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cksterS 第二堂課  法術師殺人游戲

第二堂課法術師殺人游戲

1.

在我年方五歲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件事。

發生那件事的時候,我才剛懂事,它伴隨著強烈的沖擊烙印在我腦中,而且至今仍然盤根錯節地劄根在我的意識深處。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個事件,就是「崩壞」。

我的故鄉松江市是鋪展于島根縣宍道湖沿岸的小城市,有十六萬人口。在它周圍有著豐沛的湖光山色、青郁群森,還留下不少諸如松江城之類的曆史性建築物,飄散著悠閑平靜的風情。由于它是這樣一個安穩的地方,因此發生在這里的大案子本身就非常罕見,當時還被當成全國性的新聞在電視、報紙等傳播媒體上大肆報導。

在那天白天時,我與母親一起去超級市場買晚餐的材料,半路上順便去了附近的銀行一趟。

事情是發生在我們一起坐在銀行大廳的長椅上,依序等著櫃台叫號的時候。銀行內那股忙著下班的忙碌氣氛,突然被刺耳的哀叫聲劃破。

(……怎麼了?)我抬起頭來,然後看到幾個男人舉著獵槍站在櫃台前面。他們一面把槍口對准銀行職員出言威嚇,一面對銀行大廳內的顧客們投以凌厲的視線。

銀行內的空氣繃得緊緊地。原本人們的不安與緊張感應該會在一瞬間提升到沸點,接著炸開。但是在炸開前的那一瞬間,簡直可以說是巧妙至極的時間點上,一個男人先開了口。

——不准叫!所有人都把雙手放到頭上趴下!

那個聲音一點也不歇斯底里,而是一種極力表現出冷靜的聲音。那個空洞的聲響使得熱氣從人們腦中消失無蹤,代之以一股惡寒緩緩滑下背脊……

人們像木頭人一樣依照搶匪的指示動了起來。

我也聽母親的話有樣學樣。

我偷偷往搶匪們的方向看了一下,他們手中的巨大槍械(——我猜多半是散彈槍)在我心目中留下格外凶狠的印象。

「別怕。」母親以像是抱著我的姿勢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我經由背部感到母親微微顫抖著。「別怕……上次媽媽念過故事書,對不對?在這種時候啊,會有魔法師用魔法來救人喔。」

「魔法師?」

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為了驅逐我的不安而用來哄小孩的話語吧。母親根本不可能真心期待會有魔法師來救人。但是,在那句話中的不可思議魔力,卻溫暖了我年幼的心,同時喚起了強大的勇氣。

「真的嗎?」

「真的,魔法師會用魔法教訓壞蛋解救我們,所以別伯。」

母親像是在說服我般一直重覆這樣的話,多半也是在說服她自己吧。

我不出聲地點點頭。

魔法師。

會來救人。

我只把這句話放在口中一次又一次地咀嚼著。

——事情在六個小時後結束。

2.

對了,說到「事情」,第二天在大學也出了點事。

這天的行程是這樣的——在上午九點發表專題研究分組名單,之後就要馬上移動到各指導老師的研究室上第一堂課。

要是像昨天一樣碰上交通巔峰時間我可敬謝不敏,因此我在早上七點三十分就已經來到大學了。清晨的校園一個人都沒有,顯得安詳平靜,令人感覺舒暢極了。我在沒有任何人打擾又充滿綠意的校園中慢慢散步,一路上還可以聽到鳥語啁啾,甚至連帶著沁膚涼意的空氣都令人感到心曠神怡。

但是——

在我抵達魔學系大樓正面大門的那一瞬間,我的小小幸福就被趕跑了。因為那里和昨天一樣,有一大群身穿黑衣的奧茲特務人員等待著。看來今天似乎也是要檢查出入大樓的人。

「…………」

我不情不願地接受了搜身才進入魔學系大樓,但是這樣還沒有結束。在會場,也就是大講堂中,一樣已經有一群黑衣人等候著了。

「…………」

我盡量不把那些纏繞到我身上的視線放在心上,找了個合適的位子坐下。當然,大廳內沒有任何其他學生。雖然我也考慮過要不要先離開這里去別的地方走走,但是那種緊迫盯人式的壓迫感壓得我不敢輕舉妄動。

結果我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到其他學生開始陸續到來,在這段期間中,我干耗著時間,陷入連打個瞌睡都不敢的窘境中。

然後——

在即將九點的時候,會場中已經坐滿了人。昨天看起來還有著緊張感的新生們,畢竟也已經習慣這里的氣氛了,場內籠罩著比昨天更加熱鬧的喧嚷聲。指導老師與藥歌理事長並排坐在講台旁的折疊椅上,今天佐杏老師也規規矩矩地一開始就列席其中。

到了九點整的時候,前方的白板上貼出了寫著分組名單的紙張。大家紛紛去從其中找出自己的名字。

「嗚哇……」

在找到自己名字的時候,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因為我真的被分到佐杏老師的專題研究——「西洋魔學史」中了。

「——那麼,已經確認自己所屬專題研究組的學生,請去指導老師身邊集合。」

理事長在講台上用麥克風做出指示。講師們已經紛紛四散到會場內各處,等著自己的學生過去。學生們一個接一個往自己所屬的講師處移動,我也擠身在那樣的人潮中跟著移動。

「哼哼,所以我說過的吧,這就是必然。」

等著我過去的佐杏老師才一照面就跟我這樣說,同時笑嘻嘻地坐下。她把長長的腿往桌上一放,那是怎麼看都不像大學教授會有的粗魯動作。

「……是啊,托您的福。」是啊,在背後動過那樣的手腳,當然會變成必然的吧。

這時候已經有五個其他學生集合過來了,全都是女生。可能是因為我和老師突然交換起莫名其妙的對話,使得她們忍不住推測起我們關系的緣故吧,她們遠遠圍著我和老師露出怪異的表情。我擔心要是造成什麼莫名其妙的誤會就傷腦筋了,所以與老師拉開一點距離,等待其他學生到齊。

但是過了大概五分鍾以後,也看不到有其他學生要往老師這邊走來的跡象。

(……咦?難道老師的專題研究只收了這些學生而已嗎?)

