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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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豫在下毒時聽到一道和煦溫柔的聲音,隔著薄薄的紙門緩緩靠近,另一個歡快而清越的聲音繞著溫柔的聲音打轉,他的手輕輕抖了抖,一點點粉末灑落紅木桌面,他很快拭去這一點點痕跡,在兩個人推門前飛躍上梁,掩身于房梁之後。

進來的果然是季珂翎,露出皇宮中從未展露過的寵溺微笑,眼神專注的凝望著隨同的人。而親密拉著他衣袖的少年有一雙清澈而明亮的大眼,黑且透明,一眼望去仿佛能從其中感受到生命的躍動。

冷豫冷漠的眼睛閃過一絲猶豫,卻被他迅速抹去。

“珂翎,你說那個皇帝怎麼沒動靜了?”天涯抹了一把汗,大刺刺的將自己撂進寬敞舒適的大椅中,“我以為他會迫不及待的下旨宣你覲見呢。”

通過幾日的調養,主要是心病的減輕,季珂翎今日看來分外紅潤,他一展衣袖,穩穩的坐下,“他畢竟是皇帝,有些事做的太過明顯也不好。”他皺起好看的眉,略略思索著,“最近密靜之戰益發激烈,看來勝負將定,陛下許是為此轉了心思……”他頓了頓,唇角抿起一個略略澀然的笑,“可惜我也不明白喜帝的心思,也許他發現這樣是不好的,已經放棄了……”

說話的底氣雖然不足,不過珂翎的確這麼期盼著。

他思索的時候左邊的眉毛會不自覺的微微下垂,充分表明了主人的煩惱,看上去很是可愛。天涯偷偷暗笑著,並不打算提醒。

“對了,筱幽怎麼不見蹤影?”

被珂翎突然提起,天涯有點心虛的移開視線,但很快又理直氣壯的直視著珂翎說,“鋪子里的事太忙,他分不開身。”這麼說,總沒錯吧。

結果如意算盤打錯,以季珂翎對天涯的了解,他眼珠往哪里轉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他一笑,頗為苦澀,“他……為我的事打點去了吧?”

天涯一愣,被人直接揭穿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但被珂翎平靜無波的眼神注視著,他實在無法再隱瞞,只好全盤托出,“筱幽說他只有商事上最拿手,他想……多點籌碼……”

果然……季珂翎眼神一黯,他還是讓他們為難了……

如同珂翎了解天涯般,一看季珂翎神色黯淡天涯就知道他又責怪自己了,他心里又苦又澀又惱火,就知道給他講明了會增加他的負擔,幸好他沒發現他的小秘密……若是珂翎知道他已經給慕容飛鴿傳書,指不定一個沖動就跑回那個死皇帝身邊了……

天涯越過半個桌子掙紮著夠到季珂翎,雙手捧著他的臉認真的看著他,“珂翎,什麼都不要說,只用鼓勵筱幽吧!”

季珂翎眨眨眼,眼眶微微濕潤,真是的……自己最近怎麼越發的感傷起來……他順應的點點頭,“我相信他,只是……覺得自己很沒用,幫不上什麼忙……”

“什麼話!”天涯不滿意的撇嘴,旋即露出可憐的表情,“我可一直白吃白喝的,原來在你眼里我很沒用……”

明明知道他是裝的,季珂翎看到仍不免慌張,“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話未完,天涯已忍俊不住,露齒而笑,“珂翎,你真可愛~~”

季珂翎薄薄的臉皮頓時泛起紅暈,他不自然的別開臉,故作鎮定的望向窗外,假裝沒聽到那一句。

難得見平淡如菊的人露出羞澀之態,天涯哪肯放過,直直撲過去,環住珂翎的腰往他身上蹭,“珂翎珂翎珂翎~~~”

歡快的喚著季珂翎的名,直要喚的他垂頭回望方肯罷休。而被叫之人早已耳根赤紅,哪還有勇氣低頭。

房間頓時蕩漾起溫馨而甜蜜的波浪,一波一波拍打房梁上監視的人,讓他回憶起許久許久以前也有個人曾這樣纏著他,攬著他的胳膊不斷重複著他的名……他的眼神有些發直,過往慢慢浮現……


冷豫是喜帝的貼身護衛,打小被挑選出來一直保護喜帝直到其死亡的護衛。喜帝可以有無數死士,然而只有這一個將伴隨他終生。他為喜帝出生,以他的終結而結束生命,他生存的所有意義都只是保護這個人而已。

