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Alicization Awakening 第二十一章 覺醒 西曆二〇二六年七月七日/人界曆三八〇年十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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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得……上嗎……」

比嘉健甩著過度使用而緊繃的雙臂這麼呢喃。

短短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里,就成功把從日本的The Seed網路突然送到Ocean Turtle來的約兩千個帳號轉移到Underworld里。鍵盤的感觸似乎還緊貼在雙手的指尖上。

「一定能趕上的。」

神代凜子博士一邊遞出運動飲料一邊以堅定的聲音回答。

接過寶特瓶,以失去握力的右手辛苦地把瓶蓋扭開後就大口喝了起來。即使流進嘴里的液體有些溫熱,還是確實地傳遞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喝完半瓶後呼一聲吐出一口氣,比嘉才無力地搖了搖頭。

「真是的……我竟然這麼粗心……」

從突然出現在RATH六本木分部的兩名自稱莉法與詩乃的女高中生那里,得知襲擊者們准備讓現實世界的美國人VRMMO玩家潛行到Underworld時,腦袋整整有五秒鍾的時間停止思考。

但是聽見察覺這一點的是結城明日奈手機所聯結的既有型AI,比嘉也只能全面承認自己真的是毫無判斷能力。

讓自稱是菊岡二佐朋友的兩名高中生,從六本木的STL使用剩余的超級帳號潛行到Underworld,之後又進行龐大的轉移作業,好不容易才把兩千名援軍降落到結城明日奈目前所在的座標。

如果不能排除總數超過五萬的美國人玩家,「愛麗絲」幾乎可以確定會被敵人奪走。實際上,了解現況的菊岡二佐與中西一尉,確實檢討過以人力爬上Ocean Turtle外壁,然後直接破壞衛星天線的可能性。

但是想要前往外壁,就必須把上下隔開主軸的耐壓隔板解鎖長達數十分鍾。要是被襲擊者察覺這一點,很可能會招致連這間副控室都被對方壓制的最糟結果。

因此菊岡與比嘉只能把一切托付給使用「創世三女神」帳號潛入Underworld的三名女高中生,以及甘冒喪失帳號危險而志願參加援軍的日本VRMMO玩家。

從接受他們連線的時間點起,Alicization計畫的機密情報就已經有一半以上公諸于世了。

但是跟愛麗絲被襲擊者們,以及應該在那些家伙背後操縱一切的美國軍事工業複合體奪走,導致終將來臨的無人兵器時代又被他們完全支配比起來……

這種事情已經算不了什麼大問題了。

「沒錯……」

比嘉一邊讓身體重重沉進椅子里,一邊以沒人能聽見的音量自言自語。

「愛麗絲已經不是一般用來控制UAV的AI了。她是誕生在真正異世界里的新人類……你早就了解這一點了。對吧……桐谷小弟。」

他把視線從表示Underworld南部狀況的主視窗,移到角落顯示桐谷和人搖光的螢幕上面。

微微搖動的放射光,中央的部分依然抱持著一片空蕩蕩的虛無。那是受傷後失去的主體……自我形象。

無法承受一直開著這個視窗,于是比嘉操縱滑鼠把視窗最小化。

在他擊點左鍵之前,手指突然停了下來。

「嗯……?」

接著抬起圓眼鏡,凝眼看著表示在視窗下方那個顯示搖光活性的變動紀錄。

短短四十五分鍾前,至今為止沒有任何變化的曲線圖,刻劃著唯一一個銳角。他急忙重新握好滑鼠,把紀錄往左邊拖動。結果回朔到十個小時前左右,還存在一個更大的銳角。

「凜……凜子學姊,過來一下。你可以看看這個嗎?」

「別用那種稱呼方式叫我。」

神代博士隨著厭惡的聲音把臉轉向主螢幕。

「這是顯示桐谷小弟搖光的螢幕吧?這個變動是什麼?」

「應該是……顯示他喪失的意識一瞬間有了活性,但是不應該發生這種不應該有的事才對。」

「你的日文太奇怪了吧──會不會從外部受到什麼強烈的刺激?」

「但是,處理這種刺激的回路已經處于完全停止的狀態了啊……嗯,這個時間是……」

比嘉擊點銳角部分,讓時間顯示出來。但就算確認這個時間,也不知道此時Underworld內部發生了什麼事。

但就在這個時候──

「等一下。」

神代博士發出帶著緊張感的聲音。

「這個時間。這個……兩者都是那些女孩們用STL潛行的時候吧?第一個銳角是明日奈小姐,第二個銳角是出現在六本木的詩乃小姐與莉法小姐……」

「咦,真的嗎……嗚哇,真的耶。」

比嘉也屏住了呼吸。曲線圖刻劃了兩個銳角的時間,確實正是女高中生們剛剛降臨到Underworld的時候。

「咦,這是怎麼回事……?單純是顯示『有熟悉的人出現,所以產生強烈反應』的情況嗎?不對……桐谷小弟受到的,應該不是因為這種情緒上的理由就能恢複的傷害……一定有某種理由……某種物質、邏輯上的理由才對……」

從網狀椅上起身後,比嘉就在操縱台前焦急地來回走著。或許是注意到他的氣息,在稍遠處椅子上真的已經累趴了的菊岡,以及癱坐在牆壁邊的眾技術人員都用疑惑的視線看著他。

但是比嘉沒有注意到他們,只是不停轉動腦袋。

「自我……主體……自己規定的自我形象……某個地方存在其量子模式的備份……?不對,不可能啊……從來沒拷貝過桐人小弟的搖光,就算拷貝了,也不可能做出從里面切割出自我形象並且寫入的行為……能夠和他的搖光連線的有效量子模式……在哪里……在哪里……」

「喂……喂,比嘉啊。」

叫了好幾次比嘉的名字,他才終于抬起頭來。

「什麼事?」

「你之前就一直說的,主體的喪失,具體上是什麼情形?」

「嗯……也就是呢……」

花了幾秒鍾來切換思考,比嘉才快速回答:

「『觀察者、知覺者』……也就是心中的自己喲。以哲學來說,就是主體──客體問題。透過感覺所接受的,處理所有情報的主要處理程序。」

「哦……也就是說,你使用STL來統合唯物論與二元論嘍。嗯,這不重要。我想說的是,所謂的主體和客體,真的能那麼容易地分割開來嗎?」

「……啥?」

這預料之外的發言,讓比嘉不停眨著雙眼。

菊岡和技術人員也持續閉著嘴巴,目前只有冷卻扇低沉旋轉聲的房間里,流出神代博士沙啞的聲音。

「知覺者、主體。被知覺者、客體。這只是表現事物之間關系的哲學概念,我不認為它們可以直接套用到我們每個人以搖光這種形式可視化的意識構造上。人類是社會性的動物,不是以唯一個人的形式存在于世上。自己心中的他人、他人心中的自己……你不覺得,這些在某種程度上都經由某種網路類型聯結在一起嗎?」

「他人……心中的……自己……」

轉換成言語的瞬間,比嘉就自覺這個概念是屬于自己最為忌諱的種類。

別人是怎麼看待自己。和人比較起來又是如何。

神代凜子是怎麼看自己的。

和茅場晶彥比較起來又如何呢。

──對喔……

──我連自己的臉都記不太清楚。如果要畫自畫像的話,大概會出現似是而非的成品吧。這是因為我一直避諱著自己──不論是外表和內在,就算再怎麼掙紮都無法與茅場學長比較的狼狽模樣。我心中的主體,不過是這種程度的東西罷了。

沒錯,收集周圍的人心中的「比嘉健」並且合成起來的話,大概就能夠完成相當高的重現度吧,我的主體不過就是這種程度的東西……

被擺了一道了,比嘉原本想露出混雜著自嘲的苦笑──

結果到這個時候才終于了解神代凜子發言的真意。

「……自我形象的備份。」

這麼呢喃,然後瞬間抬起頭來的時候,丟臉的自我厭惡感已經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對喔……確實是有啊。有檔案能夠補完桐人小弟被轟飛的主體!就在他身邊的人的搖光當中……!」

比嘉這麼大叫,然後以快到極限的腳步左右走著。

「但是要抽出這些檔案就需要STL……而且只有一個人的話重現度太單薄。至少要兩個,不對,是三個……人…………」

比嘉用力吸了口氣並且把它屏在胸口。

認識桐谷和人最深,靈魂里保存著詳細印象的人物。那無疑就是結城明日奈了。而且她現在就躺在和人身邊的STL里。

而六本木支部的STL里面,也還躺著兩名應該與和人相當親近的女孩子。

比嘉把視線朝向菊岡二佐,然後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菊老大。從六本木支部潛行的女孩子們……是與桐谷小弟有關的人吧?」

「……嗯,沒錯。」

菊岡也閃爍著黑框眼鏡的鏡片並點了點頭。

「詩乃是在半年前的『死槍事件』里,和桐人一起解決問題的伙伴。而莉法則是桐人的妹妹喔。」

一瞬間的沉默之後,比嘉也讓圓眼鏡的鏡片發出了光芒。

「……有了。有了喲,就是這個!沒問題……桐人小弟的自我形象或許可以複原了!抽出應該保存在她們搖光內的桐人小弟的印象,然後和喪失領域聯結起來的話……這有效檔案就會融入桐谷小弟的搖光並且活性化,這樣應該就能回複本來的主體了……」

在從身體深處湧起的熱氣驅動下,比嘉啪一聲合起雙手。

接著,一秒鍾後──

這股熱氣就無聲無息地被奪走,感覺身體逐漸變冷。

「啊……啊啊……不會吧……啊啊啊……」

「怎……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啊,比嘉!」

把視線移往激動、快速地這麼說道的凜子身上,比嘉像說夢話般呢喃著:

「能夠進行這種操作的……就只有主控室而已呀……」

沉重的沉默再次像灰塵一樣降落,累積在副控室的地板上。

這時發出深沉歎息的,是身為指揮官的菊岡。

「是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哎呀,別這麼沮喪嘛,比嘉。光是桐人小弟的治療又出現光明就很值得高興了。實際的操縱就等到狀況結束,把那些家伙趕出Ocean Turtle之後再進行也……」

「這樣……就太遲了……」

依然低著頭的比嘉打斷了菊岡的話。

「突擊隊從護衛艦『長門』攻進來,在主軸內部發生大規模戰斗的話,副電源應該也會斷掉吧。說不定主控室的設備也會遭到破壞。當然,桐谷小弟的STL就會關機,而他也會在意識不明的狀態下從Underworld登出。如此一來……恐怕桐人小弟就再也無法與STL連線了。因為現在的狀態只是通過初期階段而已……要治療的話,無論如何都要在他和三個女孩子潛行于Underworld時實行才可以。」

平淡地這麼說著時,比嘉再次感覺到身體深處逐漸湧起某種決心。

這種時候,自己會怎麼辦。

如果是稍早之前,比嘉的主體應該會這麼回答。我怎麼可能有辦法。又不是茅場學長。

但是,這並不是真正的自我形象。只不過是在逃避,替自己找藉口。

如果是我所知道的比嘉健,那個設計出STL與Underworld的超級天才,一定會這麼說才對。

「……菊老大,讓我過去吧。」

「你說過去……是要去哪里?」

把身體整個轉向身穿夏威夷衫繃起臉來的指揮官,比嘉用力吸了一口氣之後才繼續說:

「我不是想殺進被占領的主控室啦。聽我說……現在旁邊那間桐谷小弟所在的第二STL室和耐壓隔板下面的主控室,是由貫穿Ocean Turtle主軸船尾側的光纖導管所連接起來。然後呢,光纖線路上應該有一處檢修用的電子連接器。從第二STL室入侵導管然後從梯子下去,把檢修用電子連接器接到筆電上,就可以操縱桐谷小弟的STL了。」

聽見比嘉的點子後,菊岡一瞬間像要表示「我怎麼沒想到」般瞪大黑框眼睛底下的雙眼,但立刻就恢複嚴肅的表情並且反駁:

「但檢修用電子連接器確實是在分隔我們與襲擊者之間的耐壓隔板外面。想要到達連接器,就必須暫時解鎖現在封閉導管的隔板。從主控室旁邊的第一STL室也可以到達導管,被發現解鎖的話我們的作戰就會被識破,也有可能會被從下方攻擊。」

「關于這一點,就用誘餌作戰來解決吧。」

「你說……誘餌?」

雖然菊岡的眼光變得更加銳利,但比嘉很快地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投入貴重的人力喲。解除隔板的封鎖之後……就讓那個從導管另一側的人類用階梯沖進去。」

「原來如此……是『一衛門』嗎?幸好那保存在上軸的倉庫里。哪個人幫忙去把那個搬過來。」

在菊岡的指示下,坐在牆邊聽他們說話的兩名工作人員就小跑步離開房間。另一方面,神代博士則用很擔心的表情開口說:

「等等……你們說要拿一衛門當誘餌,但那應該還只能緩緩上下樓梯而已。不可能做出吸引敵人注意之後,立刻跑回來的動作。」

一衛門,正式名稱是「Electroactive Muscle Operative Machine1」,它是人工搖光搭載用人形機械身軀的實驗機。由聚合物人工肌肉來驅動金屬骨骼,也就是所謂的人形機械人。由于是實驗機,因此並沒有附加任何漂亮的外裝,機械與鋼絲完全外露,所以一點防彈性能都沒有。

昨天,被比嘉拜托幫忙調整一衛門自律步行用平衡器的凜子,嘴里雖然不停地抱怨著但還是相當認真地進行工作,所以對于「一衛門誘餌作戰」應該也有一些想法吧。當然比嘉本身也感到很可惜,但現在不是舍不得這些機材的時候了。

「……雖然對一衛門很不好意思,但也只能讓它拚一下了。不過,外表看起來是那種模樣,敵人說不定會害怕爆炸而不敢一下子就開火射擊。」

「……說得也是……」

當他們進行這樣的對話時,電動門便橫向移開,接著一台大型台車發出滾動的聲音被推了進來。以蹲坐的姿勢被放在上面的,是粗獷的頭部裝載了三個鏡頭的高大機器人。

神代博士以複雜的表情眺望著一衛門,然後立刻轉過頭來。

「……嗯,這種外表確實能發揮很大的功效,應該能讓對方覺得我們有什麼不得了的計畫吧……」

「至少沒辦法無視它吧。趁著敵人對應一衛門的期間,我就入侵光纖導管下部,然後從檢修用電子連接器操作桐谷小弟的STL。問題是,這家伙能爭取到幾分鍾的時間呢……」

聽見比嘉這麼說的菊岡,就以交叉的腳尖晃動著木屐並且說:

「沒辦法乾脆連『二衛門』都出動嗎?」

「很可惜,那真的沒辦法。」

比嘉一邊大動作聳著肩一邊立刻這麼回答。

「就機體性能來說,二衛門確實較佳,因為那家伙是完全以人工搖光來控制作為前提,和一衛門不一樣,沒有搭載自律平衡器。以目前的狀態,剛開始下樓梯就會跌倒了吧。」

「這樣啊……」

把視線從點著頭的指揮官身上往右移,就發現凜子不知為何以奇妙的表情看著地板的一點,但馬上就又以回過神來的模樣詢問:

「但是比嘉,就算可以用這招來蒙混過隔板已經解鎖,你被發現的危險性也不是完全消除了吧。還是帶著護衛一起到光纖導管去比較好吧?」

「……不,現在這個時候,自衛官工作人員是相當重要的戰力。何況能在那麼狹窄的導管迅速移動的,就只有瘦小的我而已吧。我會快去快回啦。」

雖然以平常的口氣這麼回答,但想像具體的狀況之後,心跳就有點加快。

如果被敵人發現,從導管下側開槍的話,根本沒地方可以逃。Ocean Turtle被襲擊的時候,也是只聽見槍聲,甚至連敵人戰斗員的模樣都沒看見。

──但是……

我……不對,應該說RATH這整個組織都欠桐人小弟一個很大的人情。

比嘉健再次把這個想法刻劃在腦袋里面。

雖說封鎖了記憶,還是強迫他在現實世界里進行了三天,Underworld內長達十年的潛行。可以說就是他給了人工搖光們重要的契機。突破界限的人工搖光「愛麗絲」之所以能誕生,絕對是因為和人從頭到尾都與她有深厚關系的緣故。

加上之後雖說是為了治療,但讓他與解除限制的STL連線,結果導致他的搖光受到重大傷害。而且那是他為了保護愛麗絲而不斷與支配Underworld的組織苦戰,因此失去許多伙伴所造成。這樣的話,只要有機會能治療他,不論要冒什麼樣的危險自己都得挑戰才行。不然的話,會一輩子沒有臉見他。

比嘉健把雙手緊握成拳頭,然後對菊岡點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

第四道聲音在副控室里響起。

「那個~……我也和比嘉主任一起去……」

眾人視線所集中的目標是,至今為止一直坐在牆邊墊子上的其中一名RATH技術人員。

個子與比嘉差不多矮小的他,把長長的頭發在後腦勺綁成馬尾。雖然提出這種相當有勇氣的請求,卻以有點僵硬的動作站起來,接著繼續表示:

「我也是這樣瘦巴巴的……不過,至少還能幫主任擋子彈吧……而且,至今為止一直保養導管等設備的,也都是我……」

比嘉認真地凝視這名以很難聽清楚的聲音說話的男性員工臉龐。

年紀比自己大許多,大概是三十五六歲左右吧。以搭乘Ocean Turtle好幾個月的人員來說,皮膚算相當白。記憶中他確實是從大游戲開發公司離職後加入RATH的人物。

戰力上來說當然比

不上自衛官,不過,有人能跟著自己內心就踏實多了。比嘉從椅子上站起來後,就對工作人員深深低下頭來。

「……老實說,我也不太記得檢修用電子連接器的位置在哪里了。那麼就麻煩你跟我一起去吧,柳井先生。」

2

回歸現實世界的加百列‧米勒從STL二號機當中緩緩抬起眼瞼。

正確來說不是回歸,而是遭到預定之外的放逐。依然躺在軟膠床上的加百列,品嘗著嘴里那些許的驚訝味道。

沒想到自己會在虛擬世界的一對一戰斗中落敗。而且對手不是人類而是AI。

敗給那個騎士的理由是什麼,加百列花了貴重的幾秒鍾來思考這個問題。

意志的強度?靈魂的羈絆?連結人與人的愛情力量……?

──太愚蠢了。

加百列的嘴角出現微微的冷笑。不論是在現實世界還是虛擬世界,如果有什麼看不見的力量,那唯一就只有──引導自己的命運之力。

也就是說,失敗是必然的結果。因為有這個必要。命運希望加百列不要用暗神貝庫達這個借來的虛擬角色,而是用他自己的模樣來戰斗。要求他以正確的方法再次降臨到那個世界里。

這樣的話,只要那麼做就可以了。

加百列結束思考,無聲地從床墊上走下來。

看向另外一台STL,就意外地發現副官瓦沙克‧卡薩魯斯依然繼續潛行著。原本以為他早已死亡並且登出,看來這個男人也又找到什麼冀求的事物了吧。

──嗯,隨他高興吧。

聳聳肩後,加百列就打開通往隔壁主控室的房門。對著操縱台的平頭隊員抬起頭來,對他發出毫無緊張感的聲音:

「辛苦了,隊長。哎呀,被干掉了呢。」

「狀況呢?」

冷冷地這麼一問,克里達就稍微改變表情,回覆了這樣的報告。

「呃~按照指示依序投入從全美國找來的五萬名玩家。目前雖然有半數已經損耗,但應該能達成殲滅人界軍的目的。至于不確定的要素……就是RATH方也采取同樣的手段……戰場上確認到來自日本的大規模連線。數量大概是兩千左右,應該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才對。」

「唔……?」

加百列揚起單邊眉毛,然後抬頭看著主螢幕。

上面表示著顯示Underworld南部的地形圖。從「東大門」一直線往南延伸,在×符號處中斷的黑線,應該就是暗神貝庫達,也就是加百列的移動紀錄吧。雖然到達存在于世界南端的系統操縱台還有一半以上的距離,但愛麗絲現在應該還停留在×符號的地點才對。

而有一條粗大的白線像要追趕黑線般也跟著南下。這應該是人界軍吧。現在緊密地聚在一起並且停止移動了。

由紅色所表示的大軍正准備擊潰這些白色人界軍。如果這就是美國人VRMMO玩家,那麼在白色與紅色之間像是防火牆般散開的藍光──應該就是來自日本的兩千名連線者了吧。

「這些日本人所使用的,是人界軍的預設帳號嗎?」

「我想應該是吧。怎麼了嗎?」

「沒有……」

加百列一邊把克里達遞過來的寶特瓶礦泉水放到嘴上一邊思考著。

日本的VRMMO中毒者們,真的有可能把一半的自己,不對,應該說把某種意義上比現實世界的自己更加重要的角色,直接轉移到Underworld里面來嗎?

