠去,再也不聞仙樂異香。”

漢武大帝愛聽不聽的樣子,失笑道:“公孫卿,你莫非是想學少翁和欒大?這兩個家伙,前一個把帛書喂給牛吃,後一個在泰山腳下客棧躲藏多日,結果俱各被朕識破,枉送

了兩條小命。”

公孫卿搖頭:“陛下,可否允許野民問個問題?”

漢武大帝:“朕允許你。”

公孫卿:“請問陛下,仙人于人世間,可有所求?”

漢武大帝喟然悵望天際,滿臉落寞:“仙人居于天界,不化不生,不朽不滅,與天地同在,與日月同光,于這悲哀的人世複有何求?”

公孫卿道:“陛下,正是這個道理呀。仙人于這塵界,並無所求,是凡人求仙,而非天仙求人。既然是求人,就要表現出來個清寬,心要大,胸要寬,甯可碰錯,不可錯過,野民斗膽請陛下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漢武大帝冷聲道:“理兒是這麼個理兒,但是證據呢?”

公孫卿:“證據?”

“對,”漢武大帝道,“你說此地有仙人出沒,可有證據?”

公孫卿:“野民斗膽請陛下低頭。”

“低頭?”漢武大帝低頭一看,頓時怫然變色。

這仙人留下來的腳印,可真不小!

朕居然就站在仙人足跡的大拇腳趾處,這莫非是個大足仙?

傳旨,命各郡國修葺道路,整治觀宇、名山並神祠,一旦發現仙人蹤跡,不管是大足仙還是小綠人,要立即向朝廷稟報。

犀利如炬

漢武帝坐下來,吩咐道:“把卜式的上書拿過來。”

卜式的上書?霍光臉上現出驚訝之色,看了看金日磾。

金日磾神色不動,只要漢武帝身邊還有第三個人,他就絕不說話。

把說話的機會讓給別人,把犯錯誤的機會,也留給別人。

這位昔年的匈奴小王子,雖是夷狄,卻遠比朝中任何一個人,更明白言多必有失的道理。

14歲的霍子侯卻忍不住叫起來:“陛下,你剛剛上朝理政,怎麼會就知道卜式上了書?”

漢武帝冷笑:“這麼個人,無知無識,心術又不正,文無安邦之才,武無拓邊之能,朕卻賜他良田美女,讓他養尊處優,所為何來?

“不過是因為他,比別的人更明白朕的心思罷了。”

頓了頓,武帝沉聲問道:“他的上書是怎麼說的?”

霍子侯展開一道奏折,回答道:“陛下,卜式的上書,是這麼說的。他請求陛下允許他,獻出全家的良田女眷,讓他和兒子一道赴南越參戰。他要生擒南越丞相呂嘉,執南越王趙建德交由陛下問罪。”

良田女眷?漢武帝皺起眉頭:“卜式的意思,是想再要點田產,再讓朕賞他幾個妙齡女子。不過,他的上書中為什麼偏偏非提到他的兒子?莫非他的兒子,觸犯刑律了?”

“與朕查一查。”漢武帝吩咐霍光,“不要引人注目,查清楚了報給朕就是了。”

“臣領旨,”霍光俯首,然後抬起頭,問,“陛下?”

漢武帝繼續道:“傳朕旨意,賜給卜式關內侯位,賜黃金六百……嗯,六十斤,再給他良田百頃……不,良田十頃。”

艱難時期,錢還是省著點花吧。

“把卜式的上書,昭示天下,讓每個人都看到。還有,讓卜式父子,披紅掛綠,赴列侯之門宣讀他的上書。要在最短時間內,每戶列侯府中都要巡游過。”

霍光失笑,抬眼看看金日磾。

于今在朝在野,被封列侯之家,幾近千人。讓卜式父子一家家走過來,就算是累不死他,也把他的舌頭磨出大泡來。

陛下其實很討厭卜式。

為列侯挖個死亡之坑

十幾天後,漢武大帝登座,問霍光:“卜式巡游列侯的事兒,完成得怎麼樣了?”

霍光奏道:“啟奏陛下,臣聞卜式父子,驅車如飛,如電光石火,一日要疾奔于數十家列侯門前,就連入夜也不休息,挑燈宣讀陛下詔旨。近千家列侯,已于日前宣游完畢。”

“夠快的啊,”漢武帝笑道,“都有幾家列侯響應呀?”

這次霍光不吭聲了,連14歲的霍子侯,都緊緊地把嘴巴抿上。

“怎麼,一戶也沒有嗎?”漢武大帝哈哈大笑起來,“這似乎並不出乎朕之所料呀。”

“對了,”漢武大帝又想起什麼來,問霍光,“卜式兒子的事情,可有結果報來?”

霍光對答:“尚未。”

“嗯,”漢武大帝收斂心神,說道,“朕早就說過的,我們大漢帝國,是講法律的,法律面前,無論是列侯還是布衣,概不容恕。

“傳朕旨意,卜式忠心為國,以其為禦史大夫。

“讓他立即與朕制訂一條新律法,把這些私心作祟,不肯獻出女兒金帛的列侯們,統統裝進去!

“朕要聽到那些列侯妻子女兒們的,徹夜不休繞梁徘徊時的悅耳哭聲。

“朕就是喜歡聽這個!”

