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 統 天 下(七)



首先談一變柏楊先生的看法。他認為,“如入無人知境”吸引人,夏軍一越太行山,李世民勢必解圍,他不敢冒夏軍侵入關中(陝西省,就是大唐帝國核心所在。)即令攻下洛陽,李世民只不過奪取一座孤城,而竇建德卻已占有半壁江山(30)。


趙劍敏先生在《細說隋唐》講述竇建德的的部份一提則過,沒有認為這條計是否一定達到目標。趙克堯、許道勳在《唐太宗傳》則說,就算竇建德采取這條計,他最終還是失敗,不過失敗不會如此之快(31)。


按法時的曆史條件分析。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凌剛的計策在特定條件下是可行的,會不會如柏楊先生所說的“占據半壁江山”呢?這不一定,而且機會很低。因為,當時李唐不可能把太行山一帶、山西省的地盤上的兵力撤走支持李世民攻打洛陽。此外,長安里尚有太子建成坐鎮。李建成打仗的本事,就算稍差李世民,但也不會相去太遠,更何況李淵此時也不致老糊塗的程度,他們豈會不作出反應之理?還有一點,大唐帝國尚有一員打仗打得非常出色,甚至超過衛青、霍去病的高手李靖,如實在不行,李淵可以調派他抵禦,只須拖得一拖,李世民等人已經有足夠的時間拿下洛陽城,稍作調整後,就可以從後抄殺,攻打竇建德的部隊。


還有一點值得關注的是,凌剛的計策最吸引之處是“如入無人之境”,顯然這是他自己的估計,似乎過于樂觀了。打仗講的真功夫,容不得半分盲目估計,戰場瞬息萬變,豈有事事“一帆風順”之理?除非李淵父子等人都是傻瓜,任人行動!


是以,胡三省、趙克堯、許道勳等人認為“洛陽城最終會給破了”,機率相當大。王世充一敗,大唐已掃除了一個厲害的對手,竇建德最終的結局可能擺脫不了一個“敗”字。


竇建德本來就想采納這條計。可是,王世充派來請救的王琬、長孫世安哭哭啼啼,日夜懇求竇建德早早發兵救洛陽,他倆以私下用重金賄賂竇建德的部下,使他們眾口一詞反對凌剛,認為他只不過是“書生之見”,紙上談兵。竇建德奈不過眾部下,改變了主意,也不理會他老婆的意見,選擇了一條不歸路:大軍行動,赴洛陽城。


竇建德必須掃除李世民這一攔路老虎。


其時李世民派去的細作已將消息傳回來。他的計謀又出了,他將軍隊北渡黃河,逼近廣武(河南省武陟縣西),偵察形勢後,故意留下一千余匹戰馬,在河岸吃草,作為誘耳。當晚,他們返回武牢作好准備。顯然,李世民事先就叫細作發布虛假消息,竇建德沒有搞清楚,就貿然行動了。


唐軍見竇建德的部隊浩浩蕩蕩地自板渚(河南省滎陽縣北),逼近牛口中(汜水注入黃河處),築營列陣,有些害怕。李世民率數騎登高眺望,對眾下屬說:“盜匪(誣稱。竇建德等人是封建化的農民軍,不是盜匪。)在山東(太行山以東)起兵,沒有見過強敵,如今穿越險境,卻大聲喧嘩,顯示他們沒有紀律(李世民故意說得如此吧?);而緊逼到城牆下,顯然心存輕視。我們按兵不動,他們士氣自然衰竭,列陣備戰太久,士卒饑餓,勢將後撤。那時候,我們發動追擊,沒有不勝之理。我跟各位打賭,過了中午,一定把他們擊破。”


竇建德果然沒有把唐軍放在眼里,列派三百名騎兵橫涉汜水,跟唐軍一里之處停下,提出挑戰。尉遲敬德會同高甑生、梁建方殺入敵陣,活捉了王琬,奪取了他的坐騎。


接著,李世民令要宇文士及率三百輕騎經夏軍陣地西端,向南奔,如沒有遇到反擊,就馬上返回;如有,就立刻反擊。宇文士及行動。果然見夏軍騷動,李世民就下令攻打夏軍。


這一場仗,打得天昏地暗。司馬光不厭其煩地詳細記載在《通鑒》里。戰場之慘烈,跟荷馬筆下描繪的,阿客琉斯為給好友複仇,發狠攻打特洛伊城的壯烈場面相若(32)。


竇建德敗逃往牛口渚(汜水鎮東北黃河渡口),給唐將白士讓、楊武威追逐。竇建德的晦氣可謂徹底:他不小心從馬背上栽下,被擒。


李世民把俘獲的五萬多名夏軍士兵解散,教他們返回老家。


李世民把竇建德等人押往洛陽城,和王世充展示。王、竇二人遙遙相對,泣不成聲。唉,王世充死不足惜,可惜的是,一代仁義忠厚,到最後仍不失農民義軍領袖本色的竇建德,為了救助王世充,這就賠上自己的身家,不久連老命也賠上了。


竇建德逃難時,居然從馬上栽下!如果他能逃脫的話,末嘗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相反,李世民卻能多次逃過死亡的威脅。命運之神如此安排,怎不教人輕歎?


