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除巨閹魏忠賢 第五章 阜城挽歌1



魏忠賢聽得頭冒冷汗,渾身發抖,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冤枉、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老奴不能事新君,只能隨先帝地下去了!……”

皇帝賜宴的消息,傳到魏忠賢府邸時,多日死寂的魏府,宛如投入一塊巨石一樣,又激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漣漪。崇禎親賜的“功德巍巍”燙金橫匾,已被高高地掛上門楣,兩旁藍色琉璃瓦的大門樓,在陽光照耀下發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大門口的朱漆銅環下,又恢複車水馬龍。

最為興奮和活躍的還是那位年輕的侄媳婦,她雖然也出身于官宦人家,但因長時間隨同父親戍守邊關,進京嫁給魏良卿為妾,也僅僅一年有余,加之不久便懷孕生子,尚沒有機會進宮、沒有吃過宮宴,當然就更沒有見過皇帝了,昨晚一聽說皇上要親自設宴邀請魏氏整個家族,她高興得一夜都沒有睡好,今晨天還不亮,她就又爬起來,翻找挑選衣服、梳洗打扮。

和自己的媳婦相反,魏良卿雖說也是一宿沒睡好,但他不是高興,而是擔心。

當他帶著惺忪的睡眼,滿臉愁云地來到魏忠賢的客廳時,魏忠賢已經端坐在楠木椅子上,冷靜的面容顯然在掩蓋內心的焦慮,他見魏良卿進來,劈頭便問:“良卿,皇上賜宴,非同尋常,你是如何看待?”魏良卿在叔父面前,沒有任何掩飾,他連連搖頭,道出了自己的擔心:“就怕是鴻門宴啊!”“鴻門宴還不至于,杯酒釋兵權倒有可能。”魏忠賢話剛出口,又皺著眉頭自我否定,因為魏良卿的擔心,正是自己的擔心。他停頓了許久,方疑惑地說道:“如若懲治,怎麼會屢壓奏表,賞賜照舊?如若恩寵,又怎麼會笑納美女卻打入冷宮?這次的媚香事件,也出乎我的意料。事情敗露,對杜勳並沒有嚴厲的懲戒,相反還把那位穆姓的紫衣女子納為貴人。你說,皇上到底是真的不好色,還是做給大臣們看的?若是真的認為女色誤國,那為什麼不懲治杜勳、不懲治那紫衣女子、不懲治我們,相反還要賜宴我們整個魏氏家族呢?唉,老夫伴君二十余年,這是第一遭猜不准、摸不透!”面對魏忠賢這自言自語似的詢問,魏良卿正不知如何回答時,魏希孔興沖沖來到大廳。

魏良卿迫不及待地說:“希孔來了,聽聽他的!”魏希孔跪拜起身後,興奮地掃視了一眼眾人,得意洋洋地說:“據錦衣衛偵知稟報,皇上此次是遵照先皇遺旨,對魏公公要委以重任。賜宴乾清宮,是最高規格,場面極為隆重!”一聽這話,大廳裏頓時活躍了起來,魏忠賢也一掃剛才的陰霾,開懷大笑:“這崇禎小兒終于領悟了,大明王朝離不開我魏氏家族,若離開我們,這大明誰能支撐?來人,傳我口諭,我魏氏家族凡前往宮廷赴宴者,無論男女長幼均要衣裝整肅、儀表堂堂,讓這個新皇上好好看看我魏氏家族的風采!”乾清宮內的宮廷盛宴,果然非比尋常,隆重排場又大。魏氏親眷早早便來到宮內,他們濟濟一堂,熙熙攘攘,人人臉上都掛著抑制不住的喜悅和自豪。

宮女和太監們也都精心打扮,穿起節日的盛裝,來往穿梭地服侍著。

沒等多久,崇禎便在王承恩等人的簇擁下,從內宮走出。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魏忠賢及其家眷連忙跪伏在地,高聲唱頌,“老奴祝萬歲爺龍體萬安!”崇禎微笑著走向龍倚坐下,和顏悅色:“愛卿平身,不必拘禮,眾親眷快請入席!”“皇上賜宴老奴親族,聚集一堂,浩蕩皇恩,令老奴受寵若驚!”魏忠賢說著起身遞過家族名單。

