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46)日頭緩慢爬到天空中央,熾熱的光線白晃晃的耀眼,一只巨鳥滑翔過碧藍的天穹,長嘯不止。

澄碧的天空仿佛一泓清澈見底的潭水,映襯著地面的血腥,藍,白,與紅,組合成最協調的色彩。

修長卻粗糙的手指遮掩刺眼的光線,慕容云烈眯眼望向遙遠的戰場,跨下戰馬不安的打著響鼻,焦躁的踱步,不安于靜靜的等待。遠處激烈的戰事已接近尾聲,密安軍隊的勝利只手可望,緊繃的心終于慢慢落下,他握了握掌心,汗涔涔的,凌厲的鷹目閉合,緩緩吐出胸腔里淤塞的一口氣。

又一次暫時性勝利……他默念著,天涯,我也只能助你如此……

半月前他收到天涯的加急密報,連帶幾個靜朝在密安的臥底的名單,一邊提醒他注意安全,一邊希望他能暫時拖住靜朝大軍。而那時他左手正攥著辭官的折子。

通過天涯的簡述,他大概明白這是為了拖住靜朝皇帝的注意以換取對某件事的放松,但做法並非長久之計……

背後三萬密安軍打完這一仗後會被緊急軍令召回,密安內部的動亂終于爆發,病榻之上的國主只留給邊關不超五萬的軍隊,而這場仗的時間持久,其他小國也漸生退意,實難繼續守衛,與靜朝和解勢在必行。

要救季珂翎,必須另想他法。慕容云烈抿了抿削薄的唇,太陽曬的他眼前有點發白,而無論下官如何勸阻,他仍一馬當先的立于整個軍隊的正前方。天涯走後突然喜歡起身先士卒的感覺,一來提高士氣,二來,這是他最後幾次身臨戰場,作為告別,他想將人世間慘烈的一幕一幕印入腦海,提醒自己把握身邊的幸福。

于是不免想到天涯來信里透露的信息,原來……還有一個情敵啊……他暗笑,想起季珂翎,腦海浮現一個氣質溫和笑容安詳的人,對他的印象不錯,可惜一直處于敵對的位置,而現在……竟然變成情敵……有些好笑。他的天涯真是誰都能招惹到……

無奈的搖搖頭,很奇怪自己怎麼沒有太大的抵觸,難不成有一次經曆會比較容易接受?慕容云烈自嘲的想,但心里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他很欣賞季珂翎這個人,不驕不躁,平淡如水,人人功利當先的朝廷里他仍然保持一身正骨,很難得。

歐陽筱幽雖然陰柔,眼底卻有和他一樣的強勢。兩個強勢的人……難免彼此看不順眼發生摩擦,但攤開了講,誰不欣賞誰呢?

而且他們同樣深深愛著一個人,那人也報以同樣的感情,于是便無法割舍的聯系在一起,單憑這一點講,什麼隔閡……都不再重要……

不過心里,總還需要一點時間去接受。

慕容云烈下令鳴鑼收兵。由密安內亂而引起的這場戰爭終于走到終結的階段,無論密安亦或靜朝,此刻都在加緊協商以獲取對自己更為有利的條件,看來……離回國的日子不遠了……

慕容云烈心情突然大好,看天也更加明朗,薄薄的唇微不可見的稍稍上翹,他決定,派人先去打點,也許明天……他就能啟程了……

紋雨閣的薰香味淡而持久,極品綾羅色如朱紅,點燃卻是淡淡的紫,一線紫煙嫋娜而起,隨迥回的氣息變幻,好似身著綾羅而舞的歌女,姿態妖嬈。

喜帝閉目安坐于黃梨雕花大椅中等待冷豫歸來。陰暗不明的光線淡淡的籠著他假寐的臉,英挺的眉舒展,卸去威嚴,時光並未在他臉上刻畫痕跡,他不老,相反還很健壯,眉心留下的褶痕是十數年操勞煩心的印記,印在他端正威嚴的臉上,反而更添成熟氣質。憑心而論,喜帝是個很有男人味的男人。

他聰明而睿智,所以是一個成功的皇帝,平定四海,國家富庶,偶爾有些錯誤決定,但他是皇帝,有哪個皇帝不任性呢?因此只要于國無害,百姓們仍能安居樂業,那些小小的瑕疵並不有損他開明皇帝的稱譽。

例如這次的孌童事件。

盡管眾所周知他寵幸朝中大臣,並且鬧的很不愉快。但大臣們只會指責弱勢的季珂翎,說他恃寵而驕,迷惑皇上以換取更高的權利,總之為保住皇家尊嚴,誰都可以犧牲,何況一個小小的禦史大夫。

指節明顯的寬厚大手搭在扶手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打,綾羅香的安神作用悄無聲息的發揮,喜帝意識逐漸朦朧,他似乎看到季珂翎恬淡的微笑,他清透的眸子總喜歡投向更遙遠的地方,只留給自己弧度優美的側頰,勁肩的線條流暢,他似乎許久以前便站在他身後凝望,因此這樣的印象在夢境里反複出現。


“陛下……”

安靜祥和的美夢里突然響起輕且平板的聲調,喜帝微微一震,緩慢打開眼簾。

冷豫死水般的臉映入眼底,他的神志一下清晰了。

“人呢?”