不,怎麼可能呢。加百列再度浮現冷笑。

在半個月前左右參加的,VRMMO「Gun Gale Online」日本伺服器的PvP大賽里,那些年輕人只擁有被加百列輕易全滅的實力,就算他們覺得有趣而連線到Underworld,應該也不願意冒任何喪失自己角色的危險吧。

簡短回想起大賽的最後一幕時,雖然那個被必殺的裸絞纏住依然到最後都不放棄的藍發女狙擊手稍微閃過腦袋,但加百列立刻把思緒拉回來。

「──好,我也要再次潛行。把這個帳號轉移到Underworld去。」

在剛好放在系統操縱台上的紙片寫上ID與密碼並交給克里達後,他就出現奇妙的表情。

「哎呀,隊長也是嗎?」

「也……的意思是?」

「沒有啦,瓦沙克那個家伙也曾經因為死亡而回來。但不知道為什麼,露出一臉很高興的表情,又轉移自己的帳號潛行回去了。」

「……哦?」

加百列看向掉落在克里達腳邊的紙片。在應該是瓦沙克ID的前頭,可以看見並排的三個英文字母鮮明地浮現出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呵呵」,加百列很難得地從喉嚨發出真正的笑聲。克里達則露出更為疑惑的表情,這時加百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說:

「不用在意。別看他那樣,那個男人……應該也有自己的因緣要處理吧。那麼,就拜托你了。」

在轉身再次朝STL室前進的這段期間,加百列的嘴唇上依然一直掛著扭曲的笑容。

***

同一時刻,瓦沙克‧卡薩魯斯也在黑色斗篷底下咧嘴笑著,眺望著眼睛下方的戰場。

站在遺跡參拜道路入口的神像頭上,可以把美國人玩家與日本人玩家進行著血戰的情況一覽無遺。

不對,用正確的表現來說,應該是單方面的殺戮吧。

以參拜道路入口為中心,圍成寬廣半圓陣形的兩千名日本人,在幾乎沒有損耗的情況下把殺到的紅色步兵集團砍倒。雖然裝備的性能與配合度也有很大的差異,但最重要的是後方支援體制的人數多寡。負傷的玩家立刻被運送到建構在參拜道路深處的陣地里,利用回複咒文來治愈傷勢,然後又元氣十足地沖回前線。

在存在和現實世界同等疼痛的Underworld,他們高昂的士氣確實令人佩服。不過真要說的話,多達兩千名玩家轉移自己的主要游戲角色到此參戰這件事本身就是很大的奇跡了。

這種連加百列‧米勒都認為不可能出現的狀況──

瓦沙克‧卡薩魯斯卻幾乎完全預料到了。

可以從美國連線的話,日本方面也會有人界軍這邊的援軍前來才對。而瓦沙克也看穿他們應該會利用轉移角色來作為援軍。

他從現在驍勇善戰的日本人玩家當中,認出除了「閃光」亞絲娜之外的熟面孔後,就打從內心感到高興。

因為原本已經放棄,認為再也無法體驗到的那個死亡游戲,竟然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

不對,當然即使在這個世界死亡,現實世界里的玩家們也不會被奪走真正的生命。

但是Underworld里,有那座浮游城當中不存在與存在的東西。

也就是──

存在著「痛苦」。

不存在「禁止犯罪指令」。

這樣的話,應該可以大大地享受一番才對。或許可以獲得更勝于親手奪走生命的興奮。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再也忍不住的瓦沙克從斗篷底下發出隱密的笑聲。

***

──沒趕上嗎?

詩乃無言地凝視著壯年劍士渾身是傷的尸骸,以及趴在上面哭泣的黃金女騎士。

騎士身邊有兩頭巨大的飛龍像是同樣感到悲傷般低垂著頭。

為了趕上影響整個世界命運的「光之巫女」愛麗絲、擄走她的暗神貝庫達,以及追趕兩個人的騎士長貝爾庫利,詩乃拚盡全力飛行。雖然發揮在ALO里猛烈特訓過的任意飛行技術,以系統允許下的極限速度朝著南方前進,但終于追上的時候戰斗早已結束了。

不對──這時應該稱贊的是貝爾庫利的力量吧。

因為他不但追上貝庫達不可能被趕上的飛龍,甚至還擊斃了應該不可能死亡的超級帳號。

但是,這里有一件很非常不合情理的事情。

就是騎士長貝爾庫利死後,他的靈魂將永遠消失。但是同樣死亡的暗神貝爾庫利,靈魂卻不是這樣。

這時愛麗絲好不容易停止哭泣,不過還是虛脫般低著頭,雖然詩乃必須告訴她危機不是這樣就消失,但是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珍貴的數分鍾在沉默當中流失,結果先出聲的是騎士愛麗絲。

詩乃不由得因為愛麗絲即使被淚水濡濕了臉頰,還是淒絕美麗的模樣屏住呼吸,而愛麗絲則用宛如水面般的閃亮鈷藍色眼睛直視著她。櫻桃色嘴唇微動,發出銀鈴般的聲音:

「你也是……從現實世界來的嗎?」

「嗯……」

詩乃點點頭,好不容易才開口說:

「我叫詩乃。是亞絲娜和桐人的朋友。原本是為了從暗神貝庫達手里救出你和貝爾庫利先生……但很抱歉,沒能趕上。」

愛麗絲對跪在留下激斗痕跡的岩山上低下頭來的詩乃靜靜搖了搖頭。

「不……是我太愚蠢了。全是沒有警

戒背後,像個小孩子一樣被綁走的我不對。叔叔的……偉大的整合騎士長的性命,跟我這種人的生命明明根本無法相比。」

聲音里帶著的深切悔恨與自責,讓詩乃頓時說不出話來。愛麗絲以拚命忍住淚水的表情,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目前的戰況如何?」

「……亞絲娜和人界軍,正想盡辦法防堵著現實世界來的紅色軍隊。」

「這樣的話,我也回北方去吧。」

愛麗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朝著其中一頭飛龍走去,結果詩乃叫住了她。

「不行喔,愛麗絲小姐。你直接朝南方的『世界盡頭的祭壇』前進。觸碰祭壇上的操縱台……不對,觸碰水晶板的話,現實世界那一邊應該就會呼喚你。」

「為什麼?皇帝貝庫達已經死了吧。」

「……事情……不是這樣的。」

接著詩乃便向愛麗絲說明了一切。現實世界的人,就算在Underworld死亡,也不會真正失去生命。寄宿在皇帝貝庫達身軀里的敵人,現在這個瞬間也很可能會得到新的身體再次襲來。

至于愛麗絲本人,就像是至今為止好不容易才壓抑住的所有感情一口氣爆炸一樣,表現出劇烈憤怒的反應。

「你說叔叔他……不惜舍棄性命與他同歸于盡的敵人竟然沒死?只是暫時消失,之後又會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蘇醒……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黃金鎧甲發出「喀鏘」一聲後,愛麗絲整個人逼近到詩乃身邊。

「怎麼……怎麼可能有如此荒謬的事情……!這樣……叔叔究竟是為什麼……為了什麼而必須犧牲性命呢!另一邊根本不用賭命的對決,簡直……簡直就像一場鬧劇嘛…………」

詩乃只能凝視著藍色眼睛里再次湧出淚水。

在GGO和ALO的戰斗里,已經不知道死過多少次的我。而在這個世界也和暗神貝庫達一樣即使喪命也不會真正死亡的我──

──沒有資格說些什麼。

但是詩乃還是用力吸了口氣,然後確實看著愛麗絲的雙眸說:

「這樣的話……愛麗絲小姐,你是說桐人的痛苦也是虛假的嘍?」

瞬間,黃金騎士猛烈咽下氣息。

「桐人也是現實世界的人喔。即使在這個世界喪生,也不會失去真正的生命。但是,他受的是真正的傷害。他感受的疼痛、受傷的靈魂全都是真貨。」

又隔了一會兒,她的嘴唇便露出淡淡的笑容繼續表示:

「……我喜歡桐人。非常喜歡。愛麗絲你也一樣吧。其他還有許多喜歡他的人。這些人全都在擔心桐人。拚命地祈求他能恢複健康。而且,嘴里雖然不說,內心也都想著『為什麼桐人得犧牲到這種地步呢』。」

詩乃輕輕地把手放到愛麗絲雙肩上,然後以清晰的聲音說:

「桐人會受傷都是為了救你喔,愛麗絲。就為了這一點,他便努力到讓自己變成那樣。你真的要連他的心意都說是虛假的嗎……?不,不只有桐人。騎士長先生也是一樣。為了救你而這樣渾身是傷,犧牲性命制造了這個機會,幫忙爭取到讓你從敵人手中逃脫的時間。」

詩乃沒有立刻得到回答。

愛麗絲默默地凝視著貝爾庫利躺在地上的尸骸好一陣子。

眼里再次落下斗大的淚水──接著黃金騎士用力閉起眼睛,像在忍耐什麼一樣抬起臉來。直接以沙啞的聲音發問:

「詩乃。我……我從『世界盡頭的祭壇』到現實世界去之後,還能再次回到這個世界來嗎?可以再次跟心愛的人們見面嗎……?」

詩乃心中沒有相關的知識可以確實回答愛麗絲迫切的問題。可以確定的,就只有愛麗絲落入敵人手上的話,整個Underworld就會遭到破壞、消滅。

只要保護世界和愛麗絲,願望就一定能實現。現在只能這麼相信了。

所以詩乃緩緩點了點頭。

「嗯。只要你……以及這整個地底世界平安無事的話。」

「……我知道了。這樣的話,我就往南方前進吧。雖然不知道『世界盡頭的祭壇』有什麼在等著我……但如果這就是叔叔以及桐人的意志……」

愛麗絲輕輕揚起白色裙子跪了下去,溫柔地撫摸了一下躺在地上的貝爾庫利的頭發,接著在他額頭一吻。

當站起身時,女性騎士全身就散發出變了一個人般的氣息。

「雨緣、瀧刳。再努力一下喔。」

對兩頭飛龍這麼搭完話,愛麗絲就把視線對著詩乃。

「詩乃小姐……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這次換我使用這條生命了。」

詩乃咧嘴對她露出微笑,接著又說道:

「我想暗神貝庫達會在這里複活。我會盡可能打倒他……至少也要幫你爭取到充足的時間。」

愛麗絲輕咬嘴唇,低下頭來說:

「……拜托你了。我絕不會浪費你的心意。」

目送往南方飛去的兩頭飛龍離開之後,詩乃把掛在右肩上的長弓拿回手上。

據說襲擊Ocean Turtle的很可能是由美國政府機關所支援的民間軍事公司。而其中一名戰斗人員寄宿在超級帳號04──暗神貝庫達身上襲擊了愛麗絲。

現實世界里只不過是一名高中生的詩乃,實在無法對抗這樣的對手。

但如果是在這個地方。如果是虛擬世界的一對一戰斗的話──

不論來者是誰自己都會獲勝。

向自己做出如此堅定的誓言後,詩乃便等待著敵人再次潛行至此的瞬間。

***

從揮盡的右拳上,傳來最後的骨頭折斷的清脆聲響。

拳斗士團團長伊斯卡恩,把視線從護胸正中央被打穿後呈大字形倒在地上的敵人移開,無言地眺望著自己的右手。

在那里的已經不是能夠打碎所有物體的鋼鐵拳頭。有的只是粉碎的骨頭、撕裂的肌肉,以及血液阻塞後腫起來的松垮皮囊。

左拳在稍早之前已經陷入同樣的狀態。雙腳也已經沾滿鮮血而且全是瘀青,不要說踢人了,根本連走路都不可能。

「……冠軍,你戰斗的模樣真是威猛。」

副官達巴沙啞的聲音讓伊斯卡恩往後面瞄了一眼。

癱坐在地面的巨漢,在失去雙臂之後依然持續只以頭錘與身體沖撞來戰斗,臉龐與身上那多道的刀傷就是最佳證明。經常散發斗志與智慧光芒的雙眼已變得朦朧,顯示達巴的天命已經快要用罄了。

伊斯卡恩為了向勇士的靈魂表達敬意,舉起碎裂的右拳回答:

「哎,這種死法,接下來在另一個世界遇見先代團長也不會丟臉了吧。」

他拖著腳來到副官身邊,像崩塌般坐了下來。

超過兩萬人的紅色軍隊,經過長時間的激戰後已經減少到只剩下三千人左右。但代價就是拳斗士團也僅僅剩下三百人左右。而且所有人都是滿身瘡痍,已經無法順利組成陣型,只能聚在一起等待被對方擊潰的命運。

團團包圍住他們的三千敵兵,之所以沒有一氣呵成發動最後的突擊──

全是因為在伊斯卡恩與達巴視線前方,宛如戰神般持續戰斗著的一名騎士與一頭飛龍的存在。

***

肉體與精神的消耗早已超過界限。

整合騎士謝達‧辛賽西斯‧推魯弗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模糊的視界里出現敵人的影子,就還是會動著宛如鉛塊一樣重的右臂,揮舞著黑百合之劍。

「咻」一聲遲鈍的風聲。

極細的劍身刺進敵人鎧甲的肩口。後座力讓她從手腕到手肘都爆出像是被無數細針刺中般的痛楚。

「喝……啊啊啊啊啊啊!」

從喉嚨里擠出完全不符合「無聲」綽號的沙啞吼叫聲。劍好不容易割開厚重裝甲,把底下的肉體一直線撕裂。

從隨著聽不懂意思的咒罵倒下的敵兵身上抽出劍身後,謝達急遽喘著氣。

如此疲憊困頓的理由,除了敵人似乎是無限的數量之外,還有刺中紅色士兵們時的奇妙手感。

心念很難發生作用。明明武器和鎧甲和謝達的神器比起來都是優先度遠遠不及的物品,但是在砍斷之際都會有令人不快的抵抗感。敵人的攻擊也有同樣的感覺。明明盡是一些靠著蠻力所揮出的粗劣斬擊,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難看出動向。

簡直就像在和影子戰斗一樣。宛如從遠方把這些其實不在現場的人映照到這里的皮影戲軍隊。

和他們的戰斗一點都不有趣。謝達自覺應該只為了斬殺而生的自己,對于殺害這些影子有強烈的厭惡感。

──為什麼呢?

──不論對手是影子還是真人,甚至只是一般的石像,只要堅硬應該就能滿足我才對。我明明是只知道斬殺的人偶……

極細劍身里帶著最高等級優先度的神器,黑百合之劍。它是只為了切斷而造出的道具,同時也是謝達自身的影射。停止斬殺的話,將會完全失去存在的意義。

謝達從暗黑界的古戰場帶回來了一

朵黑百合,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改變它的分子結構後變成一把劍。然後把它下賜給謝達並這麼說。

──這把劍是把刻劃在你靈魂的詛咒變成實體後的成品。從性狀遺傳參數的變動中產生的,名為殺人沖動的詛咒。就用它持續不斷地斬殺吧。或許……只有在那條充滿鮮血的道路盡頭,才存在解除你詛咒的關鍵。

那個時候,謝達不了解最高司祭這麼說的意思。

謝達按照她所說的,在幾乎等于無限的歲月當中不停地斬殺。而現在終于遇見了最棒的敵手。那是比至今為止透過劍刃接觸的任何人、任何物體都要堅硬的一名拳斗士。

想再次和那個人一戰。因為和他戰斗的話,或許終于可以了解些什麼。

只是在這個沖動的驅使下,謝達就和人界軍分離而留在這座戰場上。但是,看來已經無法再次和那名紅發的拳斗士戰斗了。

把僅剩下的一口水灌進喉嚨,她便一邊把空皮袋丟掉一邊往後方瞄了一眼。

結果看見滿身傷痕的拳斗士族長坐在遠處的岩石上。左眼里不知為何浮現悲傷感情的他,也一直往謝達這邊望過來。

胸口忽然感到一陣刺痛。

──這股疼痛是怎麼回事?

──我明明想砍掉那個人。想再次體驗那種能夠燒盡一切般的戰斗,也想斬斷那比金剛石還要硬的拳頭,明明只有這些才是我的願望。但是我的胸口……為什麼會像這樣被揪緊呢……

嗶嘰。

右手忽然傳出細微的聲音。

謝達舉起黑百合之劍,無言地望著它。彷佛吸盡所有光線般的漆黑劍身中央,出現了一道比蜘蛛絲還要細的裂痕。

啊啊……

原來如此。

謝達大大吸了口氣,然後露出微笑。

現在所有的疑問都解開了。謝達終于領悟,亞多米尼史特蕾達所說的話的意思,以及所謂的詛咒究竟是什麼了。

把視線移回沉重的地鳴上,就看見接下來的敵兵正舉著粗獷的戰錘往這邊突進。

謝達以流暢的腳步回避敵人的初擊,右手的劍跟著刺進紅色鎧甲中央。

最後的攻擊簡直沒有一絲聲音。像是滑入心髒一般,柔韌地結束敵人生命的黑百合之劍──從中段附近化作無數黑色花瓣,到最後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碎散開來。

謝達像是感到很惋惜般,把手中紛紛崩落的劍柄靠近嘴邊並且呢喃:

「……長久以來,謝謝你了。」

一瞬間,似乎有清爽的花香飄蕩在空氣中。

長年跟在身邊的騎龍宵呼,這時正在右側以尾巴的一擊轟潰敵兵。

灰色鱗片因為從無數傷口溢出的血而染紅,爪子與牙齒也幾乎都掉光了。熱線早已吐盡,動作也緩慢到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確認敵人的突擊暫時中斷,謝達就走到愛龍身邊,把右手順著它的脖子撫摸著。

「也要謝謝你,宵呼。你累了吧……可以休息了。」

接著謝達和飛龍就互相幫助對方,朝著拳斗士團殘存者聚在一起的低矮山丘前進。

依然坐在地上的拳斗士族長,舉起腫得像是立刻要爆開的右手來迎接謝達。

「抱歉……讓你把那麼重要的劍弄斷了……」

聽見對方的道歉,謝達就搖了搖頭回答:

「沒關系。因為我終于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持續斬斷所有東西了……」

謝達雙腳一軟就跪到地面,然後抬起雙手,用十只手指靜靜夾住年輕斗士的臉。

「是為了尋找不想砍的東西。為了找到想守護的東西,我才會持續戰斗。而那就是你。所以已經不需要那把劍了。」

一瞬間,從拳斗士瞪大的左眼中湧出透明的淚水,謝達則是有些驚訝地凝視著這一幕。

年輕人用力咬緊牙關,一邊響著喉嚨一邊呢喃著:

「啊啊……可惡。真想跟你結婚生子。一定可以生出很強的小鬼。可以比前任還有我更強的最強拳斗士……」

「不行喔。我要讓那個孩子成為騎士。」

兩人簡短地凝視對方,然後同時露出微笑。在露出溫柔表情的巨漢守護下,謝達和伊斯卡恩一瞬間互相擁抱,接著並肩坐在一起。

三百名拳斗士和一名整合騎士以及一頭飛龍,就這麼默默地等待紅色士兵一點一點地縮小包圍網。

***

「這下看來是……大勢已定了。」

亞絲娜聽見同時回到後方陣地的克萊因這麼說,就回答了一聲「是啊」。

擔任魔法職的日本人玩家,以剛學會的神聖術治愈出現幾處負傷的兩個人。雖然無法模仿正職的Underworld人修道士那種利用心念來增幅效果的技術,但因為是把高等級角色轉移過來,所以擁有相當高的術式行使權限,以需要的治愈力來說已經相當足夠了。

「謝謝你來幫忙。」

對女性術師玩家道完謝,亞絲娜也同樣對身邊的克萊因這麼表示。

「也要謝謝你,克萊因。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克萊因看著說不出話來的亞絲娜,有些不好意思般摩擦著鼻子下方。

「喂喂,太見外了吧。我欠你和桐人那個家伙的人情,不是這點小事就能還完的吧……那家伙也在吧,人在哪里?」

亞絲娜靜靜對壓低聲音的克萊因點點頭。

「嗯。戰斗結束後就讓你們見面。要視克萊因丟出平常那種無聊的冷笑話,他說不定會因為忍不住想吐嘈而醒過來呢。」

「啊~太過分了吧。」

即使以常見的開朗表情露出笑容,克萊因眼里還是帶著深沉的擔心。他也早就已經知道,桐人的靈魂受到重傷的事情了。

──啊啊,不過,說不定……

順利解決一切事情,將敵人從Ocean Turtle里擊退,在詩乃、莉法以及克萊因等前SAO攻略組、朔夜與亞麗莎等ALO組……以及愛麗絲、羅妮耶、索爾緹莉娜等人包圍之下,桐人就真的會忍不住張開眼睛了。

為了能在那個瞬間用笑臉迎接他,現在必須得好好努力才行。

傷勢一痊愈,亞絲娜就再次向術師玩家道謝然後站起來。

正如克萊因所說,戰斗可以說大勢已定。紅色美國人玩家的數量已經減少到跟日本人差不多,像是喪失戰意一般只是不停進行自暴自棄的突擊。

但是,這座古代遺跡的戰斗只不過是前哨戰而已。

問題是被皇帝貝庫達綁走的「光之巫女」愛麗絲。在騎士長貝爾庫利以及詩乃想辦法絆住他腳步的時候,必須追上皇帝並且把愛麗絲奪回來才行。到時就從轉移組里面組織最精銳的隊伍,然後借人界軍的馬全速南下。

只要能追得上,就算敵人使用的是超級帳號,也不可能敵得過集結日本頂尖玩家所組成的代表隊。他們就是具有能讓亞絲娜如此斷言的壓倒性力量。勇猛作戰的劍士們,長劍、盾牌與鎧甲反射陽光後發出七彩光輝的模樣,簡直就與北歐神話里的英靈戰士一樣……

拭去快要滲出的淚水,亞絲娜把視線從前線移到最後方去。

遺跡參拜道路入口附近,補給隊的馬車也從深處被拉出來,建構出即席的陣地。受傷的日本人被Underworld人用術式治愈的模樣,也讓人有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神聖感。

「……沒問題,一切都會順利的……一定會。」

旁邊的克萊因也強力地肯定亞絲娜的自言自語。

「是啊。那麼,我們也再去努力一下吧。」

「嗯。」

點點頭後就再次轉向最前線的亞絲娜──

注意力被掠過視線角落的某樣東西吸引,倏然停止動作。

──是什麼呢。某種,又黑……又暗,像汙漬般的……


讓視線徘徊了一會兒的亞絲娜,終于找到了那個東西。

並排在參拜道路路口的巨大神像。

其右側最前面的石像頭上站著某個人。

因為逆光的緣故看不太清楚。像是從黑暗領域的紅色天空中滲出一般的搖晃黑影。

是從戰場逃走的美國人嗎?還是自願前去偵查的日本人?

