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戰爭,從未讓女人走開!2



此時林大綱機組被航委會安排“特殊任務”,只有機航主任林擎岱、副駕駛盤明,隨機報務員盛棟華。盛棟華和郭永凡是最要好的朋友,當時還沒改名的歐亞航空公司成都站的職工宿舍就在成都春熙路口鳳祥銀樓樓上,每次飛行落地後碰巧見面,兩人一談就是小半夜。對朋友無話不說的盛棟華悄悄告訴郭永凡,他們機組對A-29的飛行性能充滿憂慮,因為這種飛機原來是轟炸機,重心是按轟炸機要求設計的,整個飛機重心偏向地板和機翼下方,經過“改裝”運輸機後,重心就分散了,操縱吃力,起飛和降落很不穩定。

說到這里,盛棟華的聲音更低了:“機長說,遲早要出事兒……”

“那就告訴林擎岱,你們別飛了。”郭永凡焦急地勸說好朋友。

“可沒有別的飛機啊,再說,戰事這麼緊張,運輸任務這麼重……”說話間,愁云湧上盛棟華的臉。

“沒事兒,你們機長技術好。”郭永凡趕緊打哈哈,轉移話題。

離林大綱機組在“駝峰”犧牲將近一年,1944年11月10日,林擎岱機組駕駛的A-29在昆明巫家壩機場墜毀,機組三人包括盛棟華本人,全部犧牲。

當初的“預言”是如此之准確——事故果然是發生在飛機起降階段。

郭永凡老人說,整個抗戰期間,陷于停頓狀態的“央航”基本上就這麼兩架飛機正常飛行,最後全摔了,一架直接摔在駝峰航線上,一架也差不多,挨了個邊。那時的人啊,明知道有危險,有犧牲、要死亡,就是不退縮。

有你,我摔不了!

在吳子丹家,第一次見到劉芳,就覺得老人氣度不凡。歲月流逝並沒有完全洗刷掉老人少女時代的全部印痕,猶如大樹的年輪,即使是時間再久,依舊可以讀出它原來曾經擁有的驕傲。

後來問一位年輕時就認識劉芳的老人,老人一咧嘴——劉芳,少女時代,驚人的美麗!

吳子丹也帥。

昆明巫家壩機場,空軍一支文職部隊就駐機場附近,劉芳曾是部隊中的一員。吳子丹飛越“駝峰”,也在巫家壩機場進進出出。

于是就問劉芳,和吳子丹是怎麼相識的?

老人說,我們的部隊就在機場旁,有很長一段時間,記不太清是為什麼,是早出晚歸,正好和吳子丹起降的時間接近,經常能看見吳子丹他們從駝峰航線過來後,尤其是在晚上,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他們把飛機停在機坪上,碰到沒有車子來接,三個人就背著降落傘並行向宿舍走,離很遠就能看見他們。即將下山的落日,輕輕披上一層薄薄的云後,全無正午那麼光芒耀眼,此時,它射出的,是暗紅色的柔光,靜靜地灑向大地。三個身材頎長的飛行員,整個輪廓完全映照在這暮靄中,如同一幅精美絕倫的電影畫面。

老人說,那幅情景,讓人一輩子不忘。用現在孩子們的話講,特別的“酷”。有時見我們的車子從他們身旁路過,他們就招手,搭一段我們的車。

再問老人,和吳子丹是不是在車上認識的?

劉芳:“不是。他們上來後,都是一句話也不說,靠在座位後背上就睡,感覺他們特疲倦,就像沒睡過覺一樣,該下車了都喊不醒。我們那時就都知道他們飛‘駝峰’,非常不容易。都是十八九、二十一二歲的姑娘家,平時都是唧唧喳喳的,但只要他們一上來,誰都不吭聲了,連大氣都不敢出,就是想讓他們能安靜地休息一小會兒。”

和吳子丹戀愛後,知道“駝峰”危險,但不知道原來是這麼危險!原本天真活潑的美麗少女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了,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也是坐在車子里,也是坐在一群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子中間,但她的思緒,飛到了遠方、飛到了冰川雪峰之間,此時,自己的戀人正操縱著飛機,和風、霜、雨、雪、霧——你說不上是什麼天氣,搏斗著……

