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玄武血仞(三)



按傳統甚至近代一些學者的分析,楊文干事件是李建成一手造成的。但是,現代有些學者考證後,提出與之不同的意見。學者們認為,楊文干事件是李世民集團一手策劃、栽贓用以打擊太子建成的。對此,費正清、催瑞德把這些新的研究成果寫進了《劍橋中國隋唐史》里面。司馬光在《考異》里提到此事:“統紀云,建成遣郎將爾朱煥、校尉橋公山(當時,爾樂煥任內府郎將,類似貴族征兵府副司令。橋公山任校尉。)赍甲以賜文干令起兵。煥等行至豳州,懼罪,告之于上(即李淵)。劉餗小說(古代一些筆記雜說的書)云人妄告東宮,今從實録。”


司馬光沒有把問題說得更清楚些。這楊文干是曾經在太子宮里當差事的,任職宿衛,李建成待他不薄,兩人感情也好。武德七年六月,李淵到宜君縣仁智宮(陝西省宜君縣境內)避暑,建成留守長安,私下叫楊文干募健兒到京師,欲以為變。這事給揭發,楊文干索性發動叛變。到底是誰揭發此事呢?是按司馬光的分析,爾朱煥、橋山公二人害怕,才轉向李淵告發此事云云。


新舊《唐書》沒有給這二人立傳,難以搞清楚他們與李建成的關系是怎樣。在爾朱煥、橋山公舉報的同時,甯州(甘肅省甯縣)人杜鳳舉“亦詣宮言狀”,意思是指,他也到避暑行宮向李淵告密去了。


爾、橋二人的告密可能使到李淵驚愕,但外州人也這麼舉報,李淵不由得不相信。同樣地,舊史沒有給杜鳳舉立傳,只知道在李世民執政期間,這杜鳳舉做鄯州刺史杜,這個官職也不算大,類似今天的市長級別吧。


學者們分論的至少有兩方面,第一是,李建成到底有沒有行動過。其次是,爾朱煥、橋山公、杜鳳舉三人跟秦王府的人是否有關系。對于前面二人,難以判別(這兩人有可能給秦王府收買了,等候安裝陷井的機會。),但杜鳳舉的角色最惹人質疑的。可能是這樣,秦王府的人探聽到東宮有異常動靜,索性將計就計,指派杜鳳舉向李淵誣告李建成告反。


有人可能覺得,李建成在得知父親大發雷霆之後,居然孤身前往請罪,表明他是清白的。那麼楊文干事件,全是李世民一派策劃的。這種提法值得商榷。如果李建成什麼也沒有做過,李世民本人及天策府的人決計不會白癡到“無中生有”,這樣做對他們一點好處也沒有,而且當時建成和元吉聯合團伙已占盡上風,按慣例,皇帝不在朝,就由太子監國,試想一想,一經查證是假的,後果是多嚴重? 與其冒這樣的險,倒不如搞暗殺來得干脆!


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李建成聽取了元吉的建議,私募一批人物到京師,再次為將來作打算,可是給秦王府的耳目察覺,秦王府的人就決定先下手為強,誣告李建成密謀造反。


至于李建成有膽子孤身向老父請罪,是因為他相信自己所犯的事並不嚴重,只要向父親認錯並解釋清楚他僅私下招募勇士並非造反(按現有可信的史料可以下推測,他當時確實並沒有造反的行動。如果有什麼最大膽的行為的話,意在除掉李世民而已。),充其量挨責備、懲罰罷了,不會動搖太子的地位(按事態分析,是不應該影響他太子的地位的)。如果真走上造反的死胡同,就萬劫不複,著了秦王府一干人等的道兒了!