疑惑的亞絲娜凝眼一看,就了解那道剪影之所以會詭異地搖晃,是因為罩著一件黑色短版斗篷的緣故。由于兜帽被深深拉下來,所以完全看不見對方的臉。

但是……

「克萊因啊,你不覺得……」

克萊因准備往前線跑去時,亞絲娜就一邊拉著他的衣袖一邊伸出左手。

「站在那里的那個人,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咦……?哎呀,竟然在那種地方看好戲。真是的,到底是誰啊……問我有沒有見過嘛,穿著那種雨衣的話,臉……怎麼……」

克萊因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亞絲娜把視線移過去,就看見滿是胡渣的臉已經蒼白得跟紙一樣了。

「喂喂,你是怎麼了。你想起來了嗎?那個人是誰?」

「不……不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我看見……亡靈了嗎……?」

「亡……亡靈……?這是怎麼回事?」

「因……因為,那件黑雨衣,不對,是皮革斗篷……是微笑棺木的……」

聽到這個單字的瞬間──

亞絲娜也有腦袋中央逐漸變得像冰一樣冷的感覺。

微笑棺木。正式名稱「Laughing Coffin」。從死亡游戲SAO的中期到後期,一直在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散布恐懼的最強殺人者公會。

「赤眼沙薩」與「Johnny Black」等知名PKer多隸屬于該公會,他們對無數的一般玩家伸出毒手……最後在與攻略組玩家的共同討伐隊進行死斗後遭到毀滅。

那場戰役之後,幾乎所有微笑棺木的成員都不是戰死就是被送進黑鐵宮里,但是只有一個人成功脫逃了。不知道為什麼突襲的基地當中看不到公會會長,那名不論是直接、間接都是在SAO內殺了最多玩家的男人。而他的名字是──「PoH」。

經常穿著黑色皮革斗篷,裝備著切肉菜刀般大型刀具的殺人鬼,經過兩年的時間後,在Underworld當中低頭看著亞絲娜與克萊因。

「…………不會吧。」

亞絲娜也只能用沙啞的聲音這麼呢喃。

那是幻覺。自己看見亡靈了。

消失。快消失啊。

但是在太陽熱氣底下搖晃的黑色剪影,就像是在嘲笑亞絲娜的願望一般,緩緩地抬起右手。然後以調侃的動作輕輕左右揮了揮。

接下來的光景──

可以說是至今為止遭遇的最恐怖的惡夢。

黑色斗篷的身邊,像滲出來一樣出現了兩三條新的人影。

接著神像背後鄰接的巨大遺跡宮殿屋頂,就出現了一大群紅色集團。左側的宮殿屋頂上,一下子就湧出數十人規模的影子。

────不要啊。已經夠了。

亞絲娜拚命地祈禱。她的心靈已經無法承受更多的絕望了。

但是……

新出現的紅色軍隊,卻像是永無止盡般不停湧出。一千、五千、一萬人。

終于超過三萬人時,亞絲娜就放棄掌握人數了。

不可能。

才剛讓多達五萬名美國人玩家伴隨著痛苦登出Underworld而已。應該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重新准備如此龐大的軍隊。而且也不可能是日本人。要是在日本以假網站誘導玩家前來Underworld的話,克萊因他們一定會率先注意到才對。

這是幻覺。那全是用術式制造出來的,沒有實體的影子。

不知不覺間,在前線和美國人玩家的戰斗中幾乎已經獲勝的日本人玩家們也停下手回過頭來。廣大的戰場上,壟罩在奇妙的寂靜當中。

鼓噪鼓噪。鼓噪鼓噪。

完全掩蓋宮殿屋頂的紅色龐大軍隊所散發出來的鼓噪,彷佛不祥的風聲般傳到亞絲娜耳朵里。

無法立刻聽出混雜、融合在一起的聲音是什麼語言。拚命豎起耳朵之後,才好不容易聽出由幾道較大的聲音說出的句子。

……우리나라를지키라(保護我們的國家)

……피겁한일본인(卑鄙的日本人)

……干掉你們。

那不是英文。也不是日文。

這個時候,旁邊的克萊因以幾不成聲的聲音呢喃著:

「啊啊……糟糕……這下糟了……那群大軍的來源不是日本也不是美國……」

亞絲娜一邊感覺冷汗從背後流下,一邊聽著他接下來的話。

「…………而是中國與韓國。」

3

首爾市鍾路區清進洞的某間VR房,可能是因為附近的大學才剛放暑假的緣故吧,里面顯得有些混雜。

完成入店手續,在飲料吧用紙杯裝了可樂之後,趙月生就在包廂的總統座椅上躺下來,然後呼一聲吐出長長一口氣。

感覺最近時常歎氣。理由他自己也清楚。今年二十歲,大學二年級的月生,到了明年就得休學進入軍隊服兩年兵役。

因為只要三十歲之前入伍就可以,所以如果想延役的話也完全不成問題,但沒有在就學中完成兵役的學生,在求職時將背負極為不利的條件。身邊的學生們幾乎都在二年級時休學並且入伍服役,父母親也要自己這麼做,所以也無處可逃了。

啜了一口碳酸不足的可樂後,再次歎了口氣。

雖然也對沒有體力的自己能否撐過嚴格的訓練、會不會在部隊里遭受霸凌感到有些不安,但最讓人憂郁的是要被奪走現在的生活長達兩年的時間。不過他所說的並非現實世界的生活。而是剛入學在朋友邀約下有了初次體驗之後,就持續讓月生著迷的虛擬世界──沒有辦法潛行到里面,對他來說可能比任何訓練都要痛苦。

「…………部隊里如果能有這個……」

這麼呢喃完後,就拿起掛在桌子掛物架上面的完全潛行用機器──「AmuSphere」。因為是許多人利用的VR房里的備品,所以不論外裝或者內裝都相當老舊,但在月生眼里它還是發出像天使光環般的亮光。

三年前在日本──二〇二三年發售的這台機器,隔年就開始在全世界販售,即使在原本線上游戲就相當興盛的韓國也造成了很大的轟動。原本被稱為「PC房」的網咖不斷變成設有AmuSphere的「VR房」,年輕人們都為日本制或美國制的VRMMORPG而著迷。

月生持續玩了一年半的「新羅帝國」,也是在韓國廠商將日本開發的「飛鳥帝國」本土化後發行的游戲。不只是將內容翻譯過來,連街道、角色以及任務內容都修改成韓國古代的新羅王朝,開始營運之後一直保有最受歡迎游戲的地位。

另一方面,玩家之間也一直傳出希望能有純國產游戲登場的聲音,也有不少企業准備利用完全免費的「The Seed」程式套件來開發新VRMMO游戲。但是該程式套件本來就是日本制,而且也有不連線到建構在日本的龐大「The Seed連結體」就無法發揮所有機能的問題,但是現在日本的VRMMO又幾乎都阻絕來自韓國與中國的連線。因此一直很難有品質能與「新羅」等輸入游戲並駕齊驅的新作,韓國人玩家目前持續處于欲望無法得到滿足的狀態當中。

──看來在入伍之前玩到國產游戲的願望是無法實現了……

把這樣的思考隨著再次的歎氣屏除在外,月生重重倒到座椅的椅背上後,就將AmuSphere戴到頭上。

「……開始連線!」

說出唯一全世界共通的聲音指令,接著閉上眼睛。

穿越七彩放射光,輸入VR房的使用者ID與密碼,降落到個別捷徑工具空間的月生,立刻准備擊點新羅帝國的圖像。

但是在那之前,就注意到浮現在黑暗空間右側的SNS視窗,正以猛烈的速度卷動。看來是追蹤的數百個帳號,全都持續在回推同一個消息。

「…………怎麼了?」

覺得奇怪的他把捷徑工具組移到左邊,將SNS移到正面。點了一下消息並且加以擴大。接著發出聲音念出顯示在上面的推特。

「嗯……韓國、美國、中國的民間志願者共同創立的全新VRMMO封測伺服器……現在被日本玩家駭入,封測玩家正遭到攻擊……!有這種事?」

老實說,內容有點讓人難以相信。但是推特尾端附上了似乎是影片的URL,于是月生就在半信半疑的情況下點擊網址。

播放視窗打開,下一刻──

「前衛,突擊!」

傳出大聲量的勇猛叫聲。對于經常觀看日本動畫的月生來說,光聽聲響就立刻了解那是日文了。

畫面上,身穿銀色裝備,看起來像日本人的玩家們,正在襲擊全身是暗紅色裝備的玩家,然後不斷把他們干掉。每當發出光芒的劍揮動就會有大量鮮血飛濺,接著是英文的咒罵聲與悲鳴響徹現場。

由于完全沒有對殘酷表現加上限制,所以這是封測伺服器不會錯了。正如推特上所寫的,日本人玩家看起來正單方面虐殺美國人玩家。

經過三十秒,動畫結束之後,月生有好一陣子都處于茫然狀態當中。

說到「伺服器攻擊」,一般都是增加負荷來讓營運停止,或者是竄改網站,還是第一次聽說……直接潛入VR世界,對封測玩家進行實際攻擊的例子。如果相信動畫內容的話,情況應該正如消息當中所描述,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沒錯……影像里裝備性能與能力值都占上風的日本人玩家幾乎是單方面驅逐著美國人玩家。但是飄蕩著拚命氣氛的,並非遭到攻擊的美國人,而是發動攻擊的日本人。伺服器攻擊明明是相當常見的惡搞,看起來卻像真正的……賭上性命的戰斗……

這時候,響起「嗶啵」這種尖銳的鈴聲,讓嚇了一跳的月

生抬起頭來。

注意到月生上線的「新羅」內公會的伙伴,向他提出語音聊天的要求。按下允諾鍵後就出現新視窗,一道迫切的聲音呼喚著月生的角色名稱。

「喂,Moon Phase,你看到那條推特了嗎?」

「嗯……嗯嗯,剛才看到了……」

「那你怎麼還這麼悠閑,快點下載用戶端程式啊!」

「用……用戶端程式?」

急忙把視線移回SNS上,讓推特接下來的消息顯示出來。

上面寫著──為了營救遭到日本人卑劣攻擊的封測玩家,現在徵求韓國的VRMMO志願者。希望願意提供幫助者下載連線用用戶端程式,並且安裝到AmuSphere里面。

「……這個嗎……──桓雄,你覺得這是真的嗎?」

「那還用說嗎,你沒看到剛才的動畫嗎?在跟你說話的這段期間,我們的同胞也正被殺害啊!」

「我是看了……但是,那個動畫……」

月生雖然准備說明剛才內心不對勁的感覺,但馬上就被打斷了。

「別管那麼多了,快點安裝吧!明完和Helix都潛行進去了,我也在那邊等你喔!」

結束語音聊天後,捷徑工具空間就被寂靜所包圍。

雖然還有許多無法接受的部分,但公會伙伴好像幾乎都參加了,所以要是這樣無視到底的話,之後不知道會遭受什麼樣的批評。潛行進去看看應該就能獲得更多情報吧──而且,仔細一想就覺得,也有可能這場騷動全都是那款新游戲的突發性活動。這樣的話,不去參加的話就虧大了。

下定決心的月生點擊下載鍵,接著將用戶端程式安裝到AmuSphere里後,捷徑工具組就出現新的圖標。點擊只在紅色且沒有圖案的背景並排著「HELP US」幾個黑字的圖標,月生的意識就被吸進另一個世界里去了。

***

克里達即使把來自中國與韓國的大量連線引導至Underworld,也依然處于半信半疑狀態。

按照瓦沙克‧卡薩魯斯再次潛行前的指示,也在位于日本西北方的兩個國家里撒下大量的Underworld連線用用戶端程式,但是在作業當中有好幾次都感到懷疑。

──因為,日本人和韓國人不是都一樣嗎?

在美國,有許多人不知道日本與韓國的國土沒有鄰接。也有人認為它們都是中國的一部分。克里達雖然沒有那麼誇張,但一直認為三國是相當友好的國家。不像EU的國家之間那樣有錯綜複雜的關系。

所以克里達完全無法理解瓦沙克留下來的指示。

由于沒有時間制作新的假網站,所以便利用SNS來擴散情報。一開始的推特,內容是「由美中韓的志願者共同創立的私人VRMMO伺服器遭到日本攻擊!」。

接著又在推特上加了「想獨占The Seed連結體的日本人玩家駭入伺服器,擅自產生強力的角色來攻擊美國、中國與韓國封測玩家。伺服器里還沒有疼痛緩和裝置與倫理規范,因此同胞們正隨著劇烈的痛苦遭受虐殺」的說明,然後又上傳擷取自Underworld之內的戰斗影片。

映照出來的,其實是人界的騎士與士兵擊退美國人玩家的畫面,但Underworld人也是說日文。影片似乎造成相當大的沖擊,回推數以猛烈的速度增加,美國玩家下載用戶端程式的速度根本完全無法比較。

啞然的克里達心里想著。

──這種情況,簡直就好像日本和中國‧韓國的VRMMO玩家的感情不好嘛。

***

──看起來,甚至可以說彼此之間互相憎恨呢。

以過去率領殺人公會「微笑棺木」時的角色──「PoH」再次潛行到Underworld的瓦沙克‧卡薩魯斯,黑色兜帽底下的臉龐咧嘴浮現出笑容。

他高舉起右手,用韓文對著背後紅色玩家們大叫:

「──給那些入侵者好看!好好地痛宰他們,讓他們再也不敢對我們的同胞出手!」

應該不下五萬人的龐大集團,隨即以兩種語言爆出憤怒的咆哮。在他們眼里,遭到日本人玩家殺害的美國人集團,應該都變成同國籍的封測玩家了。

瓦沙克忍受發出哄笑的沖動,猛烈地揮落右手。

發出「沙啊啊啊啊啊!」的雪崩般聲響,深紅的龐大軍隊朝著眼睛下方的日本人跳下去。

──來吧,互相殘殺吧。丑惡地、狼狽地、滑稽地跳舞給我看。

***

「……來了。」

詩乃在嘴里這麼呢喃。

終于可以看見黑色虛線如絲線般往這里延伸。

這個時間點已經把「殲滅光線」裝填到最大威力,希望能在敵人實體化之後就立刻把他轟飛。這樣的話,應該就無法防禦與回避才對。

但是,現在應該做的是幫忙爭取時間。如果敵人可以無限生成高等帳號的話,立刻讓他死亡根本沒有意義。

先讓對方與自己進入持久戰,然後確認敵人的對應。如果露出珍惜生命的模樣,就能判斷是只可使用一次的寶貴帳號。那個時候再全力攻擊,讓他再也不能用同一個帳號登入就行了。

但是,萬一是量產型的帳號,就不能直接把他殺掉。必須盡可能把戰斗延長下去,幫愛麗絲爭取移動到「世界盡頭的祭壇」的時間。

因此詩乃沒有拉動弓弦,只是在空中盤旋等待著敵人完成實體化。

黑色符號線條降落到幾分鍾前騎士長貝爾庫利的遺體所躺著的地點。

整合騎士愛麗絲把騎士長的遺體放在另一頭飛龍的鞍上。據說是要把他托付給在人界等待著的女性整合騎士。

一詢問「是情敵嗎?」,愛麗絲就稍微露出微笑來這麼回答。她說:「我的情敵是你。」

────真是的。

聽她這麼說,可就沒辦法隨便登出這個世界了。在桐人清醒的那個瞬間來臨前,無論如何都要留在這個世界里。

詩乃再次把決心刻劃在胸口,持續凝視著岩山。

黑線和平坦的頂端中心部接觸,逐漸形成黏液質的水灘。

它有著宛如通往地獄的無底洞般濃厚、深沉的顏色。

線條最後被水灘吸進去,然後──

噗通。

表面揚起小小波紋,下一刻,一只右手無聲地伸出。看見細長的五根手指頭在空中蠢動,詩乃背後就閃過一道類似惡寒的戰栗。

忍受著現在立刻把他燒盡的沖動,詩乃靜候敵人完成實體化。

左手也接著右手之後流暢地出現,抓住了水灘的邊緣。

發出潮濕水聲的情況下,出現了男人的頭部。

──意外的是,那是臉部沒什麼特徵的虛擬角色。至少不是什麼俊男的感覺。頭上頂著緊貼著般的短金發,另外還有細細的鼻梁與單薄的嘴唇,雖然是白人族群的外表,但莫名給人平淡的印象。

這真的是那個原本操縱暗神貝庫達這個超級帳號的人重新出現的姿態嗎……當詩乃感到疑惑的時候──

上半身從水灘里爬出來的男人,那藍色玻璃珠般的眼睛就到處亂動,接著捕捉到上空的詩乃。

詩乃瞬間覺得奇怪。

好像在哪里看過那雙眼睛。宛如反射一切,然後又可以將一切吸收進去般,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

看見詩乃的那雙眼睛稍微瞪大。接著嘴唇露出有些扭曲的微笑。

不會錯。我曾經看過。我知道這雙眼睛……這副臉孔。而且還是最近才在某個地方──

詩乃茫然往下看的前方,水灘在男人一口氣爬出來時發出「噗通」一聲黏稠的聲音。

外表看起來也有點奇怪。可能是至今為止的裝備自動轉移過來吧,身上完全看不到華麗的金屬鎧甲。在上下半身同樣是深灰色的服裝上套著皮革背心,腳上則穿了雙軍靴。看來簡直就像現實世界里的士兵所穿的戰斗服。武器則是左腰上的長劍與右腰上的十字弓。

即使男人完全脫離,黑水灘也沒有消失。驚人的是那灘水竟然從地面剝離,像是生物般蠢動著。不對,實際上就是生物。剝離的部分細細地往外伸長,化成羽翼急速拍打翅膀。

那是和鳥與飛龍完全不同的奇怪模樣。如臉盆般平坦的身體前部,黏著四顆圓滾滾的眼球。左右兩邊則是蝙蝠般的翅膀,然後後面還有一條宛若蛇一般的尾巴。

謎樣的有翼生物,載著身穿戰斗服的男人拍打翅膀離陸後,就上升到跟詩乃同樣的高度。

生物就在距離詩乃正面三十公尺處的位置盤旋,而該生物背上的男人則再次露出淺笑。

不知道有什麼打算,只見他把空著的雙手往前伸出。認為他可能是要使用咒文還是某種手段的詩乃擺出戒備的姿勢,但並不是這樣。男人把雙手彎成抓住詩乃脖子般的形狀後,就做出勒緊的動作。

瞬間,詩乃終于想起來了。從她的嘴唇里發出沙啞的聲音。

「…………Subtilizer…………」

不會錯的。那個男人是在短短兩周前舉行的Gun Gale Online的PvP大賽,「第四屆Bullet of Bullets」決賽里,從詩乃背後以裸絞干掉她的美國人玩家。

但是,為什麼那個男人會在這里?

