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除巨閹魏忠賢 第五章 阜城挽歌3



“上路了!是該上路了!”魏忠賢操起酒壺,臉色木然,然後引頸將壺中酒全部灌入口中,“叔侄結伴而去吧!”

當夜,新任的兵部尚書孫承宗連夜點起人馬,向阜城縣乘馬奔馳。

而此刻的魏忠賢依然苦中作樂、借酒澆愁。魏忠賢原本就是浪蕩種,過去因囿于自己是太監總管,又在京都皇城,不敢放肆。如今天高皇帝遠,自己又是這般心境,他便借著酒力依紅偎翠,和歌妓們盡情猥褻調笑,讓歌妓們都大為驚詫:沒想到這位老太監竟如此風騷!

阜城縣令見魏忠賢玩得這般開心,便討好似的湊過來:“魏公公,這如意樓還如意嗎?”“如意,如意!”魏忠賢忘卻了戴罪之身,乘著酒興,淫邪地說:“酒如意,歌如意”說著,摟過一個妓女,“嬌娘美女更加如意!”眾人一聽,蕩起一陣哄笑,也就更加放肆地嬉鬧起來。

突然,門咚地一下破撞開,魏良卿風塵仆仆、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環視一眼這烏煙瘴氣、醉生夢死的景象,大喝一聲:“別胡鬧了!”眾人震驚,立即鴉雀無聲。

魏忠賢推開妓女,驚愣站起:“良卿,你怎麼來了?”因為按照魏忠賢的謀劃,魏良卿是留守京師,以為內應的。

魏良卿沒有立即回覆,而是心情沉重地擺擺手:“快散吧!皇上已經下旨前來逮捕。”“啊!”人們聞言,立時像炸鍋一樣,四向逃敞。

回到旅舍,魏忠賢叔侄倆雖也擺好酒菜,可隔著桌子面對面地坐著,竟是久久地相對無言。

正不知如何打破這沉寂和尷尬時,突然不遠處傳來一位書生的唱歌聲,夜深人靜,歌聲聽得分外清晰。叔侄倆不由得同時豎起耳朵來,唱的是民間小調《掛枝兒》,這是當朝最為流行的小曲,內容多為男女戀情。

叔侄倆側耳傾聽,只聽這位書生唱道:

“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

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寞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濃也,怎把愁腸掃?“

魏良卿聽著品著,怎麼聽也不像是男女戀情,而是感到這位書生另有所指!他抬起眼來,望望叔公魏忠賢,見他眯著眼睛,並沒有什麼反應,好像專心致意欣賞小曲一樣,魏良卿也只好隨之聆聽下去。

“二更時,輾轉愁,夢兒難就。

想當初,睡牙床,錦繡衾綢。

如今蘆為帷,土為炕:冪風入牖。

壁穿寒月冷,簷淺夜蛩愁。

可憐滿枕淒涼也,重起繞房走。“

魏良卿越聽越不是滋味,深更半夜,唱得如此淒淒楚楚,如同挽歌一般。他想發作,可見叔公魏忠賢依舊無動于哀,便也只好忍住,繼續接聽下去:

“夜將中,鼓咚咚,更鑼三下。

夢才成,又驚覺,無限嗟歎。

想當初,勢傾朝,誰人不敬?

九卿稱晚輩,宰相謁私衙。

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魏良卿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來!什麼“想當初,勢傾朝,誰人不敬?”什麼“九卿稱晚輩,宰相謁私衙”,朝中誰有這麼大的威勢?這分明是在譏諷叔公魏忠賢,陰陽怪氣,幸災樂禍。

魏良卿再看叔公魏忠賢,他那張處亂不驚的臉色也漸漸在變,知道叔公此刻肯定怒火中燒,于是他跳下炕去,操起腰刀,正欲跨步出門,魏忠賢睜開眼睛:“放下!干什麼去?”“一介書生竟也膽敢如此犯上,不能任由他們這樣嘲諷!”“嘲諷?犯上?你我現今是什麼處境?還管什麼人家嘲諷不嘲諷?”魏良卿一聽此話,頓時像針紮破皮球一樣,泄氣地停住腳步。是呀,生命尚且不保,哪還管得了人家嘲諷?!落入孫承宗之手還有好下場嗎?魏良卿想到此,不由長歎了一聲,“被捕回京,不是腰斬,就是凌遲處決。”魏忠賢把桌上的酒拿起來,喝了一口,緩緩說道:“無處可逃,大勢去矣!與其被捕,不如自決。喏,這壺是毒酒,也是咱叔侄的斷腸酒!”說著掏出骰子,“良卿,陪叔叔再賭一把!”魏良卿驚訝地抬頭:“叔叔這種時候……”“人生就是賭博啊!”魏忠賢點頭苦笑,往一只粗碗中擲出骰子。骰子無力地轉動兩下,顯出輸點的“麼、麼、麼”。

魏忠賢是條十足的賭棍,一生都在賭。從因欠賭債自閹當太監起,到巴結客氏、鏟除魏源、操縱熹宗、位極人臣,號稱九千歲,他無時不在賭。在朝堂上賭,在牌桌上也在賭,而且是每賭必贏!可今天,竟出現從未有過的“麼、麼、麼”點。對此,他默默地看著骰子,許久方長歎一聲:“輸了!輸了!徹底輸了!”魏良卿眼望著那壺毒酒,也暗然淚下:“想不到我們位至公卿,會落到如此下場!”此時那位書生的歌聲,又適時響起:

