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玄武血仞(四)



李世民討亂回來後,父親的許諾沒有了下文,心里可能非常失意。可是又不能口出怨言,只好抑下不提。這時,他和東宮的僵局不但沒有消失,還有加劇的跡像。


不久,有人(到底是誰提出的?史書沒有交代。說不准是李淵教人說的或者是裴寂提出來的。)建議:“東突厥所以不斷地攻擊關中(陝西省),為的是美女壯男,以及金銀綢緞,都集中長安(陝西省西安市),我們如果把長安用火焚燒成廢墟,把首都遷到別的地方,則蠻虜(指突厥)的侵略自然停止。”


這樣荒雇謬的提議,居然得到李淵等一部份重要人物的贊成。史書說,建成和元吉、裴寂都贊成,蕭瑀等人覺得不可以,可是又不敢說。○18


這時,李世民終于憋不住了,就說:“蠻族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空難。陛下神聖英武,像巨龍一樣興起民間,使中國恢複和平,手握精銳部隊百萬之眾,所向無敵;怎麼只不過為了蠻族騷擾邊疆,就決定遷都躲避,使我們羞對四海,成為百世笑柄!霍去病不過漢王朝一個將領,還立志消滅匈奴;何況我身為帝國藩籬,請給我數年時間,我保證拴住頡利可汗(十三任大可汗阿史那咄苾)的脖子,牽到宮門,如果沒有成果,再遷都不算晚!”○19


這是何等豪邁的自信!不要以為李世民在大吹牛皮。事實上,在他登基後,第一件最棘手的就是如何應付頡利可汗的大軍壓境。李世民冒著險,以巧妙的心理戰兼送好處暫時解決了。後來突厥還是得寸進尺,其時的大唐帝國在李世民等人的管治下漸漸走向強大,突厥發生了天災,事後他們仍不斷地擾亂大唐邊境,掠奪牲口、百姓,李世民忍無可忍,終于下定決心,幾乎傾舉國之兵力,借用李靖和李世績的強大軍事實力,以神出鬼沒的行軍速度、不可思議的戰術把突厥一舉擺平!這是何等駭人的壯舉(西北民族尊稱李世民為“天克汗”,就因此而來。)。當年,漢武帝花了大半生時間沒有徹底做完的工作(對匈奴之戰),李世民不到十年就基本上解決了。


可是在當時,李建成、裴寂等人就哂笑起來,認為李世民胡說八道。李建成反譏說:“從前,樊哈大言不慚地說要率十萬部眾,橫掃匈奴,秦王(世民)的話,很有點相似!”○20


可是李世民不甘示弱,反駁說:“形勢各異,用兵不同,樊哈這小子何足道哉?不出十年,我們必定能平定漠北,絕不是虛言!”


李淵聽了也感動了,最後決定停止遷都計劃。可是突厥又來搞亂,總不能不自衛,李建成等人最擔心的是李世民再次掌握重兵,立下軍功,使秦王府與東宮的力量對比發生逆轉。在一次抵抗突厥侵略時,李淵打破慣例,讓李世民和元吉一起督軍出豳州。這樣做,目的是防止李世民獨攬兵權,難料會發生什麼突變。顯然,這又是“平衡”術使然。


李世民和李建成、元吉之間的明爭暗斗,舊史書記載下來和不少。大體上刺殺、下毒、做馬匹上做手腳,指望造成意外死亡。


不少人覺得這些“案子”難以自圓其說,多半是史官杜撰誣貶建成和元吉之舉。後世學者眾說紛紜,莫衷一辭。關于這方面的疑點,也沒有必要逐一展開分析。只不過,李世民兄弟之間的關系發展到非常複雜的程度,有些過了火的打擊報複並不奇怪。


就以下毒酒事件為例。有人認為,李世民喝了毒酒,吐血不少,雖經醫師護理,過了一段時間(此處是按據《通鑒》的記載)就能恢複了,覺得可疑。是的,按理,李建成縱然想李世民死,也不會在請他到家中喝酒,然後下毒。當然,如果當真是下毒,李世民一時不得死,經過數天,也能恢複的。因為他所在在地方不是民間,是皇宮里面。李世民南征北伐多年,什麼奇珍異寶沒有?難道古代就沒有解毒療傷的聖藥嗎?關于這方面的疑點,司馬光的《考異》里提及到。他沒有大筆一揮就否認它,但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肯定它,不過他把這段“曆史”寫入了《通鑒》,畢竟有他的道理○21。