這條律法,卜式早就為漢武大帝准備好了。這邊任職的聖旨一到,使者就帶著卜式制訂的新律法回來了。

新律法規定:祭祀之日,列侯須得獻黃金助祭,若成色不足或缺斤短兩者,概以不敬之名問罪。

這條律法,聽起來制訂得容易,但卜式委實是煞費了苦心。就在使者宣旨之後,他避入內室,一個人負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大聲地和自己討論爭辯著:

桑弘羊?這個隱藏在朝廷內部的匈奴奸細,而且他肯定和南越那邊,有不可告人的勾當。為了帝國的千秋萬代,我必須要替天子除掉他。不除掉他,遲早必有後患。

可如何除掉他呢?

告訴陛下他貪賄?

這招不管用!

陛下身邊的臣子,哪個是省油的燈?哪個不公然貪賄?倒是飛將軍李廣不貪賄,知道陛下為何偏偏就不喜歡他,死也不給他封侯了吧?

桑弘羊可不是飛將軍李廣,他絲毫也不會虧待自己。明里暗里,他撈了不知多少。陛下對此心知肚明,只不過還要指望他來籌措龐大的戰爭經費……咦,就說他籌措軍資不力如何?

這招應該會有效果的。

唯一的麻煩的是,要保護陛下江山永固,除掉桑弘羊,就必須先把丞相裝進去,讓他淪為陛下基業的犧牲。

現在的丞相是哪個?

趙周是不是?

趙周,世襲高陵侯。他爹叫趙夷吾,曾任楚郡國太傅,因為不從楚王反叛,被殺掉了。陛下就是看他們一家好欺負,才撿了他來做丞相,無非不過是等這個時候,拿來試刀而已。

就他了。

死亡是那麼的甜美

旬日,丞相趙周下獄。

罪名是:明知列侯所獻黃金數量不足,卻不上報。

同日趙周死于獄中,詔書稱其自殺身亡。

與趙周同日而死者,有列侯106人,罪名都是所獻黃金數量不足或成色不純。這些列侯的妻子女兒及家產,悉數沒官。

京師的獲罪列侯,闔族男丁被戴上重枷,集結于監獄門外。禦史大夫卜式坐著轎杖,帶著兒子趕到,對這些人訓話。

站在台階之上,卜式說:“幾天前,我曾經告誡過你們,天子對你們的征召,是絕對真誠的。大好男兒,志在遠方,建功立業,血染沙場。成者如霍去病,威炳史冊,千古流芳。失者如終軍,如安國少季,縱不能執番君問罪于朝廷,也要在青史留下請纓之名。仰天出門,輕擲頭顱,這樣的人生,這樣的青春,才是你們應該追求的。生而為男,怎麼可以躲伏于祖蔭之下,屈陳于兒女情懷?

“你們,都是有罪之人,罪不可綰!

“但陛下仁慈寬恩,沒有追究你們的彌天大罪,而是寬厚地給了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在沙場之上,重新贏回你們的榮譽與機會。南疆不遠,夜路迢迢。昔年秦始皇打造的郡縣制,讓你們的世界成為一個大囚籠。不,成為了一個大軍營。你們每一個人,都在朝廷登記造冊,從出生那一天,你們就居住在指定的地方,你們是看守,也是囚犯。當你們踏上這條不歸路時,就知道你自打生下來,就已經加入到帝君拓疆的偉大宏業中來。倘如果你們更早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那麼今天在這里,為你們餞行的,不是我而是你們的父兄。但是愚昧蒙住了你們的雙眼,直到現在,陛下的偉大召喚,重新喚回你們與生俱來的使命。

“前方就是戰場,用你們的刀槍,洗盡錦衣玉食花前月下帶給你們的恥辱。就從現在開始,向前,向前,越過高山,涉過長河,帝業在征召,戰場在前方,厮殺是那麼的快意,死亡是那麼的甜美。當你們載譽歸來,你們家族那破敗的門楣,必將重放光彩!”

“假如,你們能活著走到南越的話。”

身後,一個人適時接過話頭。這句話,頓時引發了囚犯們的一片號啕。

卜式惱火地回頭一看,只見大司農桑弘羊不疾不徐地下車,陰腔陽調地冷

笑道:“禦史大夫,你很賣力嘛。”

“哼,盡職而已。”卜式冷冰冰回答道。

桑弘羊走過來,仔細地打量著這支披枷帶鎖的囚徒軍,說了句:“隊伍里,好像差了兩個人呀。”

卜式心里明白,桑弘羊這句話的意思,是暗諷他們卜家父子,也應該站在這支囚徒軍里。但桑弘羊雖然不在權力中心,卻是漢武大帝最為信任的少數幾個重臣。卜式一紙上書,連丞相趙周都能夠下獄殺掉,卻唯獨拿桑弘羊沒辦法。他在心里發恨,臉上卻堆滿了笑容:“大司農,這支囚徒軍,我已經給編排好了,他們出征後的糧銀度支,就有賴大司農了。希望這支軍隊能如天子所願,早日抵達南越,擒獲番王趙建德與呂嘉。”

桑弘羊哈哈大笑:“禦史大夫,你這玩笑開得大了。南越在什麼地方?千里迢迢呀,其間相隔著千山萬水,等到這支囚徒軍一路經行,進入荒僻之地水土不服,跑肚拉稀上吐下瀉,死淨死絕一個不剩之後,南越那邊的戰事,早就他娘的結束了。”