“正在門外候旨。”

“帶他進來。”喜帝揉了揉眉心吩咐。

冷豫領命下去了,不消片刻,輕且堅定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喜帝的心跳莫名加快,他的手慢慢蜷緊,眼珠深沉的緊盯著一點一點推開的房門,一個人影逆光而入,清雋的聲音隨即響起,“季珂翎拜見陛下。”

聲音謙遜,但他沒有行禮,而是直直的挺立在遙遠的門口,刻意拉開距離,也表達了他的尊敬不複存在。

剛剛雀躍的心驀然沉沒,喜帝的喜悅轉瞬而逝,他冷冷盯著面無表情的季珂翎,冷冷一笑,“朕費盡心思將你帶回,可不是讓你來擺譜的。”

季珂翎昂著頭,並不示弱,“陛下若為國事召臣,臣自當萬死不辭。”

一句話說的鏗鏘有力,喜帝卻嘲諷的勾起唇角,“珂翎,你以為這麼說便有轉圜余地了嗎?朕和你,早已不是君與臣。”

“君便是君,臣亦是臣,珂翎自認從未逾越。”

“呵呵,”喜帝疲倦般合閉雙目,語氣微微澀然,“是,你從未行差踏錯……逾越的……是朕。”

一直高度警覺的季珂翎從那總不可一世的語氣里捕捉到一絲蕭索,內心猛然一顫,不由抬眼偷偷瞧去,黯淡光線里的喜帝竟有一些頹敗,想到畢竟曾敬重過他,珂翎心下一軟,暗自歎氣,這又何苦呢?

“陛下,若臣的存在擾亂了陛下正確的判斷,那臣甘願發配邊疆。”

這句話本是誠心而出,傳到喜帝耳朵里卻成了不折不扣的嘲弄,他倏然睜眼,惡狠狠的瞪著珂翎,連方才那一點蕭瑟也消失殆盡,“怎麼?這是你要逃開我的新的借口?!”

見季珂翎不答,他心中隱隱燃起怒火,“到這種地步你還一心想逃?!季珂翎,你將朕當三歲孩童戲耍嗎?!”

“臣不敢!”珂翎被喜帝的話弄的十分尷尬,但他不再隱忍,而是不卑不亢的拱手道,“臣願為社稷江山死而後已,可若讓臣屈居身下,臣,甯死!”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喜帝拍桌而起,虎目生威,語氣中蘊含滿滿的火藥,“朕也頂撞了,還敢威脅朕?!季珂翎啊季珂翎,你這臣子做的也未免太稱職了吧!!”

“不願做陛下的孌童,臣何錯之有?!”


珂翎傲然回視,並不畏懼喜帝的怒氣。

“孌童?”喜帝怒極反笑,冰冷如刺的眼神直逼珂翎最脆弱的防線,“那司徒天涯呢?”他唇角緩慢而殘忍的拉開一道嗜血的微笑,“他又算什麼?”

冰冷的聲音吐出的名字令珂翎渾身一顫,方才充斥全身的勇氣立時統統消散。

寬敞的房間好像回蕩著方才爭執的尾音,一時兩人均不再言語,喜帝提出了關鍵的關鍵,一下切中紅心,讓季珂翎反應不及。他有些怔然,瞅向喜帝的眼珠也失了初時的堅定。

見珂翎如此反應,喜帝更恨的牙癢癢,只恨自己怎麼用了還有緩和的“紅綾”,而沒有直接取了司徒天涯的小命。他信手拈起桌案上一張密報甩到地上,“你自己看。”

珂翎愣了愣,猶疑的瞅了瞅背手不語的喜帝,上前撿起輕飄飄的紙張。細細看來,他的臉色越發慘白,還沒看完已驚呼出聲,“陛下,這絕不是天涯所為!”

珂翎發自內心的辯解卻讓喜帝聽到了主動權回到手心的聲音,滿腔的怒火頓時消散,他瞥一眼季珂翎焦急的表情,懶洋洋的重坐回座椅中。

“你怎知他不是別國派遣到我國的奸細?”

“天涯沒有這麼做的理由。”

喜帝只手支頰,不甚在意的瞅著珂翎,“他和密安的瀚海大領主素有淵源,有人親眼見他們在五韻城內狀似親密。”

珂翎捏了捏掌心,汗水悄悄滲出,“他並沒有竊取的途徑!”

這次喜帝笑的更為開心了,他凝眉盯著季珂翎不發一語,珂翎漸漸從急切中回國神,他對上喜帝若有所指的目光,臉色慢慢變了,“陛下……是說……我?”

“是誰誰心里明白。”喜帝雖未承認,但他這句話卻比任何尖刀都銳利,狠狠刺入季珂翎的心,還殘忍的翻攪不停。

他顫了顫,支撐不住的倒退一步,震驚的望著喜帝,目光里都是失望,“臣雖不求能流芳百世,但求問心無愧……只可惜……呵呵呵呵,”喉間迸出一連串的嘲笑,是自嘲,也是嘲人,“那麼陛下什麼意思呢?要治我和天涯通敵叛國的罪麼?處斬的日子已經定了麼?!”

喜帝冷靜的盯著有些失控的珂翎,深知他一心為民,這次卻被他捏造著冠上通敵叛國的罪名,自然打擊巨大。這一次真的將他所有的尊敬都摧毀了。但他不後悔,既然要恨,就讓他恨到底!

待到季珂翎失控的笑聲漸漸消弭時,喜帝方冷冷的開口,“珂翎,我不欲殺你。”

對面稍稍萎靡的身形驟然一頓,隨之緩慢直起,挺的卻比之前更加直挺,“陛下要臣怎麼做呢?從此如嬪妃般受陛下庇護嗎?”連著兩個疑問,季珂翎不待喜帝回答自動說下去,“不,陛下。”他安靜的凝望著威嚴的男人,堅持從不曾梢減,“臣甯死。”

大家看了下一章千萬別打我……

某楓默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