可能有人認為,司馬光參閱的史書莫不跟唐初兩朝的《實錄》有關系,不足為據。這也是事實,可是,唐初的史料沒有多少流傳下來,後人指望揭開玄武門之變前後的迷霧,太難了。雖說以極權獨裁控制曆史的撰寫不是李世民的專利,可是像唐朝之前,可能沒有皇帝像李世民這樣,公然地將國史撰寫納入政府機構里面,親自過問。李世民為了他一已之私,間接地摧殘了史料撰寫人的相對獨立性,以致後世的當權者依樣畫葫蘆,難怪後人猛烈地批擊他這方面的缺點。當年,他想為自己的身後名添光彩,他風光了一千多年,豈料到了近代、現代,給有翻案帳,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話說回來,學者們也不能把所的爛帳都歸到李世民頭上,這樣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後世的當權派如果做事光明磊落(政治斗爭,似乎只有陰險狡詐,刀光劍影,光明正大的人,多半沒有好下場。成功的人,十之八九是踏著失敗倒台的人的背,然後大搖大擺地上台的。)不是諸多顧忌(政治上的東西,有好多事情都是忌諱甚深的。)話,他也不怕修史學者秉筆直書,批評李世民的人死死地咬著李世民,卻不提其它人為何效法李世民,不免落“避重就輕”的口實。


人們油然地向往司馬遷修《史記》的千秋史筆,歎說何時複見昔日的光輝……


李世民父子之間、兄弟之間發生矛盾,使得東宮和秦王府的人的關系也變得十分緊張。李世民身邊猛將如云,建成和無吉認為如果爭取取他們當中的傑出者,無疑對秦王府造成更大壓力。


試舉其中幾個較為著名的例子。


李建成、元吉認為在秦王府諸武將,以尉遲敬德為萬人敵,就圖之以利,送他一車金銀財寶。不料,尉遲敬德不為所動,他向李世民報告此事,李世民對敬德的舉措當然滿意,所以他開玩笑地說:“你的心志好像山岳一樣堅定,縱然把黃金從地面堆到北斗星,我知道你也不會改變,如果他再有什麼饋贈,你隨便收下,避什麼嫌!而且還可以探聽他們的陰謀詭,豈不更好!不然的話,大禍就要臨到你的頭上。”


不幸的是,李世民的預言准得很。據《通鑒》記載說,不久,李元吉就派刺客摸到尉遲敬德府上,欲把他刺死。不成功,元吉並不死心,就向父親打誣告敬德,李淵還真的聽這個兒子話,審辦敬德。《通鑒》沒有說元吉用什麼理由打小報告,不過,有些電視媒體就說,元吉向父親說,敬德是劉武周的人,他投身到秦王府里,分明就有所企圖,對大唐國不利,李淵覺得可疑,不然就不審他了。幸好李世民設法營救,才得以釋放。李世民提出的理由也很簡單,他認為,如果審辦敬德,那麼,過去眾多從敵人陣營里投到大唐的將士們,心里會怎樣想?以後還有人敢為國家出力嗎?李淵不是傻瓜,仔細想一下就“迷途知返”,敬德才得以脫險。


還有,他們還通過李淵,把程知節從秦王府外調到康州(甘肅省成縣)當刺史(州長),程知節沒有立刻起程,暗中留下來。程知節生性粗豪,在李世民前面,不曉得罵過多少次“他奶奶的”,並勸李世民作好誅殺太子、元吉的准備,不要坐以待斃。


他說:“大王的四肢和翅膀全被剪除,身軀還通能活多久我願意冒死刑的危險,留在京師,請早定大計。”


此外,李元吉兄弟二人還來一著更厲害的,把房玄齡、杜如晦調出天策府,這樣一來,李世民的形勢更加不利。因為他身邊的智囊人物,除開長孫無忌之外和他的舅父、高士廉等少數人之外,就沒有什麼人了。


秦王府的人出于自身的政治前途的慮,就勸李世民趁早圖建成和元吉。舊史說,李世民至所以遲遲沒有表態,是他不想做出手足傷殘的舉措○22。誠然,誅殺手足奪權,自古以來就為人所不齒,他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更重要的一點是,李建成早已控制了京師的防衛部隊,秦王府的力量相對薄弱,萬一動起手來,顯然吃力不討好,李世民自知,他們機會是唯一的,稍微不慎,全軍覆要沒,他這個秦王固然做不成,說不准還得賠上身家性命,所以他考慮得比任何人都要多。可是,有些事情又不能對下屬說明白,他們只當他遲疑不決,這顯然太不了解李世民的心思了。此外,司馬光認為李世民是受到秦王府的下屬們恿勇才干出手足傷殘的事來,這當然不符合史實。