說這番話時,桑弘羊有意提高聲音,讓所有的囚徒都聽清楚。就見那些人面色如土,再度發出瀕死般的號啕。

卜式變了臉色:“大司農,你這話說得可不妥當。我天朝大軍,疾掠如火,不動如山,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只有對陛下懷叵測之心者,才會出言詆毀我天朝大軍。”

桑弘羊回答道:“所以呢,禦史大夫你可要小心了,不要散布那些詆毀聖明天子的言論了,這對你在朝廷中的前程,可不是什麼好事。”

“什麼呀,”卜式氣得鼻孔翻轉,“大司農,那句話明明是你說的。”

“我說什麼了?”桑弘羊茫然地東看西望。

“你說,”卜式怒吼道,“這支該死的囚徒軍,走不到南越就會因為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活活地跑肚拉稀而死掉……”激憤之下,卜式把桑弘羊的話全說完了,才突然醒過神來,驚恐地急忙掩住嘴巴。

“聽聽,”桑弘羊搖頭歎息道,“卜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散布這類詆毀聖朝的言論,大家聽到可不止是一次兩次的了。”

看著慢悠悠踱過來的大胖子東郭咸陽,和精明如利箭的孔僅,卜式滿臉悲憤屈辱,掉頭匆匆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東郭咸陽有些擔心:“老桑,這家伙是個地地道道的小人,你何必要招惹他?”

孔僅卻道:“無妨。昨日陛下任命了石慶為丞相。你們知道,本朝的丞相,向來是挨刀的貨,死得快而慘。但石慶這個人不同,他父親可是萬石君石奮,出了名的大猾頭。早年石家是竇太後的人,可是陛下獲得權力之後,石家人絲毫未受影響。現在石慶做丞相,此後的丞相就不再是替罪羊了。那新的替罪羊是哪一個,大家心情好的話,不妨猜上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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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卜式駛遠的車子,三人相視而笑。

只有他了。

這個欺世盜名的騙子!

新權力中心

桑弘羊、東郭咸陽及孔僅三人,是朝中不可或缺的技術官僚,而且他們極聰明,不爭權不爭名,踏踏實實地做漢武帝的後勤班子。朝廷的重臣走馬燈一樣來來去去,一撥人下獄身死,又一撥新貴當權。只有這三人穩坐于他們固定的位置上,一聲不響地看著。

但與卜式產生權力沖突,這卻標志著新一輪權力爭競的開端。在他們之上,一個隱秘的新權力體系,正在形成。

但目前這個新型的權力中心,結構過于奇特了。

金日磾及霍光父子,這三個人能否完成一次權力的神秘轉移,是極為可疑的。而此時,桑弘羊三人所能做的,只是眼看著這支必然死于途中疾疫的囚徒軍編隊行進。而他們的耳畔,回蕩著的則是南方各州郡囚徒軍的行軍腳步聲。

惡毒的玩笑

入夜,楊仆獨立岸邊,看著一支奇怪的軍隊,向著他所在的戰船方向走來。他忍不住歎息一聲。

這當然是一支囚徒軍,只有剛剛從死牢中放出來的犯人,行軍之時才會如此的疲憊、惶恐與絕望。

楊仆是河南人,從軍一生,征戰無數。他暗中評價朝中諸將,在軍事能力方面,他唯獨欽服李廣,至于衛青及霍去病,在楊仆看來他們打的根本不是陣仗,不過是受天子之命所迫,由側翼軍隊將成熟的勝利拱手相送而已。

事實上,楊仆是漢國的第一個樓船將軍。他認為這是漢武帝對他能力的認可,是對他以水上李廣而自詡的高度認同。

他確實是第二個李廣,甚至比之于李廣要更慘。

李廣畢竟是死于沙場之上,甭管是自殺還是戰死,好歹地方沒死錯。

可自己就悲慘了。

還記得三年前,漢武帝分封有功之將,就當著自己的面啊,把關內的土地全部分封完畢,然後故意問自己:“楊仆,關內的土地已經沒的分了,你就做個關外侯如何?”

陛下這是開的什麼玩笑?

太惡毒了!

我楊仆家在關內,卻要把我分封到關外去。難不成我家世襲的領地上,來讓別人做侯爺不成?

幸虧楊仆當時還算機靈,他奏報道:“陛下,臣之心,不在于封侯,而在于國家的萬世永固。所以臣以為,目前函谷關的地域需要擴充,非唯擴充,不足以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漢武帝頭腦過人,當時就聽明白了:“哈哈哈,楊仆,你玩的好花招,函谷關一擴,你這個關外侯,立即就變成了關內侯。聰明,聰明,朕就喜歡聰明人,好,朕就依你。”

漢武帝嘴上說喜歡,但真心是討厭他。武帝真正喜歡的,或是如安國少季那般的青春美少年,或是如匈奴小王子金日磾那般外形奇特的男人,對這兩類人,武帝有著一種病態的偏愛。他習慣于將簡單的陣仗,擺布得異常複雜,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喜歡的男人,輕而易舉地摘取勝利果子。

