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4節:袁世海全傳(14)

熬過這幾天後,母親再也忍耐不住,放聲痛哭,不住地埋怨父親不該去世太早,又哭大姐不該“走”,往後的日子無法過下去,感歎自己的命太苦。

的確,母親一直都在受苦。我的姥爺一家是輪子行。姥爺趕大車,舅舅在南柳巷趕馬車,家中生活極困難。母親三四歲開始揀煤渣,為了幫家中干活,沒有裹腳,出天花沒錢治,落了滿臉的麻子。十七歲和父親結婚時屋里就一個炕和一床半舊的被褥。兩人感情雖好,可是三十二歲上便守了寡,孤兒寡母苦熬歲月。

我站在門檻上,手扶著門框,看到母親頓足痛哭的情景,我的心都碎了。這一切在我天真幼小的心靈深處打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漸漸地母親冷靜下來,看著圍在她身旁哭泣的我們姊弟四個,說:“我就盼著你們了,你們長大後只要有一個有出息,咱們全家就不會再受這些窩囊氣!”我緊咬嘴唇,不住地向母親點頭,心里暗暗發誓說:這個家靠我了,我得學本事掙錢,只要能學到本事,多苦我也不怕。我長大了,決不讓母親再受窮。我們家一定得過上好日子,給他們看看。

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窮困。學戲的條件也越來越困難了。

許德義師傅搭上楊小樓先生的班子,白天戲改為夜戲,早晨起得晚,不再去梨園公會練功。朱桂芳先生搭上梅蘭芳先生的班,經常出外。吳先生准備要搭馬連良的班。此時馬先生已和朱琴心先生分手自己挑班,郝(壽臣)老師的地位已升到二牌。過去花臉均應在旦、武生的後邊,這樣一來旦角和武生只能找年輕的演員配,所以旦角請了王幼卿(王瑤卿的侄子),武生約了吳先生。于是這幾位先生都無暇顧我,我學戲沒了著落。

一九二七年春季,我的戲迷伙伴裘盛戎進了富連成科班,更使我焦灼不安,無止無休地蘑菇母親去找董二爺想辦法,找地方正式學戲。在生活難以維持的情況下,母親萬般無奈咬著牙同意了我的要求,幾次去董二爺家請他幫忙。恰好這年冬月,董二爺的侄子從山東煙台的戲班來京置辦刀槍把子,住在董二爺家。他看見我,覺得不錯,同意帶我到山東和女武生懿萬春一起給他當徒弟。若是願意,立個字據就跟他走。我高興得跳啊!蹦啊!回家去說服母親。第二天,母親帶我到董老先生家里去立字據,誰知他卻對母親說:“細想起來此事欠妥。你帶著孩子不容易,他此去千里之遙,一立了字據,七八年不能回來,在外邊若有個好歹……我沒給你幫忙,反而害了你們。”我一聽這話茬,學戲的事又告吹了,頓時急了,說:“您不答應,我自己去,走也走到煙台把老師找著,不怕他不要我。”董老先生見我決心如此之大,左右為難,不知所措。最後,他的老伴董二奶奶出面解了圍。她對我說:“這樣吧,今天你先跟你母親回去,我給你擔個保。明兒讓你二姥爺去富連成科班打聽打聽,若能要你,不省得去煙台了嗎?這樣你戲也學成了,還不用離開你媽,有多好哇!”董二爺說,“能去富連成倒是好,不過,科班苦哇!”

董二奶奶看見母親一聽說科班苦臉上就露出難色,又接著說:“哪兒學戲不苦哇!人家名角的孩子不也照樣送去嗎?譚家的富英不就是嗎?人家受得了,他就受不了?再說,真有點事,你媽媽也能去看看你。”這幾句話可真管事,我立即破涕為笑,說:“那行,二姥爺,什麼時候能去?”

“你別著急,一半天就讓他去科班給你說說去,你回家聽信兒吧。”董二奶奶說。

提起董二奶奶來,她在梨園界確實稱得上是個人物。她性格爽朗,熱心,愛管閑事,助人為樂,辦事爽快,因此大家很喜歡這位董二奶奶。董老先生又是梨園公會的組織者之一,所以上至四大須生、四大名旦,下至基層底包演員,無人不認識她、不尊敬她。董二奶奶給我家也幫過不少的忙。她很同情母親的遭遇,在我們實在過不去的時候,幾次出面擔保,我們才借到利息錢,如今為我學戲又費了不少苦心,所以我是非常感謝這二老的。一九四九年,董老先生死後,董二奶奶一直活到九十多歲。他們無兒無女,每逢年節我都請她到家里做客,每月還要送些錢給她。大約一九六五年我和愛人、女兒去看她,這是見她的最後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