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戰爭,從未讓女人走開!3



也是費了很多周折,總算找到一張黃煥元的一寸“標准照”,如果不是在簡曆上看到黃煥元是曾就讀于香港聖約瑟英文書院,單從照片上看,我肯定把他當成一位飽經風霜的老農民。

氣質隨著環境改變而改變的又一例證。

但,另外一種“氣質”還在。

據說,黃煥元可以講一口相當地道的美式英語,“地道”到什麼程度,他14歲就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香港一家銀行,當了一名年齡最小的職員,可見他的英文功力之深。

1938年春,“中航”在戰火中招工,黃煥元又以最好的英文成績進入“中航”。

也是“據說”。“中航”之所以招收黃煥元,看中的就是他的“英文”水平。進“中航”後,他從深圳電台電話傳報員干起,在一年之內,從河源電台見習報務員、南雄電台報務員領班、新豐電台領班,一直干到重慶電台(總台)報務員。

黃煥元很早就表現出在緊急關頭臨危不懼的指揮才能。1938年10月,日本人把戰線推至廣東邊界毗鄰香港一帶,“中航”深圳電台奉命緊急撤退,在乘船過河時,遭遇難民,當時場面極其混亂,所有的人都往一條船上擠,眼看小船傾覆、大家都要落水,此時,身材矮小的黃煥元站出來指揮,人們馬上變得井然有序起來,最後大家都得以順利撤退。

“中航”撤退南雄機場、夏普駕駛著“破爛”一樣的DC-2飛印度,在現場負責通訊工作的,正是黃煥元。

從1942年,“中航”開始正式飛越駝峰航線起,黃煥元就一直擔當飛行隨機報務員,一直到抗戰結束。

老人的女兒黃德芬說,“文革”前,爸爸曾保留著一張1941年南雄電台人員的合照,共計13個人,後來都先後上機參加了“駝峰”空運,到抗戰結束時,照片上,除爸爸一人還活著,其余全部犧牲。

一則“尋人廣告”

愛情,人類最美好的情感,它永遠都不會因地域、時間的改變而改變,只要有人類的地方,必有愛情存在,這是一個永恒的、亙古不變的話題。

在已故原“中航”加爾各答材料股股長胡鴻奎老人給我寫的一封信中,老人也談到了“愛情”,不是他的愛情,是朋友的愛情,那是另外一種愛,一種淒楚的情……

那是1944年4月,我因病住進加爾各答一家醫院,同病房還有個病友,也是“中航”

的,是一位飛行員,年代過去太久遠了,具體名字已經記不住,只記得他姓張。在閑聊時才發現,兩人竟是同鄉——都是上海江灣人。

老鄉,又是在異國相遇,自然是親切,無話不談。幾天下來,就成了好友。他給我講的都是在駝峰航線上遇到的驚險飛行,什麼結冰、強氣流、迷航……

自己本身就是“中航”員工,再加上自己到加爾各答就是從駝峰航線上過來的,以為對“駝峰”已經很了解了,但沒想到,聽著同鄉這樣一講,把我也給聽呆了。

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後來的話題不免就提及到戀情,他說還有個女友在上海。

等到老鄉出院那天,要分別了,他站在我病床前,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神情黯然地說:“胡兄,有一件事情拜托你……”

他告訴我,他是上海淪陷後一個人跑了出來,未婚妻還在上海。一對苦命的“鴛鴦”,在戰爭硝煙中,只能天各一方。老鄉說,那個女孩子一直在苦苦地等待著自己,等待著戰爭結束,等待著一次完美的天作之合……說著,老鄉還拿出了那個女孩子的照片,我看見,一個清純美麗的姑娘在微笑著。

老鄉說,他想求助我,今後能在報紙上給他發個“尋人廣告”,見我茫然不解。

老鄉語調低沉地告訴我,出院後,他馬上就又要飛“駝峰”。而且是一天飛兩個半來回,他擔心……擔心隨時回不來。他說,在信中,他和那個女孩子商定好的,萬一,有不測發生,會有人在報紙上發出一則“尋人廣告”,那邊的女友只要看到這則“廣告”,就知道心上人已經遇難……

我一聽這話頓時心亂如麻,也不知怎樣能安慰他,在我送他出門的時候,他的淚水就在眼中……

這是一封從頭到尾壓抑得我喘不過氣來的信。看完信,我馬上撥通了老人那邊的電話,急切地問老人:“伯伯,那‘尋人廣告’,您後來刊登了嗎?”

