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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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日,晴。

謝絕了轎夫,獨自步行于繁華的大街。午時熱辣的陽光灼熱人的肌膚,臉頰被刺的生痛卻不想遮擋,只木然的邁動腳步,身邊行人來往穿梭,叫嚷喊賣,入耳一片歌舞升平,擦肩而過的人驚訝的看著他失神的面容,隨後與身邊同伴竊竊私語,聽見了,卻不想回應,昔日里熱鬧喧嘩的大街此刻入眼竟恍如前世,多日不見太陽久遠的幾乎以為就要死于寂靜,清亮的瞳眸乘一汪靜止的水,不複往日溫柔靈動,季珂翎機械的沿熟悉的街巷直走,轉彎,並不知道自己臉色慘白如紙,看在他人眼里多麼如一抹幽魂飄移。

其實明白陛下放他出宮的意圖,但腳步不由自主的朝絕望的深淵邁動,連阻擋的心也缺乏,明明知道此一去必萬劫不複,然而想見他的心卻比什麼都重要,甯可……遂了喜帝的希望……從此絕了內心僅剩的希望……

熾熱的光線灼痛蒼白的肌膚,強硬的添一分嫣紅,令他看起來不至于太淒慘,然而內心的傷痕,又有誰看的出來?

額際微微熱燙,似乎有些發燒,應該是吃藥太多的作用……不敢回想過去幾日的生活,稍稍觸動記憶腦袋便如被尖細的鋼針戳刺,綿密不絕的疼痛……所以,甯願裝作不知道自己經曆了什麼……即使盡失風度也要挪動腳步,身後厲鬼緊追不放,生怕一停就萬劫不複。

然後……停在一棟古樸的莊園前。

額匾上三個大字龍飛鳳舞,歐陽府。

下人乍見他均面露驚訝,當他踏入門檻的刹那更有人嫌惡的退開一步。過去也許會痛苦,此刻心境只一徑平靜,無所謂了……

攔下欲通報的下人,詢了兩人所在之處,季珂翎便站在門口整理儀容,毫不介意周圍神色各異的奴仆,只專心的將微皺的玄色長袍拉展,將墨色長發靈巧的冠入玉色發冠,似乎一切都收拾妥了。他舉步欲走,又突然止住腳步,猶豫片刻,終于吩咐一人尋來銅鏡。

鏡中人沒有笑,黯淡的眼神,平板的面容,靜默宛如地獄惡鬼,除了那張熟悉的臉,哪里還有他們欣賞喜愛的溫暖?!死寂的心湖驟然掀起微瀾,他狠狠的揪緊臉頰,硬生生扯出一抹不自然的暈紅,歐陽府的下人們第一次見到和煦有禮的季大人發瘋般折騰自己,他們心下惶恐,不由自主的後退,看在珂翎眼里,更是打擊……

他仰天捂住眼睛,誰也看不清他在做什麼。也許過了許久,也許僅僅片刻,他垂下遮擋的手,絲滑的綢緞順勢下墜,飄飄然覆蓋滿是青紫傷痕的手臂。然後……歐陽府的仆人們驚詫的發現,平日溫和的季大人回來了。

他挽一抹輕柔淡輕的微笑,淡色的唇雖殘留著齒痕,可點綴在容光煥發的清秀臉龐,並不十分突兀。

“請帶我去找司徒公子吧。”

暖醺醺的聲音,聲線平緩,與往日無異的說話,立時便有下人領命帶路。許多人心中感慨,這樣才是季大人呐……即使外界謠言漫天,他也應該保持這麼和藹的表情,不是麼?所以……剛才見到的失禮……是他們眼花了吧……

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道路,越來越熟悉的房屋構造,當來到天涯的寄天居時,季珂翎屏退了下人。

遠遠的就看見天涯正在和筱幽說話,俏皮的表情生動如初,飛揚的眉梢渲染燦爛,令看的人也心生歡喜。硬生生扯開的微笑似乎慢慢緩和,外人看不出來的虛假悄悄變了質,每次一見到天涯,再再苦都不痛重要,心底冉冉升起涓涓溫暖,眼底悄然流瀉一絲柔情。無論經曆什麼,他都能保持赤子般純粹的心情,多麼羨慕……

屋內的天涯仿佛也感應到這廂的注視,說話間心旌輕動,好似一根細線牽引,他斂了笑容回頭,不期然撞見牽掛的身影


瞳孔驟然放大,他猛然起身撞翻座椅仍不自知,只一徑傻傻的瞪著苑門口,不敢相信目光所見是真的。

正和他討論著營救方案的歐陽筱幽見他如此失態,不由驚奇,還未轉頭,天涯已如陣風急速刮過身畔,一眨眼已奔至門口,他納悶的探頭看去,臉上表情亦然一怔,隨即失笑。

繼而懶懶的依上窗欄,只手托腮笑望就在苑門口大演小別勝新婚戲碼的兩人。便見天涯一把抱住季珂翎,嘴里嚷嚷的聲音這里也清晰可聞,

“珂翎,擔心死我了!我明明說不讓你走的嗎?為什麼不聽話!!”