王承恩接過名單高聲唱頌:“今日赴天子聖宴者計有:甯國公魏良卿,東平侯魏志德,東安侯魏良棟,錦衣衛大都督魏希孔、都督魏希孟、魏希堯、魏希舜……”隨著王承恩的唱頌,被點到者均一一恭身站起,叩謝隆恩。

崇禎走下龍座,異常親切地用目光掃視一周後,熱情贊譽:“魏氏親族,一門五侯,大明股肱,蓋世絕倫!真是功德巍巍,功德巍巍啊!”“皇上嘉譽,老奴理應效盡犬馬之勞!”魏忠賢趨步上前,一臉媚笑。

崇禎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魏忠賢後,拿過王承恩手中的名單,粗略地瀏覽一下後,突然故作驚訝地問:“甯錦大捷中,因功受賞、授銜少子少保和少子少師的兩位親眷,怎麼沒來呀?”魏忠賢聽此,心中陡地一驚,但隨即便以謙虛地口吻掩蓋道:“實是怕驚擾皇上,當入另席。”“如此名門英豪,怎能另居別席?再說,朕也一直想領略一下這兩位殊死拚殺、屢建奇功的英雄風采!”崇禎說著不待魏忠賢回答,便大聲吩咐:“宣少子少保、少子少師進殿!”王承恩一聽皇上降旨,便連忙高聲覆頌:“聖旨宣少子少保、少子少師進殿!”所謂少子少保、少子少師,均為輔導皇太子的老師,它們與少子大傅一起被稱作宮廷三少。是對朝中大臣的格外恩寵,多是因建有奇功偉業而獲得賞賜的。

魏忠賢見事已如此,雖說著急,卻也無可奈何。過了一會兒,魏良卿領著一個七歲的頑童魏鵬程緩緩走進。

魏良卿跪拜:“卑職叩拜皇上!”少子少保是朝中大臣極受人尊重的官街,崇禎疑惑地望著魏良卿身邊的孩子,故作驚詫道:“他是誰?他就是少子少保?”魏良卿惶恐地連忙再跪叩首:“他就是犬子魏鵬程。”崇禎冷冷地問:“今年幾歲啦?”魏良卿低聲呢喃:“七歲。”魏忠賢見狀,連忙過來拉起魏鵬程:“鵬程快給皇上磕頭請安。”魏鵬程從小嬌生慣養,稚氣驕橫:“干嘛我要給他磕頭?在府上都是別人給大爺我磕頭請安。”“放肆!”魏忠賢厲聲斥責,連忙用力拉著魏鵬程跪下,“老奴攜侄孫少子少保魏鵬程給皇上請安。”崇禎擺手一笑:“退下吧。”魏良卿松了口氣,剛欲引領魏鵬程退下,但誰知崇禎又追了一句:“那位少子少師呢?”“這少子少師……”這次不僅魏良卿,連魏忠賢也變得更加慌亂了,他呆愣好久,方回道:“萬歲爺還是不必見了吧?”“為什麼?”“酒菜都已經上來半天了,涼了會傷了萬歲爺的胃口。”“不妨。”崇禎固執地堅持:“難得有這樣與你們家族聚會的機會,像少子少師這等重要人物,朕怎能不見?王承恩宣少子少師進殿。”王承恩大聲覆誦:“聖旨宣少子少師進殿!”此時,魏良卿聞言已兩腿篩糠、臉色慘白,他緊張地看著魏忠賢,用目光請示。

