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43)主事者連著幾個月杳無音訊,商行大事小事都撇給可憐的幾個重要管事處理,也不管他們承受承受不起,所以歐陽筱幽回來當天他們差點沒老淚縱橫,拽著歐陽筱幽就不讓他回府。

清晨鳥鳴聲清脆,婉轉啼鳴,天涯悠悠轉醒,枕邊溫度未消,想象筱幽似笑非笑掩藏下的懊惱,忍不住嗤嗤笑起來。

起床,梳洗,一切都是熟悉的步驟。走出房屋,歐陽府中的景色漸入夏日的青翠和生氣,入目一片山清水秀。

漫步抄手走廊,活動活動筋骨,也不過回來三四天,怎麼覺得身體都朽住了一般,忍不住嘀嘀咕咕。

微展葉片的荷葉承載了點滴露水,風一吹來回搖晃,細小的可愛。看著看著不由就想到如水般溫潤的人,明明與世無爭的氣質,為什麼偏偏要被卷入一個又一個的漩渦。

輕輕喟歎,歎盡心底的憐惜,忽聞大門處一陣騷動。于是抬眼望去,一抹青色曳過眼角,踏上歐陽府的大門,仆人們看到他的到來,頓時忙亂。

天涯怔了下,仿佛看到男子清流般的目光向這邊流淌,突然慌亂不已,等意識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躲身于假山之後,胸腔內一顆心髒砰砰亂跳,激烈的馬上就要跳出心口。

壓著不安分的心跳,小心的透過假山的縫隙偷窺,看到欣長的身影沒有停頓,而是直接朝偏院的方向緩慢走去,心……跳的更快了……

不明白自己躲著他的原因,也許近鄉情怯,天涯竟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躲著緩了緩心神,才偷偷摸摸的探出頭,踏著緩慢的步子一路問著下人追過去。心里明明已火燒燎原,腳下仍不急不徐的慢慢前進,轉過一圈又一圈,撥開垂落的柳條,涼亭中,一位仙子翩然降臨。

他似乎極倦,倚著冰涼的石柱沉沉入睡,連有人靠近都毫無察覺。

天涯躡手躡腳的走近幾步,目光打從第一眼看到季珂翎就再也無法移開。他貪婪的凝望著珂翎的一切,從頭到腳,一絲一縷都不肯放過。烏黑的發微微凌亂,束發的玉冠微斜,卻不讓人覺得拖遝,可是白瓷般的頰太過蒼白,讓人心生憐惜,濃黑的羽睫遮掩著深沉的疲倦,似乎能看到發黑的眼圈,一瞬間胸口湧上濃濃的疼惜,天涯忍不住俯下身,湊近他溫熱的臉頰,季珂翎淺淺的呼吸噴灑臉側,他微微露齒一笑。

“終于等到你了……”

季珂翎醒來時人已經從涼亭轉到溫暖的屋內,可他已沒心思注意這點變化,而是被眼前出現的人嚇倒,差點沒暈過去,直掐了自己好幾下才確定真的不是在做夢。

“天涯!”

驚呼一聲,下一句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激動的握緊雙手,身體微微顫抖。

“珂翎珂翎珂翎~~~”天涯可不像他這般內斂,一見他睜眼,立刻歡叫著飛撲上去,也不管自己的體重會不會把季珂翎直接壓趴下了。“你睡的可真久!說!去哪里野混了!!”

說不上是責備,但季珂翎的表情微不可見的僵了下,很快又恢複熱切的高興。

“什麼時候回來的?!讓我好好看看……咦?”興奮的語氣在清楚的看明白天涯的臉後戛然而止,帶上一抹疑惑,繼而上升為憤怒。“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天涯一縮脖子,竟有些害怕珂翎此刻又心疼又生氣的表情,但若真講明白了,他怕珂翎更難受。

季珂翎擰緊秀挺的眉,清亮的眸子里盡是惱怒,他一把抓住天涯退縮的身體,誓要問個清楚,“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眼見躲不過,天涯只好認栽,“沒事沒事的~”他不在意的撇撇唇,“我……墜崖了,然後就這樣了……”

“嘶”季珂翎倒抽一口涼氣,“墜崖?!”