“還割袍斷義!!你不要我了嗎?!”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允許你再自個偷偷跑掉!!誰威脅你都不行!!”

……

天涯表達愛意的方式還真……孩子氣……歐陽筱幽聽著都想發笑,然而當他的注意力放到季珂翎不甚自然的表情上時,慵懶的表情倏然一緊,彎彎柳葉眉瞬間擰起陰狠。他一眼便看出了珂翎所受之苦。

而這廂天涯仍八爪魚般巴著季珂翎,他惱恨死自己拖累珂翎的事了,現下只想著如何說服他讓他不再擅自離開。

耳邊天涯霸道的言語貼心熨燙,竟偷偷的開心起來。然而,身處現世,心卻已飄遠,仿佛另一個自己遠遠凝望著仍被重視被喜歡的季珂翎竊取著最後的溫存,貪心的想得到許多,更多……最好,永無止盡……

多麼貪得無厭的人啊……明明……已經肮髒不堪了……

花香襲來,似乎又回到昏黃暗淡的寢室,不斷燃燒的綾羅,甜膩的香氣充斥整個空間,越聞腦袋越發昏沉……

數不清第幾次的昏迷,又不斷醒來,身上馳騁的人仿佛要將他榨取乾淨般使勁的折磨他,身體隨之擺動……更可恥的是身體竟然有了反應……

眼前模糊一片,只隱約看到飄曳的窗紗,明黃的床幔不停旋轉扭曲,好像一張張裂開的大口嘲笑著他……被強迫喂下的藥汁灼燒了整個肺腑,身體發燒般的滾燙……竟然……不再反對喜帝的奪取,反而……想要更多……

一幕幕宛如重放,天涯的聲音漸漸遠去,只有喜帝暗啞的音調徘徊在耳畔,“你是我的……司徒天涯不會再要你了……你是我的……”

心智也開始迷失,他沉醉在白蒙蒙一片的濃霧中尋不清方向……

“珂翎!珂翎?!”

突然入耳的清亮嗓音焦急的劈開混沌,將他拉出團團迷霧。


季珂翎眨了眨眼才發現天涯正詫異的望著他,仿佛他臉上長了奇怪的東西,唇角緩慢拉開熟悉的弧度,輕聲開口,“看著我做什麼?我有在聽。”

天涯卻慢慢變了臉色,欣喜一分一分褪去,他不免有些慌張。

“怎麼了?”

沉重的凝望著他,天涯輕輕的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掌柔軟而溫暖,另季珂翎一震,下意識的迅速抽回濕冷的手。

“天涯,我累了,先回房了。”

他急急轉身,不說話的天涯有種超脫的成熟,被那樣清明的眼睛凝視仿佛一瞬間就被刺穿了本質,靈魂在深處顫抖,他害怕再呆下去自己不知道要做出些什麼。

然而身體不曾離開,就被人從身後緊緊攬住。

“不要笑,珂翎……你笑的我……好痛……”

緊貼的身體不住發顫,反而自己更加鎮定,真懷疑是不是已經喪失了痛覺。不由揚著微笑淡淡開口,“你在說什麼,我只是有點累。”二十幾年的生命里,他一直帶著這樣的溫柔,即使不用看也可以達到完美的弧度,不是麼?

絞在身前的雙手死死攥緊,似乎欲將他嵌入身體般的用力,“你的眼睛在哭……珂翎……你在哭……”

“天涯,你會開玩笑了。”季珂翎力持鎮定的笑說。

然而天涯並不被簡單的打發,“那你看著我,”扳著季珂翎的肩欲將他轉過身,可眼前的人太倔強,死死的絞著勁不肯回頭。

手指探索著摸上他的臉,指尖被濕潤灼傷了……

“珂翎……你哭了……”

“珂翎……你看著我好麼……”

“……珂翎……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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