一向沉穩老辣的魏忠賢,一時競也下知所措。

王承恩偏偏又接二連三地高聲唱道:“聖旨宣少子少師進殿!”、“聖旨宣少子少師進殿!”聖旨大如天。魏良卿見魏忠賢沒什麼反應,只得硬著頭皮,無奈地走出。少頃,魏良卿的那位如夫人懷抱嬰兒隨之走進,這位年輕的如夫人,仗著有幾分姿色,加之魏忠賢的寵愛,在府內甚受嬌寵。今天又能有如此機遇,得在咫尺之距一睹皇上的龍顏,她十分興奮。根本沒注意魏忠賢的緊張和眼色,而是扭動腰肢,逕自大搖大擺地走到崇禎的跟前,跪拜道:“賤妾攜犬子魏鵬翼叩見皇上!”“你是何人?”崇禎詫異地望著魏良卿的如夫人:“朕宣的是少子少師,你來何干?”這位如夫人舉了舉懷中的嬰兒:“犬子魏鵬翼即是少子少師。”“什麼?這個繈褓中的嬰兒?”崇禎盡管早就得知情報,心中有所准備,但真的見到堂堂的少子少師竟是一個繈褓嬰兒時,仍是大吃一驚!

魏忠賢見此,連忙趨步上前:“他就是老奴的二侄孫,少子少師魏鵬翼!”崇禎瞼似一塊生鐵:“人呢?多大啦?”“正在賤妾懷中安睡,尚不滿三月。”魏良卿如夫人指指繈褓中的嬰兒。

“尚不滿三個月?”崇禎倏地站起,直氣得全身震怒,手指著這兩個孩子,厲聲道:“這就是甯錦大捷殊死拚殺、屢建奇功的英雄義士?魏忠賢,你將功勳卓著的袁崇煥削職罷官,卻把功勞授給了如此繈褓中的嬰兒,你將朝綱法紀置于何處?將大明天子置于何處?你等豈不是將這大明江山視同兒戲,玩乎于你魏家的股掌之中嗎?”剛才還亂哄哄、喜氣洋洋的宴會廳,頓時像急速冷凍一樣,一個個都僵在了那裏,不知所措。而崇禎則聲色俱厲,語音顫抖,最後直氣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整個大廳嘩啦啦地一陣脆響。

此刻,侄媳婦也不敢再賣弄風騷,直想抱著孩子悄悄地溜出宴會廳,可誰知“哇”地一聲,懷中嬰兒竟驚得大哭起來。

侄媳婦抬頭見崇禎滿瞼怒氣,嚇得連忙跪倒在地,渾身抖顫起來。

自從賜宴風波傳出後,整個朝堂頓時為之沸騰,參奏彈劾魏忠賢的疏文一天多似一天地飛向崇禎的龍案。這裏,不僅過去因遭受魏忠賢打擊迫害而關押、流放或冤死的正直人士,一齊將矛頭指向了魏忠賢;就連他們閹黨內部,那些追隨附逆魏忠賢逢迎拍馬的猢猻們,眼見大樹將傾,也均紛紛倒戈,或是想洗清自己,或是欲斷臂脫身,或是為戴罪立功。至于長朋受魏忠賢欺壓迫害、不共戴天的東林黨人,當然更是猶如狂潮一樣湧向魏客閹黨,其中一馬當先者,即是首輔韓壙。

大明王朝建國之初,為加強中央集權,廢除了宰相一職,而設有華蓋殿、謹身殿、武英毆、文華殿、義淵閣及東閣大學士,為皇帝的政務顧問。後來這些大學士入閣機務,為內閣長官,成為明代的政務中心,事實上握有宰相的重位,其中首席大學士便被尊為首輔,次席的被稱為次輔。自明嘉靖、隆慶、萬曆三朝以後,首輔權位日隆,主持大政。

熹宗朝首輔、次輔的任免,因都操縱在魏忠賢的手心,他們一切都俯首貼耳,仰視魏客二人的鼻息,不敢有一點作為。而韓壙這位首輔則不然,他不僅剛正不阿,自從被打入東林黨圈內而慘遭迫害後,便發誓與魏客閹黨誓個兩立,以鏟除閹黨為己任。有這樣的首輔大臣統率,滿朝上下的倒魏浪潮,自是一浪高過一浪。先是對劣跡昭著的崔呈秀開刀,繼而很快便將炮火集中在了魏忠賢和客氏這對禍國殃民的狗男女身上。

面對潮水般的彈劾,魏忠賢也變得色厲內荏,大為惶恐。他後悔自己錯過時機,對崇禎優柔寡斷、舉棋不定,沒能趁崇禎未穩時,發起宮廷政變,以致使崇禎利用韜晦之策站穩了腳跟,而如今大臣們投靠新帝和閹黨紛紛倒戈,使他感到如不及時制止,則將大勢已去。

可他不願意看到幾十年建築的霸權偉業,就這樣頃刻崩塌。那不是跺跺腳就使整個大明王朝為之顫動的廠臣魏忠賢,也不是奉聖大人為之引以為傲的魏忠賢;這不是魏忠賢的性格,也有愧于九千九百歲的雅號!為此,魏忠賢決定找小皇帝崇禎,憑自己的巧舌詭辯,進行最後一搏!