“那時你昏迷了……說到這個,”天涯猛然想起什麼,揪緊珂翎的衣袖焦急的問,“珂翎,你的傷?”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季珂翎當時血流不止的模樣,天涯揪心的顫抖。


當時真可謂一團混亂,季珂翎仿佛也想到了那時的慘烈,幾乎每個人都受了傷,再看天涯泛白的傷疤,心疼雖然稍微平複,憐惜卻無法抑制的漫湧而上,手指輕又輕的撫上痕跡,眼睛里恍惚都是清泉,仿佛恨不能水波一過,撫平所有傷痛,“還痛嗎?”

天涯使勁搖搖頭,眼巴巴的盯著季珂翎再問一遍,“珂翎,不要逃避我的話題,你的傷到底怎麼樣了?”

季珂翎愣了愣,這才回憶起天涯方才的問話,不由失笑,他們真是……對方總是比自己重要……

“調養了大半年,已經無大礙了。”他避重就輕的簡略回答道,眼看天涯不罷休仍要問的更詳細些,他立刻不動聲色的岔開話題,“筱幽呢?他尋到你了嗎?”

“當然找到了!”一提到歐陽筱幽萬里尋來的事天涯就止不住的開心,一股腦將密安發生的事倒了個乾淨,包括與慕容云烈的和好以及之後的約定。可是他講的太開心了,只一心將自己的幸福與季珂翎分享,卻未發覺他越聽越黯淡的眼神。

“和好了嗎?”他無意識的呢喃一句,看到天涯不解的望著他,馬上掩飾的微笑,“天涯你們也真不容易,總算能團聚了。”

天涯似乎看出了什麼,但也裝作不懂的順著話題點頭,“等慕容來了我讓他好好跟珂翎道歉,他當初真過分!傷了你……”

“不用了……”季珂翎微弱的拒絕著,可自己也不清楚他在拒絕什麼,只是覺得如果就這麼見到慕容云烈,他一定沒辦法保持正常平和的態度的。

“怎麼不用了?!”天涯眼一瞪,俏皮又嚴肅,“我們可是要生活一輩子的,怎麼能有隔閡?!”

“啊?”季珂翎訝然的睜大眼睛,微微詫異的表情可愛的不得了。

天涯咧開大大的笑容,馬力足可媲美陽光的燦爛,“珂翎,我們就這樣一直到老,好不好?!”

幾乎不帶思考的,這句話就蹦出口,仿佛練習了無數遍,早准備好了。

“一……一輩子?……”季珂翎眨眨眼,反複咀嚼著這三個字,“我……”

顫抖著嘴唇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被三個字打散了鎮定和平靜,卻壓抑不住的開心,一輩子?!就這樣?

然而就在他盈滿笑意准備應承這一承諾時,門口陡然響起尖細的聲音,滑膩的鑽入耳廓,令人渾身發顫。

“季大人,皇上有請。”

季珂翎猛然一震,臉上血色迅速退去。

天涯眼睜睜看著剛恢複生氣的人兒一瞬間退化成一張白紙,那個心疼啊!胸口一把火就熊熊燒起來,一下子燒到門外不識抬舉的人身上。

“門外何人?!不經主人同意就私闖民宅,該當何罪!”

一句話不留情面的直刺來者,對方也愣了。

推開房門,一個身穿便裝的老太監笑呵呵的走進來,精光四射的眼睛迅速打量一圈,最後落到發聲的天涯身上,虛偽的堆起一堆假笑,“這位就是季大人經常掛在嘴邊的司徒公子吧?”天涯愛理不理的他也不惱,反而笑的更加開心,“咱家也不願意打擾,可是皇上下旨,只怕沒有人能拒絕吧?”