在沒有穩當的辦法之前,李世民不想行動。既然大哥建成不斷地挖自己下屬過檔,他也私下展開吸納“豪傑”的工作。此外,他心知跟父親有心病,近年又沒有立下了不起的戰功,父親為了防他獨大,就算打仗也不讓他獨自控制軍隊,再有,他過去有意無意地把父親的小老婆得罪了不少,也很有必要修補關系。


在處理後秦王府跟後宮的關系上,李世民的夫人,即後來的長孫皇後為他出了不少力。“孝事高祖,恭順妃嬪,盡力彌縫,以存內助。”○23 這不正是李世民“犯眾怒”的最佳注腳嗎?當然,不並表示李世民自身的問題,而是他作為有不少小人的在關注著他、隨時找機會向李淵打他小報告,他的夫人長孫氏此舉正好把他人的詆毀造成的傷害減到最低。


此外,他還准備經營洛陽,把洛陽作為他退守一方的最後根據地。所以,他叫張亮到洛陽,史載“統左右王保等千余人,有陰引山東豪傑以俟變,多出金帛,恣其所用。”○24又派溫大雅坐鎮洛陽,“大雅數陳秘策,甚蒙嘉獎。”


李世民招納的人,多是“山東人”。這里的山東人,不是特指今天的山東省(近些年來,有些地方官員居然按舊史說,李白是“山東人”,籍此想提高地方的知名度,真貽笑大方了。),其地域范圍主要是今天的河北省、崤山以東的廣泛地區。為什麼李建成和李世民都爭取吸納“山東人”呢?唐史名家陳寅恪先生在他的《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豪傑”》里指出,“此‘山東豪傑’者,乃一胡漢雜糅,善戰斗,務農為業,而有組織之集團。常為當時政治上敵對兩主爭取之對像。”○25陳先生還指出,像劉黑闥、翟讓、徐世績、秦叔寶、程咬金等厲害的腳色均是山東人,以劉黑闥為例,“劉黑闥之劉為胡人所改姓之最普遍者,甚‘黑闥’之名與北周創業者宇文黑獺之‘黑獺’同是一胡語,然則劉黑闥不獨出于胡種,其胡化這程度蓋有過于竇建德……”○26


陳先生認為,竇建德以神勇者稱,“此正胡人專長之騎射技術,亦即此集團戰斗力所以特強之故,實與民族性有關,決非偶然也。”○27


正如陳先生所闡述的那樣,“山東人”雜胡漢血統者,為數著實不少,精通騎箭,實有萬人之敵之勇。像魏征、王珪諸類,就是“山東人”之中傑出的代表。不過,他們並非以武楊名。李世民讓張亮以金帛招納這伙人,著眼點顯然放在“戰斗”上。不過,當時唐帝國基本上已經統一起來,沒有明顯的外敵,招這麼多“勇士”何所用?還不是為爭奪皇位作好最後一拚嗎?


張亮的“招納”工作並不順利,結果給抓起來審辦,幸好不始終不發一語,李淵認為沒有實質的證據,最後才釋放了他。裴寂之流主張嚴刑拷問,可能是希望從張亮口中探得李世民的“造反”證據,一舉把他拉下馬。


後來,在“毒酒”事件發生後,李淵感慨地表示:“同時也因為建成是大哥,先當世子,又當太子,時日已久,我也不忍心剝奪他的繼承權力。看情形你們兄弟似乎不能包容,大家擠在京師,一定發生沖突,我當命你到特遣政府,居住洛陽,陝州(河南省陝縣以東(東中國)國土,由你作主,准許你使用天子專用旗禮儀,仿效西漢王朝梁王劉武往例。”○28


李淵這個按排,如果真能成事的話,在短暫的歲月里,確實可保李世民兄弟之間有短暫的“和平”,不過隨著年歲流逝,統一起來的大唐帝國可能有兩個結局,第一個是分裂成南北對峙割據的局面,這不符合曆史的潮流發展;另一個結局時,李唐子孫之間為了在吞迸對方方的地盤再一次觸發戰爭,血洗山河。


