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焉的年代記1上 月之風空

在月下

在風中

地平面與某物同在



佐山與新莊走出校園里。

兩人走在二年級一般校舍後方,兩旁有樹木的碎石路上,准備前往所住的學生宿舍。

佐山頭上頂著貘,手中抱緊紙袋走在月光下。在他身邊,兩手空空的新莊面帶笑容說:

「這樣說或許你會覺得我自大,但是我對佐山同學有點刮目相看喔。」

「是嗎?」

「嗯。和遼子小姐的談話之中,我發現……原來你意外地膽小呢。」

「為什麼這樣會是刮目相看?」

佐山苦笑。

看見佐山的反應,新莊收起笑容,用放松的表情說:

「因為佐山同學好像一直在想著什麼事情,對吧?你拼命思考著某件不能告訴我,而且對你很重要的事情……這件事對你來說,應該很重要吧。但是,你沒辦法立刻做出決定,就表示這件事也牽扯到其他人,沒錯吧?」

新莊停了一拍。

「當一個人因為顧慮到某人而膽子會變小時,一定是他想要和那個某人在一起。」

當新莊這麼說時,其中一方踩踏碎石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佐山停下了腳步。

先向前走了兩步的新莊,在月光下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交。承受著新莊投來目光的佐山微微眯起眼睛,並張開嘴巴試圖說些什麼回應新莊。

「────」

然而,從他口中落地的,卻是沉默。

佐山先點了點頭,然後抬起頭來。在他頭上的貘害怕自己會摔落,緊緊抓著他。佐山一邊看向貘,一邊說:

「──你們姊弟倆還真有趣。不僅能夠確實刺到我的痛處,而且還想叫我說出我的痛處。」

「是這樣……嗎?」

「嗯,就是這樣沒錯……你剛剛也指出了最讓我感到迷惑的事情。」

「是什麼事情讓你感到迷惑?」

聽到新莊的詢問,佐山開口想說些什麼,但隔了一會兒後才回答:

「想要變得認真這件事……好像應該放棄比較好。」

「……咦?」

「周遭的人都告訴我放棄比較好。我對自己沒有信心。雖然現在生活的世界很狹窄,但也不缺乏刺激,而且──」

佐山點點頭。

「當我想變得認真時,需要有個人能夠成為借鏡,一個與我完全相反的人……但是,這等于是在要求那個人與我共赴危險。」

「既然這樣……」佐山繼續說:

「只要放棄就不會發生任何問題,除了我的內心之外。」

「這樣啊。」新莊點點頭。

然而,新莊輕輕踢了地面一腳。他輕輕踢高映著影子的大地上的白色碎石,然後重新看向佐山。新莊的眉毛持平,視線也直直看著佐山,他只是開口詢問:

「這樣……就好了嗎?」

雖然新莊這麼發問,卻沒有想要得到答案的意思。

他輕輕抱住自己的身體,提出新的問題:

「呃,剛剛那個話題……佐山同學心中想的那個人是誰?」

「是──」

「是跟你說『希望你能夠成器』的母親?還是雖然只有短暫的時間,但很珍異你的遼子?還是你不希望與你共赴危險的那個人?與佐山同學完全相反的……」

新莊張開嘴巴,准備說出一個名字。就在這時──

電子音打斷了兩人。

佐山懷里的手機鈴聲響了,以一定間隔響起的電子鈴聲呼喚著他。

新莊與佐山互看了一眼。

然後,新莊點點頭,並拉近與佐山之間的距離。當他來到可伸手觸乃佐山的距離時,伸出了雙手。

從佐山手中收下大包的紙袋。

空出手來的佐山從懷里取出黑色手機,跟著壓在耳朵上說:

「──是我。」

在手機另一端響起的聲音傳進佐山耳中。

那是佐山沒聽過的女性聲音,對方用著沉穩且嘹亮的聲音把話傳送過來:

『您好,佐山先生。我是日本UCAT全龍交涉部隊負責通訊的希比蕾。』

自我介紹完後,自稱希比蕾的女子說:

『──您現在方便說話嗎?』



「當然。」

佐山答道,同時瞥了新莊一眼,然後看向天空。

「說吧。」

『Tes,因為有緊急任務發生,所以想請問您是否願意出動。』

希比蕾繼續說:

『今日一八·三七,負責移送聖劍格拉姆的運輸機在中國(注:日本分為本州、北海道、四國、九州,中國是本州的西部地區)山地東側冰之山的上空失聯。一八·五九,我們確認冰之山附近一帶張開了廣大的概念空間。由于現實世界這端並未發現運輸機的殘骸及行蹤,因此我們判斷運輸機是被吸入概念空間。』


