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王化貞痛失廣甯 大金國挺進遼西



顯佑官秘笈載:李永芳策反王化貞愛將孫得功,天命七年正月,八旗兵進軍河西,孫得功作內應,乃陷廣甯。汗王下令:遷廣甯、鎮江民眾數萬于遼南四衛,以防通敵。遷民中常有反叛者,是年,有數十女真人被襲身亡。旗漢之間,勢同水火。

毛文龍策反陳良策的成功,極大地堅定了王化貞用間的信心,他堅信一些將領的降金是迫不得已,絕大部分人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只要我們積極爭取,就一定能為我所用。李永芳的回信更加證實了他的想法。他平遼心切,認為平遼破奴的時機已經成熟,于是,開始了大戰前的軍事調整。他屯兵于遼河西岸的鎮武、西平、盤山、柳河等六堡,擺出了一舉蕩平遼東的架勢。

熊廷弼已經到任,駐紮在山海關,他看了王化貞的戰略部署,啼笑皆非:娃娃帶兵,簡直胡鬧。他立即起程趕赴廣甯。

王化貞久聞熊廷弼大名,但一直無緣相見,如今經略大人駕到,豈能怠慢。他親率部眾迎出城外,執下官禮甚恭。王化貞與熊廷弼剛一接觸,便感到了這位經略大人身上有一股居高臨下的霸氣,他暗想:如此個性必難容人,難容人者豈能成事?

熊廷弼身為經略,已是響當當的正一品大員,王化貞雖是巡撫,卻是個從三品。熊廷弼比王化貞年長近二十歲,從官職到年齡,熊廷弼都比王化貞高出一大截。所以,熊廷弼擺出了既是長者又是長官的派頭:“王大人,你的平遼方案,老夫看過了,恕老夫直言,對此方略不敢苟同。”

王化貞沒想到熊廷弼會如此直接,心中立刻產生一種不快:“看來今天的相見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他十分謙恭地應道:“還請經略大人訓示。”

“自奴酋僭位稱汗以來。雙方數次交兵,奴賊一勝再勝,我方一敗再敗。如今敵勢正盛,我勢正弱,以我之弱,擊敵之盛,老夫雖駑鈍,知其不可。故眼下切不可輕易言戰,當務之急是要先固己,以守為上。要修堅城,備軍糧,造器械,增兵員,穩住軍心民心。老夫擬就的討奴方略,已為聖上禦准。吾之方略有三:王大人與老夫從正面剿奴,此為一路;吾已請調登、萊二州及津門之師,與毛文龍從水路南面進擊,此為二路;朝廷已派出使者前往朝鮮,命其從後面剿奴,此為三路。待三路大軍聚齊後,方可俟機而動。吾軍新敗,士氣低落,大人求勝之心可嘉,但薩爾滸之戰的教訓應引以為鑒。記住:欲速則不達,老夫在遼與奴酋打交道多年,深知奴酋之狡詐,請大人一定要慎之。”

王化貞卻不以為然:“經略大人,下官亦有些粗陋之見欲陳之,請經略大人裁奪。”

“今天是經撫議事,正應暢所欲言。”

“下官以為,我軍雖然新敗,但遼東軍民中有一股難能可貴的可用之氣。廣甯城每天都有上千人從淪陷之地來歸,他們不甘在奴酋下為民,紛紛逃到有官軍駐紮之處,這正是民心所向。下官知道,大人認為遼人均不可用,然今日之遼人,已非昨日之遼人。如果說遼陽未陷之時,軍民尚存幾絲僥幸的話,如今已被逼上了絕路。兵置死地而後生,今日之遼人已成為一支最大的哀師。化貞每登醫巫閭山東望,都可感到遼東上空有一股恨氣沖天。自古道:哀兵必勝,為何?哀者有可用之氣也。故毛文龍鎮江一呼,寬、曖聞風響應。如今,淪陷之地的民眾莫不引領以望王師。趁此氣也,應盡快收複遼東。最近聞報奴酋已盡廢遼餉,改為十之稅二,分田于丁。此舉意在賄我民心,若民心為其所化,奴酋就有可能在遼東紮下根,到那時就更難收拾了。因此,剿奴之事宜快不宜緩。下官以為登、萊、津門之兵很難指望,我已向蒙古林丹汗借兵一萬,廣甯現有兵五萬,加上毛文龍部兩萬,若經略大人再能籌兵數萬,從兵力上看,我們不比奴酋少,最重要的是李永芳已為我成功策反,如兩萬漢軍在敵之心髒舉義,各路大軍同時進攻,”他非常自信地向東一指,“試問明日之遼東,竟是誰家之天下?”