這種認知深深烙印在兩個人心中,沒有人質疑過,也沒有人提出過異議。他們從來就是一體,無論什麼時間都是兩個人同時出現,比兄弟親密,比父母親近,如同身體的另一部分。

所以冷豫以為這樣會持續到老,直到……那個人出現……

當他第一眼見到季珂翎時就知道他是喜帝的劫難,宿命的安排,無可逃脫。

事實不出所料,喜帝的視線越來越熾熱的停留在季珂翎身上,只是礙于皇帝的身份而並未有近一步舉動。

季珂翎清楚喜帝對他特殊的癡戀,但他以冷淡的態度拒人于千里。于是兩個心知肚明的人維持著詭異的關系為社稷為百姓而朝夕相處。

喜帝甚至將他派遣到季珂翎身邊……沒有人知道這代表什麼,他是將自己的生命交到了那個人手里……當然,那個人也不知道,他僅僅以為他只是一個無關重要的監視者……

如果司徒天涯不出現,這樣扭曲的平衡也許不會被打破。然而事實總有偏差……上天注定的考驗,誰也逃不過……

于是喜帝逐漸焦躁,不滿,發怒……甚至在季珂翎被密安擄去後將他調回……

他已經……不再信任曾是他身體一部分的冷豫了……

隨後他在宮中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侍衛長,每日巡邏換崗,日子平淡如水。然而該來的仍躲不過,當季珂翎奄奄一息的被運送回京時,他遠遠的看到喜帝沉默的嚴厲,仿佛平整的鏡面突然裂開一道縫,而細微的縫隙正無聲無息的擴大。

誰都不曾發覺,連喜帝自己也沒看出來,只有他發現了。冷豫冷眼旁觀著一切,他什麼都看得分明,但他什麼也不能說。

終于,在昏迷的季珂翎喊出“天涯”的名字時,那道縫破開了最後的聯系,鏡面碎裂……表面的平靜終于無法掩飾,喜帝爆發了。

但他越強硬,將季珂翎逼的越遙遠,他離的越遠,喜帝越暴戾,兩個人惡性循環著。冷豫在此時被再次想起。

他對季珂翎並無更多接觸,只是記憶里總不斷重複閃現著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季珂翎從議事房出來時與盡忠守衛的他打個照面,那時他還很年輕,不懂隱藏,七竅玲瓏的心一眼就看穿他的偽裝。

“辛苦你了。”他淡淡的語氣讓冷豫一刹那產生恍惚,仿佛生來所受的委屈只為了這一句話,但當時的他依然面無表情的盯著他,而那對瞳子晶瑩透亮,如明晃晃的陽光,繞花他的視線。

他們的交集只有這個蟬鳴大過聲音的午後,卻在他心里徘徊了很久……

為什麼了解他的卻不是他專注的那個人呢?

冷豫晃晃腦袋,知道自己逾越了,他犯了侍衛最大的禁忌。冷靜!他告訴自己,重新定下心神,屏息看向房中的兩人——司徒天涯已經舉起茶杯,笑吟吟的啜飲一小口。

杯中的“紅綾”很快發生效用,司徒天涯慘青著臉滑下軟椅。季珂翎手中的茶杯墜地,“嘩啦”一聲碎裂成片。

“天涯——”

驚慌的呼喚,顫抖的雙手,清淡的眼睛里掩飾不了的恐懼,“來人來人!叫大夫!”


嘶吼著抱起臉色鐵青的人,季珂翎從未有這一刻的害怕,眼睜睜看著天涯在面前倒下,渾身抽搐,鮮血自七竅緩緩滴落……他的呼吸幾乎停止,急忙反轉天涯,試圖讓他吐出些許毒汁,可雙手卻顫抖的使不上力,“天涯!!”

“沒用的。”冷豫從房頂上落下,冷漠的看著發狂的季珂翎,心口一緊,口氣卻是冷硬無情,“‘紅綾’之毒,入腹即發作,你已經來不及了。”

平板的聲線敲開珂翎漸狂的心智,他的視線里逐漸映出一個人影,“冷……豫?”

“一盞茶,”冷豫無視珂翎的失常,一字一頓緩慢的說,“若他不服解藥,必死無疑。”

一個死字震撼了珂翎,心已經慌亂不知所以,神志卻分外清明,抱著天涯的手臂收緊,眼神堅定的盯住突然出現的人,試圖表現的無所謂,結果發顫的聲音泄露了恐懼的心,“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陛下……陛下他……”

“我只聽從一個人的命令。”

“但他的命令是錯的!他在毀了他的一世英名!!”