我著急了起來,因為這樣等于就我一個人被丟進五個女生之中。如果是手鞠坂應該會喜極而泣吧,但是我很不擅長應付這種狀況。在張貼在白板的名單上,西洋魔學史專題研究一欄確實沒有列入太多名字。然而希望選修老師專題研究的人明明應該蜂擁而至的,再怎麼說也不太可能就這點人入選——

「——啊啊,這樣我的六個學生就全都到齊了。」

「…………」嗚啊!真的就我一個人待在一群女生中了嗎?

「好了,那我們也該去研究室了吧?」

與心情黯淡低落的我正好相反,老師意氣風發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跟我來,我的學生們!」

就在這個時候——

「——?」我抬起頭來。在會場中的大多數人也都表現出同樣的反應。

因為突然有種沙沙的微弱雜音在整個會場中響起。

我一開始時還以為原因是出在講台上的麥克風開關被打開,所以才制造出這種雜音。但是當我把眼睛轉向講台上以後,看到站在那個麥克風前面的理事長也正因為突如其來的不明聲音而感到詫異,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而且麥克風上的指示燈實際上也是熄滅的,也就是說開關並沒有打開。

那麼,這個雜音到底是——?

事情就發生在場內開始揚起低聲議論的聲浪時。

那個雜音突然——變成人的聲音了。

「……各位親愛的同學。」

場內瞬間極不自然地安靜下來。

「恭喜各位進入城翠大學魔學系就讀。

本座打從心底歡迎各位新生入學。

各位年輕人,別忘了你們每一個人的小小肩膀上,都扛著偉大魔學的未來,希望各位能夠日日勤學不怠。」

……可能是經過變聲器或氦氣改變過聲音的關系,那個聲音尖銳得很不自然,甚至分不出男女老少。像是機械合成音般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就這樣回蕩在整個大廳中。

我再一次往講台上做確認,麥克風的開關果然還是關著的。

「搞啥啊?」

在我旁邊的老師這樣說著,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這該不會是迎新會之類的活動吧?

但是看到以理事長為首的教職員們困惑的表情,我馬上知道這個推測是錯誤的。

那麼這個廣播是怎麼回事?是什麼人,從什麼地方播放出來的呢?

場內開始籠罩在某種像是惡劣玩笑般,脫離現實的荒謬感中。

接著那個來曆不明的聲音無視于大家的困惑,做出以下的發言:

「……接著,本座今天想向各位報告一件事。

本座為了祝賀各位的無量前途,也為了促使這一天早日到來,因此想要推薦各位去參加一場游戲。對于信奉魔學,為魔學挺身而出的各位來說,這是最足以配得上各位的游戲了。」

——游戲?

場內的喧嚷聲擴大了。雖然教職員們四處奔走呼暍,試圖讓這片混亂平靜下來,然而也只造成了火上加油的效果而已。

——那個聲音說游戲?

質疑的話聲喚來新的話聲,新的話聲喚來疑問,場內開始吵吵鬧鬧了起來。游戲這個字眼所具有的娛樂調性,使得人們雖然心懷戒心,卻又讓人在心底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真不知道這是在做什麼。雖然不知道,不過似乎有某種有趣的事要開始了。是游戲,似乎要開始游戲了,到底是什麼樣的游戲呢?

但是——

在會場中的每一個人都馬上明白,這並不是一個可以用輕松的心態去鬧著玩的休閑活動。

「請放心,游戲內容很簡單。就是——」

從廣播中傳出的聲音接下來所說的話,完全超出了我們這邊的理解范圍之外。

「就是本座在此宣布,本座,要從現在在場的各位同學之中選出祭品予以處刑。

……重複一次。

——本座在此宣布,本座,要從現在在場的各位同學之中選出祭品予以處刑。」

……整個會場中的人都僵住了。

——那家伙在說什麼?

——處刑?誰要給誰處刑?

——所謂的處刑,也就是……呃,殺人的意思吧?

——殺人?

——有人要殺我們?

在會場內的喧嘩聲逐漸染上不安與困惑之情時,那個聲音終于開始展露出感情的色彩。那是一種強忍著笑意般的冰冷愉悅之色——

丁……好了,各位明智的同學。

運用你們的推理猜猜誰是那只可憐的小羔羊。

同時也運用你們的推理猜猜本座到底是誰。

游戲會一直持續到這兩個謎題水落石出為止。

本座隨時陪伴在各位身邊。

當一切都大白于天日之下時,應該就是本座在各位面前現身的時候了……」

在機械般無機的聲音中,可以開始感覺到某人的惡意。

同時本座這個自稱,也開始令人感受到這個真面目不明的存在所帶來的壓力。

……然後播出古怪廣播的那個人,終于公布了自己的名字。

「——本座乃法術師亞曆斯特·克勞利。手中掌握著所有真相,在密室之門後等待著各位同學的到來。

那麼從現在起,游戲開始了……」

……在說完以上的最後一句話以後,廣播聲又回到開頭部分,從「——各位親愛的同學——」開始重複播放著相同的內容。

動搖與不安的喧嘩聲越來越大,就像傳染病般從一個人身上傳到另一個人身上去,在一眨眼間就把會場中的所有人打落混亂的漩渦。祭品?處刑?在爭論著這些太過于缺乏現實感的字彙聲中,我陷入眼中望出去的情景變得無力扭曲的錯覺之中。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在惡作劇嗎!?請關掉它!快!」