“城樓上,鼓四敲,星移斗轉。

思量起,當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別龍樓,辭鳳閣,淒淒孤館。

雞聲茅店月,月影草橋煙。

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寂靜寒夜,淒涼的歌聲在小店上空久久盤旋。

“賢侄啊,禍福無常,都是人自找的!”魏忠賢搖頭歎氣,似乎是對這首挽歌的解說和注釋:“我一輩子在皇帝身邊,忙這忙那,鑽營的就是權力,現在終于明白了:權力使人產生野心,野心使人掉進萬丈深淵。”“汪,汪,汪…”屋外傳來一陣狗吠聲。魏忠賢側耳細聽,知是孫承宗所奉兵馬已到了村邊。

“篤!篤!篤篤!”打更的梆子聲已報時五更。

“五更了!”魏良卿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

歌聲也正唱到“五更”:

“鬧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氣。

正寒冷,風凜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溫寒彼此。

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下如死!”魏良卿下意識地叨念了一遍這句唱詞,然後抓起毒酒,倒滿,淚流滿面說:“叔叔,時候不早了,該上路了!”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侄兒先走一步!”狗吠聲越來越近,並隱約可聞人呼馬嘶聲。

“上路了!是該上路了!”魏忠賢操起酒壺,瞼色木然,然後引頸將壺中酒全部灌入口中,“叔侄結伴而去吧!”待兵部尚書孫承宗率領人馬趕到阜城縣時,只見到旅舍裏並排陳列的兩具尸體。

這一天,系天啟七年(公元二六二七年十一月四日),一代權奸魏忠賢就這樣在離他老家不遠的阜城縣自殺身亡。

魏忠賢一死,引起政局的極大震動。因魏閹雖不通文墨,卻是一個精于權謀術數的宵小之徒,他得勢後傾全力結黨營私、蠅營拘苟,朝廷內外人權盡歸一身,其死黨有什麼“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以及“四十孫”等,自內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盤根錯節,遍置閹黨。

為徹底清算,斬單除根,崇禎以霹靂手段首先拿“五虎”之首的崔呈秀和妖婦客氏開刀。在查抄妖婦客氏的臥室時,竟查出多種春宮圖和歡喜佛,這些用來對少年天子性啟蒙、性教育的物品,曆朝曆代都是住深宮中開辟專門的殿堂,專供皇帝一人受用,秘而不宣的!而這個大膽的妖婆竟將這宮中禁物私藏在自己的臥室,可見關于她勾引先皇熹宗淫亂之傳聞並非虛誑。崇禎得此秘報後,大為震怒,立即下旨將她在浣農局鞭笞處死,罪名是她私自將八名孕婦攜帶入宮,妄圖效法古時之呂不韋,覬覦皇位。

已經罷官返回薊州老家的崔呈秀,聽說魏忠賢已死,自知難逃法網,于十一月十一日在家中,與寵妾蕭靈犀一起,擺了一桌豪奢的“送終宴”,二人放肆痛飲,並將巧取豪奪的金銀珠寶、珍異酒器一一摔個粉碎!發泄完畢,夫妻倆雙雙上吊而死,真的到陰間為魏忠賢“守制”去了!

崔呈秀畏罪自殺的消息傳到朝廷,崇禎並不解恨,決定以最嚴厲的方式對魏、客、崔三犯再進行懲處,遂下令:將魏忠賢于河間府戳尸凌遲,崔呈秀尸于薊州斬首,客氏尸也一並斬首示眾。

為震懾閹黨份子,除開棺戳尸這一極刑外,客氏的兒子侯國興亦被處死。魏氏一族,除卻已經自殺的魏良卿,後來連同七歲的魏鵬程和繈褓中的魏鵬翼也部未能幸免,一道破除惡務盡、斬草除根了!

緊接著于十二月二十三日,崇禎又正式下令定閹黨逆案,除首逆魏、客二人已明正典刑外,其余另列七大類,分別為:首逆同謀、結交近侍、結交近侍減等、逆孽軍犯、諂附擁戴軍犯、結交近侍又次等及祠頌,共計二五八人。前三類為罪大惡極份子,後四類為從逆份子,對此,分別給以凌遲、斬首、坐牢、充軍、罷官、降職等懲處。

與此同時,崇禎又大規模昭雪冤獄,對遭到閹黨迫害的官員一一平反。

至此,正氣弘揚,民心大振。年輕的崇禎看上去瘦削柔弱,但登基僅三個月便一舉鏟除了中國曆史上危害最大的魏客闔黨,挽救危亡,變革朝政,這不僅使弱帝自身增強了自信,同時也給大廈將傾的大明王朝帶來了中興之望。對此,洋洋自得的崇禎頗為躊躇滿志,當他問大臣欲國家大治,當效法何人時,群臣回說當效法唐太宗。崇禎不屑地一笑:“別的暫且不說,太宗後宮的混亂,朕深信自己決不至此!”連曆代為人稱許的唐太宗,在崇禎看來尚有瑕疵,足見他心氣之高。冥冥之中,他儼然已自認為完美無缺、毫無瑕疵可尋的中興之主了!

中興,固然是所有人都翹首企盼的。這次,崇禎以霹靂手段鏟除了閹黨,但是否僅僅鏟除魏逆閹黨或者僅僅勤政、不近女色,就可得以中興呢?

再則,這次鏟除了魏客閹黨,甚至斬草除根,但宦官作亂是不是就此銷聲匿跡,會不會重又借尸還魂、死灰複燃呢?昭雪閹黨制造的冤獄,會不會又滋生出新的冤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