在漠北,漢武帝為了讓少年霍去病立下不世功勳,活生生逼死了李廣,還兩次強迫衛青與霍去病移師換將,只為了讓霍去病擊敗匈奴王。

在南越,漢武帝故伎重施,把兩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少年,安國少季和終軍送入虎口。

現在,還是在南越國,漢武帝還想繼續把這個游戲玩下去。

此番有數支囚徒大軍,正向番禺集結。伏波將軍路博德,率桂陽囚徒走湟水,楊仆這邊率豫章囚徒走湞水,還有個歸義侯嚴為,率零陵囚徒走離水。除了這三路水師,陸路上還有兩支軍隊,全部是從牢中放出來的死刑犯人,再加上江淮以南十萬後勤之眾,此次出征的人數,比之于南越國的人口還要多。

而這只是帝國的南部戰役,北部還有十萬之眾,正在殺奔西羌。

無論是西羌還是南越,這麼多的死刑犯人蜂擁而至,當地人嚇也嚇死了。

總之,勝利是必然的。只不過,漢武帝如此排兵布陣,只是想讓路博德這厮獲取勝利榮譽。

那老子就成全你好了。

楊仆憤憤不平地想。

忽悠的最高境界

看著那些七長八短、滿臉驚恐的囚犯們,楊仆作最後的動員訓話。

他說:“可能有人對你們說過,你們非常非常幸運,你們中的許多人是死囚啊,臭爛在牢房里,只等秋後拖到法場,一刀下去,一命嗚呼。可現在你們突然又獲得了一次機會,一次有可能出將入相、徹底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如果你們有誰真的這麼想,那你們就錯了。

“大錯而特錯!

“這樣想的人,會死得很慘,很慘,慘到了無以複加!

“老實說,你們在戰場上根本沒什麼機會。

“就算是你們僥幸沒被敵軍打死,也逃不過死在自己人手中的命運。

“如果你立了功,身邊的人就會因為嫉恨而害死你。一樣的死囚,憑什麼你時來運轉出人頭地?

“或許你們有人聽江湖術士說過,《易》云:二多譽,四多懼,三多功,五多凶。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前面兩句話是說,最貼近權力中心、最靠近天子陛下的文人學士,最容易獲得財物與稱譽。因為你在天子近旁,隨便一篇賦,就能夠讓你撈到盆滿缽滿。但同樣是一個文學之士,卻漂泊在江湖,遠離廟堂,那你就慘了。不管你隨便說句什麼,或是寫點什麼,總會有人嫉恨你的才華,就捕風捉影牽強附會,向天子密告你口出謗言發牢騷。

“後面兩句話,三多功,五多凶,又是什麼意思呢?是說在天子禦前的武將,會平白無故立下許多戰功。而血染沙場的戰將,卻多半落不得個好死。

“何以如此呢?

“這是因為,天子禦前的武將,不需要提著腦殼上戰場,只需要對戰事發表一些虛無縹緲的高論。打贏了,是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打輸了,是前線將士執行力不足,跟人家沒關系。所以他們容易立功。

“而如我這類,處江湖之遠,帶著你們這批該死的囚徒上戰場的武將,卻是動輒得咎,死多活少。如果我帶領你們打贏了,功勞是人家朝臣運籌之功。如果輸了,我就會立即披枷帶鎖,站在你們的行伍中,淪為你們中的一員。

“我楊仆,堂堂的樓船將軍,前程尚且如風中殘燭,搖搖欲墜,你們這些死囚又算得個啥?

“我楊仆是個什麼人呀?

“是決定你們命運的人!

“是主宰你們死活的人!

“是三軍之首,是一師之帥!

“我可以殺掉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不需要理由。”

楊仆誠懇地說著,忽然間厲喝一聲:“那邊那個,就是那個瘦高個,挺大的個男人哭得滿臉是淚,討厭死了。你嚴重影響了本座的心情,這叫擾亂軍心。左右與吾推出,斬訖報來。”

幾名精壯的親兵沖進隊伍,將一個瘦高個、哭成了淚人的死囚拖出來,強迫死囚跪下,長刀輪起,“嗖”的一聲,一顆大好頭顱落地,被親兵順手抄住發髻,展示給死囚行伍看。

死囚們茫然地看著那顆首級,完全無法理解眼前所發生的事兒。好半晌,才聽到“咕咚”一聲,死尸這才栽倒在地。直到這時候,現場才響起一聲巨大的,因恐懼而導致氣流灌入人體氣管的奇怪聲音。

“你們看,本座真的沒有騙你們。”楊仆滿臉真誠,推心置腹地對死囚們說,“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殺掉你們中的任何人,在任何時間里,在任何地點。只要本座喜歡,想殺就殺。”

整個死囚行伍中,響起一片牙齒激烈撞擊聲。

忽然間楊仆轉身,用力狂擊自己的胸膛:“老子就是這麼拽,不服你來打我呀!來呀,你來呀!”

當然沒人敢上前去打他,死囚們都在極度的恐懼中,眼看著他發癲。就見楊仆神色又一變,恢複成最初的頹唐沮喪模樣:“你們聽明白本座的話了嗎?嗯,有沒有哪個聽明白了?”

死囚們害怕楊仆這個煞星再開殺戒,就顫抖著,參差不齊地回答道:“聽明白了。”

“你明白了個屁呀,”楊仆失笑道,“本座的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可能聽明白了?”