佐山看了手表一眼,確認目前時刻為七點十二分。

「UCAT目前的處置及進展狀況如何?」

『Tes,目前已收到1st-G市街派附帶紀念照片的犯罪聲明文。IAI總公司的UCAT在尋找聖劍格拉姆的途中,遇上1st-G的選遣部隊,目前雙方正在交戰中。全龍交涉部隊的大城·至監督已發表宣言,宣布趁此次機會正式展開全龍交涉。』

「原來如此。那麼……我能做什麼?」

『佐山先生您尚未決定是否接受全龍交涉的交涉權──不過,我們判斷藉由這次戰斗,將可與1st-G做個了斷。如果您不參加這次戰斗,我們將視為佐山先生放棄全龍交涉的交涉權。』

「…………」

『請您于一九·三〇前來秋川市中央公園,我們會派直升機去迎接您。』

「如果我沒去──」

『今後我們不會再與佐山先生聯系。』

然後,希比蕾繼續說:

『──這樣您明白了嗎?』

「我可還沒要說『Tes』喔。」

『Tes──所謂契約確實會對擁有力量者造成極大的約束。契約是為了察覺自身擁有的力量,並讓世界確認自己的言語……雖然時間很倉促,但我衷心期盼佐山先生能夠做出不會讓自己後悔的判斷。』

希比蕾最後留下一句「再見」便掛斷了電話。

佐山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歎了口氣。

他抬頭看向被夜色染成青黑色的校舍,仰望著夜空。

貘從佐山的頭上掉落到肩上,然後做出同樣動作,仰望起明月高掛的夜空。



佐山思考著。

要做出決定。

星辰和夜風遮蓋了夜晚的天空,唯有泛白的月亮高掛著。

夜空下,左右兩側有學校形成的青黑色四方形陰影,將夜空隔了開來。

從這里只看得見狹窄的夜空。

「…………」

若稍微放低視線,還能夠看見二年級一般校舍側面的逃生梯陰影。

佐山看著隔開夜空的陰影,以及從陰影凸了一塊出來的小小緊急出口處,思考了起來。

站在那個逃生梯的位置,夜空就會顯得比較遼闊嗎?

……還不是一樣。

同樣是在校舍的范圍內,只是仰望夜空的位置不同而已。

說到底,自己還是只能夠有這種程度的選擇。

「這就是……」

一切的結論嗎?佐山無法對自己的所為抱有自信,也無法帶領某人前進到戰場最深處,所以只能一直保持無法認真起來的態度。這樣的他只能在狹窄的地方求滿足。

以前的他,未來的他都會是如此。

佐山不禁心想:「我的確是個膽小鬼。」

不過,這樣就能夠保住一切。因為這個世界非常狹小,所以不能失去任何東西。

佐山認為這樣的想法是正確的。

對照之下,他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

就是這麼回事。

佐山打算做出最後的決定。現在佐山只要從新莊手中收下紙袋,然後一起回到宿舍,就能夠結束一切。

佐山低下頭,讓視線落在下方。

就在這時,佐山察覺到了一件事。

他察覺到自己的想法還不夠成熟。



佐山一邊心想:「就是這麼回事吧。」一邊把視線落在腳下時,眼前所見的東西讓他的思緒奔馳了起來。他看見的應該是被校舍框住的狹窄大地,然而──

「應該不是……」

應該不是這麼回事。

在佐山腳下、碎石上方,有個東西與佐山方才仰望的天空以及月光相連。與被隔成四方形的天上世界密切相連的這東西,就落在佐山腳下。

那是影子。

「…………」

青白色的月光把佐山的影子映在碎石上。

還有,佐山四周的校舍也在地面打上與自身同高的影子。

從這里仰望的天空是被隔開了。

但是,天空沒有被遮蔽,而且與自己的腳下相連。

「────」

佐山重新仰望真正的天空,仰望著那布滿青白色光芒的天空。

然後,他用力踩著腳下的地面。踩著那因為與天空相連,才會映出影子的大地。

自己頭上有光芒,腳下有影子。

夜晚的影子與夜晚的光芒正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忽然,就在佐山快要閉上眼睛時,感覺到另一個與天空及大地相連的存在。

那是風。

一陣風突然吹來。


「……呃!」

隨著巨響傳來,冰冷的空氣如波浪般陣陣撞上佐山的身體。

正在移動的大氣聚集了掠過耳邊的風聲,包圍住佐山全身。

帶有厚度的巨大強風不是從西邊,不是從東邊,也是不從南邊,更不是從北邊吹來。

是從上面吹來。

「!」

從高處吹過的強風撞上校舍牆壁,落了下來。

佐山不知道強風從何處吹來。不過,風在佐山兩人的四周舞動著時,佐山聽見輕輕一聲:

「……哇啊。」

隨著輕輕的驚訝聲響起,他伸出了手。

把抱著紙袋的新莊拉過來抱住,不讓他被強風吹襲。

在強風不停飛散之中,佐山感受著纖細肩膀和單薄背部的觸感,透過手臂感覺到新莊的體溫,腦海里不禁浮現一個字眼──「溫暖」。

在佐山懷里的新莊忽然放松了力氣,新莊抱在懷里的紙袋慢慢地往下掉落。

砂石隨之發出聲響,新莊讓身體慢慢沉入佐山懷里。

平息下來的強風逐漸散去,取而代之地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打算做出決定……吧?」

佐山往懷里一看,發現新莊正抬頭看著他。新莊綁成一束的頭發被風吹亂,有少許發絲纏繞在佐山的手臂上。他的黑色眼珠直直注視著佐山。

新莊張開嘴,然後像在修正方才的話語似地這麼說:

「你打算……去做決定吧?」



佐山聽見面了新莊的詢問,也看見了月光映照在新莊的臉上。新莊的臉色顯得蒼白,眼睛的顏色也變得像是青色。

相對地,佐山和新莊四目相交後,點點頭並開口說:

「新莊同學。」

佐山對著近在眼前,距離近得不能再近的新莊說:

「我……」

他猶豫了一下。

「我的所為想必將會把某人拖下水吧。」

「……你所煩惱的就是這件事?你一直在害怕這件事嗎?」

佐山點點頭說:

「嗯,我一直思考著這件事。那個人對我來說很重要,但卻是個老是讓人提心吊膽的人。」

「佐山同學覺得那個人怎麼樣?」

「很重要啊,跟我自己一樣重要。」

「這樣啊。」佐山歎了口氣,微微閉上眼睛後繼續說:

「佐山同學你……雖然老是表現得像個壞人,但其實不是。」

「那,我是怎樣的人?」

「嗯。」新莊輕輕點頭說道。他的眉梢往下垂,嘴角卻露出了笑容。

然後眯起眼睛,抬頭看著佐山的眼睛說:

「你是以惡徒自居的人。」

新莊停了半拍。

「如果是個壞人,就會毫不在意地拖別人下水。沒有這麼做的你是……」

新莊動了一下嘴唇後,頓了一下說:

「你是個難能可貴的人,佐山同學。」

他點了點頭。

「還有,你認為很重要的那個人一定也察覺到了這個事實。所以那個人才會想要阻止你……可是,就只有在那個人面前,你應該可以表現得任性一些沒關系。不是以惡徒的身分,而是以你的身分。」

「原來如此。」佐山點點頭說道。他松開手臂,並推開新莊。

新莊做出輕輕抱住自己的姿勢,露出苦笑說:

「真是的……再怎麼說,我也是個男生耶。」

「我也是啊,怎麼了嗎?」

聽到佐山的詢問,新莊放松了肩膀的力量說:

「剛剛那樣算是誰主動?」

「不回答才是最好的,新莊同學。」

佐山面帶笑容這麼說完,便轉身背對著新莊。

「我去去就回。還有,我會盡早回來。」

「我可以問你要去哪里嗎?」

「我可以回答你要去該去的地方嗎?」

新莊發出「嗯」的一聲點點頭,然後輕輕舉高一邊的手說:

「──加油喔。」

佐山點點頭後,帶著肩上的貘跑了出去。他一邊確實踩著自己的影子,一邊跑向學校外。



在黑暗之中,布蓮西兒聽到連續的腳步聲。

她閉上雙眼,仔細聆聽以一定節奏行走的多人腳步聲。


布蓮西兒的臀部和雙腳感受著長了苔蘚的土壤濕氣,背部感受著杉木樹干的硬度,手中感受著金屬鐮刀及刀柄的重量。這時,她突然感覺到臉頰有柔軟且潮濕的觸感。

「…………」

布蓮西兒睜開眼睛後,映入眼簾的是與垂下眼瞼時不同顏色的黑暗。

原本閉上的雙眼一下子就適應了新的黑暗。

布蓮西兒坐在森林里、樹木雜亂生長的斜坡上,垂直立起的矮崖邊。

她正把頭和頸部靠在樹干上假寐,但是──

「……是你把我吵起來的吧。」

她仔細一看,發現臉旁邊有一個黑色的嬌小身影。

是黑貓。只有他那雙在黑暗中發出黃光的眼睛,讓布蓮西兒掌握得到他的位置和表情。

「布蓮西兒,大家都在行動耶。」

布蓮西兒抬高了視線。在她腳下幾公尺遠的位置,有一片坡面平緩的森林,里頭有好幾個黑色身影往同一個方向──往東邊前進。

那些身影有的屬于人類,有的不是。不屬于人類的包括了擁有羽翼的身影、體型大了許多的人形身影,以及龍形身影等等。

「那──還不是大家,只是第一批而已,還會有其他地方的人們聚集到這里來。」

「喔?有那麼多人啊……那,重點的格拉姆找到了嗎?」

「好像是掉在哈根老翁設的這個概念空間里的東邊,只是沒發現有反應……一定是存放格拉姆的容器本身也用概念做了手腳,設下了屏障讓我們看不見。大概是設概念空間時,把屏障的概念也不小心讀進來了。」