電話那邊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是沉緩的語調:“登了……”

我在史料中查到,1944年5月15日,“中航”90號C-47凌晨兩點從汀江飛昆明,兩點二十六分,汀江地面站接到該機最後報告,之後就杳無音訊。

機組成員:機長阿特沃特(Atwater),副駕駛張由桐,報務員陸經祥。

能找到的,僅此而已。

對了,胡鴻奎年輕時酷愛攝影,在加爾各答專門為此購買一部照相機,拍了很多很多照片,都是“中航”的,有飛行的、有在“駝峰”上的,有加爾各答、汀江基地的,“文革”一來,怕惹麻煩,老人像對待飛機上的“敵我識別器”守則要求的那樣——全都自毀!

“自毀”大量資料、書籍、照片的還有一個——中航飛行報務員方榕滿。

老人故去二十年後,2002年,我接到方榕滿之女方姝儀的來信:劉記者:你好!

父親方榕滿是中航飛行報務員,他從1942年進中航就開始飛“駝峰”,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先後大約飛了三年多。父親一向謙遜、和藹可親,同時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關于“駝峰”的事情他提得很少。

父親自從事飛行工作以來,養成一個習慣,即每次飛行後都記錄飛行的情況。如起飛和到達的時間、地點、飛行高度、經緯度、氣流量以及與飛行緊密相關的數據等等均有翔實記


錄,直至1962年他停飛時,近二十年密密麻麻記了厚厚一摞,其中最珍貴的就是對飛“駝峰”的記錄。然而令人痛心的是,在“文革”中“兩航”人員被整,我們家隨時處于可能被抄家的危險之中(已經上了黑名單),父親為了避免惹出更大的麻煩,忍痛親手將所有寶貴資料付之一炬。母親回憶說,父親在把這些資料一本本、一張張、一篇篇投入到爐膛中去的時候,雙手一直不停地顫抖。母親說,那是父親的心在流血……

為你提供的情況不一定有用,但是我們已經盡力了。

好材料,還有。

劉記者:我的父親周丕顯已逝世,我們小的時候,父親從來沒給我們講過“駝峰”的事情。

後來我們知道是因為有一次,父親聽半導體廣播,里面說的是美國一個“駝峰”訪問團來中國昆明訪問。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和平時不一樣,父親聽完廣播久久沒有挪動腳步,一直是站在那里沉思,我實在是感到奇怪,就去問,父親還是半天不語,最後抬起頭來說,你知道嗎,這“駝峰”,我就飛過……

我頓時就瞪大了眼睛。

父親說,有一天,他們飛印度,兩架飛機。在印度再往回飛時,天就要快黑了,趕巧另外一架飛機還壞了,那架飛機的人讓父親他們先走,等他們修好再走。父親說,回來的路上,走的是另外一條航線,正飛著,前面突然出現一座巨大的山峰擋住去路,幸虧天還沒黑,父親說他們急忙拉杆就過去了。父親說,後面那架飛機一直沒回來,可能是撞在父親他們差點撞上的那座山峰上了,因為他們回來的時候天就黑了。

“另類人物”——老“頑童”陳應明絕對是個“特殊”人物,不是飛行員,也沒在航空公司上過一天班,和悲壯的“駝峰”

飛行挨不上邊,與中國空軍也毫無關系,和印中聯隊更是八竿子都打不著。但,如果談航空、寫飛行——只要是涉及人造的“翅膀”,就必須要提到他,否則,中國的航空史就要遺漏很多。

一個從小就對飛機入迷的航空“發燒友”,一個非常可愛、老“頑童”一般的老人。

只舉幾個例子。

史迪威將軍在日記中提到運往中國途中在埃及被轉至英國的A-29,這個飛機型號聽都沒聽說過,于是看得是一頭霧水。請教老人,老人在電話那邊張口即來:“啊,A-29哇,中國空軍共有十八架,1942年進來的。”