“本座要告訴你們的是——”楊仆一個大轉身,跳到了高處,語氣突然轉為與他的外貌極度違和的小清新:

“人生啊,如夢。富貴啊,如煙。那可是說散就散啊。本座醒握殺人劍,醉臥美人膝,與你們相比,宛如生活在九霄云端。可是兄弟們吶,五爻多凶呀,本座不幸統領你們這些王八蛋在外,一條性命,跟你們一樣不過是風中殘燭,說熄滅那可是眨眼工夫呀。這就是本座要告訴你們的,前方戰場,不僅是你們不會有絲毫的機會,本座也他娘的一樣啊!或許三天,或者五日,南越國那破敗的城池之下,就橫臥著本座和你們一樣冰冷的尸體。

“所有的人,所有出征的人,無論是本座還是你們這些王八蛋,都不會再有機會。

“永遠不會有!”

講到這里,楊仆停下來,心滿意足地舔著嘴唇,欣賞著死囚軍的反應。

死囚組成的軍隊,原本就沒有什麼斗志。此番聽楊仆這番“戰前動員”,所有人的內心,幾乎是徹底崩潰的。似乎還嫌現在的場景不夠悲慘,楊仆又添上幾句:

“就跟你們說句良心話吧。本座的性命,雖然是懸于一線,可好歹還有你們替本座墊底。本座心情不爽時,宰殺你們幾只,聊勝于無吧。所以本座雖然心寒如冰,可活著多少還有點奔頭。可你們呢?

“你們生如草,死如狗,活著有什麼勁呀。

“大家說,是不是?”

楊仆這番話說出來,死囚行伍中,頓時爆發出一片失控的號啕聲。

突然之間楊仆一聲大喝:“回答本座,你們苟活至今,到底有什麼意思?”

他這一聲,嗓門極大,震懾了當場,讓號啕聲頓時低沉下去。

就在這低沉的啜泣中,楊仆不疾不徐,繼續說道:“好吧,讓本座來告訴你,你們生之意義吧!”

他的語調變得低沉,帶有一種中年男子特有的磁性,如泣如訴,字字清晰,讓人想不聽清楚都難:

“曾有一個旅人,獨自行走在沙漠之上。忽然間,前方出來一只老虎,向他撲了過來。旅人急忙掉頭逃走,卻發現後方正有幾匹狼,銜尾追來。驚恐之際,旅人突然看到路邊有口井,急忙縱身跳入,不承想,井底卻盤著一條斑斕毒蛇,正仰起蛇頭,張開毒牙,向他噬來。幸虧這旅人倉促之下,順手抄住了井壁上的一根藤條,懸于井壁,才沒有落入蛇口。

“就這樣,旅人膽戰心驚地懸于井壁,上有虎狼,下有毒蛇,正無辦法可想之際,耳邊忽然聽到有咯啦咯啦的齧咬聲。旅人定睛一看,卻見井壁上有只老鼠,正在齧咬著那根細弱的藤條。一旦藤條被咬斷,這旅人的生命之程,也就宣告結束。

“絕望之際,旅人忽然看到藤條邊上,有一滴夜晚寒冷時凝結的露珠。于是旅人閉上眼睛,伸出舌頭,舔舐起露珠。

“啊,多麼甘冽、清新的露珠啊。

“旅人醉倒在他生命的酣飲之中。”

講完這個故事,楊仆的聲音突兀提高,變得尖利高亢:

“我們所有人,正如這個旅人,一生的行程之中,充滿了的是死亡與苦難。虎狼是疾病與災厄,毒蛇是人世之冷漠。我們所有的旅人,都逃不過這些苦難的追逐。但在生命逝去之前,盡情地品味那一滴甜美的露珠,是你我所唯一能夠做到的事兒。我楊仆的露珠,在縱橫沙場,封侯拜將。而你們,你們這些該死的王八蛋,告訴我,你們的露珠在哪里?

“在哪里?”

手指遠方,楊仆以激昂的聲音,高喊道:

“你們生命的露珠,就在南越國的國都里,就在南越國後宮那些如花朵般鮮嫩美麗的宮女身上,就在南越國國君累積搜刮的金銀珠寶上!所有的人,你或我們,都是要死的,死于囚牢也是死,死于南越國宮中那嬌美的宮女身體之上,也是個死。是臨死之前舔舐一下這甘美的露珠,還是死于本座那冰冷乏味的鋼刀之下,請你們選擇吧!”

“選擇露珠!”

“選擇宮女!”

所有的死囚眼神突然變得狂熱,齊聲嘶吼起來。

“好!”楊仆回答道,“那就隨本座出發吧,本座保證,你們每個人的最後生命享受,都將獲得滿足!”

水上李廣

楊仆的囚徒軍推至南越國石門。

就是在這里,漢國勇士韓千秋,及他率領的兩千正規軍,被南越國軍隊悉數全殲。

聞知漢國成年男子已經死光,漢國派來了一支囚徒軍。南越國守軍連連搖頭。


有沒有搞錯?