熊廷弼見他誇誇其談,全不知奴酋之厲害,心想:此人剛愎自用,勸是沒用的。他正色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老夫問你,你知己嗎?你手下的五萬大軍到底有多少是可用之兵?有多少可用之將?有多少戰馬?這些戰馬有多少可以上陣?你在如何訓練?你知彼嗎?你知道奴酋鐵騎的厲害嗎?你知道女真過萬不可敵之含意嗎?你知道奴酋的陣法嗎?年輕人,我提醒你:楊鎬、杜松、劉在、賀世賢、陳策、童仲癸、袁應泰、張銓等都不是等閑之輩,其才干都不在你我之下,但都敗于奴酋之手。你認真研究了他們戰敗的教訓了嗎?你所說的李永芳,絕不可信,他指揮奴酋的炮兵炸死我多少弟兄啊!此人死心塌地為奴酋賣命,雙手沾滿我弟兄們的鮮血,怎麼能指望他投降?你立即放棄這一念頭,千萬不要上當。老夫的剿奴方略既已為聖上批准,你必須按此方略行事,不得有誤。”

王化貞正處于人生的巔峰時期,鎮江之戰,受到了聖上褒獎。同僚的吹捧,軍民的擁戴,已令他飄飄然,昏昏然,熊廷弼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相反卻覺得熊廷弼是畏敵,叫奴酋嚇破膽了。但在熊廷弼面前,他感到一股巨大的震懾力,沒敢反駁,而且客客氣氣地將經略大人送回了山海關。熊廷弼前腳一走,他後腳便起草了一個自己的剿奴方案,寫到動情處,他禁不住流下淚來:

“遼東軍民,每日逃往廣甯者甚眾,此民心所向也。淪陷之地軍民莫不引領以盼王師,憤而反抗者比比皆是,遼南各地,點點星火正成燎原之勢。孟子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奴酋以強盜之行,侵我遼東,此最大之失道者也,安有失道之兵能長久乎?故遼東軍民有可用之氣,民心當激勵,而不應壓抑。民心齊,泰山移,所謂眾志成城,正此謂也。臣願率六萬哀師,渡河而一舉蕩平奴酋,天兵所到,奴酋授首,功成之日,盼陛下對從征將士厚加賞賚,賜遼民十年免賦,天下從此亦不再征遼餉,而臣將歸老林泉,溪邊垂釣,燈下課子,平生足矣。

古人有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非不敬君也。實因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若一切均報而後行,戰機誤矣。臣以為遼事不可久,久則奴酋固。而臣之拙見與經略大人相悖。如以臣之所言不可,當罷臣而專用經臣,使其專一用事。若以臣之言為可,當授臣臨機便宜處事之權,以免事事掣肘也。“

兵部的張鶴鳴對熊廷弼的專橫早就十分不滿,對王化貞的奏章卻非常欣賞,朝堂之上,他極力贊揚王化貞。于是,王化貞被授予便宜處事之權,也就是說,凡事可以不必奏報經略,先做就是了。此端一開,經、撫二人之間便產生了裂痕,以致愈演愈烈,形同水火。