藥歌理事長打開麥克風的開關,以嚴峻的口氣大叫著,像是想要壓過還在播放中的無感情廣播。慘叫聲般的吼叫聲直穿大廳。

我在這種茫茫然的狀態下轉頭仰望著身邊的老師,望著身為超凡者的法術師的臉。然後——

「哦?游戲是吧?」

說著老師嘴角一勾,笑了。

就像是在訴說這個異常狀態只能令她感到享受般、就像是打從心底嘲笑著惶惶不安亂成一團的人類們般,令我這個在一邊看的人幾乎都打了個寒顫的——像是她並不屬于這個俗世的笑容,就這樣浮現在老師臉上。

「呼呼呼……來日本是正確的哪,原來這里也有人想得出這麼有趣的事嘛。」老師咯咯笑出聲音來。

「老、老師……?」

老師沒有理會像小媳婦般畏縮起來的我,反而以危險的表情眯起眼睛低語起來:

「……對對,就是這樣,這就是我在追求的,我才不在乎世界會變得怎麼樣呢。別人要活要死都是他家的事,只要自己爽就夠了,這才是人類的本性。我啊,只要自己爽就夠了。」

3.

古怪廣播的真面目是一卷卡式錄音帶。

在講師們馬上展開調查之下,很快找到了原因。大講堂的廣播儀器本身——似乎是裝在講台里面的——輸入端,被接上附類比式時鍾的卡式錄音機,那個沙沙的聲音就是錄音時的雜音。

錄音機的計時器設定在九點十分,一到了那個時刻,錄音帶就會播放。也就是說,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那個古怪的廣播,本來就是設置成挑准了新生與講師們都齊聚在大講堂的時候,自動播放出來。

秘密一揭開以後,說穿了其實也只是個很廉價的機關,原本不知所措的講師們也突然態度強硬起來,開始顯露出怒意。平時行為舉止溫和鎮定的藥歌理事長也大發雷霆,憤慨激動地主張馬上報警。

教職員一方最後取得共識,認為這肯定是惡質的惡作劇。事態總算是往收拾善後的方向進行了,學生們在表面上也已經恢複平靜。不過我想那個詭異的殺人預告(對,居然偏偏還是殺人預告)之聲,終究不可能從大家的記憶中抹消。

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原本的行程多少受到耽擱,不過之後我們還是照預定計劃去上第一堂課了。

新生們紛紛跟著自己的講師前往研究室。

我和另外五個女生也在老師的帶領下,從講堂大樓移動到研究大樓。在那之前,還穿插了老師對想要跟去研究室的那些黑衣人說「別跟來」,然後就這樣把他們趕走的一幕。

我們在研究大樓搭電梯來到四樓。

「喔,就是這里了。」

那是一條在兩側井然有序地並立著好幾扇門的走廊。老師在其中一扇門前停下,門旁的名牌板上,以日文橫寫著「西洋魔學史研究室·佐杏冴奈」的字樣,其下還有用英文拼寫出來的同義字句。

「……嗯?啊咧?」握著門上喇叭鎖的老師叫了兩聲。喇叭鎖發出了「喀喳喀喳」的聲音,然而它本身卻完全轉不動,看來似乎是上鎖了。

老師嘖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麼往後退開一步。

正當我在心里嘀咕著她到底想干嘛時,法術師打開她的尊口,說出令人目瞪口呆的話:

「既然這樣就沒辦法了,踹開它!」

「——」所有人都啞口無言。

……該怎麼說好呢?法術師就這樣直接訴諸暴力好嗎?既然是法術師,在這種時候就應該使用法術之類的來解決才對吧,不然好歹也該選擇要用點頭腦的方法嘛。

當我們還呆楞在那里時——

「話說在前頭,我當然是開玩笑的。」老師說:「我現在去拿鑰匙,大伙兒在這里等。」

「咦?那、那個老師,讓我去好嗎?」

我連忙提議。因為老師要是現在走掉,就等于要我一個人被留在五個不認識的女生之中。

「干什麼?這麼自搞奮勇啊?真難得。」是自告奮勇才對,不過我現在沒有去管那種事的閑情逸致了。可是老師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不必了,我去就好,所有人都待在這里別亂跑。」

她留下這幾句話,旋即搭著電梯下樓去了。

必然的,就只剩下我和幾個女生留在走廊上。

……好尷尬。

不出我所料,她們一面偷偷瞄著我,一面眾在一起竊竊私語,很明顯就是對我有所懷疑。

(大家明明就都是互不相識的新生,可是她們卻已經可以親密地聊天了嗎?女生之間果然比較容易交上朋友。嚦,交朋友是件好事。四海之內皆兄弟,如果能照這個方法早點實現世界和平就好了。)

——我沉浸在諸如此類的胡思亂想中,打算利用逃避到個人世界中的方式度過這個場面。不過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我始料未及的事。

「嗨,可以打擾一下嗎?」

有一個女生居然跑來找我說話。

「……什麼事?」我不知所措,笨拙地這樣回問。

對方是個有著一頭長發、杏眼桃腮的女生。雖然並不是像老師那種令人驚豔的美人,然而很容易給人一種第一印象,是那種可愛到讓人想要永遠寵著她的女生。她穿著厚棉布迷你裙,黑色與粉紅色方格相間的簡便型運動鞋,瀏海用細鐵絲發夾別起來,與整體打扮很搭配。

「同學和老師是早就認識的嗎?」

她用完全合乎天真爛漫這個形容詞的開朗表情問道,這樣的表情應該足以使之前素不相識的人,也不會懷有戒心的吧。對于不擅長展露笑容的我來說,實在是非常羨慕這種人。

不,其實這也沒什麼好羨慕的吧?