詩乃忘記架起弓箭,只是持續因為愕然而瞪大雙眼。

***

金字塔形的自走式人工母船Ocean Turtle中央部,是被高強度鈦合金制的堅固主軸所貫穿。

高達百公尺的圓筒狀軸體最底部,存在著被複數防護牆保護的主機、壓水式反應爐。其上方則是被占據的主控室以及第一STL室。

Underworld,甚至可以說是Alicization計畫中樞的LightCube Cluster就擺設在更上方的位置。到此為止就是下軸的部分。

軸體在Cluster上方被水平延伸的耐壓隔板阻隔開來。被稱為上軸的隔板上側,設置了巨大冷卻設備、RATH工作人員前來避難的副控室,以及桐谷和人與結城明日奈使用中的第二STL室。

七月七日上午九點。一架人形機器人開始自行從設置在上軸船首側的階梯往下走。它是RATH開發出來的實驗機「一衛門」。三名武裝的自衛官像是守護著腳步蹣跚的它一樣跟在後面。

同一時間,兩名矮小的人類正以僵硬的動作,從設置在軸體船尾側光纖導管內的梯子往下爬。

──沒有密室恐懼症、懼高症與黑暗恐懼症真是太好了。

比嘉健雖然試著這麼鼓勵自己,但是也有種在這種極限的狀況之下,有沒有恐懼症根本無所謂的感覺。

因為在橘色的緊急照明燈照耀之下的導管,一直往正下方延伸了長達四十公尺。要是被汗濡濕的手一滑,或是發抖的腳沒有踩穩的話,將會與遙遠下方封閉導管的耐壓隔板猛烈撞擊,品嘗到讓人高興不起來的感覺。

早知道是這樣的話,就應該讓柳井研究員先往下爬。這樣至少可以不用一直在直向洞穴里看著正下方。

──說起來呢,明明表示要幫忙擋子彈,結果到了這里就說「你先請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比嘉以有些怨恨的思緒,往上瞄了一眼攀在數公尺上方梯子上的柳井。

但是看見他白皙的臉變得更蒼白,以拚死的表情緊握著梯子的模樣後也就沒辦法抱怨了。其實光是自願參加這個危險任務就相當了不起,另外插在柳井先生皮帶上的自動手槍也多少讓人覺得膽子大了一些。

再次把視線往下移的同時,左耳的耳麥就傳來冷靜的聲音:

「怎麼樣啊,比嘉。有沒有問題?」

聲音是來自從頭上的艙口把頭伸進導管里注視著兩個人的神代博士。

比嘉以沙啞的聲音對嘴角的麥克風呢喃:

「嗯……嗯嗯,還可以。應該再五分鍾左右就可以下到耐壓隔板的地方了。」

「了解。等你們那邊准備好,就會對一衛門小組做出闖入的指示。比嘉你們要在敵人的注意力被一衛門吸引過去並且開始攻擊時才能打開隔板喔。」

「了解。嗚哇喔,開始有種『不可能的任務』的感覺了。」

「拜托把任務變可能吧。我有種Underworld內部狀況的變化,也與桐人小弟的複活有很大關系的感覺……抱歉,柳井先生,那個孩子就拜托你了。」

聽見神代博士後半段發言的對象‧柳井研究員以沙啞的聲音回答了聲「了解!」,比嘉就露出了苦笑。

──那個孩子嗎?

比嘉搖了搖頭,用曾幾何時已不再流汗的手掌緊握住鋼鐵梯子。

一往正下方看去,發現不知不覺間隔板已經相當靠近了。

***

克里達茫然望著從中國、韓國潛行過來的玩家在螢幕上形成巨大云朵蠢動的模樣,這時突然響起的警報讓他瞬間跳了起來。

「怎麼了……!」

急忙環視操縱台周圍,就注意到右側副螢幕上有一顆紅色警示燈正在閃爍。

「喔哇……耐壓隔板的封鎖被解除了!誰……誰去看一下通道!」

才剛叫完,高大的突擊隊員漢斯就抓起突擊步槍,以脫兔般的動作跑了出去。

「喂,我才剛拿了一手好牌啊,可惡!」

抱怨了一聲,把湊成同色的撲克牌丟到地上的大胡子布里克也從後面追了上去。

難道裝備的火力占絕對劣勢的RATH,竟然自暴自棄地發動了神風攻擊?還是有什麼計策……?

克里達也離開操縱台,往主控室的門靠去。現在電梯的電源已經關掉,真發生什麼事情的話應該是從樓梯吧。漢斯與布里克似乎也做出這樣的判斷,所以可以聽見用力踢著金屬踏板的腳步聲。

腳步聲忽然中斷,接著響起粗豪的吼叫。

「Woah!」

「Are you kidding?」

然後是步槍的連續射擊聲。

***

比嘉已經感覺到透過光纖導管傳來「喀噠噠噠噠」的自動步槍清脆射擊聲。

現在主軸的另一邊,可憐的一衛門全身的肌肉筋膜與鈦金屬骨骼應該都被開了不少洞。但是,電池與控制系統都裝設在背部,所以就算被擊中也還能行動一陣子才對。

「可以了!打開耐壓隔板的艙門!」

在耳麥響起神代博士聲音的同時,比嘉就灌注全身的力道,旋轉阻隔導管的耐壓艙門上面的把手。油壓阻尼器隨著「噗咻」一聲動了起來,舉起厚重的金屬蓋。

隔板的後方,下軸側的導管也在昏暗的橘色緊急照明燈照耀之下。在軸體另一側的樓梯間所進行的戰斗聲,音量忽然大為增加。

比嘉吞了口口水,然後重新背好裝有小型筆電的背包,鑽過比導管還要窄的艙門。接著再次把腳放到梯子上,重新開始往下爬。

──這種時候,動作電影都會誇張地大叫吧。

「……GOGOGO!」

在嘴里這麼呢喃,就從耳麥當中傳來凜子疑惑的聲音:

「咦,你說什麼?」

「沒……沒有,沒什麼……距離導管的檢修用電子連接器只剩十公尺……啊,看到了,就是那個!」

配置在導管壁上的數條粗大光纖線,直接被黑色面板箱所吞沒。把筆電連接到里面的檢修用電子連接器,理論上就可以直接操縱第二STL室的三號機與四號機,以及放置在距離遙遠的六本木分部里頭的五號機與六號機了。

──等著吧,桐谷小弟。現在就讓你醒過來!

忘記了恐懼心,再次拚命持續從鐵梯往下爬的比嘉,耳麥里再次傳出聲響。

「那我到副控室監控桐人小弟的搖光。比嘉,加油!」

被神代博士──過去稱呼為凜子學姊的人,用簡直像是回到學生時代般的方式鼓勵,比嘉忍不住就抬頭往上看。

但是進入視界的,卻是以拚死的表情爬下鐵梯的柳井。

感到無奈的比嘉只能把視線移回靠近的面板箱上。

***

從留下激斗痕跡的岩山頂上出現的戰斗服男,把視線往南方移去後,就用無機質的口氣呢喃著:

「……愛麗絲逃走了嗎?算了,馬上就能追到……」

接著再次看著詩乃,臉上露出淺笑。

「……我和你確實是在Gun Gale Online的大賽里戰斗過吧。名字應該是……『詩乃』吧?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你。」

一邊聽著暗神貝庫達,同時也是Subtilizer的這個男人發出某種不像人類的聲音,詩乃一邊拚命想壓抑下雙手的發抖。但是手指卻變得僵硬,手掌滲出汗水,隨便亂動的話好像連索魯斯之弓都要掉到地上了。

搭乘在圓盤狀有翼生物背上的Subtilizer,在依然掛著無溫度笑容的情況下,以流暢的日文繼續表示:

「這是怎麼回事呢?我聽說日本國內已經沒有STL存在了……你是RATH的相關人員嗎?還是說,你是連這種地方都要來的傭兵?」

詩乃好不容易動著乾到極點的嘴唇,以沙啞的聲音詢問:

「Subtilizer……我才想問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當然是因為,這是必然的結果啊。」

Subtilizer像是難以抑制高興的心情般張開包裹在灰色戰斗服下的雙臂,接著繼續說:

「這是命運。是靈魂的力量讓我和你互相吸引。」

他的口氣逐漸改變。連發出的聲音溫度都開始變低。

「沒錯……我想得到你。所以才會像這樣相遇。這樣應該可以了解許多事情了吧。像是介由STL,除了能從人工搖光之外,究竟能不能從現實世界的人類身上吸取靈魂……還有,你在GGO的大賽里無法讓我品嘗的靈魂,究竟會有多麼甘甜。」

聽見這異樣的一段話,詩乃腦袋里瞬間就重新浮現眼前這名男人在第四屆BoB的最後決勝負階段發出的聲音。



─Your soul will be so sweet.

──你的靈魂一定相當甜美吧。

詩乃的身體變得更冷。除了全身僵硬之外,甚至連呼吸都變得不規則。

「那麼……過來這里吧,詩乃。把一切全交給我。」

Subtilizer的藍色眼睛發出冰冷的光芒。

「滋」一聲沉重的聲音過後,世界整個歪斜了。

空氣、聲音甚至連光線都一邊扭曲,一邊被吸進Subtilizer眼里。

「這…………」

這是怎麼回事?

甚至連這樣的思考,都被強烈的磁力吸進去。

──不行。必須抵抗。我得要戰斗。

在內心角落這麼大叫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卻顯得極為細微。

最後,詩乃包裹在藍色鎧甲底下的身體,就開始被Subtilizer張開的手臂吸引了過去。

失去力量的左手指尖,好不容易才維持掛在弓弦上的姿勢,而詩乃則無聲地在空中橫移。

幾秒鍾後,在朦朧的意識當中,詩乃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名為Subtilizer的濃稠黑暗包裹住。

男人的左手繞過她的背後。右手指尖掠過臉頰,把蓋住耳朵的頭發撥開。

Subtilizer單薄的嘴唇靠近露出來的左耳,宛如冰冷黑水般的聲音直接潛入腦袋里。

「詩乃。你曾經想過『Subtilizer』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嗎?」

「…………?」

依然全身脫力的詩乃左右搖了搖頭。

「很像從美國人會喜歡的『Satori』這個名字改過來的吧?但是呢,這是貨真價實的英文。拼法是『Subtilizer』。意思是『研磨者』『磨薄之物』『選擇者』……以及『偷盜者』。」

Subtilizer在詩乃眼前近處的雙眼發出更強烈的光芒。

「我要把你偷走。我要偷走你的靈魂……」

***

趙月生降落的地點是滿是龜裂與青苔的石頭上。

那不是天然石而是經過加工的物體。看來是在神殿般超大型建築物的屋頂。四周圍擠滿先潛行到此的韓國人玩家,數量有數千……甚至超過一萬人以上的規模。

由于沒有選擇虛擬角色的程序,所以細部和武器雖然有所不同,但所有人的裝備都統一成暗紅色。月生望了一陣子自己戴著同色護手的雙手,然後才把視線移到前方。

雖然因為人牆而看不太清楚,但神殿前方的平地上,戰斗現在似乎依然持續當中。但周圍的韓國人之所以一動也不動,是因為大局早已底定了吧。似乎是日本人玩家的彩色集團,幾乎把和月生他們同樣是全紅色的集團驅逐殆盡,部隊雖然已經重整,但完全聽不見感到痛快的聲音。

果然有點不對勁。但是又無法立刻說出究竟是哪里奇怪。

至少不是潛行前所想像的那樣,是某種新游戲的促銷活動。全是泛紅天空與黑色地面的練功區實在單調到了極點,潛行前完全沒有顯示注意事項也都是正規活動不可能出現的情形。

但就算這樣,也無法完全相信推特的內容。說起來,進入封測伺服器內,在游戲里殺掉封測玩家究竟有什麼意義?即使可以給對方一時的痛苦與屈辱,游戲開發也不可能因為這樣而延遲或者是中止吧。

月生周圍的韓國人也有將近半數露出狐疑的模樣。「該怎麼辦才好?」「那些家伙真的是日本人嗎?」開始可以聽見一些這樣的聲音。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

「同胞們!」

從右前方可以聽見用韓文的呼喚。

雖然挺直背杆把視線移過去,還是被大量的玩家遮住而看不見發言者。但是人牆的上空,可以看見飄浮著「LEADER」這樣的紅色浮標。從那個方向再次傳出同樣的聲音。

「非常感謝你們回應我的呼喚!很可惜的──原本在這個地方進行封測的玩家們,已經被日本人的入侵者,不對,應該說侵略者給殺了!但是那些家伙准備移動到其他測試地點去做同樣的事情!」

下一刻──

月生感覺到數千人的集團產生了明確的怒氣。

點起韓國人玩家怒火的,應該是侵略(침략)這個名詞吧。不少玩家原本應該感覺到的猶豫與困惑迅速煙消云散,逐漸換成帶著熱氣的敵意支配現場。

「……卑鄙的日本人(피겁한일본인)!」

某個人這麼大叫,接著又有零碎的怒罵聲。等聲音止歇後,「LEADER」再次用響亮的聲音發言:

「日本人駭入伺服器,隨心所欲地制造出高性能的裝備!而管理者權限被奪走的我們,只能為各位同胞准備預設的裝備!但是你們的正義與愛國心,應該不輸給任何劍與鎧甲才對!」

隨即有更大的叫聲回應了這樣的呼喚。

「……保護我們的國家(우리나라를지키라)!」

接著距離右側相當遙遠的地方也響起韓文之外的巨大怒罵聲。

「干掉你們!」

雖然不了解意思,但月生也聽得出那是中文。看來也有與韓國人差不多數量的中國人玩家聚集在這里。

在急遽升高的熱氣當中,月生的不對勁感依然沒有消失。但同時也直覺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現場的趨勢了。

人牆後面,「領隊」高舉起戴著黑手套的右手。

「────Go!」

受到韓國人與中國人都能了解的命令,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紅色軍隊,就像一只巨大的生物般帶著劇烈震動開始行動了。

***

「人……人界軍!補給隊!全速前進──!」

亞絲娜在擠滿東西側遺跡宮殿屋頂的紅色大軍有所動作之前,就擠出聲音來這麼大叫。

人界守備軍的補給部隊正布陣在遺跡參拜道路入口。而宮殿就往參拜道路的兩側延伸。也就是說,數萬名敵軍正擠在補給部隊的正上方。

「舍棄物資,馬車和術師現在立刻跑過來!」

雖然又做出這樣的指示,但還是來不及了。新加入戰局的,應該是中國與韓國的連線者們,已經跨越巨大神像的頭部,往補給部隊的正中央跳下來了。

亞絲娜咬緊牙關,高舉起右手的細劍。

把想像力集中在劍尖,然後猛烈揮下。七彩極光一直線迸出,直接擊中並排在參拜道路兩側的巨大神像。

雖然有快要把意識轟飛般的劇痛貫穿頭部,但拚命集中想像力後,眾石像就發出地鳴開始動了起來。它們張開四角形的嘴,揮舞著短手臂,開始攻擊擠滿宮殿屋頂的玩家們。

站在最前面的紅色士兵急忙飛退,結果和後方擠過來的同伴撞在一起,像骨牌一樣連鎖跌倒。趁著這個空檔,八台馬車與兩百人左右的修道士隊、補給隊開始移動。

亞絲娜能操縱神像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十秒左右,雖然因為再也無法忍受痛苦而跪到地上,但人界軍的後方部隊也總算脫離死地,成功退避到遺跡北側廣大的荒野上。五百人左右的衛士隊與兩千名日本人玩家往前進,擺出從兩側包圍後方部隊般的陣型來准備應戰。

但這個地點沒有什麼太特殊的地形,面對數萬名敵人只能被迫進行絕望的圓周防禦。之所以能辛苦地擊退數量遠優于己方的美國人玩家,完全是因為利用遺跡宮殿的牆壁把前線限定在一處,然後組成深厚回複輪值的緣故。被四萬將近五萬名中國、韓國人玩家包圍的話,前線崩壞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嗚…………」

亞絲娜擠出殘存的一點點力量站起身子,然後再次舉起細劍。

──拜托,最後……讓我制造能夠守護大家的堅固牆壁。

她一邊祈禱,一邊試著集中想像力。

但是──

隨即受到強烈電流貫穿全身般的沖擊,亞絲娜再次倒到地面。把湧上喉頭的液體吐出來,結果發現是少量的血。

「亞絲娜,別勉強自己!也給我們一些表現的機會!」

克萊因氣勢十足地叫著……

「沒錯,這里就交給我們吧。」

艾基爾也以渾厚的聲音回應。

站在亞絲娜面前的兩個人,擺出長刀與兩手斧備戰的下一刻──

從一時混亂中恢複過來的紅色軍隊,這次真的開始從宮殿屋頂跳下來了。由于距離地面的高度有二十公尺,所以也有不少無法順利著地而四肢負傷,更因此而無法動彈的人出現,但後續的士兵就以受傷者為肉墊,毫發無傷地降落到地面。

「돌격(突擊)──────!」

「突────擊────!」

亞絲娜雖然沒有學過韓文與中文,但直覺告訴她兩種怒吼都

是「突擊」的意思。

深紅軍隊往左右兩邊延伸並擠壓過來,而率先迎擊他們的是克萊因與艾基爾。

「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啦啊啊啊啊啊!」

隨著足以讓空氣產生震動的吼叫,施放出長刀與斧頭的廣范圍劍技。白色與藍色的光線特效雙重閃爍,多達幾十名的敵兵隨著鮮血飛上天空。

在他們的左右兩側,ALO的領主們以及他們的心腹,還有沉睡騎士的強者們也開始全力戰斗。

宛如機關槍一般穿透全場的金屬聲。沉重響亮的單發爆炸聲。長劍、斧頭、長槍發出低吼,每當各種顏色的劍技炸裂,紅色士兵們就不停地被砍倒在地。

遭到壓縮的空氣發出摩擦聲,大軍的突進一瞬間停下來。

但那只是──

空手想擋住潰堤濁流淹沒自己般無謂的努力。

依然蹲在地面的亞絲娜,聽見從席卷著悲鳴與怒吼的戰場天空傳來細微尖銳的哄笑聲。

移動迷茫的雙眼,就看到遺跡宮殿的屋頂上,黑色斗篷男像在跳舞一樣扭動著身體。

***

比嘉一邊聽著從主軸另一側斷斷續續傳來的槍聲,一邊以最快的速度走下梯子。

終于到達在橘色光線照耀下發出鈍重光芒的面板箱前面,就用僵硬的指尖把蓋子打開。

內部設置著擠滿雜亂光纖線的配線盤,一看見的瞬間難免覺得有些脫力,但比嘉還是撥開這些線找到了檢修用電子連接器。

終于要開始了。

用力吸了口氣,讓思考冷靜下來後,就從背包里拿出連接線與筆電。接著把連接線的一端插進檢修用電子連接器,另一端插進電腦里,再以祈禱般的心情起動操縱STL用程式。

全黑的視窗打開,左上方的浮標像要吊人胃口般開始閃爍。最後往右邊移動,顯示出目前的狀態。

STL#3、Connecting…………OK。

STL#4、Connecting…………OK。

首先是鄰接副控室的第二STL室的兩台回傳了正常的訊號。

接著也確定與經由衛星線路與Ocean Turtle連線的六本木分部的五號機、六號機連上線。

「……好!」

比嘉低聲呢喃著。這樣子應該就能操縱桐谷和人與三名少女使用的四台STL了。

可惜的是從主控室只能攔截連接第二STL室以及衛星天線的線路,所以無法對第一STL室的兩台出手。如果辦得到的話,就可以把從一號機與二號機潛行的襲擊者趕出Underworld了。

比嘉在這里止住洶湧的思緒,為了趕緊進行作業而把右手放在小小的鍵盤上。

──要上嘍!