孫得功乃王化貞的愛將,奉命駐紮在鎮武堡。深秋的九月,衰草連天,秋風瑟瑟,孫得功站在遼河岸邊,向東眺望:永芳真的能來嗎?前幾天,一位鐵嶺老鄉捎來了一封信,打開一看筆跡,驚得他叫出聲來:李永芳。

孫得功與李永芳都是鐵嶺衛人,同在一個私塾讀書,同時走上的仕途,同在李成梁麾下任職。他比李永芳小三歲,從小就對李永芳有一種依賴和服從。永芳哥,點子多,又能干,又會說。孫得功的母親看上了李永芳,若不是命相不和,李永芳這時就是孫得功的姐夫。李永芳降金後,二人再也沒見過面,一晃七八年了,從接到那封信開始,他便天天在河邊望著,盼望能有人過河。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看來今天又沒希望了,他只好向軍營走去。

晚飯過後,衛兵來報,門口有一故人求見。他“忽”地站起:“一定是永芳哥,真來了!快請。”他整衣出迎,走出大帳。夜色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漸漸走進,孫得功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他叫了一聲:“永芳哥。”便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李永芳一身漢人裝束,在孫得功眼中,沒太大的變化。李永芳抓住孫得功的手,緊緊握著。

“走,永芳哥,咱們進帳喝酒。”

燈光下,孫得功有些好奇地望著李永芳。李永芳笑了:“怎麼,兄弟,我變化大嗎?”

“不,不大。我是想,你真是駙馬爺?”

“那還有假?不像嗎?”

“不像。”

“那駙馬爺應該是什麼樣的?”

“那得是身穿團龍明黃禮服,前呼後擁,威風凜凜……”

李永芳一口酒剛喝到嘴里,叫孫得功這一說,一下子噴了出來:“我要是那副打扮,能進來你這明軍大營嗎?”

“嗯,那倒也是。”

二人邊吃邊聊:“永芳哥,那邊好嗎?”

“好,非常之好。你不介意我降金?”

“不介意,你不管到哪,也不管干什麼,在我的眼里,永遠是永芳哥。”

“好,有你這句話,哥哥今天就沒白來。大戰在即,兄弟,你說你們能打贏嗎?”

“朝廷要打,王巡撫要打,打贏打不贏都得打。”

李永芳晃著腦袋:“你們打不贏,打不贏的。一晃,我在女真人中生活了七八年了,女真人五六歲時就開始練習騎射,都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騎射功夫十分了得,他們人人都是兵。而我們漢人五六歲時進的是學堂,學些個子曰詩云,是在學堂長大的。然後拼了命地考什麼童生、秀才、舉人。家境貧寒,走投無路的,才不得不吃這口丘八飯。就拿遼陽城內的士兵們來說吧,不少人都是犯人充的軍,再怎麼訓練也打不過人家。那些曾和女真人交過手的人說,上了戰場,開始是害怕,一旦兵刃相接就是你死我活,怕也沒用,只有拼命。可咱真打不過他們呀,女真人一個能頂咱們十個、百個、甚至千個。”

孫得功沒吭聲,皺個眉頭思索著。


“兄弟,你覺得王化貞與楊鎬、杜松、賀世賢、袁應泰、張銓等人相比如何?”

“王大人沒帶過兵,當然不如那些人。”

“所以我料定,王巡撫必敗無疑。”

“打不贏就逃,大不了是個死,到時再看吧。”

“兄弟不必死,也不用逃,跟我投汗王去。”

孫得功又不言語了,李永芳道:“別人不清楚,你我應當清楚,女真人根本不像朝廷說得那麼壞。”

“是呀,咱們小時候沒少接觸女真人,我看他們比漢人要憨直多了。”

“誰好誰壞咱們不去論它,那些都是當朝者編造用來愚弄老百姓的。要我說,老百姓看待一個朝廷好與不好,關鍵是看你能不能讓他填飽肚子。你沒看過旗人過的日子,那才叫有滋有味。就是金國中的漢人,也比遼西民眾強得多。可你再看看大明治下的百姓,前年,我攻占了一個村子,全村女人沒一個能穿得起衣服的,躲在房中沒法出來。那些個當官的還在那談什麼禮義道德,一些百姓不知真相,跟著那些秀才們瞎起哄,到頭來被殺被砍的有幾個是當官的,還不都是這些窮光蛋?”