「呃……」

我思考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和老師的那番交談從旁人眼中看來,很明顯就會先被歸到「認識」這個分類中吧。但是因為實際上距離我與老師相識的時間也才只過了一天而已,這樣是否足以稱之為「認識」,老實說分界是有點模糊的。也就是說,這是個受到個人主觀判斷影響極大的問題,因此要回答我是否認識老師,首先就必須從給「認識」這個字眼做出定義開始——

「……?呃——」是因為我突然默不作聲陷入沉思中,使她心生不解的緣故吧,她收起笑容,以擔心的表情說道:「請問,怎麼了嗎?是不是我問了不該問的事?」

「咦?啊,不是,抱歉,沒那種事。」我回過神來。不成不成,我的腦袋進入逃避現實模式了:「這個啊,思,至少我認為我們算是認識的吧。」

「是、是嗎?那就好。」她的臉上掠過一抹訝異,不過隨即恢複了笑容:「不過真了不起耶,可以認識是法術師的老師,真叫人羨慕呢。」

「會嗎?」

「嗯,絕對是的。」

她開朗地如此斷言。確實如此,被她這樣一說,我也開始有那種感覺了。冷靜下來想想,能夠認識全世界僅有的六位法術師之一,確實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也許是吧。不過這應該沒什麼好羨慕的,因為接下來你馬上也會認識她了。」

我這樣一說,她就愣了一下,然後用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開心地點點頭。

「我叫三嘉村凜凜子。同學呢?」

我回答天乃原周,然後她好像是把我的名字反芻了兩三遍的樣子——

「既然如此,那昵稱就叫小周周吧!」

「……小周周?」雖然說我小時候也不是沒被這樣叫過,可是都這個年齡了,拜托還是饒了我吧:「呃,最好還是用其他稱呼好嗎?」

「比方說呢?」

「這個嘛,直接叫名字之類的就好了,不然就叫我『阿周』吧。」

「阿周啊……阿周?」

我點了點頭應允,而她——三嘉村凜凜子則笑著伸出了她的手:「嗯,了解。請多指教羅,阿周。」

「啊啊……嗯,請多指教。」我回握住她的手。

這時候電梯又上來,老師回來了,右手上拿著鑰匙圈轉啊轉的。

「喔,怎麼怎麼?這麼快就發展出友情啦?」


老師一面嘴里嘀咕著青春真好什麼的,一面自顧自點著頭把鑰匙插進鎖孔中,接著向右一扭,門鎖就發出「喀喳」一聲打開了。

研究室大概有十五塊榻榻米大。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長桌,桌旁環繞著椅子。房間內側的地方有一個鋼制書架,以及一組成套的辦公桌與旋轉椅,牆上也掛著一個時鍾,每個用具都是嶄新而乾淨的。不過不能否認的是,整個房間也因此而給人一種缺少人味的感覺。

老師進入室內,打開位于門旁的電燈開關。然後定到位于另一邊的窗子旁邊,抓著百葉窗的繩子把它拉開,自窗外射入的陽光照亮整個房間。

「好,大家都坐下。」

老師脫下外套並掛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同時下了這樣的指示。

包含我在內的六個人分成一邊三個,分別坐在長桌兩側。我走到面對著門最左邊的位子上坐下,凜凜子坐在我旁邊的位子上。老師往附腳輪的椅子上一坐,滑著移動到長桌最前面的位置。

「好啦,那麼開始專題研究。」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老師身上,眼中閃著隱藏不住的好奇眼光。被譽為全人類遺產的法術師之一,即將要為我們上的是什麼樣的課程呢?

「這個專題研究的名稱是西洋魔學史。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在接下來的半年中,大家要在每星期三的第三節課時過來學些西洋魔學的大致曆史。至于要使用哪些教材跟講義,我現在還沒想那麼多,考試和報告的事也還沒決定,就等我決定好詳細內容時再說羅。」在做完形式上的說明以後,老師又追加了幾句:「啊,不過上的課太普通就不好玩了嘛,所以我打算在課程中精心准備些有趣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敬請期待羅。」

「是。」凜凜子元氣十足地應道,室內響起蘊含著親和感的笑聲。

老師嘴角也含著笑容,發給所有人一張B5大小的紙。

「那我先發下這個專題研究的學生名單給大家看看,大家各自看看自己在名單上的名字有沒有錯誤。」

我收下名單檢查自己的名字。因為名單這種東西多半都是依日文的五十音來排列,我的姓天乃原發音是Amanohara,在日文中,開頭的A在五十音中位列第一,所以我的名字應該會排列在名單最前面——嗯?