再到後來,看著各式各樣的驅逐機、轟炸機、運輸機在巫家壩機場、在自己眼前掠過,她開始害怕起來。她從來不敢往“中航”停機坪那個地方多看,她擔心那個地方出現的“缺口”是因為自己心愛的人兒沒有回來造成的,以往,見到“中航”的人,她都會打聲招呼,而現在,她巴不得遠遠躲開。她怕有人陰沉著臉色,用低沉的聲音告訴她,劉芳,吳子丹沒回來……

多少次,她在夢中驚醒後發現,枕巾濕了一大片……

兩個人相愛後,吳子丹告訴過她,自己隨時都有回不來的可能,記得當時,她馬上緊緊抓住他的手,似乎自己的吳子丹這就要走而且鍾愛的英俊少年馬上就會離開她似的。

見美麗的女孩緊張成這樣,吳子丹笑了,輕輕替她拭去淚水:“別擔心,我不會掉下去的,因為還有你呢!”

“你能做到……”美麗的少女還是有些半信半疑。

“能!因為每次上機起飛後,我想的都不是怎樣死,而是怎樣活下來!”吳子丹堅定地說。

幽暗的路燈把吳子丹本就修長的身材襯托得更頎長。

少女掛滿淚珠的臉露出懵懂的微笑。

哪個少年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豆蔻年華,正是情竇初開的年代,是可惡的戰爭使他們遠離本應該就屬于他們的情感,壓抑他們的愛。可一旦釋放,猶如噴湧的岩漿,是那麼的熾熱!

張義聲老人也說,當年他們駕駛B-25出轟炸任務回來降落時,野戰醫院的女護士們就站在跑道邊上看,我們依次停靠在機坪後,有被打掉沒回來的,那個位置就出現一個缺口,于是女孩們就小聲說:“今天,某某沒回來……”

這些美麗的女孩子當中,是否有沒回來那個機組某位男孩的戀人?

愛情不僅只是年輕的中國飛行員的專利,美軍中也有人談戀愛。

和當地的中國姑娘談戀愛。

中美混合團一個大隊駐紮重慶、梁平一帶,由于是“混合團”,中、美雙方皆有飛行員混編其中,第一大隊B-25飛行員楊訓偉老人說,美國飛行員薪水高,不出任務時總願意到茶樓、酒吧里坐坐,一來二去的,有的就和當地女孩好上了,經常牽著手在街上走。

劉芳弟弟劉榮甯老人說,那時,我們都是一群只有十幾歲的娃娃,戰勇猛,空戰時,我們在地下看得真切,齊聲叫好。但一見中國姑娘和高鼻子、藍眼睛的美國人在一起走,我們就在後面起哄,邊丟石子邊喊,不要臉、不要臉,生個孩子沒屁眼。那女孩的臉頓時像塊紅布,那個大鼻子飛行員回過頭來,沖著我們做鬼臉。

不知不覺地跟到美國人營房了,我們就趴在隔著跑道的鐵絲網往里看,看著看著,那飛行員過來,隔著鐵絲網給我們口香糖……

“死”而複生的黃煥元濃霧,一團團的濃霧,從駕駛窗向外看去,除了滿眼的濃霧外,什麼都看不到。

按時間算,早已過了“敘府”,可一直找不到機場。無線電失靈、機載定位儀、羅盤統統沒有了作用,此時此刻,下面,究竟是什麼地方?

一架機身上塗有一個大大的“中”字的“中航”51號飛機漫無目的地飛行,剛剛從美國來的機長斯可夫(J. T. Scoff)和副駕駛斯多夫(B. E. Stone)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後座的報務員黃煥元,此時,他是這架C-53飛機上惟一的中國人,實在是無助的兩個老外覺得,他,對自己的祖國應該熟悉,他,是三個人中的希望。

在駝峰航線上飛行了兩年多,大風大浪都闖過來的黃煥元怎麼也沒想到,僅僅只有一個月時間,他竟然連續兩次“走”在災難邊上。今天,最沮喪的是,已經從“駝峰”

上空千辛萬苦地闖了過來,結果在這里卻迷了航。

大風大浪都經曆了,怎麼偏偏在這小泥溝里“翻船”!