“下旨?”天涯冷哼一聲,“聖旨呢?”

被天涯咄咄逼人的一問,安公公才發現面對的並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孩,他別有深意的打量一番,混濁的眼珠閃過一絲狡詐。季珂翎早明白喜帝身邊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被安公公盯上肯定沒好果子吃。


他起身擋在天涯身前,溫柔的笑意褪成一片木然,“公公請回,珂翎……”

他的話未完,衣襟遭人一拽。他詫異的回頭,發現天涯正死死咬著嘴唇,明亮的眼睛里滿滿都是委屈,“別去。”

別去……我什麼都知道了,我不要你再去委屈自己。

輕輕的兩個字,道盡一切心情,仿如雷亟劈頭蓋臉的炸飛清明的理智,天涯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了!季珂翎腦袋瞬間有一兩秒的空白,他這幾個月惹人恥笑的生活他全都知道了!!他晃了晃很快穩住身形,微微顫抖著蒼白的唇想說些什麼,然而天涯早似明了他的打算,搶先道,“公公,對不住了,季大人今天身體抱恙,不適合進宮面聖。”說話同時以眼示意季珂翎不可以拆他的台,有什麼話他們私下里說。

季珂翎果然心有靈犀,雖然仍然忐忑不安,但終于沒說出要進宮的話。

安公公聞言低垂的眉一顫,皮笑肉不笑的哼哼兩聲,“那正好啊,季大人進宮好讓禦醫瞧瞧是個什麼病,可以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天涯不甘示弱回敬,“公公這話可嚴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誰敢抗旨不遵?公公莫不是要誣陷季大人?”

“奴才怎敢……”

“你有什麼不敢的?!”天涯不客氣的打斷他,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季大人生病已久,天天在皇宮里休養怎麼就沒見禦醫發現症狀?!麻煩公公回宮稟明陛下,這兩天季大人都會在歐陽府養病,實在無法起身面聖。”

一大通強詞奪理的話說得黑白顛倒,連聽的人都有點不自在,偏偏說的人面不紅氣不喘,若只看他義正言辭的表情,安公公怕真要相信這個小娃娃的話了。

他僵硬的扯動嘴角,決定不在與他糾纏,轉而直逼季珂翎,“季大人,去還是不去,請您決定。”語氣低緩,仿佛沼澤地里汙泥,冰冷粘膩的令人惡心。然而包含了實實在在的威脅,季珂翎明白他的潛台詞是,季大人若不去的話,陛下不會就此罷休的。

一股被羞辱的怒火頓時湧上心頭,季珂翎轉回身,從未如此冷靜的回複道,“麻煩公公轉達陛下,珂翎病重,無法面聖。”

“你……”安公公顯然沒想到季珂翎真敢回絕陛下的號令,一時嚇不了台,臉一陣白一陣青的瞪他許久,“那就請季大人‘好好’養病!”他咬重好好兩字,方才一甩袖氣沖沖的走了。

季珂翎寒著臉看他離開,清水般的眸子里冰雪封天。然而當他轉頭望向天涯時,一對上那雙晶瑩燦爛的眼睛,被冰禁錮的溫柔便破殼而出,整個人重新被暖暖陽春包圍。可除了這樣的溫柔氣息之外,緊抿的唇泄露了他的不安,

“你……都知道了……”聲音微微發顫,表明了說話者內心的擔憂。

天涯點點頭,“他們說……你一直住在皇宮……”

“他們?呵呵,”他不禁苦笑,“堂堂一介五尺男兒被當做鳥雀般圈養,的確可以當做茶余飯後的談資。”