他們絲毫也不懷疑,又一次殲滅戰開始了,從監獄里臨時釋放出的死囚,能有幾多戰斗力?怕是漢國的天子,拿這南越國當死刑場了,居然派了死囚前來,讓南越國的軍人試刀。

可萬萬沒想到,臨至接仗,就見漢國那面的死囚,一個個恍若瘋癲,嘴里大喊著“你是我的露珠”,“你是我的宮女”等奇怪口號,性命根本不要,只顧拎刀子撲上來狂砍。南越國幾曾見過這種瘋子軍隊?頓時陣腳大亂,被楊仆輕易奪取了石門。

占據石門,南越國的國都番禺,就近在咫尺了。

楊仆喝令部隊紮營,等待命令。他自己只率了一小支精銳部隊,溯湞(zhēn)水而上。行不多久,清晰聽見前方鼓樂之聲傳來,就見水面上一艘艘戰船順流而下。看不到船上的士兵,反倒能清楚地看到正在甲板上翩躚起舞的樂女。

“真你娘的會享受!”楊仆心里嘀咕一聲,命士兵通報。

這支載歌載舞而來的船隊,當然是大漢帝國伏波將軍路博德。此時他躊躇滿志,正在船上飲酒作樂。見到楊仆,頓時放聲大笑:“哈哈哈,他媽的老楊,又是你那套旅人呀老鼠呀露珠是不是?要不然,你的行軍速度怎麼會這麼快。”

楊仆悶聲道:“只要這招還管用,老子就不打算用新招。”

路博德:“哈哈哈,要說忽悠別人去死的高手,本朝非你莫屬呀。哈哈哈。”

路博德笑得如此開心,那是因為他苦熬了一輩子,終于時來運轉了。

他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個伏波將軍,但此前,也和楊仆一樣,在漠北戰役中負責替霍去病打側翼。霍去病一戰功成,彪炳千秋,他路博德卻什麼也沒撈到。

但這次,路博德的機會來了。

一切跡象都表明,漢武帝分明有心把南越之功,禦賜給他路博德。楊仆忽悠死囚是高手,但很不幸。在漢武帝的作戰盤子里,楊仆只是為路博德建功立業的一枚棋子。兩人同為帝國的水師大將,路博德是伏波將軍而楊仆是樓船將軍,楊仆負

責賣命而路博德負責建功。所以路博德才會心花怒放,而楊仆則是滿臉的怒氣。

兩人之間的關系,屬于典型式的軍人關系,既相互敬重,又相互鄙視。彼此托以性命,但又有忍不住在對方背後猛插一刀的強烈欲望。

此時的路博德,就有了忍不住插老伙計一刀的沖動。

說插就插!

路博德哈哈大笑道:“老楊啊,你是不是又犯了擅作主張,孤軍深入的老毛病啊?這個打仗呢,是有規律的,這規律就是要聽從英明神武的陛下指揮,有節奏按順序,一步步地來。畢竟上戰場又不是進洞房,你說干嗎猴急成這模樣?哈哈哈。”

語帶雙關,諷刺挖苦,路博德狠狠地暗示了楊仆悲慘的命運。他就是個為別人立功墊底的貨,何必這樣行色匆匆呢?

可不承想,楊仆此來,也是為了插路博德心窩一刀。要不然他何必勞師遠頓,辛苦前來呢?就見他臉色憂忡地說:“老路,聽說你跟霍去病將軍關系不賴呀。”

“還行,”路博德道:“想那小毛孩子霍去病,如果當時不是老子替他……總之,霍將軍蓋世英名,匈奴聞之而遠遁,本朝得此良將,實見陛下聖明呀。”

“是呀是呀,”楊仆接道,“霍將軍英雄祚短,陛下不勝惋惜,聽人說天子已召霍將軍的異母弟弟霍光,以及霍將軍的兒子霍子侯入朝,恩寵有加呀。”

路博德聽懂了楊仆的暗示,頓時怫然變色,半晌才道:“霍氏滿門忠義,天子慧眼有加,實乃你我統兵之人的福分呀。”

“是呀是呀,”楊仆欣賞著路博德痛苦的表情,索性把這一刀子捅瓷實點,“要不要你我聯名上書,請霍光與霍子侯出征,統領你我?我敢說,若聞霍家英雄之名,南越國宵小,必然是灰飛煙滅。”

“老楊你……”路博德難堪地道,“我看老楊你是太過于多情了,以天子的聖明,這場仗到底應該怎麼打,似乎不勞你操這麼多的心。”

楊仆笑道:“話雖如此,但老路你知道我的暴脾氣。你我統帥的都是天殺的死囚,煽動起他們的死志容易,可如果再讓我如此前一樣,消消停停地等下去,我是擔心遲則生變呀。”

路博德冷冰冰地道:“我想陛下不會喜歡聽這個。戰場上的一切,必須要完全符合陛下的主觀臆想。如果不符合,你我的腦殼就危險了。”

楊仆道:“我是想啊,聖天子高居廟堂,肯定也是期望著一場勝利吧?肯定是這樣,尤其是安國少季覆滅之後,這場勝利,完全符合陛下預期的勝利,應該不會讓天子不滿。”

路博德大駭:“老楊你想干什麼?你忘了飛將軍李廣是怎麼死的了嗎?哼,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李廣,以及他兒子李敢、堂弟李蔡之死,還遠不足以贖補他們為上天帶來的怨怒。上天的不測之威,還將以雷霆般的激烈,落在李家第三代人李陵的身上。你不信,那就走著瞧吧!”