我重新再看了看名單……我的名字錯了。原本應該要寫成「天乃原周」的,但是在名單上卻誤植成「雨乃原周」。

(不過念法倒都一樣是「Amanohara」啦。)

反正念起來都一樣,所以怎麼寫都沒什麼差吧,而且可以令人聯想像到落雨靜謐之情景的名字,不是更叫人喜歡嗎?還有老師也只是叫我們看看有沒有錯誤而已,可從來沒有說過有錯誤要提出來……我這樣想著,自做主張得出了其實這樣也沒差的結論,因為我覺得要一一提出訂正也挺麻煩的。

然後——

「老師。」坐在我正對面的戴眼鏡女生冷靜地開了口:「我的名字寫錯了。」

「哪里?」老師看著自己手中的那份名單。

「姓的部分。『在真』變成『有實』了。」

「你說什麼?啊啊,有夠麻煩。我這個人最討厭麻煩事了……你用說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寫,拿筆在這里——」

就在老師嘟囔著,身子往前探的時候——

坐在我旁邊的凜凜子舉起手來:「老師,我的也錯了。」

「啥?喂喂,饒了我吧。」

遭受到意料之外奇襲的老師歎著氣,但是——

「噯,我的也錯了耶。」

「啊,人家的也是!」

「那個,呃……我的也錯了。」

剩下的三個女生也接二連三申訴起名單上的錯誤。

老師的表情越來越無力,同時往我這邊瞪過來。

「該不會連周的也錯了吧?」

「呃——很遺憾。」

在我戰戰兢兢地回答過後,老師的雙肩頹然垂下:「受不了……是誰?是哪個家伙做出這麼不像話的名單?」

老師一面這樣抱怨,一面叫我們在自己的名字上各自訂正,就這樣完成了新的名單。

×『雨乃原周』→○『天乃原周乙(AmanoharaAmanc)

×『有實冰魚』→○『在真冰魚』(ArizaneHio)

×『翁谷印南』→○『扇谷印南』(OugigayaisuInami)

×『佐光理惠』→○『酒匂理惠』(SakouRie)

×『冰沼千里』→○『午沼千里』(HinumaChisato)

×『美香村凜凜子』→○『三嘉村凜凜子』(MikamuraRiriko)

「呼,花了不少時間哪……好,那接下來大家開始自我介紹吧。」

老師收回名單,像是想要進行專題研究的樣子了,但是——

「老師。」又被剛才那位戴眼鏡的女生打斷了。

老師一面比對著名單上的名字,一面說道:「在真嗎,這次又怎麼了?」

「沒有,只是有件事想先跟老師報告一下。」

她以沉穩的語氣這樣說著。從老師叫她在真這個名字看來,她應該就是「在真冰魚」了吧。她的頭發挽了一個高髻,身穿有著整齊折線的白色襯衫,戴著頗有品味的無框眼鏡。

「關于自我介紹——扇谷、酒匂、午沼、三嘉村、還有我,我們五個人已經全都認識了,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可以省略掉自我介紹這個步驟。」

她的這番發言讓我不知所措。

「哦——那又是為什麼呢?」老師興致勃勃地問道。

在真冰魚手扶著眼鏡,簡潔地答道:「因為我們五個人都是城翠大學附屬高中畢業的。」

城翠大學——知名大學大抵皆是如此——采取的是從附屬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一貫的直升式教育制度,因此城翠大學的新生分成兩種:一種是到大學才進入城翠大學就讀的「一般考生組」,以及經由附屬校升進大學的「直升組」。

而現在看來,這個西洋魔學史專題研究的學生,除了我以外,其他五人都是「直升組」的樣子……原來如此,難怪她們之前會親密地在一起聊天了。我本來就覺得以初相識的人而言,她們的感情也未免太好了一點,原來是因為她們本來就是朋友啊,那就有道理了。秘密一揭開以後,說穿了其實也沒什麼。

「原來如此,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過基本上還是請自我介紹一下吧。你們之間也許是沒有自我介紹的必要,但是我和你們才第一次見面而……而且也還有另一位第一次和你們見面的同學在喔。」

不用說,那當然就是我了。

「對呀,冰魚,我們也得向阿周自我介紹的嘛,因為今後我們應該會在一起相處好長一段時間呀。」

凜凜子以開玩笑般的口吻表達她同意老師的意見,緊接著——

「嘿呀,小冰子,做人是不可以只顧自己方便的啦。」

坐在我隔壁的隔壁——也就是凜凜子隔壁——的女生以獨特的腔調插嘴回道。只是相比于凜凜子企圖用開玩笑的方式打圓場的表現,她的語氣卻是充滿了露骨的調侃之意。

「……我應該對你說過很多次不要那樣叫我了吧,理惠。」

冰魚瞪著她口中所說的那個「理惠」。

名叫理惠的那個女生——看來她就是「酒匂理惠」了——雙手交握在腦後,蹺著二郎腿晃啊晃的,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的微笑。她身穿松垮垮的連帽運動夾克,腳踏籃球鞋,頭上戴著的帽子往下壓,遮住了她的半張小臉,在帽簷下方可以看到圓圓的眼鏡。

冰魚與理惠——雖然她們倆都戴著眼鏡,然而給人的印象卻完全相反。相對于修長理性的冰魚,理惠給人的感覺則是吊兒啷當到有些不合時宜。

在冰魚無言的壓力下暗湧的氣流,使得理惠露出像是輕蔑的笑容,同時轉開視線。兩人之間的氣氛更加險惡了。

(這該不會……是我的錯吧?)

在籠罩著一片不穩氣息的研究室內,我縮起身子這樣想著。追根究柢仔細想想,這場爭吵的原因是出自于我這個混進她們之中的外來分子,也就是說,我身上應該也是要背負起幾分責任的吧。(——要嗎?)