王世充見大勢已去矣,只好棄城投降。他死皮賴活地求李世民饒他一命。李世民答應了。在他眼中,一千個王世充加在一起,也不值得他著緊,“空汗刀斧矣!”。


攻下洛陽後,李世民下令收妥當城里的財物。洛陽巨富,肯定有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李世民為了以後的政治前途著想,他到底有沒有從中獲取一筆,《通鑒》雖沒有明示,不過機會還是蠻大的。這是後話,暫且按下。


李世民免了無相干的人的“罪”,對“民憤”大的人進行徹底清算:段達、薛德音、王隆、崔弘丹……朱粲、郭善一干人等,押解向洛水之畔斬首。


薛德音因寫詔書過分侮辱李淵;崔弘丹工程師,制造太多的弓箭,間接殺了不少唐軍。這兩人之“罪”,如此如已。段達,賣友賣國;朱粲則是惡貫滿盈的吃人惡棍。這兩人活該死的。


那批人當中,有一位是李世勣的結拜兄弟,單世雄。李世勣哭求李世民饒把子兄弟。這單世雄曾在戰場上跟李世民有過一腳,李世民可能記著這筆爛賬,拒絕了李世勣的請求,決意誅殺單世雄。在司馬光在《考異》里的指出,《太宗實錄》載,決斬單世雄的人是高祖李淵的意旨,秦王李世民也是逼不得已的。這是把貞觀史臣推諉到高祖身上。不可信。類似的情況,司馬光都有清晰的“考異”,胡三省也認為,如李世民屠夏縣之舉,《太宗實錄》歸究于高祖的類似,這些均不可取(33)。


李世民終究是有血肉的凡人,對待欲殺自己的戰俘,他終究把他置之死地而後生。若指責他,他氣量不足,亦無不可。


李世勣無奈,他說:“我並不珍惜剩下來的殘余生命,願跟你同死,但我已把此身奉獻給國家,無法兩全其美(即結拜時說的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話)。而且,我死之後,誰照顧你的妻子兒女?”只好從大腿上割了一塊肉煮給單世雄吃,說:“使我身上的肉,隨你一齊化為塵土,勉強算不負從前誓言!”


平心而論,李世勣此舉,也算對得住老兄弟的了。如果李世勣跟著單世雄死,倒太過迂腐騰騰了。徒死而已。不過,明末清初的大儒,王夫之在《讀通鑒論》里用他的儒生觀點攻擊李世勣,他說:李世勣之安忍無親也:置父于竇建德之刃下而不恤……有時而似忠貞矣,有時而似孝友矣,非徒似也,利之所不在,則抑無所吝而用其情也。世勣之于單雄信,割肉可也,為姊而燎須,何所吝邪?利無可趨,害無可避,亦何為而不直達其惻隱之心,以發為仁者之言哉?(34)


王夫之動輒用儒家觀點量度宋代以前的曆史人物,在他眼中,凡不符合儒家忠孝節義指標的人,不算“好人”,上綱上線。他指責司馬遷的手法,大體也是如此。難怪柏楊先生批他大發“腐儒之論”。(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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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參看《全唐文》卷九百八十六。


(27) 按柏楊版《白話資治通鑒》記載說,(洛陽)城中缺少糧食……人民把城中所有的草根和樹葉都吞吃淨光,最後把土放到水桶中搖晃,等澄清後,撈取浮在上面的細泥,羼和磨碎的粟米粉末,烤成燒餅。吃下去的人,全都害病,渾身發腫,雙腳發軟,尸體一個接連一個躺在路上……隋王朝末年任帝楊侗在位時,曾經把四鄰遷入洛陽,當時有三萬家,而今,剩下的不到三千家……


真是人間慘劇。這一趟,那些追隨王世充的狗官也餓死不少。戰爭的殘忍血腥,可在這段記載里一窺。詳情請參看本叢書的第44冊,《江都政變》,公元621年,辛己。


(28) 譯文參考柏楊版《白話資治通鑒》,第44冊,《江都政變》,公元621年,辛己。


(29) 參看胡三省作注版的《通鑒》,第一百八十九卷。


(30) 參看柏楊版《白話資治通鑒》,第44冊,《江都政變》,公元621年,辛己。


(31) 參看《唐太宗傳》,人民出版社版,第三章第三節的附注。趙克堯、許道勳著。


(32) 按《通鑒》記載,淮陽王李道玄身中流箭,好像刺猬的毛,勇氣不減,李世民把自己的備用馬給他騎,跟他一起殺敵;史大奈、程知節、秦叔寶、宇文歆等人如狼似虎,率騎兵掩殺,如巨浪卷向夏軍。竇建德的大軍招架不住,好快就如雪山倒塌,一潰千里。


(33) 請參看司馬光著的《考異》關于“唐紀”的部份。胡三省的注解批語,請參看胡注的《通鑒》相關部份。筆者參看了電子版《文淵閣四庫全書》里面的胡三省作注的《通鑒》,找不到其他版本。


(34) 參看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卷二十一。此外,王夫之還說,籍甲兵戶口上李密而使獻,知高祖之不以為己罪也;太宗問以建成、元吉之事而不答,事未可知,姑為兩試,抑知太宗之不以此為嫌也;年愈老,智愈猾,高宗問以群臣不諫,而曰“所為盡善,無得而諫”,知高宗之不以己為佞也。則以黨義府、敬宗,贊立武氏,人自亡其社稷,己自保其爵祿,惻隱羞惡是非之心,非不炯然內動,而力制之以護其私,安忍者自忍其心,于人何所不忍乎?故一念之仁,不足恃也,正惡其有一念之仁而矯拂之也。夫且曰吾豈不知忠孝哉?至于此而不容不置忠孝于膜外也。為鄙夫,為盜賊,為篡弑之大逆,皆此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