李永芳從紫微星下凡講到義犬救主,從薩爾游的大風,講到黑龍江的冰凍,講到老汗王的宏圖大志,八阿哥的足智多謀,八旗兵的驍勇善戰,聽得孫得功云山霧罩,目瞪口呆:“這麼說老汗王真的要坐江山了?”

“那還用說,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永芳哥,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咱們哥倆總算又要團圓了,在建州時離得遠,夠不上,進了遼陽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到時候你這麼這麼辦……”

李永芳回到遼陽城立即秘入汗王宮。汗王聽罷李永芳的稟報,眯著的眼睛睜開了:“永芳,你對孫得功的歸降確有把握?”

“汗王放心,現在明軍內部士氣極為低落,大多數將士畏敵情緒十分嚴重,只有王化貞身邊的三兩個人在發燒。其實臣這次根本犯不上冒這個風險,只要一封信,得功便可歸順。”

過了正月十五,大金國上下緊張地行動起來。汗王密令,正月二十出征。

大金國出兵打仗,一般都在秋後或冬季,為何?女真人雖是馬上民族,但和蒙古人不同,女真人自從進入蘇子河流域以後,便逐漸以農耕為主,而不是放牧和狩獵,即便有牧場,也是為了養戰馬,以供征戰。春夏秋三季主要用于農事,這就是所謂的戰時為兵平時為民的八旗制。

正月二十日拂曉,汗王全身披掛升朝議事:“阿敏。”

“兒臣在。”

“朕命你率一萬精兵鎮守鎮江,防止朝鮮從我身後進攻。”

“莽古爾泰,朕命你率兵兩萬,扼住旅順、金、蓋等水上通路,絕不能讓毛文龍登岸。”

“八阿哥,你將這次仗如何打,說與大家。”

皇太極道:“王化貞,一狂生爾,他將六萬大軍分散布置于河西六處,作出一副全線出擊的架勢,但這是個挨打的架勢。他犯了兵家大忌,他分散了本來就不多的兵力,我們搶先動手,他的攻勢就成了挨打的守勢,我們可先攻其一路或兩路,然後直搗廣甯,拿下廣甯,其它四路必潰,然後分兵擊之,必可大獲全勝。”皇太極說完,看了看大家。

代善道:“破其一路或兩路,然後直搗廣甯,此良策也。父汗,兒臣願打頭陣。”

汗王下令道:“朕就命你率五萬大軍攻西平堡,八阿哥率軍三萬攻鎮武堡,朕率兩萬大軍壓陣。”

突然,汗王臉色一變,大喝一聲:“把魏志輝捆了。”眾人一愣,怎麼回事?

魏志輝這時正站在左排最下首,八阿哥已吩咐親兵將其看住,汗王命令一下,親兵們立即沖了上來,沒等魏志輝反應過來,便已成了階下囚。

汗王大笑:“魏志輝,你進入大金後,一切行動便已在八阿哥的掌握中,朕應當感謝你,你為朕傳遞了很多重要的消息,你那巡撫大人為此可就要吃苦頭了。推出去,用他祭旗。朕佩服你的膽量,厚葬之,別讓這樣的人作野鬼。”魏志輝大罵著,被押了下去。

河西,早晨的炊煙剛剛升起,許多人還在睡夢中。後金的十萬鐵騎如天崩地裂般地壓過河來。(1)