上個月18日,黃煥元執飛的57號C-53,剛剛從汀江機場跑道拉起來,離地也就十幾米就摔了下去,機長和中國的副駕駛吳子丹都是骨折,只有他擦破點皮。此時,兩個戰友都在加爾各答醫院里,只有他回到機上,繼續飛。

今天,從汀江起飛時,天氣就不是很好,在“駝峰”上,更是遭遇了強氣流,機長是新手,總算是糊里糊塗地逃脫出來,已屬不易,哪想到,過了“駝峰”,都已經到“家”

了,竟然進不去“門”。

迷航,對于“中航”整天在駝峰航線上飛行的飛機,是家常便飯,想辦法、拼盡全力往出沖就是。可現在恰恰不是“駝峰”,是在冬春季交替終日大霧彌漫的四川,此時,他們的目的地是敘府,可這個敘府,你在哪里?

1944年3月24日,籠罩在四川盆地上空的大霧把“中航”51號留在了空中。從汀江出發到現在,預計只有四個多小時的航程,現在他們已經整整飛了十個多小時。

到處都是白蒙蒙一片,不知飛機現在是在什麼位置、在何處。

黃煥元是中國人,但他也不知道下面是什麼地方,目前,他能提供給機長斯可夫的,就是可以肯定,51號現在是在四川境內,其他,無從知曉。

機長斯可夫只有時而讓飛機稍稍低飛,想看清地表,但馬上,什麼都沒看見,他又得讓機頭上仰——他擔心這里有山,再低一點就撞上去!

霧太大,什麼都看不見。

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地耗下去,飛機存油越來越少,再找不到“機場”飛機就要停車了。

也許就像那兩個正副駕駛“推測”的那樣,黃煥元是中國人,又在自己的國家上空飛行,“熟悉”。

的確,要說“熟悉”這里,黃煥元做不到,但是憑本能、憑直覺,他意識到飛機的下面並非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帶,而同樣是在白雪皚皚的雪山上空,因為剛才機長下穿云時,借著即將下山的落日,他隱約地看見了在同等高度上有一座雪峰峰尖,若隱若現地聳立在云端。他沒有告訴正副駕駛,擔心會影響他們的情緒。多次遇險,臨危不亂的黃煥元讓機長斯可夫一定保持高度,再把飛機航向向右偏轉一百零五度。用最大速度飛,一直飛到C-53燃油耗盡為止。

機長、副駕駛均服從報務,這在飛行中,還不多見。斯可夫也意識到可能來了大麻煩,他不顧飛機是重載,把油門杆推至最大。

C-53簡直是在咆哮著,使勁地向前沖。

紅色的油量警告燈不斷地閃亮,同時報警聲響了起來。

機長、副駕駛再一次把求助的目光轉向後座,此時,這個中國報務員是他們生還的最後的希望。

黃煥元點點頭:“可以!”

斯可夫:“背傘包,跳!”

機長繼續操縱飛機,黃煥元第一個跳出機艙,接著是副駕駛、機長……

51號飛機失蹤,機組人員已經三天生死不明。消息在“中航”傳開後,又在一

個女人心靈深處,重重地一擊!

昆明,黃家大門洞開,不時有人前來慰問和悼念。有“中航”公司前來處理喪事的,有親朋好友、四周鄰居來安撫的。

黃煥元的妻子,哭得死去活來。還不到十歲的女兒黃德芬,懂事地依靠在媽媽身邊,不時地用小手給媽媽擦擦流淌不止的淚水。

戰爭,再一次把女人推到前沿,讓她們承受著本不應該承受的東西。

白花、黑紗,親屬都准備好了,馬上要開追悼會了,一個電話從成都打來——黃煥元跳傘成功,三名機組成員全部生還!

悲劇霎時轉為喜劇,喜訊傳到黃家,黃妻和兩個孩子,頓時歡天喜地。

窗外,陽光明媚!