“不許你這麼說自己!”天涯不滿的掌摑一下珂翎,輕輕地,毫不帶力,只為不讓他自諷,“他們是為你不值!那個皇帝算什麼?!他憑什麼以皇權逼迫你日日住在宮殿里陪他!”天涯說著說著就爆發了,打從幾天前聽到小天說珂翎被迫要求住在後宮里日日被皇帝召見,他內心就醞釀起風暴,現在被安公公揭發後終于無法壓抑,爆發出來。

“什麼方便為臣治病,有讓大臣住在後宮里面的嗎?!他不讓你上朝,對提出異議的大臣加以打壓,擺明毀你名譽!他想架空你,讓你失去一切去依附他!這個卑鄙的皇帝!!他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要求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慢慢傾瀉完憤怒之後越來越多的傷心浮湧上心頭,天涯明白與其氣皇帝的權勢相逼,他更怨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回來幫助珂翎,而讓他一個人承受這麼多謠言與壓力。

季珂翎靜靜的聽著天涯的不平,唇邊的苦笑越發苦澀,他幾乎無法壓抑幾個月來內心翻湧的羞憤,當他閉眼感覺一股熱流緩緩滑過眼眶的瞬間,一個熾熱溫暖的懷抱緊緊地環住他,“對不起對不起,最氣憤的應該是你吧……我還這樣挖你的痛苦,對不起……”

身體的熱度一下撫平了不甘心,季珂翎緊繃的身體一下放松的癱軟到天涯懷里,“不,不用對不起……”他喃喃道,“只要……”只要你不嫌棄我就好……

房間頓時沉寂下來,只余急促的呼吸在屋頂旋繞。此時任何話語都比不過這一個擁抱來的溫暖。兩個人誰也不想放手。


許久,當兩人情緒都平複下來後,天涯才驚覺自己手勁太大,隨身懸帶的小匕首幾乎將季珂翎弄傷。

“疼不疼?疼不疼?”他焦急的松手,伸手去扒季珂翎的衣服想仔細檢查下,卻被珂翎一掌打開,他頓時僵住。

珂翎也被自己過度的反應嚇倒,他攥著衣領別開頭不敢看天涯的臉色,“我沒事……”

天涯擰緊眉頭,倒不是為季珂翎的拒絕受傷,而是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他眯細眼睛,若有所思的盯著珂翎欲蓋彌彰的反應,淡淡又堅定的說,“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沒事!”

季珂翎咬緊下唇,垂著頭不敢抬眼。

天涯恨恨得挑眉,猛地沖上去一把拉開珂翎的衣領。

“啊!”季珂翎驚呼,卻也來不及阻擋。衣服被強力拉下脖頸落到肩膀,胸膛肩胛上的吻痕一覽無遺。

天涯沒有出聲,他怔怔的盯著珂翎滿身的青紫,緩慢的攥緊拳頭。緊緊的,似要捏碎仇恨的敵人。

“他……強迫你?”

一個字一個字的逼出口,恨不能珂翎出聲的瞬間就直撲皇宮殺個片甲不留。

季珂翎臉色先是一白,繼而泛起不自然的紅暈。

“沒有……”他聲如蚊訥,低低的吐出兩個字。

“什麼?”天涯猛然一驚。

珂翎驟然抬頭,清俊的臉扭曲著羞憤,他極其艱難的大聲道,“沒有沒有沒有!我以死相逼,他……”最後的話卻是怎麼樣也無法說出來。

已經受過的糟踐,他誰也不願提。即使尊嚴已被踐踏,他仍然要挺胸抬頭的直視前方。若不是面對天涯,他死也不會說出這種輕辱的話。

天涯默然的盯著珂翎堅定又脆弱的神情,緩緩探手幫他拉起衣襟,細致小心的幫他穿戴整齊,

“對不起,我嫉妒。”

對不起……我不應該揭你痛楚……

但是我忍不住……快要爆炸的痛……

珂翎……我嫉妒……真的,真的……好嫉妒……

拖久了……不好意思……

以後會准時……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