代善在西平堡遇到了守將羅一貴的極其頑強的抵抗,損兵折將三千余人,仍未攻下。

皇太極和李永芳攻打鎮武,孫得功命總兵劉渠率兵迎敵,劉渠在前邊剛與金兵相遇,孫得功在後命人喊道:“前頭敗了,金兵打過來了,快逃吧。”頓時,明軍大亂,被金兵一沖,潰不成軍。孫得功率逃軍退入廣甯,皇太極架火炮云梯攻城。孫得功又命人喊道:“金兵已將廣甯城包圍了,東門已經失守,快快剃發,迎接汗王,免遭屠城之禍。”

城中軍民哄然而逃,自相踐踏,死傷無數。

王化貞卻渾然不知,他剛剛收到李永芳的來信,約其正月二十三舉義。他手捧來信,興奮異常,沾沾自喜道:大功告成之日,吾便是力挽狂瀾的天下第一功臣,熊大人,到時我看你還怎麼說?他備了幾個菜,一壺酒,約了幾個幕僚一起暢飲。興致所至,帶著幾分醉意,他揮劍起舞,吟唱道:

滾滾長江,赤壁鏖戰,東吳群英。

看公瑾起舞,狂歌醉態,

風流倜儻,丈夫豪情。

周郎設彀,蔣干苟且,誤了曹公百萬兵。


出奇謀,當運籌帷幄,

反間計成。

普天皆是王土,

正盛世,萬邦拜大明。

恨奴酋作亂,生靈塗炭

連年征戰,民不聊生。

鐵騎十萬,沖天怒氣,

狂飚席卷,王師早日定遼東。

功成日,長揖謝天子,放歌洞庭。

一幕僚道:“大人風流儒雅,英姿颯爽,雖公瑾再世,亦不如也。”

“不,大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可追孔明。”

“大人,我看這首《沁園春》就叫醉後戲作並贈熊大人。”

王代貞搖頭道:“不妥,那本撫豈不成了小人得志,為人恥笑。”

眾人正在興頭上,部將江朝棟闖了進來:“大事不好,孫得功叛變,引著皇太極、李永芳殺進城來了。”

王化貞一聽,腦袋“嗡”地一下大了:“此話當真?”

江朝棟將大門打開:“大人,你聽。”

門外傳來如潮的喊殺聲,他這才意識到,廣甯真的失陷了。王化貞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眾幕僚頓時慌作一團。

“大人,快走,遲了必落入敵手。”

王化貞咬著牙,在江朝棟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來到馬廄,馬廄已空空如也,全被將士們偷跑了,只剩下了兩匹駱駝,江朝棟將自己的馬讓給王化貞,與眾親兵護衛著向西門沖去。

代善已攻下了西平堡,守將羅一貴戰敗自殺,他立即揮師廣甯。孫得功率城中余下軍民迎汗王于遼河岸邊,以黃布鋪岸,在一片歡呼聲中,汗王進入了廣甯。

熊廷弼聞聽鎮武失守,立即率麾下僅有的五千兵馬奔赴廣甯。于途中遇到了身穿睡衣裹著棉被的王化貞,王化貞就像遇到了救星,翻身下馬,匍匐于地,嚎啕大哭。熊廷弼看著他這副德行,挖苦道:“大人願提王師六萬,一舉蕩平奴酋,其志何其壯也,如今為何作婦人狀?”

王化貞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熊廷弼勸道:“起來吧,事已至此,哭有何用,只有撤入山海關,以防奴酋繼續西進,若山海關有失,你我就是曆史上最大的罪人!”