在他打起精神的同時,頭上就傳來尖銳的叫聲。

「…………不……不要動!」

那是柳井的聲音。在這種狀況下,忽然說這是什麼蠢話啊。

焦躁地抬起頭來的比嘉,看見的是在短短三公尺前方發出藍黑色光芒的自動手槍槍口。槍口後方,小小雙眼布滿血絲的柳井再次叫道:

「把手從筆電上移開!不移開的話,我就要開槍了!」

「…………啥?」

茫然自失的時間不到半秒鍾。

比嘉瞬時了解狀況,開始推測起他為什麼這麼做。

────就是這家伙!

這個男人,柳井就是把Alicization計畫的情報外流給美國人的間諜。

但很可惜的是,沒辦法想出對策。從他乾渴到極點的嘴里,發出完全沒有意義的問題。

「……柳井先生。為什麼?」

蒼白的額頭滿是斗大汗水的技術人員,嘴唇稍微痙攣了一會兒後,才擠出纖細的聲音:

「話……話先說在前面。可別把我當成什麼背叛者喔。」

──什麼叫當成,你分明就是啊!

就像聽見比嘉內心的狂吼一樣,柳井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只是貫徹自己的初衷而已。老大的遺志就由我來繼承……我就是為此才潛入RATH的。」

「老……老大的遺志?你指的是誰啊……」

茫然這麼問完,柳井就用左手掃開垂在額頭的頭發,一邊露出帶著些許瘋狂的笑容一邊回答:

「是你也很熟的人……就是須鄉先生。」

「什…………」

──什麼────!

受到比看見手槍時更強烈的沖擊,比嘉瞪大了雙眼。

須鄉伸之。與比嘉、神代凜子,以及那個茅場晶彥同一時期一起在東都工業大學的重村研究室里就讀的男人。持續對于身為特異天才的茅場表現出露骨對抗心,但是終究沒能超越對方,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竟然做出利用數百名SAO玩家來做違法人體實驗的犯罪行為。

他的陰謀在桐谷和人的活躍下被公諸于世,而遭到逮捕的須鄉對于一審有罪的判決提出上訴,目前還在東京高等法院打官司當中。

「……那個人還沒死吧。」

忍不住這麼呢喃,柳井就發出「嘻嘻」的尖銳笑聲。

「也跟死差不多了。最少也要被關十年吧,這對研究者來說就跟死沒兩樣。我也差點就被抓了,是把罪全都推給另一個員工,才好不容易逃過法網。」

「那麼你也……和須鄉的人體實驗有關……?」

「什麼有關而已,實際上記錄數據的就是我啊。像虛擬觸手之類的呢……還真是有趣的研究……」

──菊岡二佐為什麼會沒有檢查出這個罪犯的身分呢!

比嘉隨著急促的鼻息這麼想著,但立刻又覺得也不能怪他而歎了口氣。

偽裝企業RATH設立的意圖,就是在幾乎由美國執牛耳的防衛技術基盤上,開出一條純國產的新路線。也就是會給既存的財閥型制造商與國防軍事公司的權益帶來威脅的存在。

因此,要尋找技術方面的工作人員可以說相當辛苦。幾乎沒有來自知名企業的應徵者,也難怪他們會非常歡迎曾經在RCT這種大公司的潛行技術研部門工作的柳井來此工作了。

比嘉視線的前方,柳井似乎暫時沉迷于過去的回憶當中,但立刻就又重新舉好手槍。握柄旁的安全裝置也確實已經解除。菊岡連技術方面的人員都施行過射擊訓練的周全准備,這時候卻造成反效果。


⑧ВooK.сom

幸好柳井似乎還有尚未吐完的牢騷,所以用尖銳的聲音繼續著對話。

「……嗯,老大的人生已經到了終幕,但那個人接上的線卻還有效。這樣的話,我不加以善加利用,就浪費了那個人的苦心了。」

「你說接上的線……指的是哪里?」

比嘉反射性這麼問道,柳井稍微露出猶豫的表情,但最後還是咧嘴笑著回答:

「美國國家安全局。」

「你……你說什麼!」

比嘉雖然露出驚訝的模樣,但內心卻想著果然如此。

美國國家安全局在日本進行竊聽與訊號攔截等活動已經是公然的秘密,所以他們不可能對日本領先的完全潛行技術沒有興趣。從原本是須鄉部下的柳井這里獲得Alicization情報的NSA,甚至租借了海軍的潛水艇前來奪取「A.L.I.C.E.」。

柳井以絲毫不感到愧疚的模樣繼續炫耀著:

「……下面的那群美國人順利回收愛麗絲的話,對方也保證給我龐大的獎金以及在那邊的職位。這正是須鄉先生所作的美國淘金夢啊。」

──不過之後世界就會因為美軍應該會配備的超高性能無人兵器而感到戰栗了。

比嘉拚命壓抑下想這麼反駁的沖動。現在必須盡量延長對話,抓住僅存的一點機會才行。

──凜子小姐,拜托一定要注意到啊!

強烈這麼冀求之際,左手差點就要放到筆電上,結果比嘉急忙又把手拉了回來。

「不……不要動!」

下一刻,柳井立刻用變調的聲音叫喚著,然後把槍口對准導管的壁面扣下扳機。黃色亮光一閃,膨脹的空氣讓兩耳產生刺痛的麻痹感。

導管的金屬壁上彈出火花──

劇烈的沖擊擊打了比嘉的右肩。

「咦!」

柳井發出驚訝的聲音。

***

詩乃茫然眺望著近在眼前的兩顆藍色眼睛當中,宛如黑洞般旋轉的漆黑漩渦。

那與黎明時作的夢十分類似。

必須做些什麼才行。應該做了些什麼才對,但那是在作夢其實什麼都沒做。只是一直重複著幻影的輪迴。

冷冰冰的手指撫摸過她的脖子。內心產生強烈的厭惡感與恐懼,但是連這些情感都立刻被從意識當中吸出,換置成灰色的空虛。

──不行。

這已經不是在虛擬空間里發生的非現實事故了。

這樣的認識,像紅色警戒燈一樣在頭腦角落閃爍著。雖然想把意識集中在上面,但黏稠的黑色液體不知不覺間已經連腰部附近都吞沒了。自己已經無處可逃。甚至沒有辦法抵抗。

男人的臉孔更加靠近。單薄的嘴唇噘起,嘶一聲吸進空氣。感情、思考,甚至連靈魂都隨著空氣一起被吸出去。

──住手。

──別把它們偷走。

連這樣的懇求都立刻被奪走,剩下來的就只有遲鈍的麻痹感。

「住……手…………」

男人的嘴唇靠近詩乃如此呢喃著的嘴唇。

啪嘰!

這樣的沖擊,突然間用力拍打詩乃的意識。

瞪大的雙眼,捕捉到從自己上衣領口飛散的銀色火花。

──好燙!

類似電擊的灼熱感,一瞬間超越了男人的吸引力。詩乃將稍微恢複的思考像子彈的雷管一樣炸裂,然後擠出全身的力量從男人的懷抱當中脫身而出。

她發揮索魯斯的飛行能力,與對方拉開相當遙遠的距離。

「…………嗚……」

詩乃一邊劇烈喘氣,一邊用右手從上衣內側拉出持續爆出火花的某樣東西。

那是吊在纖細煉子上的泛白金屬板。直徑一‧五公分左右的圓盤,邊緣開了個洞並且穿過煉子。

「為……什麼……這個會……」

──在這里。

詩乃感到驚愕並發出沙啞的聲音。

這是現實世界的朝田詩乃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項煉。它並不是什麼高價的物品。煉子是不鏽鋼制,金屬則是一般鍍了銀的鋁。

但是,這對詩乃來說是相當有意義的物品。

去年年末時詩乃被卷進「死槍事件」里。

身為犯人集團其中一人的同班男生,以裝了猛毒Succinylcholine的高壓注射器襲擊詩乃時,趕過來的桐谷和人──桐人為了保護詩乃而左胸被注射了藥物。

之所以能防止劇毒侵入身體,靠的是他忘記從胸口撕下來的心電圖用電極。

詩乃在事件之後發現它掉落在房間的地板上,就把膠帶從電極上剝除,再把銀色的金屬元件加工成墜飾。總是掛著這條自制項煉這件事情她一直都瞞著桐人和亞絲娜,在RATH的六本木分部也是直接穿著衣服潛行,所以叫作平井的工作人員根本沒有看見這條項煉的機會。

所以不可能發生這條項煉在Underworld里被實體化這種事情才對。

──但是……

桐人在Dicey Café里這麼說過。他說STL制造出來的虛擬世界,不單純只是多邊形的物體。

他表示──那是由記憶與想像力所創造出來的另一個現實。

所以這條項煉,是詩乃自身的想像力讓它出現的。

詩乃輕輕用銀色墜飾碰了一下嘴唇,然後把它放回衣服底下。

接著把完全恢複過來的意識,移向在遠處空中盤旋的黑色有翼生物。

生物背上,Subtilizer正默默地望著自己的右手。詩乃看見些許白煙從他的指尖冒出。

可能是感覺到視線了吧,抬起臉來的Subtilizer嘴角,稍微浮現出感到不愉快的感情。詩乃確實看著男人的臉,然後開口說道:

「你不是神也不是惡魔。只不過是人類。」

Subtilizer確實具有壓倒性的力量。他應該是用具有驚人強度的想像力來干涉詩乃的精神……也就是搖光。

──但是,想像力和集中力的話,自己也不會輸給他。

因為那對狙擊手來說是最重要的力量。

詩乃用雙手握住索魯斯帳號的GM裝備「殲滅光線」後,就凝眼瞪著它看。

閃耀白色光芒的長弓中央部位,開始變化成帶著藍光的黑色。

隨著變色范圍擴大,光滑彎曲的弓開始變成完全的直線。閃爍藍黑色光芒的長形筒狀物是鋼鐵的槍身。槍口、握柄、槍托依序出現,最後巨大的瞄准器像湧出來般實體化。

這時在詩乃手中的已經不是流麗的長弓。

而是粗獷、猙獰又無比美麗的50口徑反器材步槍──「Ultima Ratio HecateⅡ」。

拉起獨一無二搭檔的退彈杆發出尖銳的聲音後,詩乃就咧嘴笑了起來。

Subtilizer的鼻梁出現淺淺的皺紋,嘴唇帶著憤怒而扭曲起來。

***

能稱為交戰的情況,只持續了短短的七分鍾。

之後的狀況是先經過三分鍾的防禦戰,再來就轉變成單方面的殺戮。

「死守下來……!無論如何都要保護Underworld的人們……!」

亞絲娜無視腦袋深處持續著的疼痛,一邊在最前線揮動細劍一邊放聲大叫。

但是已經聽不見整齊且令人放心的回答了。

周圍轉移過來後身穿各種顏色裝備的日本人玩家,一個一個被穿戴血一般紅色鎧甲的鄰國人包圍,然後用劍與槍亂刺一通。怒吼、悲鳴以及臨死前的叫聲不停響起。

和這比起來,美國人的重槍突擊還算是有辦法能夠應對。

新出現的大軍,不知道是從兩個國家潛行至此的緣故,還是因為燃燒著異常熾烈的怒火,讓他們不顧一切只以殲滅為目標。以複數人抓住目標的腳後將其拉倒,然後撲上去奪走對方的自由。以這種戰斗方式的話,戰術終究是無法克服龐大的數量差距。

眼看著兩千人圍成圓形的防禦陣形遭到侵蝕並逐漸變薄。

亞絲娜拚命用細劍斬殺永無止盡般擠過來的士兵,一邊貫穿敵人的身體,一邊在內心呢喃著從昨夜潛行到Underworld以來首次的絕望發言。

誰來救救我們啊。

***

在絕望的戰況當中,持續有著較活躍表現的部隊之一,是由在ALfheim Online里擔任風精靈族領主的女性玩家──朔夜所率領的綠劍士隊。

風精靈族原本就擅長活用機動力的高速聯手攻擊。這種為了對抗把重點放在重裝玩家發動突進攻擊上的火精靈族而鍛煉出的戰法,在這樣的混戰當中也發揮了一定程度的機能。輕裝的劍士們藉由令人眼花撩亂的動作互相掩護,讓敵人無法特定目標,總算能夠防止被一個一個拉倒。

「──好,由我們來打開突破口!龍膽隊、鈴蘭隊,把戰線推向右邊!」

自身也一邊在前線朝四面八方舞動細長長刀的朔夜這麼大叫。

和應該在右翼方向戰斗中的火精靈隊會合,利用他們的突進力一口氣突破敵陣。讓支援部隊再次逃進遺跡的參拜道路,把戰線限定在狹窄的入口處的話,說不定就能像美國人時那樣,解決這數量龐大的敵人了。

「要上了!准備『同時劍技』!倒數,5、4、3……」

當朔夜指示到這里的時候──

從負責的戰場左側傳來清晰明瞭的悲痛聲音。

「──大家不要放棄,盡量爭取一些時間!」

朔夜瞬時停止呼吸,將視線往左方移去。

裝備以黃色為基調的日本人部隊已經快要崩壞,似乎立刻就要被紅色巨浪給吞沒。在最前方則可以看見裝備在雙手上的金屬爪被按住,整個人被拖倒到地上的嬌小身影。

「亞麗莎!」

朔夜大叫著。瞬間,她就從冷靜沉著的指揮官,恢複成一名普通的女大學生。

「快住手──────!」

叫完後便單獨往左跑去。砍飛左右兩邊擋住去路的敵人,專心一志地往好友身邊突進。

貓妖族領主亞麗莎‧露即使被長劍貫穿胸部與腹部,在注意到接近的朔夜後立刻發出急迫的聲音:

「不行,小朔快回去!回去指揮部隊!」

留下這最後一句話,從黃色頭發伸出來的三角耳朵就從朔夜的視界里消失了。

「亞麗莎────!」

朔夜一邊迸發出近似悲鳴的聲音,一邊只身闖入快要把貓妖隊擊潰的敵人龐大集團里。她不斷使出劍技,在造成鮮血與肉片像雨水般飛濺的情況下不停前進。還差一點就要到好友剛才倒下的地方了……

咚喀。

隨著這樣的沖擊把視線往下移,就看到從背後貫穿右腹部後往前延伸的槍尖。

在虛擬世界首次嘗到的劇痛閃過神經,把全身的力量奪走。

即使如此她還是往前走了四步,但這時候虛擬角色卻脫離意識的控制,直接往前倒下。

下一刻,憎恨的風暴就吞沒了朔夜。愛刀被從右手奪走,左臂被從一半的地方砍飛,身體也不斷被銳利的金屬貫穿。

***

潛行到現場的兩千名──雖然急遽減少中──日本人玩家當中,最能正確掌握目前狀況的是公會「沉睡騎士」的第三代會長安施恩/朱涅。

父親是在日韓國人,母親是日本人的朱涅能夠說兩國的語言。因此斷斷續續地聽見從紅色士兵口中丟出來的憤怒發言,讓她推測出他們是受到什麼樣的情報所煽動。

日本與韓國的網路使用者之間出現斷絕與沖突的情形,似乎是從朱涅出生之前的二〇〇〇年代初頭開始。這其中當然有許多原因,但網路的發達或許是加速斷絕的要因。

而這樣的發展,也不分青紅皂白地侵蝕了朱涅和伙伴們喜愛的線上游戲世界。即使在二〇二六年的現在,主流VRMMO的國際伺服器里,日本人和韓國人或者中國人玩家互相爭奪練功場而造成嚴重沖突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最近的游戲幾乎都像ALO那樣擋掉來自海外的連線,甚至讓人感覺與鄰國之間的隔絕逐漸加深了。

在同時接觸韓國與日本雙方文化之下成長的朱涅,長期以來都對于這種狀況感到相當痛心。在VR安甯病房里邀請朱涅到新世界的沉睡騎士眾伙伴,知道朱涅的身世之後也還是跟以前一樣親切地對待她,所以她內心便想著……為了大家,總有一天要親手連接起虛擬世界里斷絕的橋梁。

但是現在卻……

目前依然從遺跡宮殿屋頂眺望著戰局的某個人,以花言巧語煽動韓國與中國的VRMMO玩家,點燃他們的敵愾心,想要造成VRMMO的曆史上最大的憎惡與悲劇。

──我……我必須得想辦法才行。日本人玩家當中,大概就只有我會說韓文了。

──不勇往直前,就沒辦法傳達給對方知道。是這樣吧,有紀。

在心中呼喚三個月前死別的前任公會會長後,朱涅大聲對站在周圍的四名伙伴做出指示:

「各位,拜托了,只要一次就可以了,幫忙制造一個突破點吧!」

在前頭如戰神般持續奮戰著的雙手劍士阿淳立刻大叫:

「知道了!提奇、達爾肯、小紀,同時施放大技吧!倒數,2、1!」

完美地在同一時間使出的單發高威力劍技,引起足以晃動大地般的爆炸,把數十名敵人轟得往後退。

在一瞬間的寂靜與停滯當中,朱涅跑向現場看起來像是領隊的高大韓國人玩家,然後以左手接下揮落的長劍。

手掌立刻裂開,鮮血從上頭溢出。

但是虛擬的疼痛和朱涅過去接受白血病的骨髓移殖與雞尾酒療法時的痛苦相比根本不算什麼。朱涅只是稍微繃起臉,接著便一直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以韓文大叫:

「──聽我說,你們都被騙了!這個伺服器是屬于日本企業,而且我們不是駭客而是正規的連線者!」

她的聲音在廣大范圍內回響,讓沉默稍微變得長了一些。

被朱涅空手握住長劍的韓國人,雖然氣勢有點被蓋過去而往後仰,但馬上就又用尖銳的聲音反駁:

「──少騙人了!我看見了,你們剛才把和我們同樣顏色的玩家都殺光了!」

「那是和你們一樣因為假情報而潛行到這里的美國人玩家!你們才是妨礙日本企業開發工作的人!請重新仔細地想一想……這些憤怒、憎恨,真的是發自你們的內心嗎!」

韓國人似乎因為朱涅的發言而感到困惑,也因此安靜了下來。

從人牆後方傳來一道尖銳──但是帶著疑惑的提問再次打破了寂靜。

「你說的話是真的嗎?」

邊以韓文這麼大叫邊跑出來的,是外表和其他士兵看起來完全沒有兩樣的一名玩家。來到反射性擺出戒備姿勢的朱涅身邊之後,像要表示自己沒有敵意一樣垂下右手的劍,並且把頭盔的面甲往上抬。

「我是『Moon Phase』,你的名字是?」

忽然就被詢問名字的朱涅雖然感到驚訝,但自稱Moon Phase的男人,雙眼當中帶著相當認真的光芒。

朱涅將左手離開擋下來的劍尖,把滴著虛擬鮮血的手掌在胸前握緊,然後開口表示:

「……我叫朱涅。」

「這樣啊,朱涅小姐,我本來就覺得這件事有點奇怪。」

Moon Phase一迅速地這麼說,周圍的韓國人玩家就發出憤怒的聲音。但是Moon Phase藉由用力將右手的劍收回劍鞘里來封阻這些聲音,接著往前走出一步。

「──有辦法證明你所說的話嗎?」

「…………嗚……」

朱涅不由得屏住呼吸。

這個「Underworld」是受到政府支援的日本企業作為研究開發用的VR世界,襲擊者是想奪走新世代AI這種研究成果的美國人──朱涅原本就不懷疑朋友莉茲貝特在ALO的世界樹巨蛋里含淚訴說的這些話。但被要求證明之後就頓時說不出話來。

虛擬世界里不可能有什麼物證。真要說的話,大概就只有某個人的證詞,但日本人這邊無論說什麼都沒有用吧。朱涅在說不出話來的這段期間里,也能感受到周圍韓國人的敵意已經再次燃燒起來。該怎麼辦……哪里才有…………

「──朱涅,Underworld人啊!」

突然,左後方的小紀這麼大叫。

「讓他和這個世界的居民Underworld人見面,讓他看見居民說的是日文,應該就能理解這里是日本的伺服器了!」

「啊…………!」

這樣的話的確有可能。朱涅他們本身也只和待在圓陣中央的Underworld人士兵們說過一兩句話而已,但靈魂還是因為他們明顯不是現實世界人也不是NPC的感覺而受到強烈沖擊。即使語言不通──說不定正因為不通,韓國人們也能夠有同樣的感受。只要能敞開心胸,和他們見面並且交談的話,應該就沒問題。

朱涅准備把小紀用日文說的話翻譯成韓文傳達給Moon Phase等人。

但就在那之前,他的後方就閃起一道狠毒的紅色光芒。

「啊……危………」

朱涅雖然拚命想警告對方,但還是來不及了。雖然短但是相當厚的刀刃深深刺進Moon Phase背後,直接把他轟飛到十公尺之外。

「咕啊…………」

取代痛苦地扭曲身軀的Moon Phase站在朱涅面前的,是原本應該在宮殿屋頂的黑斗篷男。

他以握在右手上那把宛如中式菜刀般的刀具指著Moon Phase,然後用韓文大叫:

「這座戰場不需要背叛者!」

隨即直接用菜刀依序指著周圍的韓國人說:

「你們別被骯髒的日本人騙了!」

從他的聲音里,可以感覺到沉重、強烈、冰冷,但是又帶著某種嘲諷的感情。

菜刀最後指的是愕然呆立在現場的朱涅。

「如果這里是日本的伺服器,而你們又是正規的連線者,那為什麼只有你們擁有那麼高級的裝備?根本發出跟GM裝備差不多的光芒嘛!一定是用作弊的手法擅自創造出來的啦!」

隨著他的發言,周圍傳出了「沒錯、沒錯!」的叫聲。

朱涅拚命地否定男人說的話。

「……不是的!裝備之所以不同,是因為我們把自己的主要角色轉移到這個世界來了!」

一聽她這麼說,黑雨衣男就發出尖銳的嘲笑聲。

「哈,怎麼可能會有把主要角色轉移到封測伺服器里的笨蛋!騙人,全都是謊言!」

「是真的,相信我!我們是帶著失去主要角色的覺悟來到這里……」

「咻」一聲撕裂空氣的聲音響起。

當飛過來的匕首深深刺進自己右肩時,朱涅感受到的絕望完全蓋過了疼痛感。朱涅無法理解投擲武器的男人凶狠叫喚出的言語。

看見中國人玩家組成的小集團,打破暫時停戰的狀態從右側展開突擊,待在附近的韓國人領隊也隨著叫罵聲把朱涅踢飛。

倒到地面的朱涅雖然聽見伙伴們從背後趕過來的腳步聲,但是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

──為什麼?