此次約見的地點,仍在乾清宮內。可誰知氣勢洶洶的魂忠賢剛一進殿,還未及議事,便聽得首輔韓壙等人在咚咚擊鼓。

崇禎煞有介事地扭頭詢問:“殿外何事?”王承恩也煞有介事地躬身回覆:“韓壙等一班大臣,說有緊急要事啟奏皇上。”“宣他們進來。”文武官員韓壙等急步入殿,跪拜。

崇禎又煞有介事地掃視了一遍:“朕今門約請廠臣魏忠賢,與之有關的公事可奏對,其余都改日再議。”“啟奏陛下,臣等正是為魏忠賢而來!”韓壙懷抱象牙笏走上一步,奏曰:“臣再上疏《閹黨魏忠賢十罪書》!”魏忠賢一聽,立即反駁:“啟稟萬歲爺:《十罪書》謊言連篇,件件捏造!臣乞請皇上明察是非,分辨黑白,以誣告罪反坐!”崇禎聽後,目光炯炯地逼視著魏忠賢:“內容尚未公布,你怎知誣告?”“老奴早有耳聞,朝內爭抄內木,流言廣散!”崇禎皇帝的當頭一擊,並沒有使魏忠賢慌亂,早有准備的這位巨閹一掃前些時的隱忍恭順,而瘋狂得無所顧忌:“老奴侍奉先帝,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聖上若是聽信他們胡言亂語,就把老奴殺了吧!讓文武百官看看死心踏地效命先皇的下場!”“放肆!”崇禎也早就料到他會搬出皇兄熹宗來壓自己,他不待魏忠賢余音落地,便厲聲斥責。他一邊拍著龍案,一邊拿起《十罪書》道:“千秋功罪,朕自有決斷!凡事皆有公論,內侍王承恩當朝誦讀。”“遵旨!”王承恩應聲上前,接過《十罪書》。

魏忠賢聞言目瞪口呆,他抬眼環顧,只見武裝內侍不知何時已悄然布滿四周。

王承恩斜睨了一眼魏忠賢後,高聲朗朗頌讀:“廠臣魏忠賢十罪書:一曰期君。凡封章奏疏必先為廠臣歌功頌德,儼然與先帝並立;二曰蔑後。操刀禁苑之中,外脅群臣,內逼宮閹;三曰篡權。太祖垂訓,宦官不得干預朝政,忠賢一手遮天,六部大權,邊腹重地,錢谷衙門,皆置心腹……”魏忠賢剛來時的氣勢洶洶,此刻已一掃而光。他開始還強裝硬挺,但到後來直聽得他頭冒冷汗,渾身發抖,不由得雙腿一軟,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冤任,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老奴不能事新君,只能隨無帝地下去了!”魏忠賢邊哭邊環視左右,但朝中群臣均投以輕蔑的目光。魏忠賢見此,知一切均無法挽回,便抹著老淚道:“老奴犬勞先帝,落下一身病痛,不能供職,乞請萬歲爺恩准辭職回鄉!”崇禎看著魏忠賢的狼狽樣,心中有種壓抑不住的喜悅。原本崇禎對能否鏟除魏忠賢這個一手遮天的巨閹是心存疑慮的,准確點說,是有所恐懼的。如今見這個前無古人、不可一世的龐然大物,終于敗倒在自己的腳下,他高興得真想跳起來大聲呼叫一場!可他壓住了,面對魏忠賢的乞休辭職,他依然不動聲色,只是嘴角浮出了一絲微笑:“悉從雅志,回私第靜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