金州衛有個莊子叫大窪子,共七十八戶人家,二十六戶旗人,五十二戶是從廣甯遷來的漢人。莊頭是個鑲藍旗小頭目,叫烏胡里,負責課收莊里的糧草,催派公差等。這位爺善騎射,厭農耕,是個一聽打仗就樂得後腦勺開花的主。他養著一只極為機敏的海冬青和兩匹戰馬,他同所有的旗人一樣,以丁計田分了三百六十晌地。

今天,他打了一天的獵,滿載而歸。他的心肝兒寶貝海冬青,為他逮了二十多只野兔,回家的路上,他樂得合不上嘴:“這要是在建州,我這心肝兒准能給我逮幾只狍子。”進村時,已是日落西山。他剛到院門,管家便迎了出來,先是接過缰繩,小阿哈跪在馬鞍子下,管家撫著烏胡里下了馬。

管家道:“爺,春耕好多天了,漢人的地都種得差不多了,咱們的地也得抓緊。”

“是啊,得抓緊,快種啊。”

“爺,咱沒人呐。”

“放屁!爺手下有五六十阿哈,怎麼說沒人?”

管家陪著笑:“爺,咱家有幾十個阿哈不假,但能抽出來種地的卻不多。侍候海冬青的兩位,侍候戰馬的四位,放馬的六位,家里雜役十六位,給官家出公差的十二位,剩下就沒幾個了。三百六十晌地,咱怎麼個種法?”

“是啊,怎麼個種法?你這是問爺嗎?”

管家心里暗笑:“我不問你問誰。”他試探著:“爺,農時不等人,再耽誤下去,種也白種了。咱可不能成為無糧戶,去年汗王爺已處決了一大批無糧戶。”

“我說你他媽的是個豬腦袋,處死的那些無糧戶都是漢人,有咱旗人嗎?”

管家點了點頭:“爺,那你看……”

“我看什麼,你他媽的是不是想讓爺去種地呀?”


“奴才不敢,我是想,先將喂海冬青,喂馬的,家里的,都抽出來忙活十天半拉月的,就成了。”

“混帳,都抽出去了海冬青誰喂?馬誰放?到時候馬瘦了,我騎你打仗?你把家里阿哈都抽出去,誰侍候本老爺?”

管家沒轍了,跟在烏胡里後面不吱聲。

烏胡里說話了:“你說得有理,地不能不種,要是耽誤了種地,”他用手往脖子上一比量,“別叫汗王爺給我喀嚓了。這麼著,讓那些漢人一家出一個人,再為爺種幾天。”

管家勸道:“爺,汗王可有令,不許無端驅使漢人為役。”

“怎麼叫無端,爺的地都種不上了,還叫無端?汗王說了,國以農為本,爺這是務本。”

管家心中笑道:“你真是個烏胡理?胡攪蠻纏,不講道理。不過,也只有聽這位爺的了,不然怎麼辦?可這要是叫汗王知道了,非剝了你的皮不可。”

匡明禮一家從廣甯遷到大窪子已經三個年頭了,剛來那會兒,沒房子住。你想,從鎮江城、廣甯等地一下子遷來好幾萬人,上哪有那麼多房。當時正是二月天,寒風刺骨啊,臨時搭了個破席棚子,根本遮不住寒風,匡明禮的二老年事已高,凍病後無錢醫治,不到一個月便雙雙死去。緊接著又凍死了一個女兒,家中現在剩下他們老兩口子和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可算是熬到了開春,分田的時候又受了一肚子氣。按汗王的分田令,旗人與漢人好壞田均分,不得歧視,可到了下面就變了樣。大窪子管分田的當時是烏胡里,他手執馬鞭,身後是四個鑲藍旗衛兵,量地畝子的是個漢人,這小子壞透了,量到好田時,他手里那根繩繃得緊緊的,本來應該十繩,頂多給你量六七繩,到了孬地時,三繩成了五繩。分完田,和官家定的數正好,氣得你啞巴吃黃蓮有口難言。匡明禮的大兒子要去找烏胡里評理,匡明禮道:“算了吧,咱們斗不過人家。我估摸了一下,這二十四晌地咱爺幾個起點兒早,貪點黑,一年下來,也許能填飽肚子,比在廣甯時能強點兒,起碼不用交遼餉了。”