「是喔。」黑貓點點頭。在他視線前方的布蓮西兒已經完全清醒,抱著膝蓋。

「現在我們正在針對哈根老翁讀取運輸機時的記錄做概念分析。等分析完後,應該就會明確地知道隱藏格拉姆的概念,希望搜索隊不要錯過了才好。」

「那,這些人一副干勁十足的樣子,其實只是朝著大概的方向隨便前進而已啰。」

「不要這樣說。為了要得到格拉姆而進軍,這樣的行為並不愚蠢啊。」

布蓮西兒點點頭後繼續說:

「我們就先負責解決追來的UCAT手下吧。法夫那他們已經開始戰斗了,不是嗎?」

「嗯,我剛剛去看過了……他可興奮了。」

布蓮西兒歎了口氣。她一邊看著大家在她腳下進軍,一邊仰望天空。

掛在天上的月亮發出光芒。

「真礙事的光。」布蓮西兒嘀咕著。明明是夜晚卻有光,形成了黑暗之外的陰影,讓人難以分辨四周的狀況。既然是黑暗,就應該完全是黑暗才對。

就在布蓮西兒這麼想著時,黑貓忽然喃喃說:

「──不知道齊格菲會不會來?」

「他來不來都無所謂,反正我們該做的都做了。」

說著,布蓮西兒抱緊手中的「鎮魂之曲刃」。

她仰望著頭上的月光,但無法阻止它。



佐山在月光下跑著。

他的腳步聲穿越尊多秋學院的校地,來到位于學院南側的秋川市中央公園。中央公園位在五日市街道旁,連接學院用地與校外,里頭有一座田徑競賽場。

如果直升機要來,應該會停在那里。

佐山奔跑在被樹木包圍的公園里,他踢著紅磚地面朝競賽場前進。

四周只有月光和路燈幫助他看清楚地面,腳步聲和呼吸聲是他所有動作的表現。

要快。

手表指的時間是下午七點二十八分。已經來到目的地,再多跑也沒有意義。

但是要快。

這麼想著的佐山跑進了競賽場的觀眾席。他穿過樹木的影子,沖下排椅之間的階梯,跟著發出「咚」的一聲跳向跑道。隨著柔軟的腳步聲響起,佐山在跑道上著地。他四周的景色有紅土和白線,以及中央的草地。

佐山心想:「還是來了。」

「我不能不去。」

他喃喃說道,然後朝向競賽場中央走了過去。

佐山的右手能夠正常使力,而左手雖然仍覺得疼,但──

……動得了。

佐山心想:「這樣就好了。」他已經很久沒有自由地使用雙手了。他一邊把肩上的貘放進背心胸前的口袋,一邊繼續走著,然後用雙手抓住外套的領子。

佐山左右揮動迅速舉高的雙手拉扯領子,發出拍打紙張般的聲音。

調整好亂掉的衣服後,便迅速地把雙手收回身體左右兩側。

佐山讓皮鞋發出高亢的踩踏聲,在徐緩的風中走向競賽場中央──那戶外燈的光線從四面八方照來的正中央位置。

他看著自己應該前往的位置,有人比他早來了一步。

那是身形高大的老人。在老人的禿頭和白胡須底下,是見慣了的黑色背心以及長褲,再加上黑色大衣。

佐山一邊走近讓衣角隨風飄動的老人,一邊說:

「晚安,魔法師──齊格菲·索恩伯克。」

聽到佐山的呼喚,齊格菲點了點頭。

然後,他望向天空。佐山也隨著他的視線抬頭看向天空。

浮在半空中的白月上,有個影子朝著兩人的方向逐漸降落。

那細長的黑影是直升機的影子。

風從天而降,隨之傳來繼繼續續的聲響。

在強風和聲響交錯中,四周的綠草被截斷,碎片有如斜落的雨滴般在空中狂亂飛舞。

盡管在綠草碎片飛舞之中,齊格菲仍然開口以清晰的聲音說:

「歡迎來到──你做出選擇的地方,佐山·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