這事,李世民肯定有參與其中。最後的決定權當然是他一人而發。就這事而論,詬罵李世民陰險卑鄙亦無不可,只不過,這些責備的人光從道德倫理的角度出發,亂罵一通是不切實際的。


蓋兄弟之間發展到“水火不兼容”的地步,就決不可能把對方視作“兄弟”,而是視為“敵人”了。隋煬帝楊廣與太子楊勇的斗爭,李世民兄弟等人知道得非常清楚。此時他們之間的爭斗,跟楊家班的人有何區別?楊勇就因為機心不如楊廣,結果好快就給做反下來,最後慘遭殺害。作為老哥的建成,當然不希望這樣的慘劇發生在自己身上;同樣地,李世民眼見大哥、小弟欲對自己不利,他本人也想爭對太子之位,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給隱太子辯護的人認為,李建成性情仁厚,覺得他不可能做得這樣的事來。這樣推測太過主觀了。不錯,李建成在某程度上是仁厚,但並不等于他仁慈得像一只白兔。按《通鑒》的記載,李建成也曾犯過屠城的罪行:


唐王朝太子建成,俘虜稽部落(山西省西部及陝西省北部匈奴人)一千余人;把猷長級數十人釋放……另一位首領劉仙成,也向唐王朝投降。李建成聲稱要增設州縣,興築城池,命投降的匈奴人,年在二十歲以上的集合,然後用軍隊包圍,全部屠殺,匈奴人死亡六千余人○15。


對于這樣記載,那些人可能會大搖其頭,認為這是史臣誣造史實。可是,他們對李世民屠夏縣的史實又堅稱是真的。其實兩者均出于司馬光一人之手筆,他若維護李世民的話,就沒有必要記載屠夏縣一事;相反,他偏向李建成的話,也不可能記載這屠匈奴人一事了。蓋司馬光是以持平的心態去記載史事的。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人,包括李世民在內,在危及性命之時,哪里顧得兄弟情!


據《通鑒》記載,李淵下手詔叫李建成到行宮去問話時,李建成陣營中又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反了,太子宮事務管理官(太子宮舍人)徐師謨慫恿建成占據京師,背叛老爹。另一派則反對,太子宮總管府秘書官(太子宮詹事主簿)趙弘智建議建成單人匹馬,衣帽簡單,不帶衛士,晉見老爹請罪。李建成考慮過後,終于采用後者的意見。


當時的情況火急,生死往往入系于一線。他們可能沒有忘記西漢漢武帝就因為地巫蠱禍患的事件,以致把太子劉據母子牽涉進去,盡管劉據是清白的,可是以訛傳訛,結果把劉據逼到“造反”的地步,最終以自殺告終,劉據的母親衛子夫也懼怕而自殺。


其時李建成所面對的,跟當年劉據承受的政治風浪實在太相似了!幸好他堅信自己無辜,拒絕兵行險著,不然,他真的繼劉據之後,很可能成為另一位因造反而自殺的太子了!


如果楊文干事件是天策府等人一手導演出來的話(據現代學者研究,可能性頗高。),以李世民為首的天策府眾人所設下的局,也真夠陰柔狠毒了!


當李建成抵達時,李淵怒火縱燒,忿忿地責備建成,把他軟禁起來,等弄清楚事件另行處理。楊文干叛變是異姓事變,涉及到山東人(崤山以東廣大地區,不是今天的山東省),范圍相當大,如果搞得不好,一定動搖剛剛統一起來的大唐帝國。李淵對太子等人的“叛亂”深痛惡絕是可以理解的。


李淵把李世民詔喚到行宮,讓他親自率兵平定楊文干等人叛亂。其實楊文干只是小角色一名,根本用不著李世民親自出兵,可是李淵堅持讓打出李世民這張王牌,看來他實不想此事拖延得過長。此外,據《通鑒》記載說,這一次,李淵向李世民許諾:“楊文干事奉成,關系密切,恐怕會有很多人響應,你應該親自去一趟,回來後,封你當太子……”○16


這則記載,學者認為可能是假的,他們覺得事情還沒有水落石出,李淵沒有必要急于許下另立太子的諾言。這是值得討論的有趣話題。司馬光在《考異》“帝(李淵)夜帥宿衛南出山外,明日複還仁智宮。”條目下沒有給出清楚的分析。既然他把許諾寫入《通鑒》里面,就有可能認為它是真有其事。當然,學者有異議是正常的。不過,從現在所擁有的史料來看,肯定的機率大一些。李淵的皇位總得要傳的,建成和世民都是他的兒子,如果不是據封建傳統的“先長次幼”的原則,當初也有可能立世民為太子。