怎麼辦好呢?我一個人暗自苦惱著。

「好啦,你們倆別吵了啦。」凜凜子慌慌張張地當起了和事佬:「難得可以認識新朋友,怎麼可以吵架呢,別吵了吧?」

凜凜子堅決地請求她們合好。

在凜凜子一股勁的請求下,兩位當事人彷佛有些尷尬地互掃了一眼。雖然她們馬上就又別過臉去,但是從兩人的態度看來,已經不再那麼劍拔弩張了。

「……呃,我也覺得……那樣比較好。」

「是啊~吵架是兩敗俱傷的事。來,都向對方道個歉吧。」

剩下的兩個女孩子也聲援凜凜子。

「印南和千里……啐……這我哪敵得過啊。」理惠這樣咕噥著,然後嘟囔了一聲對不起。

「我也太幼稚了。」冰魚也說了聲對不起。

看到兩人和好,凜凜子笑開了臉。

我也暫且松了一口氣,撫了撫胸口。

然後——

「…………老師,您在笑什麼?」

在我身邊的法術師雙手環抱在胸前,一個人笑嘻嘻地不知道在笑什麼。

「沒什麼啦。我在想啊,青春真是件好事哪。」

4.

因為一點小風波的消弭于無形,之後課堂上的氣氛反而比一開始時要融洽多了。在所有同學都自我介紹過一次以後,正好到了十點整。因為第二即課要從九點起上九十分鍾,因此接下來還有三十分鍾的時間。

「那麼最後我也來個自我介紹吧。」

老師這樣一說,大家都一臉早就等你這樣說了的表情。

她往大家身上掃視了一圈,然後張口就是這樣一句話:

「我是來自英國的寫樂法子(SharakuHouko),請多指教。」

「——」大家全都呆若木雞。

「如果這個名字不行,那叫我森屋貞子(MoriyaTeiko)也是可以啦。」

「——」還來啊?

我翻起白眼,凜凜子跟著忍不住發出笑聲,然後——

「……夏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Holmes)……莫里亞蒂(Moriarty)?」

說話的是娃娃臉的女生——扇谷印南,她有一頭綁成雙馬尾的黑色長發,穿著綴有褶邊的黑色哥德風格連身裙,腳上套著厚底的靴子。她那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的小小身影,看起來就像是尊手工訂做的洋娃娃一樣。

「什麼,印南,你說了什麼嗎?」

聽到印南低語聲的千里,戳了戳坐在她旁邊的印南。

「她是在說夏洛克·福爾摩斯和莫里亞蒂啦,是英國的名偵探和犯罪王的名字。」幫忙解釋的人是理惠。不過——

「唷喔?老師在英國是那麼厲害的人啊~~」

「噯,不是啦,我在說什麼。是小說啦、小說,他們是推理小說中的人物。」

「啊哈哈,你說了她也聽不懂的啦,理惠。千里根本不看小說的嘛。」

凜凜子笑著說道,而冰魚則嘀咕著「天啊」揉了揉太陽穴。至于老師,她對自己開的玩笑鬧得課堂上沸沸揚揚的事,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知名小說《福爾摩斯》系列,可謂全世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一套小說——它的作者柯南·道爾以原職為軍醫的助手華生醫生當敘事者,描述了名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靠銳利觀察力與推理能力,活躍在諸多困難案件中的故事——老師說的那兩個名字,就是取這部作品登場人物名字的諧音而來。不過會用到名偵探與犯罪王就……老師該不會是喜歡推理小說吧?

「老師,請不要鬧了!」

打斷這場混亂,重整局面的人是冰魚。比起老師,由冰魚來主持的話,這堂課可能會進行得更順利吧。有這種想法的應該不只我一個。

「好啦……我的名字是佐杏冴奈。雖然大家應該都知道了,不過還是說一下,我是個法術師,隸屬于魔學結社奧茲,乃創世六日之六。在理事長的請求下,從今年起在城翠大學擔任教授一職。除此之外的隱私是秘密,就這樣。」

「老師,我有問題。」凜凜子舉起手:「『創世六日』是指什麼呢?」

「這個啊,創世六日是法術師在奧茲內部的通稱。至于『之六』嘛,算是和車牌號碼差不多的東西吧。」老師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目前奧茲內一共有六個法術師存在,奧茲在找到第六個法術師——也就是我——的存在以後,大概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再找到新的法術師了,所以也有人認為『現在已經找到的六位法術師,會不會已經是曆史上最後一批法術師了?』不過我認為絕對不會有那種事的……哎,總之就是因為那『六個人』的數字,可以與聖經上所記載的『創世六日』掛上勾,所以他們就這樣稱呼法術師了。因為我是第六個加入奧茲的,所以就是『創世六日之六』。」

「喔喔喔~~~原來如此。」凜凜子以欽佩的表情點點頭。

從已經十幾年沒有再找到新的法術師這點來看,也就是說老師被承認是法術師的事,至少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知道老師年紀比我們大,不過她實際上到底有多少歲了呢?雖然我對這個問題固然有些在意,可是當然不可能把它問出口。

「還有其他問題嗎?還有的話我會一一受理的喔。」老師環視著大家。

「老師,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在真嗎?什麼事,說吧。」

「我要說的與其說是問題,不如說是請求。」冰魚說著手扶上眼鏡:「您能夠表演法術給我們看嗎?」

——室內沁出一股微微的緊張感,感覺大家的情緒一下子都緊繃了起來。

多半是因為其實每個人,都一直把這個要求放在心中的緣故吧。在這里的學生全是魔學系的新生,都是些希望加入由真正法術師主宰的專題研究的人,對魔學的好奇心應該比常人還強上一倍。既然法術師就在眼前了,那麼會有想要一睹法術的想法,可以說是必然的結果。

不過大家之所以沒有把這個要求說出口,是因為大家對法術的認識與理解也和好奇心一樣,是常人兩倍的關系吧。大家就像是虔誠信徒般尊敬著法術,這肯定就是大家不敢輕率開口的原因所在。

(好想看法術,可是又不敢隨便開口。)