當時李世民心里可能接受了父親這個安排,他返回府上就吩咐下屬作好遷往洛陽經營的准備。可是李建成和元吉相商,覺得讓李世民帶人馬到洛陽作藩王,就等同于土皇帝,沒有辦法控制得了他,如果把他留在長安城的話,“他只不過是一匹夫而已,制服他易如反掌。”○29于是設法搗亂,李淵聽說秦王府的人歡呼雀躍,擔心朝廷管不住他們,就改變了主意,不讓李世民到洛陽。


對此,那些給隱太子建成平凡的人應該沒有異議了,至少他們不認為這事又是假的。站在李世民的立場上,他對大唐帝國的創建、統一立有大功勞,又是親王,父親讓他獨守一方,效法西漢梁孝王劉武,也算是一種回報,他高興這樣的安排,不能說他心懷不軌;反過來,李建成、李元吉從中摻壞,使到李淵打消了這個安排,難道又是假的?是李世民叫史官扭曲事實亂吹噓的?如果他們拿不出充分的理由,那麼就表示,李建成、元吉二人咄咄逼人了!


所以,玄武門事件上,建成、元吉二人固然不幸,可是他們也得為自己的下場負一定的責任啊。(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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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9○20請參看柏楊版《白話資治通鑒》第45冊,《玄武門》,公元六二四年,甲申。其中部份白話譯文是引用柏楊先生的原譯。


原來,西漢漢高祖死後,匈奴王恃著國力強大(不亞于當時唐帝國面對的突厥),欒提冒頓(當時匈奴的大單于)就派人送了一封信給漢政府的皇太後呂雉,措詞傲慢淫褻。(大意是這樣的:“我是一個寂寞的君王……希望深入中國以騁地一游(明示侵略中國之意)。而你丈夫初死,想必空閨難酎。我倆既然都不快樂,又無法取悅自己。你不如嫁給我,各人用自己所有的,交換自己所沒有的,你芳心如何?”)呂後讀後,羞怒交架,召集眾將,准備攻打匈奴。樊哈就拍胸口表明:“我願意親率十萬大軍,掃蕩匈奴,殺他片甲不留。”禁衛官副司令(中郎將)季布就指責他說:“僅只這句話,樊哈就應該處斬。從前,把先帝(高祖劉邦)圍在平城,樊哈身為上將,都無法解圍。民間呻吟的聲音仍在……樊哈卻想動搖國本,大言不慚地說十萬人能橫行匈奴,這是瞪著眼當面撒謊……”


呂後聽了這話,改變主意,決定忍辱負重。事後數十年,漢武帝讀到這份文件時,惱羞成怒,認為匈奴大大地辱及了本國,又想到過去匈奴對大漢的欺凌,就立志消滅匈奴。


李建成提用這樁史事,顯然是就大唐和突厥的情況、兵力跟千年前的大漢與匈奴之間的關系作類比。


○21 司馬光在《考異》在“六月秦王世民謀誅建成、元吉問于李靖、李世績皆辭。”的條目下分析說:……舊傳(應該是指《舊唐書》隱太子李建成傳)以為建成實有此言(指的是跟元吉謀密在李世民出征突厥送行時將他誅殺,然後聲稱他暴亡。)而晊告之(指太子宮率更令王晊向李世民告密一事)。按建成等前酖秦王(就是著名的下毒酒毒殺李世民事件),高祖(李淵)已知之,今若明使壯士拉殺,而欺云暴卒,高祖豈肯信之理,此說殆同兒戲。今但云晊告建成等,則事之虛實皆末可知(意思是否確有其事,不得知。),所謂疑以傳疑也……


從司馬光這段分析,不難推測,當時他也為揭開史實而費煞思量。今天的學者所能閱讀的唐史資料,由于散失與否的問題,不可能比司馬光接觸的多。試想一想,一千多年前,有一個形容憔悴的人坐在書桌前,面對堆積如山的史料、手稿,在隱隱約約的燭光下推敲、查證,這是多麼森然、駭人,同時又另人感動的場面啊。是以,筆者認為司馬光的分析比後人一筆加以否定來得公正、客觀、可信。


○22 請參看柏楊版的《白話資治通鑒》,第45冊,《玄武門》,公元626年。


○23 《舊唐書•;;後妃傳》


○24《舊唐書•;;張亮傳》


○25 ○26○27 請參看陳寅恪先生原作,原刊于嶺南學報第十二卷第一期。又,可以在陳寅恪先生的結集作品《陳寅恪史學論文選集》里查找,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92年7月。筆者參考的本子就是這個版本。


○28 ○29 ○30 ○31參看柏楊版的《白話資治通鑒》第45冊,《玄武門》,公元6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