李淵不希望事情發展天骨肉相殘的地步。他表明,即使改立太子,他決不效法隋文學誅殺骨肉。他把建成謫遷到蜀地,不讓他擁有強大兵力,易于監督就算了。


這也是一種新的折充平衡辦法。李世民聽了,心里肯定高興的。倘若他成為太子,以他天策府的猛將之強,他不會把建成放在眼內。


好快,李世民就率兵出征了。不過,他的希望不久就成了泡影。因為太子黨人不斷地做游說工作。尤其是李淵背後的小老婆群中,跟李建成有“交情”的妃子,不停地給說好話,老臣子封德彝也出大力,李淵態度就轉變了。——這是按《通鑒》的說法,——後人分析認為,李淵很有可能洞察楊文干事件是一個謀害太子的局,此事跟李世民的天策府有關系,他不希望這事張揚出去,就秘而不宣。——從李世民平定楊文干返回後,許諾的事不了了,筆者認為這分析可信。


還有一則記載可以間接印證這種推測。有一次,李建成教李淵的妃子向李淵面前打小報告:“秦王(世民)自己宣稱:‘我有天下,要當天下之主,怎麼會白白一死!’”李淵就急召李世民進宮,責備他說:“天子自有天命,單靠人的智慧和力量,無法奪取,你追求寶座,為什麼這般急迫!”○17如果先前是許過諾而事後又反悔的話,李淵心里有愧,他可能不會把話說得這麼絕。如果他明白到楊文干的事件是一個大陷井,心里一定痛恨李世民的作為,此時趁機向他大發怒火,警告他不能再妄圖染指太子寶座。總算他還顧及父子之情,沒有把心里話說出來。


或者當時有說過,不過這種秘密,史官哪能記載得下來?從日後李世民和老父之間的關系越來越惡劣,筆者覺得,這是一個開端而已。


“楊文干叛變”發生了,李世民也平定內亂了,史書沒有交代建成到底有沒有受到懲治。不管李建成自食其果還是李世民一伙搞小動作,這種皇家秘事,傳出去丟臉之極,李淵總得找幾頭替罪羊。太子黨中的王珪、韋挺、杜淹就有“榮幸”地做了這種“羊”,給流放外州。


自古至今的官場,在朝里(或者說在中央政府里)當差就有很大的機會升官發財;在外地幫官,什麼時候才能讓中央集團的大老板們賞識自己?這個杜淹在唐政府里多時得不到擢升,打算辭官投向李建成,房玄齡知他為人詭計多端,怕他以李世民不利,就把他介紹與李世民,引入天策府里。


有些學者認為,楊文干事變中,這姓杜也的曾出個主意,那個所謂“告密人”,說有不准也有他一份。他曾經打算投向李建成,表明他過往與東宮的人有交往,房玄齡明知道他壞,卻引薦與李世民,表明他有做壞人真本事。爾朱煥、橋山公二本來就是太子黨的人,他們中途生變,史書沒有作明文交代,就表明里面大有文章可做。有一種可能是,杜淹在他倆離開太子宮的途中,找著他倆,游說曉以利害,使他倆膽怯臨時改變主意,為秦王府進行誣陷做好關鍵的第一步工作。——這是一個有趣的課題,期待學者們有新的發現。(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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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司馬光在《考異》唐紀部份里提到此事。大略說:“六月齊王元吉欲殺秦王世民,太子建成擅募兵……因令還擅遂與建成各募壯士多匿罪人,賞賜之,圖行不軌。其記室榮九民為詩以刺之……因免官改事秦府……後人皆振恐知其事莫冇敢言,後乃連結宮闈與建成俱通德妃,以為內援。舊傳又云厚賂中書令封倫(封德彝),以為黨助。由是高祖頗疎太宗(世民),而加愛元吉,今擇取其可信者書之。”司馬光認為舊史有部份是可信的,而不是全不可信。


○15參看柏楊版《白話資治通鑒》第44冊,《江都政變》,公元六二一年,辛己。《實錄》記載的人數不少于六千,司馬光在《考異》里加以修正。


○16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