後一查資料——果然。

所有的資料中都說,當年“飛虎隊”從美國運來一百架P-40戰斗機,只有他,只要見到一個前來找他了解曆史的人,就不遺余力地大聲“更正”:“什麼一百架呀,是九十九架,有一架中途掉到海里去了。”

我在美國方面的資料中,得到了證實,老人的“數據”是正確的。

關于那架DC-3在宜賓機場被日本人擊壞機翼後,又換成不對稱的DC-2機翼,我也是請教老人。老人依舊是在電話中說:“我和負責指揮維修的總工程師吳敬成熟得很,哎呀,要是早幾年,我都可以讓你見到他……”

2002年,北京,老人和我一同和原中國空軍、1944年成功炸斷鄭州黃河鐵橋遲滯日軍南下、蔣委員長親自給他頒發“武功狀”的中美混合團B-25飛行員楊訓偉老人一同吃晚飯。飯後,同樣是八旬老人的楊訓偉看著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陳應明躑躅而去的背影,疑惑不解地看著我:“這個陳老先生夠可以的,我們空軍的事情,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怎麼比我還清楚!”

除了天上的飛鳥外,只要是人造的飛行器,外國的、中國的,過去的、現代的,沒有他不知道的。

說起飛機型號、人員配置、武器配備,他如數家珍——什麼這架飛機機徽是什麼圖案、那架飛機的保護色如何,連C-53和C-47的艙門相差多少都一清二楚。

喜歡“飛”,沒當過飛行員,于是就畫飛機。

別的老人如果能到他這個年齡,都是打打牌、喝喝茶,靠在牆角、坐在門前曬太陽,打發時光、頤養天年,他不,每天在他的居室里塗塗抹抹——畫的全是飛機,黑白的、水粉的,什麼三面圖、透視圖……八旬老人,眼睛萎縮得快成一條縫了,還是那麼寫、畫。他的房間里也沒別的,全是飛機——航空書籍和圖片,美國、日本、台灣的。有一年,台灣有個出版商想出一冊中國空軍戰機圖集,特地從台北來成都找他。

很多喜歡飛機的年輕人,到他那里,看見一本書,就厚著臉皮說,陳老,這本書您借我看看……

哦,拿去嘛,拿去嘛。

等一兩個月後,給你打電話,“喂,我的書你拿回來,我要用。”可能借書的人把這事兒都忘了,他還想著。

他記憶力極好。

也是2004年,為紀念飛機誕生一百周年,民航學院邀請航空愛好者參觀飛機、體驗飛行。去的都是年輕人,就他一個老頭,也和那些孩子們一樣,在飛機里外爬上爬下……

看飛機、畫飛機,自己還“造”飛機。

整個2004年,老人讓我目瞪口呆的事情一個接一個。

兩個月不見,再一見,“嘩”,老人推開一座車間大門,一架萊特兄弟一百年前制造的1∶1仿真飛機躍入眼簾,連發動機都和圖片上的一模一樣,整個世界只有三架,他這兒就有


一架。又過兩個月,再去,剛一拐過牆角,就被嚇了一大跳——車間前的院子里,竟擺放著一架蘇-27,昂首挺胸,一副積蓄待發之勢。

只有在珠海航空展上看到過的家伙現在就在伸手可及之處。

“怎麼樣?”老人一副神秘的表情,“車間里還有一架卡-50……”

迫不及待地走進車間,哈,一架先進的俄羅斯武裝直升機安然趴在地中間、連配備的火箭、反坦克導彈都赫然在目。

我急了:“陳老,您什麼時候倒賣起軍火了,這可是犯法啊!”