楊仆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我不過是一個危路之中的旅人,前有狼,後有虎,懸于孤壁,井下是擇人欲噬的毒蛇,維系我搖搖欲墜的細弱藤條,隨時都會被老鼠咬斷。這時候的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品嘗一下唇邊那滴甘露。”

路博德驚訝地望著楊仆:“老楊,你鬼迷心竅了?你忽悠人忽悠到了瘋魔入心,連自己都忽悠進去了?我可告訴你楊仆,這一步你如果敢于邁出,你就是下一個李廣!”

楊仆:“悲哀生命中唯一的一滴甘露,沒人能夠阻止我品嘗。”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來離開。

路博德向前追了兩步,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張嘴欲呼,卻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瘋人的戰爭

年輕的南越國王趙建德站在城樓上,旁邊立著年邁衰朽的丞相呂嘉。

他們懷著悲涼的心情,看著兩路漢軍在城下紮寨。

趙建德問呂嘉:“老丞相,你確認這些漢軍,全都是死囚犯?”

呂嘉道:“沒錯,老夫的情報准確無誤,漢帝劉徹昏庸,好大喜功,窮兵黷武,連年在漠北用兵。國中成年男丁已經悉數死盡。此時西羌又亂,劉徹發十萬囚徒赴西羌。而來攻打我們南越的,也全都是江淮地帶的死囚。只要我們招降對方,承諾給他們軍功女子金帛,這些死囚就會立即反叛。”

趙建德搖頭:“老丞相,你說的那些,對正常人類或許會有效果吧?怎麼我瞧著這些死囚漢軍……好像不是正常人呢?”

呂嘉失笑道:“漢軍雖然是死囚,可他們也是人,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睛,也有喜怒哀樂悲歡憂愁,刀子紮進他們身上,他們也會感覺到疼痛。他們怎麼就不正常了?”

趙建德拿手一指城樓下方:“老丞相,你自己看嘛。”

呂嘉揉著老花眼,定睛細看,頓時毛骨悚然。

只見城樓下方,一支衣衫不整的漢軍沖了出來,他們個個狀若瘋癲,一手執火把,一手執鋼刀,唇邊噴著白沫,嘶喊著奇怪的口號:把露珠和宮女,給老子還回來!嘶喊聲中,這些漢軍向著城牆狂奔而來。南越守軍立即放箭,可恐怖的是,箭翎射在這些漢軍身上,竟然是恍若無覺,就見這些身插搖搖晃晃翎箭的漢軍,沖到城樓之前,攀爬而上。上面的滾木礌石砸下,趙建德和呂嘉看得清楚,有些漢軍已經被砸得全無人形,理論上來說早就斷氣了。可這些死尸般的怪物,竟然冒著流矢爬了上來,甫一登城,就立即拋擲火把焚城。

呂嘉看得心膽俱裂,呻吟了一聲:“這樣不對,這樣是錯誤的。戰爭,是人類的事情,他們漢國怎麼可以把這些怪東西弄到戰場上來?”

沒辦法,玩不過這伙瘋子。

那就趕緊逃吧。

南越小國炸了,國主趙建德和呂嘉渡海而走,被撇下的軍隊發足向著漢軍路博德大營狂奔,乞求投降。後面追殺著雙眼血紅的楊仆軍。

路博德手忙腳亂,一邊接受南越軍的投降,一邊派出士兵順海路追殺趙建德與呂嘉。

按說這船一入海,海天茫茫的,想追上根本不可能。可是南越國的郎官都稽,勇敢地做了南越奸,帶了漢軍去抓自己的前主公。有他帶路,不消一時三刻,就追上了趙建德的大船。

士兵沖上船。漢軍校尉司馬蘇弘撲過去,死死地按住趙建德,大喊大叫:“我抓住了趙建德,老子要封侯了,封侯了!”

帶路的南越郎官都稽,見狀學了蘇弘的樣,也沖過去按住老頭呂嘉:“我抓住呂嘉了,呂嘉是我抓住的,我也要封侯。”

封封封,漢武大帝在軍功封賞上,是毫不吝嗇的。

路博德再行加封,楊仆封為將梁侯,抓獲趙建德的蘇弘封為海常侯,抓獲呂嘉的前南越郎官都稽,封為臨蔡侯。

此外,南越國還有四名降將,也統統封為侯。

好像是皆大歡喜的樣子。

但對楊仆的罪行指控,很快也到達了。

謝你娘的恩

漢武帝的詔書上,楊仆被指為五大罪。

其罪一,將降兵視為戰俘,砍死人頭冒充斬獲首級。

其罪二,南越國在戰事中獲得了東越國的支援,這是楊仆的失誤。

其罪三,楊仆曾私離軍營,回家鄉炫耀。

其罪四,楊仆眷戀嬌妻美妾,以軍營生活為苦。

其罪五,朕曾經問你蜀地的市場價格,你回答不知,但其實你知道,故意不告訴朕。

在詔書最後,漢武帝充滿溫情地質問道:“楊仆,你犯下如此彌天大罪,朕追究了你沒有?”

“沒有追究!”

“朕為何不追究你?

“還不是看你愚昧無知,如果追究了你的罪錯,你的家人就會流亡街頭,拍賣于官市。朕之心,真的很不忍。

“如此重罪,而朕既往不咎,楊仆,你當何以自處?