整合騎士連利‧辛賽西斯‧推尼賽門切身感覺到覆蓋戰場的深沉憎恨,然後只在內心重複著一句話。

──為什麼他們明明同樣是現實世界人,卻必須如此憎恨對方,並且互相殘殺呢?

不對,或許連利也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因為住在地底世界的人,自己也分成人界人與暗黑界人,幾百年來都持續著鮮血淋漓的戰斗。短短幾天前,在東大門所流的鮮血量,應該足以匹敵漸漸濡濕這座戰場土壤的血液吧。連利自己也用掛在兩邊腰間的神器「雙翼刃」奪走無數哥布林族的性命。

但是,正因為如此。

他才很想相信,據說是在地底世界外面的那片現實世界,是沒有任何的爭執與憎恨,絕對不會發生戰爭這種事情。

但是,很明顯這只是自己的幻想。現實世界人亞絲娜和她的同伴明明和地底世界人說著相同的語言,但是再次襲擊過來數萬名軍隊,口中大喊著的卻是連利無法理解的叫聲。如果連語言都有如此大的差異,根本不可能進行休戰或者和解的交涉了吧。

也就是說,只有戰爭才是人類的本質嗎?

不論是這個世界,還是外面的現實世界,甚至是如果存在的更外側的世界,人類都一直持續著永無止盡的互相殘殺嗎?

──怎麼可以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連利用力握緊雙手,忍住快要滲出的淚水。

整合騎士謝達為了守護原本是敵人的暗黑界拳斗士團而獨自留在

死地。那個人一定透過劍與拳頭與暗黑界人互相理解了。在滿是鮮血的道路另一端,一定還存在希望。

這樣的話,現在就必須戰斗下去。不是只呆呆站著被人保護的時候。

當連利為了救援死命持續著防禦戰的現實世界人部隊而准備往前線走去時──

忽然有一道細微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騎士大人,我也一起去。」

轉過頭就看到,站在那里的是隸屬于補給部隊的紅發少女練士緹潔。她緊握著一口小巧的劍,以悲壯的表情緊閉著嘴角。

「……不行,你必須保護那個人……」

「這個任務讓給羅妮耶……我最喜歡的尤吉歐學長他……」

緹潔楓葉色的眼睛滲出光亮液體,接著又繼續說:

「那個人為了保護重要的事物而喪命。我也想繼承他的遺志。」

「…………這樣啊。」

連利用力咬緊嘴唇。

就連身為整合騎士的自己,都不確定能在那個慘烈的戰場上存活下來。實在不認為甚至連正式衛士都不是的緹潔能平安無事。

但是這個時候又有新的聲音響起。

「騎士大人,我也一起去吧。」

從緹潔旁邊走出來的,是把茶色頭發綁在後面的高挑女性衛士長。應該是一路奮戰過來的緣故吧,她的衣服骯髒,鎧甲也全是傷痕,但是英挺臉龐上的斗志依然沒有消失。

「……我也還沒履行和桐人之間的約定。不能在這里放棄那個孩子變成這樣也要守護的人們……還有世界。」

「索爾緹莉娜學姊……」

緹潔以發抖的聲音叫著這個名字,衛士長也帶著些許微笑對她點點頭。

不是為了尊嚴或者名譽,而是為了應該守護的事物而戰。

連利感覺到兩人這樣的決心也滲進自己心中,讓自己產生了共鳴。

他用右手輕輕碰著神器,然後深深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這樣的話,我會保護你們……絕對不要離開我身邊。」

「好的!」

「拜托你了,騎士大人!」

緹潔和索爾緹莉娜堅定地回應,並從左腰拔出劍來。

同樣用雙手握著一對神器的連利,這時在心底深處呢喃著。

──艾爾多利耶先生、謝達小姐,以及貝爾庫利騎士長。

──像你們一樣,我似乎也終于找到用掉這條生命的場所了。

接著整合騎士連利,就和兩名女性劍士一起跑向滿是悲鳴與絕望的戰場。

4

神代凜子一跑回副控室,就坐到比嘉健剛才坐著的那張網狀椅上。

從顯示在正面大螢幕上的幾個視窗當中,注視著下方的小窗。表示在上面的是顯示桐谷和人搖光狀態的立體圖表。

呈現七彩漸層的放射光中央,表示「主體缺損」的一片黑暗滲了出來。

現在比嘉健正操縱四台STL,准備利用三名與和人有深厚關系的少女腦袋里的記憶來修複造成問題的缺損。為了完成這個任務,他獨自──不對,是僅僅只有兩個人便潛入被敵人占據的下軸。

目前襲擊者們依然專心迎擊作為誘餌從樓梯闖入的「一衛門」。但是被步槍瘋狂射擊之後,就算是鋼鐵制的機器人也沒辦法撐太久。一衛門遭到破壞的話,敵人也會開始思考這些日本人到底想做什麼吧。

──比嘉,快一點啊!

在心里這麼祈求的時候,房門「咻」一聲橫移,穿著夏威夷衫的男性「喀噠喀噠」踩著木屐跑了進來。

「桐……桐人他怎麼樣?」

「現在比嘉剛開始操作。誘餌作戰還順利嗎?」

一如此反問,菊岡誠二郎就上下震動肩膀喘著氣,然後把滑落的眼鏡推上來。

「從一衛門後面把所有的煙霧彈都丟進去了。應該還要一點時間煙霧才能從通道里排出去吧,之後不再次封鎖隔板就有危險了。沒什麼時間了。」

「比嘉他說再久也是五分鍾就能有結果了……」

凜子閉起嘴巴,再次把視線移回螢幕上。

桐谷和人的搖光依然沒有變化。她握緊雙手,以相信美國主婦所說的諺語「心急水不沸(a watched pot never boils)」的心態,把視線移向大螢幕中央。

結果上面依然打開著宛如虛構的奇幻世界地圖般──不對,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奇幻世界的Underworld地形圖。

幾天前剛來到Ocean Turtle時就立刻給自己看過人界全體圖,現在顯示的是更加外側的部分。從包圍人界的山脈一直南下之後,可以看到把兩個四角形並排起來的遺跡般人工地形。上面有顯示結城明日奈現在位置的明亮光點、表示人界軍隊的藍色小點聚合體,而以白色小點聚合體表示的,日本連線中的援軍玩家,這三者正緊密地靠在一起。

而包圍他們的龐大紅色聚合體,應該是被襲擊者們煽動而潛行至此的美國人玩家──但規模實在有點太大了。幾乎有日本人的二十,不對,是三十倍吧。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除了明日奈之外的兩個人究竟到哪去了?心里這麼想而環視畫面,就在距離遺跡相當遠的南端發現一個淡藍色光點。這應該是朝田詩乃吧。

這樣的話,桐谷直葉人在哪里?更仔細地眺望地圖後,終于找出來的黃綠色小點是在距離主戰場相當遙遠的北方發出亮光。亮點附近確實也有紅色敵方集團,但比嘉確實說過要讓兩個人潛行到明日奈的座標處。那為什麼會……想到此便皺起眉頭的凜子──

忽然注意到像是被直葉光點強烈的光芒遮住一樣,還有另一個白色小點也在閃爍著。

「…………?」

應該已經沒有從RATH這里以STL潛行的人類了。這樣的話,這個小點是什麼呢?

反射性移動滑鼠,慎重地把浮標對准小點並且點擊了一下,就打開了新視窗。凜子凝眼看著細微的英文符號。

「嗯……限制、對抗指數……檢測界限值……報告?這是什麼……」

正當她准備繼續說「看不懂是什麼意思」時──

「什……什麼──!」

到剛才都在注意桐谷和人圖表的菊岡忽然大聲叫喚,讓凜子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怎……怎麼了?」

但是菊岡什麼都沒說,一把滑鼠搶過去就擴大凜子剛打開的視窗。然後探出身子,像沉吟般快速呢喃著:

「嗚……不會錯了,是新出現的突破界限的搖光……!但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

凜子瞪大眼睛往上看著正在用力搔頭的菊岡臉龐。

「咦……這就表示,是第二個『A.L.I.C.E.』?」

「沒錯,正是如此……啊啊,不對,等一下……這是……」

菊岡高速卷動顯示詳細記錄的視窗,然後再次發出沉吟聲:

「……嚴密來說,它和『愛麗絲』的等級不同。似乎不是經由理論回路而是藉著情緒回路來突破人工搖光的限制……但依然是相當貴重的樣本。如果可以這樣乖乖待著就好了……啊啊,不行,往南邊的美國人集團跑過去了!」

把滑鼠從用雙手抱住頭部的菊岡那里搶回來,凜子也注視著成為焦點的人工搖光突破界限時的詳細記錄。

「原來如此……感情區域里有新的節點發生了連鎖反應……嗯──?欸,菊岡先生?」

「什……什麼事?」

發出懊惱聲音扭動著身體的菊岡,只把脖子轉向螢幕。

「這個插入此處的外部命令是什麼?給人特別不對勁的感覺……總之就是很刻意……簡直就像要妨礙回路的新生一樣……」

凜子眯起眼睛,用眼睛追著以細小符號表示的程式。

「在右視覺皮層……注入擬似痛覺?這樣即使人工搖光快要突破界限,整個過程也會因為疼痛而取消吧。你們甚至給Underworld人設下這種限制嗎?」

「沒……沒有,我們沒做這種事。怎麼可能這麼做呢,這是和目的完全相反的行為……應該說,很明顯妨礙了我們的目的。」

「說的也是……而且這個程式的寫法和比嘉的習慣不同……啊,一開始的地方有注釋……『Code871』?871是什麼?」

「871?我沒聽過這個編號……不對,等等……等一下喔,好像最近才在……哪個地方……」

菊岡突然踩著木屐跑了起來,然後一把抓起掛在稍遠處椅背上的一件微髒白袍。啪一聲把它攤開,然後凝視著衣領內側。

「喂,怎麼了,你在做什麼?」

凜子一這麼問,在黑框眼鏡底下瞪大雙眼的菊岡就把白袍的衣領遞出來給她看。

上面用黑色油性簽字筆清楚地寫了「871」三個數字。

「這件白袍是……剛才和比嘉一起到下面去的工作人員柳井先生的……」

這麼呢喃的凜子,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逐漸變小。

柳井。Yanai。

「…………871?(注:柳

井的日文發音與871相近)」

凜子和菊岡同時站起來大叫。

***

拳斗士族長伊斯卡恩用朦朧的左眼捕捉到逼近的紅色軍隊。

說著奇妙語言的士兵們,把包圍網縮小到僅剩下二十梅爾時,可能是確認拳斗士們已經沒有斗志了吧,只見他們互相點了點頭。

下一刻,他們便發出聽不懂意思的威猛叫聲,然後一起往地面踢去。

伊斯卡恩用骨頭碎裂的左手,用力握住坐在旁邊的女騎士的右手。立刻就有回握的感覺,麻痹的手一瞬間感覺到令人愉快的痛楚。

為了迎接最後一刻,在他准備低下頭來閉上眼睛的瞬間──

「…………那是……?」

謝達的聲音讓他再次抬起頭來。

連綿于戰場北方的峽谷後面,可以看見一大群揚起土塵往這里殺到的軍隊。

他們有著高大圓潤的身體、扁平突出的鼻子以及下垂的耳朵。

那是半獸人。

「……為什麼。」

伊斯卡恩茫然如此呢喃。半獸人軍受到皇帝貝庫達的命令,應該一直在北方遙遠處的「東大門」待機才對。既然皇帝已經消失,那道命令就不可能被解除。事實上,殘存的暗黑騎士們就魯直地持續停留在峽谷的另一側待機。

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只能凝眼看著半獸人大軍的伊斯卡恩,這時注意到筆直跑在最前面的嬌小人影。

那不是半獸人。來者拖著黃中帶綠的頭發,而且由嫩草色服裝伸出的手腳雪白到令人覺得刺眼。那絕對是人族,而且是人界人的年輕女性。

但那樣看起來,簡直就像嬌小的女劍士獨自率領著半獸人全軍一樣啊。

可能是注意到朝這邊殺到的大軍了吧,包圍拳斗士團的紅色士兵們也停下動作。

下一刻,跑在半獸人軍前頭的女孩沖進架在峽谷上的石橋。

一道炫目的光芒出現。女孩從背上拔出銀色的長劍。

一瞬間可能感覺到什麼了吧,謝達被伊斯卡恩左手握住的右手震動了一下。

人族的女孩來到橋中央附近,就高高地舉起長劍。這時她距離紅色士兵們還有兩百梅爾以上的距離。

但是──

女孩的劍與雙臂就像煙霧一樣消散。即使以伊斯卡恩的眼力,都無法看見她的斬擊。銀色亮光閃爍,下一刻就出現讓人驚恐的現象。

一條炫目的光線在漆黑的地面上奔跑──才剛看見這一幕,站在延長線上的紅色士兵就有十幾個人的身體無聲被砍斷,甚至連悲鳴都發不出來就倒下去了。

往下揮落的長刀在女孩手中反轉一圈,再次以令人戰栗的速度往上彈起。光線再度貫穿紅色軍隊,重武裝的士兵們連同鎧甲被劈成兩半。

「…………好厲害。」

謝達以幾乎不成聲的聲音這麼呢喃。

***

詩乃以沒有一絲猶豫的動作,架起由索魯斯之弓變化而成的愛槍黑卡蒂Ⅱ。

與Subtilizer之間的距離不到二十公尺。用反器材步槍進行狙擊的話,這種距離實在太近了。在這樣的距離下,很難持續用高倍率瞄准器捕捉移動的敵人。

因此詩乃決定在Subtilizer開始移動前分出勝負,所以透過瞄准器鏡頭看見黑影的瞬間就扣下扳機。

閃光。轟然巨響。

強烈的後座力襲擊了在空中盤旋的詩乃。她拚命控制以傾斜軸心旋轉的身體。每次射擊身體都會像這樣失去平衡的話,實在沒有辦法連射,但只要剛才那發子彈命中一切就結束了。

好不容易讓身體安定下來,詩乃的視界看見了Subtilizer。

然後因為驚愕而瞪大了眼睛。

站在有翼生物背上的男人抬起左臂,把五只手指彎曲成鉤爪狀。

手掌里光與暗混雜在一起後形成強烈的漩渦,而中央那個微小但是發出強烈光芒的物體,無疑就是詩乃發射出去的子彈了。

50口徑反器材步槍發射出去的,足以貫穿兩公分厚鋼板的子彈……

會像詩乃的意識一樣被吸收進去嗎?

詩乃的心里稍微產生了一絲怯懦。就像與她的感情變化同步一般,從Subtilizer左手放射出來的黑暗更加強烈了。

「不要輸啊……」

詩乃無意識中這麼呢喃。接著又叫了一聲。

「不要輸啊,黑卡蒂!」

滋啪。

發出這樣的聲音後,光芒貫穿了黑暗。

Subtilizer的左手開了一個大洞,鮮血與肉片呈漩渦狀飛濺開來。

────行得通!