小滿這天,匡明禮和兒子快一更天了才從田里回到家,老伴先回來一步,把飯菜都准備好了。去年收成還算可以,交了官糧後還剩了幾石,全家人勒著點,摻和著些野菜,能混個多半飽。春種秋收是農戶人家最累的時候,女人們平時省吃儉用,這兩個季節卻舍得給男人們吃,老伴給男人和兒子蒸的是白面饅頭。兒子一進屋,當媽的便心疼地走了過來,拿著一塊熱布:“快,趁熱騰上。”兒子光著個膀子,肩膀頭被繩子勒得通紅,腫得老高,熱布往肩膀頭上一騰,疼得直皺眉頭。當媽的眼淚流了下來:“這是老牛干的活,哪是人干的,讓孩子怎麼受得了。”

全家吃完飯,正要歇息,烏胡里上門了:“我說老匡頭,爺的地還沒種呢,明天,你們家抽出個人,給爺種幾天,爺管飯,白米飯燉兔子肉。”

二兒子一聽急了,又來抓白差:“大人,我家的地還沒種完呢。家里就剩我和我爹,大哥和家里的那頭牛,被抽去到海邊拉鹽,我弟弟正在種公田,哪有閑人給大人種地?”

“哎,小子,說話挺沖啊,爺不管,反正爺的地必須得種。”

匡明禮低三下四的哀求:“爺,家里真沒人,老二一走誰拉犁杖,我自己沒法干,爺再走一家,等上秋時我多給爺干幾天。”

“別他媽的裝孫子,沒人?你家不還有個大姑娘嗎?”

“她才十二,能干什麼活。”

“十二?大姑娘了。在建州都嫁人了,養在家里干什麼,怕人看?干不動農活不要緊,能干動床上的活不?趕明天,侍候爺幾天。”說著,淫笑著揚長而去。

匡明禮蹲在灶坑旁生悶氣,匡二火氣上來了:“爹,他這是把人往死里逼,干脆,我跟他拼了。”

“你拼得過他嗎?像你這樣的七八個也不是他的對手。”

“那我上遼陽去告他。”

“沒等你走出幾里地,就叫他追上了,定你個叛逃罪,沒身為奴,這輩子就沒指望了。”

“那就這麼等死不成?”

匡明禮不吱聲了。

老伴說:“二呀,咱小胳膊擰不過大腿,不行的話我和你妹妹去拉犁,你先給那個王八蛋干兩天,等你大哥和弟弟回來就好了。”

院子里傳來了腳步聲。老二朝門外看去,是幾個一齊長大的弟兄們。

“老二,烏胡里上你家來了嗎?”一個叫張全喜的問道。

“狗日的剛走。也到你們家去了?”

“不去的話,我們到你這來干嗎?”

“老二,你說怎麼辦?”

匡二瞅瞅爹,爹沒吱聲。

秋生喊道:“這個畜生太不是東西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快叫他糟蹋遍了,要我說,他不讓咱們活,咱也不能讓他活,整死他算了。”

匡明禮想著烏胡里臨出門時那陣淫笑,說不定那天就得叫小女兒陪他一宿。這個狗娘養的,他站起身,發狠道:“媽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日子沒法過了,橫豎是個死,秋生說得對,整死他。”

大伙見匡老爹發了話,一齊應道:“對,整死他。”

匡明禮道:“咱們不能跟他硬碰硬,要趁他不備時下手,要干得乾淨點,別留下痕跡。”

兩天後,這伙給烏胡里種地的年青人偷偷地跑了出來,埋伏在烏胡里經常打獵的地方。烏胡里正放馬追趕一只野兔,突然,座下馬不知被什麼絆倒了,他一下子從馬上被扔出一丈多遠,摔得他兩眼直冒金星,嘴里罵著:“他媽的,什麼東西……”匡二、張全喜、秋生等十幾個人一齊沖了上來,一頓大棒子,將這位八旗驍將的腦袋砸了個稀巴爛,然後在他脖子上拴了塊大石頭,扔進水泡子中。

(1)河西:以遼河為界,遼河之西為河西,遼河之東為河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