“還不趕快叩謝天恩,帶著那些和你沒什麼區別的死囚犯,去把嫌命長的東越國給朕平了。”

諸如此類。

當時楊仆蹲在軍營門口,把這份詔書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他小聲地嘀咕了一句:“陛下,你的心眼,比蚊子屁眼還他娘小。”

幸運大帝

公元前111年,是漢武大帝的幸運年。

在漢國國力疲憊的情形下,路博德和楊仆所率的死囚軍,竟然兵不血刃,輕而易舉地打破了南越國。夜郎國聞之,駭得魂飛膽裂,立即遣使入朝,表態臣服。從此夜郎自大成為曆史,漢國對夜郎國進行了全面接管,改設為郡縣制。

下一個,東越國。

說起那東越國,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無盡的辛酸。

南越國東越國,名字中都有個越字。那是因為這兩個小國,都是春秋年間越國的延續,是臥薪嘗膽的勾踐的後人。

戰國年間,具體的時間是公元前334年

,趙王勾踐的六世孫子無疆,忽然感覺到生之無趣,就率師伐楚。可當時楚國正值頂峰時期,楚威王是天下的霸主。就見楚威王翻手一巴掌,“啪唧”一聲,越國國君無疆連同小小的越國,就都被拍死了。

越國滅亡,勾踐的一支族人渡海而逃,一口氣逃到了現在的廣東和福建,與當地閩人合流。久而久之,廣東這邊就建立了一個南越國,而福建那邊則建立了一個東越國。

所以這個東越國,又稱閩越國,國家雖小,卻最不省心。漢武帝即位之初,就鬧騰個不休,四處征討,攻打一個更不起眼的小國東甌國。武帝下令討之,東甌國趁機要求移民,舉國搬到了江淮居住,東甌國就此消失。

然後東越國又來攻打南越國,當時的大行令王恢,奉命趕來彈壓。東越國國君郢,就派弟弟餘善迎戰王恢。

行軍途中,餘善和眾人商量說:“不是我對王兄不敬,我這個哥哥確實神經得厲害。你看咱們這個國家如此之小,卻非要招惹強大的漢國,這豈不是作死?諸位,要不咱們大家宰了我哥哥,由我來做國王吧,我將向他們奉獻你們期待已久的和平。”

于是東越國軍隊返回,拿小鐵矛“撲哧”一聲,捅死了國君郢,然後向大行令王恢請降。

此後漢武帝傳旨,立餘善為東越王。等到南越國殺死太後及漢國使臣安國少季,公開與漢國進入戰爭狀態時,就聯絡東越國一道對抗漢國。東越國君餘善大喜,就率水師前往。但這支隊伍卻在海邊停了下來,想坐觀漢國與南越國的爭斗,于中取利。

可不幸的是,楊仆對死囚軍士們的忽悠大法用力過度,摧枯拉朽地滅亡了南越國。

南越國亡,東越國已經是形只影單,沒幾天活頭了。這時候國君餘善突然發癲,他給自己刻了枚印,意思是說他才是天下之主,這邊的漢武帝劉徹不作數。于是楊仆就趁自己的囚徒軍癲狂勁的節骨眼,向漢武帝請求消滅東越國。

但漢武帝這個人,皇帝做得久了,過于隨心所欲,久而久之不再拿自己當個人,而是當成神。神性人格的特點,就是一切以自己的主觀臆測為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如果自己的臆測不准,那就是現實錯了。這種思維對于戰爭的理解,就認為戰事成敗,一概由自己來決定。自己想贏就贏,想怎麼贏就怎麼贏,想讓誰贏就讓誰贏。

事實上,漢帝國差不多在這場漫長的戰爭中,被活活拖死了。而漢國之所以被拖得這麼慘,漢武帝的努力比匈奴人或是南越國東越國更給力。為了滿足漢武大帝想讓誰贏就讓誰贏,想怎麼贏就得怎麼贏的多重戰略目標,漢帝國支付了極為慘烈的人力資源成本。打到最後舉國死囚犯被推上戰場,就是漢武帝過于任性的結果。

當時,漢武大帝惱恨楊仆的自作主張,不允許楊仆再建功業,制止他對東越國用兵。等到東越國這邊越鬧越凶,這才慢條斯理地下詔斥責楊仆五罪,責令其伐東越國以贖罪。漢武帝的真實目的,是想等楊仆的鋒銳過去,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後,把楊仆和他的死囚軍,一道坑死在戰場上。

果不其然,楊仆在軍卒的癲狂勁過後,再度征戰,其部下就紛紛受挫,被東越國打得灰頭土臉。但此時,東越國再度與漢國對抗,其國內的政治格局呈現出與郢王攻伐南越國時同樣的模式,于是內亂再次發生,東越人殺死惹禍招災的餘善,向漢武帝請求投降。

漢武帝下令,東越國舉國搬家,統統搬到江淮之地居住。畢竟這個小國人口數量不多,正好用來填補漢國連年戰爭帶來的人口損失。

南方塵埃落定,禦史大夫卜式分析判斷,負責為戰事籌措糧錢的大司農桑弘羊,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于是卜式上書,想要一舉端掉桑弘羊技術官僚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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