大家的思考想必一直都像天秤般,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吧。

但是現在那個均衡被打破了——

「表演法術給大家看,是吧?」

「有困難嗎?」

冰魚冷靜回問。位于眼鏡之後那對細長而清秀的眼睛,就像看著不共戴天之仇般瞪著老師。

「哦?」說笑式的笑容從老師臉上消失——然後浮現出那個深不可測的邪氣微笑.就像是剝下了假面具的惡魔,暴露出原本掩于其下的真面目似的。光是看著就令人打從心底發寒的絕對零度微笑,和不久前播放那個古怪的廣播時,我在老師臉上看到的微笑一樣。

(原來這里也有人想得出這麼有趣的事嘛。)

老師像是在嘲笑著周遭混亂般的笑容,就像她並不屬于這個俗世一樣。看著她那樣的側臉,令我心中有個想法。

——這個人心中一定沒有是非善惡之分。

唯一適用于這個法術師的真理,絕對不是是非善惡,而只是個人的喜惡。喜歡或討厭、有趣或無聊,就只有這種分別而已。僅僅只會用這種單純直接的標准,去二分世界的恐怖存在。而且還是真正擁有力量,甚至可能去實現那個想法的超凡者——

「……好吧。」老師像貓般眯起眼睛說道:「我就如你所願表演法術好了。」

大家紛紛屏息以待的氣息傳了過來。

老師緩緩站起來,從大衣的口袋中掏出香煙與打火機,然後點著煙走近窗邊,像是在眺望著窗外景致般背對著我們。大家都吞了吞口水,仔細盯著老師的一舉手一投足。

一旦要像這樣親眼目睹真正的法術時,就會讓人懶得去管什麼理論,以直覺直接領會到「魔學即音樂」這句話的意義了。

在真正的法術已經像這樣近在眼前的時候,這種受到緊張與興奮感支配的空氣,和即將演出前的音樂廳中的氣氛相同,就像站在海嘯即將到來前的海岸邊一樣寂靜。連發出咳嗽、粗重的呼吸聲都要遲疑的靜謐——

無聲。

耳朵在痛。

有種被靜電電到的感覺。

然後——

老師突然「哦」了一聲,像是搞清楚了什麼似的點點頭。

「在真,你的性格挺謹慎的哪。」

她突然這樣說道。

「…………?」

以冰魚為首,我們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因為沒有人知道老師是什麼意思。

不過老師根本沒有理會我們的困惑,只是一句接一句地說下去:「——你在面對事情的時候,會極力叫自己冷靜地思考,然後盡量去取得與那件事情有關的更多情報,且堅決認定這樣做可以得到最好的結果。哼嗯,然而一旦出事時,也具備判斷力與決策力是嗎……嗯,在這個世界上只會紙上談兵的大頭症理論家還不少,不過看來你和那些人不一樣。」

老師依舊眺望著窗外,一個人在那里「嗯嗯」連聲點著頭。

我赫然回神,感到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其他人似乎也都發現到了,尤其是冰魚更以一副不寒而栗的模樣把歪掉的眼鏡推回原位。

是的,老師並不是在看著窗外,而是在看著冰魚的內心。

「你對自己的將來感到不安,但是你絕對不願意讓周圍的人知道自己的那一面。唔,是因為沉著冷靜、謹慎小心的個性之故吧。你總是會表現出鎮定冷靜的言行舉止,所以既騙過了別人,也騙過了自己。用『在真冰魚是個總是冷靜、不會驚惶失措的人』來——」

「……請、請適可而止!」冰魚焦躁地打斷了老師的話:「搬弄唇舌念些這樣的東西——說些無關痛癢的事,就裝得好像可以看穿別人的心一樣,根本只是不入流的詐騙手法!」

「哼哼,你會這樣說就代表我說中了啊……不過呢,詐騙手法是吧?哼,詐騙手法這個形容很對啊。法術這玩意主要就是裝著正經八百的模樣,去搞定科學搞不清楚的事而已,那和詐騙手法又有什麼差別?法術和詐術是沒有太大差別的。所謂的法術師啊,說穿了就是登峰造極的詐欺專家啊!」

老師咯咯笑得肩頭抖動不已。

可能是那種太過于輕佻的態度,使得冰魚感到自己被嘲弄了吧。她的眼中滲入了冰冷侮蔑的色彩。

「……我明白了。既然您無意認真示范,就到此為止吧。雖然號稱是全人類的遺產,不過終究也不外如是了吧,真是令人失望。」

冰魚這樣說道。

室內籠罩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之中。

不過用驚愕的風暴吹散那片沉默的人,依舊還是那個身為超凡者的法術師本人。

「哼哼,如果我令你感到不快,那我道歉,是我不好。」

老師干脆地道了一聲歉,回過頭來。

在那一瞬間,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心髒像是受到一記重擊。冰魚也大吃一驚地瞠圓了眼睛,凜凜子則張大了嘴巴,其他人的反應也都一樣。

一直到剛剛為止,站在窗前的人都是老師。

——但是老師現在已經不在那里了。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人,是在真冰魚。

「…………!?」

大家都像被勾走了魂魄一樣。

沒有人發得出聲音,紛紛比對著坐在椅子上的冰魚與站在窗邊的冰魚。但是不管怎麼看,都只覺得這兩人分明就是同一個存在,唯一不同的只有服裝而已。

新出現的冰魚凝視著坐在椅子上的冰魚,冰魚整個人連同椅子向後一退。

「哼哼。」在真冰魚臉上出現本人絕不會有的邪氣微笑,回到旋轉椅那里一屁股坐下去,同時用與本人相同的聲音說道:「在真冰魚,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五日生,十八歲。血型A,慣用手是左手,住址是東京都港區印南2-2-5。家中有雙親與妹妹,加上自己一共是四人家庭。四歲時進入城翠大學附設幼稚園就讀,之後繼續升上同樣是城翠大學附設的國小、國中、高中,于今年度進入本大學就讀……怎麼樣,還要我繼續嗎?」

變身成冰魚外形的老師,滔滔不絕地說出應該只有本人知道的私人資料。而冰魚那副像是已經被徹底擊垮的模樣,則忠實地訴說著這番話有多少真實性。

(——老師是真的讀取了她的心嗎……?)

