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斷腸人在天涯(2)




在暮色蒼茫中,那個騎著瘦馬,遠離家鄉漂泊的人身上,凝聚著典型的中國落魄文人氣質——潦倒失意,惆悵無奈,鬢先秋,淚空流,等待江山都老,頹唐帶愁歸……

這樣一幅年代久遠,畫在那種宣或絹上的水墨國畫,具有天然的頹廢之美,很適合騷客、雅士,乃至達官貴人的口味。

時至今日,馬致遠依然是秋風肅殺,黃塵漫漫,紅日西沉時那條天涯歸路。大多數中國人都想去站一站,使疲憊無羈的靈魂稍稍休憩……

《天淨沙·秋思》這樣的小令,更像一個樸實動人的神話,不是可以憑苦吟能夠得到的。即使在馬致遠身上,也應該是個神話,可遇不可求,好像某一夜漫天繁星流落時,當時有一個仰望天幕的人,有幸沾染了整個衣襟的光輝,搖擺震顫,不可言說。 然後,終于有一天,這個心旌搖曳的人,能夠慢慢講述起自己那一刻的驚豔。

《天淨沙·秋思》,它像是上天感觸蒼生哀苦,所以借馬致遠這個人說出來,慰籍離人。馬致遠之後,秋思這盞離愁之酒,漸漸馥郁成斷腸之毒,有絕世的香濃,可惜飲一口,會斷腸。

我由《天淨沙·秋思》想到《漢宮秋》,都是馬致遠的作品,這個元朝“曲狀元”寫的名劇。

王嬙奉了君命,抖擻精神全副鑾駕地出塞和親,也不過是個離鄉別井的女子,著了濃妝、豔服,環佩琳琅,上戲台,唱一場昭君出塞。人生如戲。皇上、閼氏、單于,說到底都是戲子,都只是人生的一個過場。眼看得身姿婀娜,耳聽得青史流芳,即使是一出大戲,依然躲不過台上空落落,台下各自傷。

纖弱的昭君上了馬,往胡地行進。風撩著鬢發,割面地疼;懷抱琵琶作胡笳,《十八拍》悲歌不絕;大雁聞聲墜落,不知是因為她的美貌,還是彌漫的哀傷?

華服下,是單薄纖弱的身軀,她無法忘卻自己的漢宮歲月。一個又一個秋天過去了,她倚宮門,夢承恩。君王不至。一切,只是因為當初倨傲,沒有給那個可鄙的毛延壽一點賄賂。

她不後悔。紅顏絕色,本應是這世間奪目的一抹,為什麼要以黃金來玷汙,她不屑。

看見樹葉飄落,曾經的如玉碧綠,轉為枯黃。她笑,不知道自己還能挨幾年?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舍誰收?

後來,遠方的呼韓邪單于來求親,她決意出塞。從此以後兩國的安甯系于她一身,像唐人感慨的: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

忘不掉,大殿上初見他的第一面。那個端坐在龍庭的人,是她魂牽夢縈的君王。

這個男人一樣看她看得癡了。她笑,像秋風一樣蕭瑟。人生,是這樣荒涼。誰料得到他和她之間的初見,就是收稍。

陛下,斬了毛延壽又如何?我們,回不去了。漢宮苑,她冷凝地站住,把這幾年積累的幽怨傾覆出來,倒于他身上。曾經她是屬于他的人,他卻親手賜給了別人。現在,她就站在他面前,咫尺天涯的距離。再愛,也不能夠接近。

漢家青史上,拙計是和親。他的決定醞釀的悲苦,必定要他親自承擔。

離去。最後一次回眸這宮闕,和玉階上黯然佇立的男人。

天邊,漢宮月,冷浸浸,悲無聲。

縱然有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隊伍隨駕,遠方還有呼韓邪的盛大迎接,可是,別故鄉,別故國,別故人,一騎紅塵妃子淚,怎樣的繁華如錦也掩不住,她靈魂里蕩漾的蕭瑟。

豈能將玉貌,便擬淨沙塵。

極目黃沙,青史流芳的王昭君也只是個斷腸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