冷豫平凡的臉毫無動容,似乎珂翎說的人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他指了指天涯,漠然道,“只剩半盞茶的時間了”。

血絲緩緩飄落,天涯滿臉烏青,唇卻出奇的紅,鮮豔的仿佛能滴血,季珂翎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但筱幽和天涯如此為他,他怎能輕易放棄!“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冷豫,天涯若有事,我不會獨活。”

冷豫死板的表情終于有一絲松動,但也僅只一閃而過的悲憫,他的眼睛是一潭死水,陽光永遠照不透的深淵,“陛下口諭‘季珂翎若仍然不從,季家一百三十二口與歐陽家三十七口全部陪葬’。”

這句話仿佛一根尖刺,瞬間戳穿珂翎鼓起的勇氣,他一下萎靡的癱軟,眼淚順著臉頰滾落,“好……好……果然是萬人之上的陛下……我們的命在他眼里,不過螻蟻罷……”

冷豫不語,他看著季珂翎不斷不斷掙紮,如瀕死之獸,但他同樣知道,他最終會妥協,因為他從來不會犧牲他人……

“你一定要保證他們的安危!”

冷豫點頭。

“陛下許諾,只要季大人回宮,一切都不與計較。”

珂翎慘然一笑,痛苦的捂住臉……

“我……去……”

艱難的吐出那兩個字,珂翎驟然抬頭怒瞪著冷豫,“解藥!!”

冷豫探手取出一顆黑色的小藥丸,彈指送入季珂翎手里,“一月一顆,七個月方能全解。”

趕緊將藥丸送入天涯緊閉的嘴里,珂翎緊張的注意著他的臉色,直到烏青逐漸消去,他才放下緊懸的心。

“七個月?”他溫柔的替天涯拭去血跡,頭也不抬的諷笑,“陛下害怕我反悔?原來他也有顧忌的事……”

冷豫聽而不聞,只如木頭般僵硬的看著珂翎的動作,直到血跡完全消失,他才冷冰冰的開口,“該走了。”


再留戀的望一眼仍然昏迷的天涯,珂翎不舍的欲將他放下,誰料起身時被輕微的力道拽了下,他驚愕的垂下視線,才發現衣角不知什麼時候被天涯攥在了手心,

“……別……走……”

微弱的聲音清晰的傳入耳內,珂翎的心被狠狠攥緊,頓時紅了眼。他小心翼翼的看向天涯,他正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別……走……”

努力壓抑想哭的沖動,盡量以最平淡的微笑面對他,“天涯,我只是去找筱幽回來。”

天涯血紅的眼眶流下紅褐的眼淚,他的眼神如此悲傷,以致連冷豫都感受的到他的絕望,珂翎更是痛苦,他感覺心都被撕裂了,卻不得不維持著高揚的笑容,因為他最愛看他微笑了,而這以後……不知是否還能再見……

“天涯乖,我會很快回來的。”

最美麗的謊言。

天涯的眼睛突然睜大,鼻翼微張,胸腔費勁的起伏著,從喉嚨里費力的擠出破碎的聲音,“……我……都……聽到了……”

雖然中毒,但他的思緒卻始終清晰。外界發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只是身體仿佛被千斤巨石壓著,根本無力動彈。直到此刻季珂翎即將要離開,他拼著剛緩過的一口氣,不顧身體劇痛的叫囂,只為挽留看不到明天的愛。

笑容終于僵化,季珂翎僵硬著閉上眼,淚珠迅速滾落,喉間哽咽一片。

天涯顫抖著收緊手指,緊緊的,緊緊的,攥緊珂翎的衣角。

“……我……不會……死……我們……會……”天涯想說我懂醫學,筱幽也懂,我不會死的,慕容會保護我們身邊的人,我們都不會有事的……可他眼前越來越黑,聲音也逐漸減弱,直至消失。

斷斷續續的聲音終于沉寂,一直昂著頭的珂翎終于緩緩的睜開眼,茫然的注視著房頂上虛無的一點,“冷豫……劍。”

一直旁觀的冷豫聽到珂翎空洞的聲音,目光快速閃過一絲黯淡,但他依然沉默著遞上佩劍。

靜寂的房間響起“嗤啦”脆響,珂翎舉劍斬裂衣角,天涯死命拽緊的聯系終于被季珂翎自己斬斷。

“幫我……將他安置在床榻上。”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沖出房門,或許怕自己再看他一眼,便無法再離開。

冷豫望了望他蕭瑟的背影,輕輕的歎了口氣。

“‘紅綾’之毒,七月毒期,即使解毒之後也因毒素潛伏太久而致人神志昏迷,季珂翎,如此輕易相信一個皇帝的許諾,你……還是太善良了……”

偶承認最近更新真的有點慢,不過珂翎一直沒有好好出過場,咱當媽的也不能太偏心不是!

所以這段可能經曆時間比較長,不過我以後一定盡快~~~更新~~^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