詩乃大大吸了口氣,然後拉下黑卡蒂Ⅱ的退彈杆。排出的空彈殼一邊閃閃發亮一邊落下。

Subtilizer默默低頭看著受傷的左手。雖然黑暗像黏液般逐漸填滿開了個大洞的手掌,但那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治愈的傷勢。

他抬起笑容消失的臉來盯著詩乃看。

接著右手從腰間拿下十字弓。

「……哼。」

詩乃用鼻子輕哼了一聲。那種東西怎麼可能對抗得了反器材步槍…………

歪斜扭曲。

十字弓突然扭曲了起來。

往左右兩旁突出的弓體往內折疊,整體長度則伸長了一倍。原本是木制的框架,開始帶著灰色金屬光澤。

短短一秒鍾後,Subtilizer的右手上就握著一把與黑卡蒂同樣巨大的步槍。詩乃立刻就認出這把槍械的名稱。

巴雷特XM500狙擊步槍。

雖然和黑卡蒂Ⅱ同樣是50口徑,不過是屬于更新世代的反器材步槍。

Subtilizer的嘴角再次刻劃著扭曲的笑容。

「……好樣的。」

詩乃這麼呢喃完,就把黑卡蒂Ⅱ的槍托用力抵在右肩上。

***

「嗚哇……不……不要緊吧?」

柳井像是真心替人擔心的聲音,讓比嘉一瞬間忘了疼痛而大叫:

「喂……喂,自己開的槍,說的好像不關你的事一樣……!」

「沒有啦,我沒打算射中你,這是真的。我還不至于想背一條殺人罪在身上,好不容易能在西岸買下帥氣的豪宅,得戰戰兢兢地過生活就沒有意義了吧?」

一了解柳井說的應該是真話,脫力感就襲上心頭,讓比嘉的手臂失去力量。心想「這樣不行」而重振精神後,才畏畏縮縮地確認右肩的傷勢。

從導管的壁面反彈回來的子彈,似乎命中鎖骨的正下方。跟疼痛比起來,這時是冰冷的麻痹感開始蔓延到整條右臂。襯衫的側腹部分早已染成紅黑色,看來不是什麼擦傷才對。

對于現在的狀況,以及今後發展的恐懼這時終于從胃部下方附近一點一點往上湧,讓比嘉反覆急促的呼吸。數公尺上方的柳井依然以一副志得意滿的表情繼續說道:

「原本只是想稍微妨礙比嘉先生的作業,然後破壞檢修用電子連接器就從下面的主控室逃離。因為我應該也能搭上潛水艇~RATH這邊也沒有死者,這樣只要能回收愛麗絲,就能有快樂的結局了~」

「你說……沒有死者……?」

比嘉再次忘記傷痛,駁斥柳井的發言。

「……現在不趁這個機會治療桐谷小弟的話,他的意識就再也不會恢複了!殺死他靈魂的就是你啊,柳井先生!這樣你還敢說沒有殺人的打算嗎!」

「啊~啊~……這個嘛……」

柳井臉上忽然變得沒有任何表情。在橘色緊急照明燈的照耀下,滿是胡渣的臉抽搐了兩三下。

「嗯……那個小鬼死了也沒關系。」

「什…………」

「因為呢~那個家伙殺了我重要的小亞亞啊。」

「小亞……亞……?」

比嘉因為這生疏的名字而露出疑惑的模樣,柳井則低頭看著他憤慨地大叫:

「就是公理教會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猊下啊!我和她約好了,要提供那個女孩子完全支配Underworld的最大支援。還有就算伺服器被格式化,也會確實地保存那個女孩的LightCube。」

比嘉愕然瞪大了雙眼。

公理教會是Underworld內統治人界的組織名稱。藉由極為嚴厲的法律以及強大的武力來完全支配居民。

比嘉他們之所以察覺突破界限的搖光「愛麗絲」出現還是無法確實得到她,就是因為在時間加速的Underworld里,公理教會一瞬間就帶走愛麗絲,對她的搖光施加了記憶更改處置。

沒錯,他們的手法實在太迅速也太准確了。

簡直就像完全熟知人工搖光是什麼東西一樣。

結果真的是這樣。公理教會──至少可以知道似乎是他們最高層的,名為「亞多米尼史特蕾達」的人工搖光,已經了解整個世界的構造了。

「……就是你汙染了Underworld嗎……」

比嘉一低聲這麼呻吟,柳井就故意咂舌發出了嘖嘖聲。

「等一下,一開始是那個女孩自己跟我接觸的喲。在我值班的時候,忽然從擴音器里傳出女孩子的聲音,那時真是嚇了一大跳……她是自己發現Underworld的指令表,打開與這邊的內線。真要說起來呢,是忘記消除呼叫表格指令的比嘉先生自己的錯啊。」

柳井發出「嗯呵呵呵」的笑聲,像是想起什麼事情般以沉醉的眼神繼續說道:

「我一開始覺得,這樣現在的Underworld應該馬上就會被完全格式化了。既然所有人都要消失應該就無所謂,所以就偷偷用STL去跟小亞亞見面。結果呢……啊啊,我還沒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子呢。雖然須鄉先生關在ALO里的女孩也很可愛,但小亞亞不論是性格、聲音、動作等一切都正如我的理想……──那個女孩和我約好了。提供幫助的話,就讓我當首席仆人。還說有一天要連現實世界也一起支配,然後讓我擔任國王……」

────不對。

被汙染的是這個男人。

比嘉因為戰栗感過于強烈而感覺全身寒毛直豎。柳井雖然是愚蠢的背叛者但不是普通的笨蛋。能夠讓這種人如此迷戀並且加以支配的亞多米尼史特蕾達,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這時似乎沉浸在回憶里的柳井,表情再次從臉上消失。

「……但是,那個女孩卻死了。被同時也阻礙須鄉先生實驗的那個小鬼殺掉了……不幫小亞亞報仇的話,她就太可憐了……」

柳井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再次用手槍對准比嘉。由于自動手槍在射擊出一發子彈後,擊錘就會自動被壓下,所以扳機比第一發時輕多了。食指稍微一用力,子彈應該就會再次被發射出去。

「……沒錯……就是這樣,我要是不殺個人,怎麼對得起那個女孩子呢……」

柳井瞪大的眼睛中央,收縮的瞳孔產生細微的震動。

……糟糕。這次是認真的了。

比嘉忍不住閉起眼睛。

***

──來不及了。


莉法感覺到遠方的亞絲娜、克萊因以及莉茲貝特等人陷入險境,忍不住緊咬起嘴唇。

但是眼前卻有多達將近三千名左右的紅色鎧甲士兵擋住去路。

請求似乎是半獸人族長的利魯匹林,為了營救亞絲娜和桐人而朝著南方前進,結果終于發現的並非原本要營救的人界守備軍。

眼前有僅僅數百名的男女被應該是從現實世界潛行至此的軍隊包圍,利魯匹林表示他們是和半獸人一樣隸屬于暗黑界軍的拳斗士。知道這件事之後,莉法就拋開一瞬間的猶豫,決定要幫助他們。

「由我獨自殺進敵人陣營。利魯匹林你們和拳斗士會合,只要打倒想到那邊去的敵人就可以了。」

這麼指示完,利魯匹林就猛烈地提出「我們也要一起戰斗!」的抗議。但是莉法卻用力搖了搖頭,然後一邊握住半獸人粗獷的手一邊說:

「不行喔,我不希望你們繼續增加犧牲者了。我沒問題的……那種家伙,來幾萬個我都不會輸。」

這麼笑著說完,莉法就獨自面對紅色軍隊。

早已確認過提拉利亞的HP擁有幾乎無限的回複力。而且前方的現實世界人,同樣也是擁有虛擬生命的人們。既然已經趕不及去救援桐人他們,莉法實在沒辦法讓這些半獸人平白死在這里。

以超長范圍的二連擊砍殺數十名敵人的莉法,沒有停下腳步就直接沖入敵陣當中。

她不斷施放不知道為什麼攻擊范圍比ALO擴張了好幾倍的劍技。每當從提拉利亞的GM裝備「鮮果靈魂」綻放出鮮豔的閃光,就會有血花呈放射狀飛濺出來。

但還是無法消除劍技與劍技之間產生的僵硬時間,無數刀刃就趁著這個時候襲擊過來。由于無法回避所有攻擊,結果莉法的身上就被刻畫上好幾道傷痕,灼熱的劇痛讓她感到暈眩──但是……

「嘿────!」

隨著撕裂綿帛的吼叫聲,右腳用力朝地面踏去。從腳邊冒出一片輕飄飄的綠色光輝,一瞬間就把她全身的傷治好。

莉法承受著實在無法消除的疼痛余韻,專心一志地揮舞著劍。

就算受到一萬處傷害,也要想辦法把這個地點的敵人趕回現實世界去。

如果說因為座標偏差而被送到意外地點的自己有什麼任務的話,那一定就是盡量拯救Underworld的人了。自己必須拯救桐人喜愛並且想要保護的這些人。

「She's such a boss!」

莉法用左臂擋下隨著這種叫聲猛烈刺出來的劍。

「嘿啊啊!」

反擊的一劍,一口氣就了結了持劍者的性命。

莉法用嘴咬下刺在手臂上的劍後,就隨著鮮血一起把劍吐掉。

***

第二發子彈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射。

從兩把反器材步槍發射出去的子彈,在幾乎快要觸碰到的距離下擦身而過,接著彈道整個產生變化而朝虛空飛去。

詩乃這次沒有狼狽地失去平衡,雙腳確實踢著空氣抑制住後座力。視線前方能看到Subtilizer也在猛烈拍動翅膀的有翼生物背上踩穩了腳步。

對詩乃來說,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在上下左右完全開放的空間里,互相拿著反器材步槍攻擊對方。由于在GGO里並沒有輔助飛行,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想到基本上是豎起兩腳架進行臥射的黑卡蒂,在空中的後座力會這麼大。

這場比試──

先抑制後座力,比敵人快上一瞬間發射下一發子彈的人就能獲勝。詩乃一邊退彈一邊這麼想著。

Subtilizer應該也有同樣的企圖吧。飛翔的詩乃這時試著要繞往右方,而他則是拚命要取得相反方向的位置。

雖說不是有什麼訊號,但雙方幾乎是在同一個時機下開始高速移動。

在不失去平衡的前提下,于空中反覆以銳角轉向,持續地無定向飛行著。在槍口緊緊追隨著敵人的情況下,也強烈意識到自己也一直在敵人射線當中。

Subtilizer架起來的巴雷特可能終于預測出詩乃的行動了吧,只見它以令人眼花撩亂的速度移動著。

──要來了!

詩乃咬緊牙關,瞪大了雙眼。

巴雷特的槍口迸出火光。

詩乃以界限速度飛翔,並將身體往左邊扭。

致死的子彈一邊發出低吼,一邊通過足以燒焦胸口的距離。藍色護甲發出「嗶嘰」一聲裂開。

────閃開了!

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在Subtilizer為了抑制後座力而靜止的那一瞬間射擊!

准備架起黑卡蒂的詩乃所看見的是……

從正面飛來的下一發子彈。

連射──為什麼?

啊啊……糟糕。

和每發射一發子彈就得拉起退彈杆的黑卡蒂不同,巴雷特是半自動射擊步槍。

這樣的思緒在腦袋里爆開的同時,詩乃的左腳也像從膝蓋上方爆炸一樣變成了碎片。

***

抵抗絕望的狀況,到最後都持續站在戰場上的,是受到超級帳號保護的亞絲娜,以及Underworld人整合騎士連利、他的騎龍,再加上在騎士與龍的保護下持續果敢揮著劍的少女練士緹潔與衛士長索爾緹莉娜。

亞絲娜因為極度疲勞與痛苦而模糊的視線里,一直捕捉到騎士連利鬼氣逼人的戰斗模樣。

十幾分鍾前,小個子的騎士一出現在前線就讓十字回旋鏢自在飛翔,把蜂擁而至的敵軍全都砍倒。其恐怖的威力,甚至足以將鄰國人滿腔怒火的突擊擋回去幾分鍾。另外,巨大飛龍發射出來的熱線也讓敵人相當害怕,完全證明了他們是在Underworld這個異世界出生長大的真正龍騎士。

但不久後敵人也注意到了。騎士連利在投擲、操縱回旋鏢的時候本人幾乎是處于毫無防備的狀態。

當回旋鏢不知道第幾十次的飛翔,准備掃倒紅色軍隊最前列的瞬間,就從後方投擲出無數的長槍。和美國人玩家戰斗時,亞絲娜暗暗擔心的戰法,現在終于被實現了。

長槍宛如黑雨般從紅色天空降下。

這時連利的飛龍以張開羽翼的身體擋下最初的攻擊來保護主人。

飛龍就在剝落的鱗片與鮮血四濺的情況下直接往旁邊倒去。

新的一陣槍雨立刻落下。

一瞬間往上看了一下發出「沙啊啊」聲朝這里襲來的無數槍尖,騎士連利就轉過身子抱住身後的緹潔,讓她躲在自己身體下面。

下一個瞬間,背上被兩只槍插入,連利像要趴在緹潔身上般往前倒。失去控制的十字回旋鏢,綻放短暫的光芒後分裂為二,然後刺入遠處的地面。

這個時候,戰場其他地方的戰斗也幾乎都結束了。

紅色士兵群聚在筋疲力竭而倒地的日本人玩家身邊,爭先恐後地以劍刃朝他們身上招呼。鮮血、肉片,以及細微的悲鳴飛濺,最後安靜下來。

另外也有許多盾牌與鎧甲全遭到破壞,光著身體被按在地上的

人。他們臉頰上流下來的悔恨淚水,和從傷口流出來的血同樣讓人心痛。

兩千名轉移組的防禦陣幾乎遭到無力化,至今為止被保護在中央的人界軍終于開始露出來了。

大約四百名人界軍衛士,為了保護非武裝的補給部隊與修道士隊而舉劍圍成一圈。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充滿悲壯的覺悟,面對一點一點逼近的紅色軍隊,靜靜地等待著發動決死突擊的時刻。

「…………住手…………」

亞絲娜聽見從自己嘴唇里掉出來的聲音。

那不是因為全身受到的傷痛,而是因為絕望與哀傷而失去斗志的聲音。

「拜托……不要再打了……」

右手上的細劍隨著呢喃滾落到地面。從臉頰滴落的淚滴掉在滿是傷痕的劍身上後輕輕彈起。

擋在眼前的紅色人影,隨著充滿敵意的罵聲把兩手劍高高舉起。

──這個剎那。

宛如雷鳴般的巨大聲音響起,讓准備對亞絲娜揮落的劍刃,以及在戰場各處進行中的所有戰斗都停了下來。

以難以衡量的音量叫出「STOP────!」的,是至今為止都在遠處看著這場戰斗的黑斗篷男。也就是殺人公會──微笑棺木首領PoH的亡靈。

鄰國人玩家們似乎因為浮標還是某種原因認為黑斗篷男是指揮官,在百般不願意的狀況下還是放下了武器。原本准備斬亞絲娜于劍下的男人也隨著猛烈的咂舌收起劍,改成讓她嘗嘗隨腳使出的踢擊。

從背部倒在地上的亞絲娜,拚命以無力的手臂撐起身體。

視線四處巡梭之後,就看到晃動黑色皮革下襬往這邊走過來的高大男人。他以低沉但響亮的聲音對周圍的紅色玩家搭話,但因為是韓文所以無法了解意思。

周圍的紅色士兵不停點頭,開始對周圍的伙伴傳達些什麼消息。

突然間,站在旁邊的男人抓起亞絲娜的頭發並且往上拉。雖然忍不住發出悲鳴,但男人根本不理會,直接用力拖著她往前走。

周圍也進行著類似的行為。看來他們是打算把還活著的日本人玩家聚集在一起。

黑斗篷男滿不在乎地走近現在依然舉著劍的人界軍衛士們,接著轉頭舉起一只手,再次對抓住亞絲娜頭發的男人下達了某種指示。

被人粗暴地往背後一踢,亞絲娜飛出數公尺的距離然後滾落在地面。周圍一直站著的日本人玩家也被推倒。

生存者的人數已經不到兩百人。

HP的量應該直接與生存率連結吧,果然有許多高等級的玩家還殘留著。稍微環視一下現場,立刻就發現ALO的領主們以及沉睡騎士的成員。

他們的所有武裝不是被破壞就是被奪走,身上只有破破爛爛的衣服。外露的肌膚上全是傷痕,許多人身上依然插著折斷的刀刃。但他們臉上全都浮現著同樣深沉的無力感與失敗感。

不想再看任何東西了。真想直接趴在地上,到最後的瞬間都閉起眼睛。

但亞絲娜還是透過滲出的淚水,想把轉移到此幫忙的眾玩家身影烙印在眼里。

視線繞過一圈後,就發現稍遠處有一名抱住兩腳膝蓋,肩膀不停震動的女性玩家。粉紅色短發上全是灰塵,紅豆色的服裝也到處是破洞。

亞絲娜爬著靠近那個背部,然後用雙臂繞過好友的身體。

莉茲貝特一瞬間全身繃緊,但隨即把頭靠在亞絲娜身上。被血與淚水濡濕的臉頰顫抖著,然後發出沙啞的聲音。

「大家……我……我害大家被……」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莉茲!」

亞絲娜也以含著淚水的聲音輕輕叫道:

「不是莉茲害的。是我不好……考慮得更周全一點,應該就能預測到才對……」

「亞絲娜……我……完全不知道。戰爭是這麼恐怖……戰敗是這麼痛苦……我真的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該如何回話的亞絲娜只能再次抱緊莉茲貝特。從雙眼溢出的淚水不斷從臉頰滑落。

這時又聽見細微的啜泣聲,往該處看去,就發現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艾基爾,以及蹲在他身邊的西莉卡。

艾基爾身受讓人覺得這樣HP竟然還沒有歸零的重傷。為了保護西莉卡,應該是經過一番激戰吧。巨大身軀上刺著好幾把折斷的劍與槍,四肢看起來也幾乎全被敲爛了。之所以緊咬著牙根,一定是因為承受著超乎想像的痛苦吧。

他們附近也能看見盤腿垂頸而座的克萊因。他肩膀下方的左臂被砍斷,傷口纏著作為他注冊商標的頭巾。

所有生存者幾乎都是差不多的狀態。

黑斗篷男睥睨著趴在地上這兩百名武器、鎧甲以及斗志都被剝奪的敵人──從兜帽深處露出的嘴巴露出無聲的燦爛笑容。

他迅速翻轉身軀與人界軍的衛士們相對。

亞絲娜帶著恐懼的心情,等待他舉起右手做出殺掉所有人指令的瞬間。

但是,他對人界人所發出的,竟是內容令人意外的日文。

「放下武器投降。這樣的話,我就不殺你們和後面的俘虜。」

衛士們的臉閃過一瞬間的驚訝,接著是深沉的憤慨。往前走出幾步來和黑斗篷男相對的是女性衛士長索爾緹莉娜。應該是一直和連利一起在最前線戰斗吧,只見她的劍劍刃已毀,額頭上也流下鮮血。

即使如此還是無損美貌的索爾緹莉娜,以毅然的聲音叫道:

「……別開玩笑了!到了這個時候,還以為我們會為了活命而……」

「照這個人所說的去做──!」

亞絲娜打斷索爾緹莉娜說的話拚命大叫著。

她在緊抱著莉茲貝特的情況下,抬起被淚水濡濕的臉龐拚命懇求著。

「拜托……你們要活下來!不論受到什麼樣的屈辱,請都要活下去!因為這是……這是我們的……唯一的……」

唯一的希望啊。

胸口揪緊的亞絲娜無法把話說完。

但是索爾緹莉娜與眾衛士已經緊閉起嘴巴、扭曲著臉龐,身體震動了一陣子後才緩緩垂下肩膀。

看見發出「喀鏘喀鏘」的聲音被丟到地上的劍後,四周圍重重包圍衛士的鄰國人玩家之間就發出高昂的勝利叫聲。叫聲立刻又變成連續呼喊著自己國家的名字。

黑斗篷男迅速舉起一只手呼喚數名玩家,然後做出某種指示。男人們立刻點點頭,推開投降的人界軍往圓陣深處跑去。

才興起「到底想做什麼……」的念頭,黑色斗篷男就發出沙沙的腳步聲走過來站在亞絲娜面前。

即使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依然看不透兜帽深處的黑暗。好不容易才能看見頑強的嘴角以及垂在脖子附近的黑色卷發。

他的嘴巴浮現扭曲的笑容,接著發出帶著某種開朗氣氛的聲音:

「……嗨,好久不見了,『閃光』。」

────這個男人,果然是!

