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時只道是尋常(二)(1)




康熙二十四年暮春,容若抱病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歎,然後便一病不起,七日後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終年31歲。

七日了,我來到這花樹下。梨花蒼白如雪,暮春的風又起了,扯碎梨花瓣,零落無情。我已去過你們定情約會的回廊了。我看見盧氏的倩影。她給我常戴的翠翹。現在我來到這充滿回憶的地方,聽君訴,一生愁腸。

你的絕色表妹,站在陽光里,黑發如絲緞,對你微笑。她身量未足,再過幾年,不知美得如何?你以為她可以嫁給你,卻選進了宮,做了皇帝的愛妃。

少年時的絢美如蝶的夢,翩然而落。

你也有了妻,盧氏雨蟬,高官名宦之女,和你,是一對璧人。不是不愛她的,只是當時,仍有一點心緒記掛表妹。直到,她郁郁而終。你不知道年少深愛,竟催表妹速死。你心傷難補,卻凜然,古人早說“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至此時,才明深意。

不能再辜負一個。人會由痛苦變得記憶清晰。記得那日春睡,她為自己披上衣衫的體貼。記得她也是吹花嚼蕊弄冰弦,賭書消得潑茶香的靈慧人,于是琴瑟相和,“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

誰知,好夫妻恩愛不長,三年後,盧氏因難產而亡。

古之悼亡詞,由《綠衣》開始引而不絕,納蘭的悼亡詞,是絕對可以與潘岳、元稹、蘇子並舉的。潘岳熱衷名利;元稹風流有余,有時難免口不對心;東坡天生灑脫,他是以天地為家的自然之子,不似你雋雋深情,甘願在對亡婦的思念中耗盡余生。

你平常看她的畫像亦題詞——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南鄉子》

生活于衣香鬢影中的相府貴公子,不是走馬章台的紈绔子弟,而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以善良忠誠之心對待所愛,對待朋友。“一片傷心畫不成”,如此深情仍自悔薄情,容若呵,你要置天下其他男人于何地?

你的《飲水詞》少了悼亡詞會怎樣?她死後的十一年,與你日夜纏綿的,不是繼室,不是側室,甚至也不是那個紅顏知己,後來懷了你的遺腹子的江南女子沈宛。只是盧氏雨蟬,你納蘭容若一生最愛的女人。

丁巳重陽前三日,夜已闌,月華如水,你在晃動的燭影里漸漸睡去,白日所思夜入夢來:“丁巳重陽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醒來遂做《沁園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這闋詞在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里成了納蘭容若和冒浣蓮相識的契機。書里,在塞外,納蘭容若以馬頭琴彈出了這首哀歌,冒浣蓮聞聽之下,不禁心旌搖蕩。

這種不加節制的悲傷,正是納蘭詞動人心魄的地方。正所謂哀怨騷屑,中國詩學講究的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一貫尊崇傳統美感的梁羽生,這次卻借冒浣蓮的口說出一番“好詩好詞不必盡是節制”的道理來。書中納蘭和冒浣蓮一見如故,書外,我對梁羽生也有改觀。看他的小說,總覺得他正邪觀念太邱壑分明,人物個性單一。然而他對詩詞,看法卻新鮮亮麗。

“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這一句,翻出前人新意,用詞淺淡,卻將深情寫到極致。夢醒後,想起她,心底充滿不可言說的惆悵。你又在深夜痛哭一場,日日如此傷筋動骨,你怎麼能不早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