黃煥元跳傘的位置是在四川綿陽以南英家壩,整個一個白天,他們都是在空中度過,以至到他們跳傘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黃煥元先落的地,毫發無損,正副駕駛輕傷。落地後的黃煥元馬上承擔起救援同伴的職責。

搞不清落地的方位,在飛機上可以任由馳騁的三個人在地面上連東西南北都分辨不出,只好在野地里呆了一夜。第二天,問當地的老鄉,知道此地是綿陽後,搭車向成都進發。

在成都,他們馬上給“中航”敘府地面航站打電話,通報平安,敘府那邊再通知昆明。

有老人告訴我,在這次機組跳傘中,黃煥元起了決定性作用,他讓機長改變航向並最大限度地飛,一直飛到C-53燃油耗盡後跳傘,是最聰明之舉。因為按C-53最後墜毀的位置看,51號迷航地點是在川西北、海拔在4000-6000米的西嶺雪山、巴郎山、四姑娘山一帶,果真在那里跳傘或迫降,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

同樣也是迷航,也是在四川、就在成都,美軍第二十航空隊的6286號B-29就遠沒有“中航”51號C-53這樣好的運氣。

1944年8月20日下午,二十航空隊的六十余架B-29轟炸機浩浩蕩蕩地從成都附近幾個機場起飛,這次轟炸的目標是日本八幡鋼鐵基地。

整個轟炸結束後,等到再次進入中國境內返回基地途中,麻煩降臨了——天色已黑。黑天,對于祖祖輩輩都生活在蠟燭、松明、煤油燈下的中國百姓不算什麼,但對于只靠“羅盤”指示方位的螺旋槳飛機,的確有些不便。雖然不是在駝峰航線上,但機組11名滿臉稚氣、駕駛著當時是世界上最大的鋼鐵“大鳥”的美國“孩子”們,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遇到了似乎比轟炸還要艱巨的挑戰!

鑒于黑天、無法保持編隊,當大隊返程飛行至華東“太湖”附近,第二十航空隊司令部發來電報:“編隊在此解散,大家各自飛回基地。”

此時,時間是格林尼治1115。

太湖上空,傷痕累累、疲倦不堪的機群各自散開了。

6286號就在這散開的機群之中。誰都沒有想到,另外一架編號340的B-29機尾射手愛倫(Alan Dunipace)卻成了最後一個目睹在空中飛翔的6286號B-29的人……

從此之後,人們就沒有再見到這架6286號B-29遠程轟炸機的空中雄姿。

直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全國開始“大煉鋼鐵”了,找不到那麼多的“煉鋼”

原料,于是有人說,西嶺雪山那里有一架美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大飛機殘骸……

五十多名“右派”奉命上山,來到西嶺雪山海拔4400米處,果真,一架碩大的飛機七零八落地躺在那里。

將近五十年後,《超堡隊》一書作者李肖偉先生告訴我,當年,6286號撞在西嶺雪山上後,住在山下的村民聽到了巨大的爆炸聲,只是五六天後才上山,看見三具呈爬行狀的尸體……

我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直覺得渾身發冷。

這足以說明,B-29撞山失事後,機組人員並沒有立即死亡,此時,假如能夠立即得到及時的救助,也許他們就不會命喪異國!

黃煥元跳傘那一刻,想到的是昆明的家、老婆、孩子。6286號那三個已經爬出艙外的孩子,在他們的生命即將結束的那一刻,想到的是什麼?

是想回到大洋彼岸溫暖的家嗎?是想回到媽媽溫暖的懷抱嗎?

假若,假若當地村民能及時相助;假若返航時天還沒黑;假若11個孩子是在自己的國土上空飛行;假若假若……或許,這架被機組成員戲稱為“祈禱的螳螂”的6286號就不會粉身碎骨。11名美國孩子也會像黃煥元他們一樣,轉危為安。

但恰恰,一切都是相反。

在“太湖”上空,和大家一樣,“祈禱中的螳螂”在黑夜中迷航了,冥冥中,它闖到了西嶺雪山“大雪塘”附近,在那里,6286號轉來轉去,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機上11位來自太平洋另一側的大兵們不知道飛機的確切位置,實際上墜機的地點離機場只有百十公里,像B-29這樣的飛機只需飛行十幾分鍾,就可平安降落在雙流、廣漢、新津。

但,這只是一種“假設”,6286號上面沒有另外一個黃煥元,于是,在漆黑的夜空中,6286號終于耗盡了燃油,它像一塊巨大的石頭一樣,從天而降,重重地撞在西嶺雪山4400米處。

相比之下,“中航”51號C-53由于有了黃煥元,實在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