屏住呼吸的亞絲娜從胸口深處擠出話來。

「……你是……PoH……!」

「哎呀,真令人懷念的名字。很高興你還記得喲。」

這個時候,右手撐在地上一點一點靠過來的克萊因,以燃燒烈火般的眼睛往上看著黑斗篷男。

「是……是你這家伙嗎。你這殺人狂……竟然還活著!」

男人的靴子隨便就把想用單手抓住自己的克萊因踢飛。

亞絲娜咬緊牙根,以低沉的聲音問道:

「這是……複仇嗎?對我們攻略組毀滅微笑棺木的複仇……?」

「…………」

PoH默默無言地往下看著亞絲娜一陣子。這時亞絲娜注意到他的肩膀不停微微震動。

幾秒鍾後,他像是再也無法忍耐般劇烈笑了起來。斗篷下的身體扭動著,他則是持續發出「呵呵呵、哈哈哈」的笑聲。

發作般的嘲笑終于止歇,PoH伸出右手的食指後就愉快地繼續說道:

「啊~呃……這種時候用日文要怎麼形容啊……因為一直待在美國,粗話之類的都給忘記了呢。」

不停轉動的手指,忽然彈出「啪嘰!」的聲響。

「對了對了,是『你傻了嗎?』,真是太好笑了,這個嘛……」

瞬時彎下膝蓋的男人,從至近距離窺看著亞絲娜的臉龐。這時只能看見他兜帽深處閃閃發亮的眼睛。

「……我就告訴你吧。向你們這些攻略組密告微笑棺木秘密基地的就是本大爺喲。」

「什…………」

亞絲娜、克萊因,甚至連瀕死的艾基爾都瞪大眼睛。

「為什麼……怎麼會…………」

「當然有一部分是因為想看猴子自相殘殺……但最大的理由應該還是這個吧。我呢……很想讓你們變成『殺人犯』喲。你們這些裝出一副清高的勇者模樣,驕傲地站在最前線的攻略組大人。要策畫這一切真的很費工夫喲……還得看准沒辦法逃走但來得及迎擊的時機警告微笑棺木那群家伙。」

──那場秘密基地突襲作戰之所以會事先走漏消息,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亞絲娜雖然感到愕然但還是繼續思考。

就因為這樣,戰斗剛開始時等級與裝備優于對方的攻略組反而屈居下風,甚至出現幾名死者。之所以能改變劣勢,是因為雖為獨行玩家但實力受到肯定的桐人奮戰不懈,在他砍倒一名微笑棺木的主力後,狀況因而逆轉……

「……那就是……你的目的嗎?」

亞絲娜以斷斷續續的聲音呢喃著。

「為了讓桐人……背負PK行為的罪過……?」

「Yes. Absolutely yes.」

PoH以帶著熱氣的聲音做出肯定的答案。

「我以隱蔽技能躲在旁邊觀賞了那場戰斗喲。黑漆漆先生失去理智干掉兩個人時,我差點因為爆笑而被識破隱蔽呢。按照計畫,接下來是要利用麻痹毒把那家伙和你無力化,然後好好訪問一下當時的情形……沒想到會在第七十五層就結束了。」

瞬時沸騰的憤怒,讓亞絲娜忘記傷口的疼痛。

「你……你知道那時候的事情讓桐人多麼痛苦與煩惱嗎!」

「哦,那真是太好了。」

與亞絲娜形成對比,PoH的聲音帶著冰一般的寒氣。

「不過,這就奇怪了。那家伙真的感到後悔嗎……一般來說,應該會連看都不想看到VR游戲吧?因為覺得對不起殺掉的家伙。我很清楚喲,那家伙也在這里吧。我可以感覺到喔。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躲在馬車里……算了,直接問他吧。」

咧嘴對說不出話來的亞絲娜笑了笑,PoH就迅速站了起來。

在周圍依然不斷湧出的歡呼聲作為背景下,宛如冰一般寒冷的聲音流出。

「It's show ti────me!」

說出在SAO暗中作亂時的慣用句,並猛然舉起右手的PoH身後──

可以看見紅色士兵們粗暴推著的輪椅,以及拚命跟在後面的灰色制服少女。

啊啊……

住手。

只有這件事絕對不行。

亞絲娜胸中充滿悲痛的懇求。克萊因雖然像跳起來般准備起身,但立刻又被壓下去。

PoH輕輕彎曲上半身來窺看著被推到自己眼前的輪椅。

「…………嗯嗯?」

隨著感到疑惑的沉吟,用腳尖戳了一下從椅子上往下垂的瘦弱腿部。

「這是怎麼回事……?喂,黑漆漆的,快起來啊。聽見了嗎,黑衣劍士大人?」

被叫到過往綽號的桐人──這時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透過黑色上衣也讓人不忍卒睹的瘦弱身體靠在椅背上,臉孔則是深深地下垂。空無一物的右邊袖子隨風搖擺,抱著兩把劍的左手也因為骨瘦嶙峋而相當顯眼。

被推到亞絲娜身邊的羅妮耶不停眨著哭腫的鮮紅眼睛,然後小聲地說:

「桐人學長……在戰斗當中,不停、不停地想站起來……最後好像用盡力氣而安靜下來……但是……只有……只有眼淚一直流個不停……」

「羅妮耶小姐……」

亞絲娜伸出左手,把啜泣的羅妮耶那纖細的身體抱過來。

然後猛然抬起臉,對PoH丟出尖銳的發言:

「這樣你知道了吧。他不斷地作戰再作戰,讓自己變得滿身瘡痍了。所以別再打擾他了!讓桐人安靜地休息吧!」

但是黑色斗篷男卻像是聽不見亞絲娜說的話一樣,從至近距離窺看著桐人的臉。

「喂喂喂,不會吧!這樣的話根本沒辦法收尾嘛!喂,快起來!嘿,Stand up!Good mo……rning!」

PoH的右腳忽然放在銀色車輪上,然後無情地把輪椅踢倒。

瘦削身軀從隨著吵雜的金屬聲往旁邊倒的輪椅上被拋到地面。

亞絲娜與克萊因雖然同時想站起來,卻被士兵的劍壓住。艾基爾也發出低沉的憤怒聲,莉茲貝特、西莉卡與羅尼耶則是發出細微的悲鳴。

但是PoH還是沒有罷手的樣子,走近桐人後用腳尖粗暴地把他翻過來。

「搞什麼……真的整個人壞掉了嗎?那個勇者大人變成一個傀儡?」

從現在依然緊抱著兩把劍的手臂當中奪走白色劍鞘。被粗暴拔出的劍身,暴露出從中折斷的狼狽模樣。

PoH隨著盛大的咂舌聲准備把劍丟掉時──

「啊……啊……」

桐人帶著細微的沙啞聲音,虛弱地將左臂朝著白劍伸去。

「哦?動了耶!怎麼,你想要這個嗎?」

PoH像要吊人胃口般移動著白劍,然後隨手把它丟出去。接著一把抓住桐人在空中隨著劍移動的左臂,然後把他拉起來。

「喂,說句話啊!」

PoH的左手賞給桐人耳光後發出「啪啪!」的聲音。

亞絲娜的視界因為過于憤怒而染上淡紅色。但比再次准備站起來的她快了一步,克萊因嘔血般的吼叫聲已經響徹現場。

「臭家伙!你這臭家伙不准碰桐人────!」

想用單手抓住對方的克萊因,背部被一把大劍貫穿,無情地把他釘在地上。

即使「喀」一聲吐出大量鮮血,克萊因還是撕裂自己的身體,繼續想往前進。

「只有……你……!絕對……無法原諒…………」

咚喀!

鈍重的聲音響起,第二把劍貫穿克萊因的身體。

讓人不敢相信到現在竟然還沒乾枯的眼淚不斷地從亞絲娜雙眼溢出。

***

在一只腳不知道被轟到哪里去的疼痛之前,詩乃先嘗到了無法順利飛行的恐懼。

至今為止,詩乃是以腳踢著空氣的感覺來控制任意飛行。結果只靠右腳來嘗試的急速回避,變成了狼狽的圓錐狀旋轉。

「嗚…………」

詩乃一邊咬牙,一邊進行著唯一可能的迅速行動,也就是不斷筆直往後退。從左腳流出的鮮血在空中拉出一條紅線。

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拉開與敵人的距離,並且瞄准Subtilizer,發射了第三發子彈。

但以寬裕表情追上來的敵人,手中的步槍也同時開火射出第四發子彈。

在同一直線上往前突進的兩顆子彈,交錯的瞬間發出尖銳的不協調音與鮮豔的火花並且偏離軌道,各自往遙遠的虛空飛去。

拉下退彈杆把持續在胸口深處擴散的恐懼隨著彈殼一起排出,詩乃接著發射第四發子彈。

兩道雷鳴聲又再次同時響起。子彈接觸的瞬間,巨大能量在空中擴散,畫出螺旋軌跡往外飛去。

第五射、第六射。

結果都是一樣。Subtilizer明顯是故意配合詩乃的射擊來扣扳機,不斷讓子彈互相沖突。

現實世界就不用說了,就連在GGO里也辦不到這種事。但是,這個世界一切以想像力為優先。本來就有此企圖的Subtilizer就不用說了,因為就連詩乃也預想會出現這種結果,因此以超音速飛行的子彈互擊這種不可能的現象也變成現實。

即使如此,詩乃也只有拉退彈杆、瞄准、扣扳機這三個動作可以做了。

第七發子彈邊撒著哀戚的聲音邊大大地往右邊錯開並且消失。

退彈、瞄准。

──喀嚓。

撞針配合著詩乃手指的動作發出空虛的「喀嚓、喀嚓」聲。

黑卡蒂Ⅱ的裝彈數,一個彈匣是七發。沒有預備的彈倉。

相對的,巴雷特XM500的裝彈數是十。目前還剩下兩發。

詩乃清晰地看見了,在距離一百公尺以上的地點,Subtilizer臉上浮現的冷笑。

架在手上的黑色槍械噴出火來。

繼左腳之後,詩乃的右腳也從底部被轟飛。

這一瞬間,就連一直線的飛行都辦不到,詩乃的身體慢慢開始往下掉。

抑制了後座力的Subtilizer,為了發射最後一擊而把右眼貼在瞄准器上。被鏡頭擴張到最大的藍色玻璃般眼睛,筆直地貫穿了詩乃的心髒。

──對不起。

對不起了,亞絲娜。對不起了,結衣。對不起了……桐人。

詩乃在嘴里這麼呢喃之後,XM500的第十發子彈就從它的下顎解放出來。

空中拉出一條紅色火焰的螺旋,正確地順著Subtilizer的視線飛過來的子彈,粉碎了詩乃的鎧甲、蒸發了她的上衣,前端碰到她的肌膚──

啪嘰!

再次迸出那道火花。

睜開快要閉上的雙眼,出現在詩乃眼前的是,小小的銀色圓盤擋住高速旋轉的細長子彈。

旋轉的白色火花當中,厚度不到兩公厘的金屬,像是在展現堅定的意志般發出光輝,看見這一幕的瞬間,詩乃的雙眼就溢出淚水。

──不能放棄。

絕對不能放棄。要相信自己和黑卡蒂,以及透過這個金屬與自己連結在一起的一位男孩。

隨著更加激烈的閃光,銀盤與步槍子彈同時蒸發掉。

詩乃以堅定的動作架起黑卡蒂Ⅱ,並把食指放到扳機上。

就算因為想像力而讓這把武器變成槍的形狀,但是

系統上賦予武器的特性應該還是持續存在才對。也就是自動從周圍的空間吸收資源,化成攻擊力裝填進去的索魯斯之弓──「殲滅光線」的力量。

這樣的話就能射擊。不論彈匣的子彈是否用盡,黑卡蒂都會回應自己。

「去……吧────────!」

詩乃扣下扳機。

發射出去的並非帶著金屬的穿甲彈。

凝縮無限能源所形成的白色光線,一邊從槍口制退器放射出七彩極光,一邊一直線飛奔過天空。

笑容從Subtilizer的臉上消失。當他准備往右橫移來閃避的瞬間,白光直接擊中巴雷特的槍身。

橘色火球往外膨脹,完全吞沒了Subtilizer──

轟然巨響。爆炸。

肌膚感受著蜂擁而至的熱風,詩乃就像石頭一般落下,數秒鍾後猛烈地撞上滿是岩石的地面。

不要說飛行了,就連爬行都辦不到。被轟飛的雙腳帶來強烈的疼痛,甚至讓詩乃要保持意識都很困難。

即使這樣,詩乃還是抬起眼瞼,想要看清渾身解數的一擊有什麼結果。

飄蕩在遙遠空中的黑煙被風吹走。

從中出現的是──Subtilizer持續盤旋著的身影。

但他不是毫發無傷。被卷進步槍爆炸的右臂完全消失,從肩口冒出淡淡的白煙。原本光滑的右臉也被燒焦,從嘴唇垂下一條血跡。

Subtilizer的臉上終于浮現凶惡的殺意。

……沒問題。不論來多少次我都會當你的對手。

詩乃擠出剩下來的所有力氣,准備舉起黑卡蒂。

幾秒鍾後,Subtilizer的視線忽然移開。有翼生物轉身改變方向,拖著一縷細煙一直線往南邊飛去。

詩乃輕輕地把快要無法保持外型的反器材步槍放到地面上。一觸碰到地面的瞬間,它就變回原本的白色長弓。

詩乃用最後的力量舉起右手,撫摸著留在胸口的煉子底端。

「…………桐人……」

在呢喃的同時,眼淚也順著臉頰滑落。

***

莉法已經沒有多余的心思把插在身體上的數把刀刃拔出來丟棄了。

全身的疼痛融合在一起,就像是直接用針刺激著完全外露的神經一樣。

好幾道傷痕已經很明顯可以稱為致命傷了。一有動作貫穿腹部的兩把劍就會割傷內髒,從背部貫穿胸口的一把劍則確實地刺中了心髒。

但是莉法還是沒有停下來。

「唔……喔喔啊啊啊!」

大量鮮血隨著吼叫聲迸出,她發動了不知道是第幾十次──或許是第幾百次的劍技。

長劍「鮮果靈魂」帶著綠色光輝,在空中往四面八方砍去。凝聚在周圍的光之圓弧,經過一瞬間蓄力後無聲往外擴散,跟著就有無數敵兵的身體開始崩壞。

看准施放大技後的僵硬時間,數名敵人一起殺到。雖在千鈞一發之際往後飛退而避開大半的攻擊,左臂還是因為長斧槍的一擊被砍掉了。

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沒有因為沖擊而跌倒……

「嘿呀啊啊啊!」

快速的橫掃一次砍翻三個人。

莉法撿起掉在地上的左臂,把它按在傷口上之後用力踩下右腳。

地面隨著綠色閃光冒出花草並且消失。HP跟著恢複到上限,雖然留下慘不忍睹的傷痕,但是左臂已經再次接上了。

這種狀況之下,提拉利亞帳號賦予的無限回複能力已經無法稱為神的恩寵了。

反而應該說是詛咒還比較合適。不論受多少傷,嘗到多少劇痛都不能夠倒下。雖然是不死但不是不可侵犯,因此得承受難以想像的折磨。

支撐著莉法的,唯一就只有一個信念。

──哥哥的話。

絕對不會因為這點傷而倒下。

這樣的話,我也不會倒。不過是三千名敵人,看我獨自把他們全都干掉。因為我是……哥哥的……「黑衣劍士」桐人的…………

「────妹妹啊啊啊啊!」

架在左手上的長劍刀尖迸發出鮮紅光輝。

隨著「喀咻!」的重金屬聲被刺出來的刀上,施放出巨大的光之槍,筆直地貫穿戰場達一百公尺以上。敵兵的身體「啪嚓!」一聲彎成圓形往外飛散。

「……呼……呼…………」

急遽吐出的氣息,立刻變成大量的鮮血。

莉法擦拭完嘴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時,隨著低吼飛來的長槍直接貫穿她的左眼然後從後腦勺透出去。

雖然往後踉蹌了幾步──但莉法還是沒有倒下。

她以左手握住槍柄,一口氣將其拔出。疼痛之外的另一種異樣感覺穿透頭部內側。

「嗚……嗚嗚嗚喔喔喔!」

她邊叫邊猛烈踏步來回複自己的HP。暫時欠缺的左側視界,隨著「噗滋」一聲複活了。

一看之下,不知不覺間敵人也只剩下一百人左右。

莉法咧嘴笑了起來,把滿是鮮血的左手往前伸,將手掌朝上之後,動起了並攏的手指。

面對發出自暴自棄的吼叫聲往這邊突進的集團,她滋一聲以沉重的動作揮落長劍。

「咿耶……啊啊啊啊啊啊!」

劍光一閃。

鮮血噴起,莉法毫不畏懼地闖入遭到阻斷的敵人集團中央。

大約三分鍾後,最後的敵人倒下時,莉法身體也增加了十把插在上面的金屬。

四肢失去力量,搖搖晃晃地往後倒去,結果被貫穿到背後的劍與槍撐住而在途中停住。

聽著利魯匹林等人以近似悲鳴的聲音呼叫自己名字,並且往這里奔跑過來的腳步聲,莉法閉起眼睛並且小聲呢喃著:

「我……盡力了……哥哥…………」

***

從左耳的耳麥聽見經過壓抑的叫聲時,柳井手上手槍的扳機也同時動了起來。

「比嘉,快閃開!」

咦?

閃開……是要我閃子彈嗎?

剛浮現這種愚蠢的想法不久,比嘉就聽見從很高的地方有某種物體撕裂空氣掉下來了。

喀啊!

這道聲響並不是槍聲。而是從頭上遙遠處的導管入口丟下來的某樣物體,直接擊中了柳井的腦門。

柳井瞪大的雙眼瞬間往上飄。握住梯子的左手也整個滑落。

「嗚哇……等等……」

比嘉忘記肩膀的痛楚而用右手握住梯子,然後盡量把身體貼在導管的壁面上。

首先落下來的是,讓人很想說到底從哪里弄來的巨大扳手。接著是還飄蕩著硝煙味的小型手槍從眼前橫越。

最後是喪失意識的柳井,身體剛好被夾在比嘉與導管壁面之間而停了下來。

「咿……咿!」

比嘉忍不住縮起肩膀,更用力將背部往壁面擠去。

柳井的身體慢慢滑落,汗臭味就這樣一邊抹在比嘉的襯衫上一邊通過──

「…………啊。」

比嘉這麼呢喃的同時,他已經掉到正下方深約五十公尺左右的直向洞穴里去。傳出數次與壁面以及梯子撞擊的聲音,最後才是「咚滋」的沉重碰撞聲。

「…………嗯……」

死掉了嗎……?不,照那個樣子來看,大概斷了兩三根……不對,是五六根骨頭吧……

這時是耳麥里傳來近似悲鳴的通訊,打斷了比嘉這種快要停止的思考。

「比嘉……喂,比嘉!你沒事吧?快回答我啊!」

「…………沒有啦,只是有點嚇了一跳……凜子學姊也會發出這種聲音嗎……」

「你……還有心情說這種閑話!受傷了嗎?有沒有被打中?」

「啊~嗯……」

比嘉再次望著右肩的傷口。

出血量逐漸讓人覺得有點恐怖。右臂雖然能動但已沒有感覺,而且還覺得很冷。感覺也沒辦法像平常那樣思考。

但比嘉還是大大吸了口氣,把力量積蓄在腹部之後,盡可能以充滿精神的聲音說:

「沒有啦,我完全沒事喲!只是擦傷而已。我要繼續作業,拜托學姊幫忙觀察桐人小弟的狀況嘍!」

「……真的不要緊吧?我可以相信你吧?說謊的話可饒不了你喔。」

「當然……請相信我吧。」

比嘉仰起頭,對著在數十公尺前方艙門探出頭來的凜子慎重地揮了揮了揮手。在這種距離與陰暗度之下,對方應該無法確認到自己流血的狀況才對吧。

「那麼……我就回主控室了,圖表有什麼變化的話我會立刻沖過來!拜托你了,比嘉!」

剪影縮回去的瞬間,比嘉忍不住輕輕呼叫了對方一聲。

「啊……凜……凜子學姊。」

「怎麼,有什麼事嗎?」

「沒有啦……那個,嗯……」

──你知道學生時代不只是茅場學長和須鄉那個混帳,連我也深深為你著迷嗎?

比嘉雖然想這麼說,但是感覺說出這種話生還機率就會大幅度降低,所以就用其他的話來把事情帶過。

「那個,這場大騷動全部結束之後,一起去吃頓飯如何?」

「……我知道了,不論是漢堡還是牛肉蓋飯我都請你吃到飽,好好加油吧!」

然後神代博士的身影就從比嘉的視界里消失了。

──太廉價了吧。

應該說,兩者都很像要掛掉的家伙會說的話。

比嘉露出苦笑,接著把視線移回左手的筆電上。將指尖麻痹的右手放到鍵盤上面,慎重地開始輸入指令。

四號STL……連接到三號。五號、六號……連接。

或許是失血的緣故吧,眼前的文字忽然變成雙重,比嘉搖了搖頭並在心底深處呢喃著。

──好了,桐人小弟,差不多到起床的時間啦。

***

亞絲娜透過淚水的薄紗,專心一志地凝視著愛人的模樣並且祈禱。

──桐人,拜托你。我的心與生命,什麼都可以給你……所以,快醒過來吧。

──桐人。

***

──桐人。

***

──哥哥。

***

…………醒來吧……桐人……

5

桐人。

感覺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意識被從淺淺的假寐當中拉回來。

抬起眼瞼,就看見在橘色光芒中浮游的無數細微粒子。

朦朧的視界慢慢聚集焦點。

搖晃的白布──是窗簾。

銀色的窗框。老舊的玻璃。

晃動的樹梢。緩緩在染著夕陽顏色的天空中延伸的飛機云。

吸了一口滿是灰塵的空氣撐起身體,就看見穿著水手服的背影站在深綠色黑板前。發出「咻咻」聲從黑板上滑過的板擦,把用白粉筆寫上的文字清除掉。

「……那個,桐谷同學。」

再次被叫到名字而移動視線,就和以有些怯懦又有些焦急的表情低頭看著我的另一名女學生四目相交。

「我想搬桌子了。」

看來我是在班會中睡著,一直睡到了打掃的時間。

「噢……抱歉。」

呢喃了一聲,把掛在桌旁的包包用手指勾起來,我也跟著起身。

感覺腦袋昏昏沉沉。

有種剛看完時間相當長──長到難以想像的電影之後的疲勞感。明明想不起任何的情節,卻有深沉粗暴的感情殘渣緊緊黏在腦袋里,讓我用力搖了搖頭。

我把視線從露出疑惑表情的女學生身上移開,一邊朝著教室的後門走了幾步,一邊輕輕呢喃著。

「什麼嘛……是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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