老人笑了,眼睛眯成一條細縫:“小伙子,你看清楚,那都是1∶1模型,是我指導我的學生們做的。”

我恍然大悟。對了,老人是制作航空模型的行家里手,年輕的時候,國內很多將要定型或是沒定型的飛機模型,都是出自于他的手,並培養出多批學生。

祖籍廣東,在越南出生並長大的陳應明,打小就喜愛飛機,熱愛飛行。

1944年8月的一天,回到國內的中美混合團一次和日本人交火,空戰從云南保山一直打到越南老街、紅河,後又延至接近河內一帶。追殺所經之處,恰好在陳家的“上空”。

老人說,自打一出生就在槍炮聲中成長,消停的日子加一起也不到三個月,你殺我砍的場面已經熟視無睹了,可還沒看見過空戰、沒看見這麼激烈的在天上的厮殺。

那時我還是小孩子,上面炸翻了天,大人們全藏了起來,就我,哪有炮聲往哪鑽,就想看日本人的飛機是怎麼被打掉的。雖然家里在當地算是“大戶”,平日里日本人還算客氣,但他是侵占了我們的祖國啊,表面上過得去,心里還是恨他們!

那仗打得,看著真過癮。零式機被打得潰不成軍,摔的摔、逃的逃,我這個高興啊,在地面上連拍手帶蹦跳的,忘了身邊就是日本人的崗樓。看見空中不斷噼里啪啦開槍開炮,一邊鼓掌叫好,一邊用余光往四下瞄。這一“瞄”不要緊,真是倒吸一口冷氣——崗樓里的日本人正拿槍沖我瞄准哪,媽呀,撒丫子就跑。

老人說,那時以為飛機都是美國的,後來才知道里邊有咱們中國自己的空軍。

抗戰勝利了,陳應明跟著大人們(都是華僑)跑前跑後迎接前去受降的部隊,本以為能看見讓他心馳神往的中國空軍,結果看到的全是陸軍。國民政府派到越南接受日本人投降的是“云南王”龍云的93軍,沒見到空軍,陸軍也將就,反正都是中國自己的軍隊,又是半大孩子,照樣屁顛屁顛地給大人們使喚。部隊的人也喜歡他,93軍後來奉命回國,陳應明跟著就回到廣州。

在廣州,老人在一家廣告公司畫廣告,沒事兒就愛往白云機場跑,看飛機、畫飛機。1949年,國民黨撤退台灣,空軍中有人看中他的繪畫才能,讓他也去。一開始也想去了,老人說,都上飛機了,一個當官的把守艙門,見他領著未婚妻,只允許他一個人上,還告訴他,女人是衣服,現在“脫”,到台灣再“穿”,那里有的是!

陳應明不干了:“在你們那兒是‘衣服’,在我這兒可是寶貝!得,台灣我不去了。”

台灣沒去,解放軍過來了,就去參加解放軍。到那兒一看,整整有一個連,都“蹲在地上吃飯”,又回來了,去香港。在香港,沒事還是看飛機,連看帶畫,他打工那家公司就在機場邊上,當時,跟隨國民政府一路退卻的“中航”,也把大本營設在香港啟德機場。這下好了,沒事就愛往那里跑,一來二去,和大家混得熟了,人家飛機修好後,要試飛,讓他上去坐一坐,他就樂呵呵上去。

C-46圍著機場轉一圈,一個倒栽蔥,掉下來了,再一摸,門牙摔落兩顆。

1949年年末,中國航空公司、中央航空公司醞釀起義,有人找到他:“跟我們回去吧,一起回去,你就可以在公司里上班,天天能看飛機……”

這回好,不僅能看飛機,還天天和飛機打交道,一輩子,就喜歡這玩意兒,再說,當時大家伙一致認為我是惟一一個不是“兩航”職工卻跟著“起義”回來的人。

起義呀、表彰啊、發證書啊,統統沒他的份,沒關系,畢竟沒在航空公司上過班。

從太原干到成都,正像那句口號中說的那樣,就把自己當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陳應明樂此不疲,不管怎麼“搬”,還真是一直都在“航空”圈子里轉,可以看飛機啊,高興著呢!

新中國從建立到現在,幾乎每一個新機種的模型,陳應明都動手做過。

陳應明,在我的采訪中,是惟一一位既不是中國航空公司、又不是中國空軍,非起義又不是“投誠”,但又對中國空軍抗戰史非常了解的老人。

一位童心未泯、可敬又可愛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