事實就像越來越強的不諧和音般侵蝕著此地,我快要分不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冰魚了。一個冰魚在椅子上,另一個冰魚也坐在椅子上。這個是本人,那個也是本人。

現實正緩緩地從腳下崩解,出現一個大洞,令人感到自己彷佛正掉往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變成在真冰魚的老師,轉動著一對靈動的眼睛看著我們所有人。她那銳利的視線仿佛貫穿了我們的內髒,連一片細胞都無所遁形。

我突然感到一股惡寒,而冰魚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用雙手環抱住自己。我們全都被眼前這個超越現實的情景與存在感,壓得潰不成軍。

太過于超凡。

太過于壓倒性。

——這就是法術師嗎……

聚集了畏怖與驚愕視線于一身的法術師滿意地笑了,以戲謔般的態度張開雙手,模仿冰魚的語調開口說道:

「好啦,各位覺得我的詐騙手法如何呢?能夠令各位感到些許滿意嗎?」

5.

佐杏老師指導的西洋魔學史的第一堂課,就以那個沖擊性的結果閉幕了。


老師留在研究室,我們學生則離開那里來到走廊上。

大家都置身在一股昂揚感中,這是一望可知的事。是因為目睹到貨真價實法術的充實感,一直到現在依然源源不絕湧出的緣故吧。我直到現在都還恍若置身夢中,踩著虛浮的腳步——就像是走在月球上似的。

「太了不起了!我差點以為真的有另一個冰魚存在呢!」

凜凜子她們熱鬧得就像剛看完電影走出電影院時似的。

「嗯,確實了不起。完全分不出來……實在很震撼。」

「嘿呀,那是真貨噯!」

大家都認同老師的厲害之處。

但是冰魚並沒有加入她們的圈子,表情看來也不甚愉快。因為從她的立場看來,這件事等于是以諷刺的形式駁倒了她所提出的問題,想來她心里不會覺得好過吧。

「啊,喂,大家餓不餓?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好吧?」

可能是注意到冰魚的模樣了,凜凜子以活潑的聲音提議。

印南馬上就體會到她的用心連連點頭,但是——

「我不去,我先回家了。」

接著冰魚向大家道了聲再見就邁步前行,在大家還來不及叫住她以前,她的身影就已經沒入樓梯下了。

我們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

「冰魚還好吧?」凜凜子一臉擔心地說道。

「她鬧別扭而已,別管她。明天她就會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變回平時那個小冰子啦。」

「……是啊,而且冰魚是討厭法術師的死硬派,現在還是不要去管她會比較好吧。」

千里隨口回應著理惠的話。冰魚討厭法術師?討厭?

「說真格的——」理惠回頭對我們說道:「怎麼樣?是不是真要找個地方吃東西?要的話,我挖到了一間不錯的店喔。」

「哇,我想去!喏,大家一起去吧。」

凜凜子馬上起勁地催促著大家。印南靦腆地點點頭,不過千里一臉遺憾地皺起眉頭。

「啊~抱歉,我不去了,因為我先和別人約好了。」

「噯?又是男朋友嗎?你自己數數看這是第幾個了。」

「要你多管閑事!」

千里對拿她開玩笑的理惠噘嘴嗔道。

在這五個女生之中,午沼千里是外形最成熟的一個女孩子。她有著一頭膨松的褐發,自然的化妝,身穿黑色高領衫和配色柔和的褐色系裙子。她那對彷佛將睡未睡的眼睛,在身上醞釀出一種傭懶的氣質,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嬌豔感。

「這樣啊,雖然很可惜,不過既然已經約好別人,就沒辦法了。」

「抱歉羅,凜凜子。」

「不會,沒關系。那明天見了。」

「嗯,掰~~」

在目送千里離去後,這次凜凜子轉頭面向我:「那阿周呢?如果沒有其他事,就跟我們一起去吧。」

「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當然羅。對吧,兩位?」凜凜子一回頭,在後面的兩人就點點頭。「看吧?」

在這樣活潑的笑容邀請下,我怎麼可能拒絕得了。而且原本也就沒有什麼要拒絕的理由了。

「好啊,我也去。」我答應與她們同行,凜凜子開心地點點頭。

「好,既然決定好了,就快過去吧。」

「地點在哪里?」

「車站前。是間裝潢得挺有意思的咖啡廳哩,名字是叫……呃……是叫什麼的?」

(……車站前?)

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而我這個人在有不好的預感時,幾乎總是很准。

6.

「歡迎光……臨……」

當我們走進還是一樣充滿了曖昧氣息的貝克店內時,一身侍應生打扮的手鞠坂過來招呼我們。但是手鞠坂的聲音在看清楚我身後的三個女生時,最後一個字的聲音突然萎縮掉了。

我還以為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結果手鞠坂突然握住我的手。

「周,我們當朋友這麼久了,我從來沒有這麼以我們是朋友的事為榮喔。」他說道。

「……喔,是。」

雖然羅嗦,不過我還是要再說一次,看到美女就會有點昏頭的這點,是我這位損友堆積如山的諸多缺點之一。

「昨天的老師也好,今天也好……實在是太那個了。吾友啊,是不是因為早就猜到魔學系會有許多美女,所以才推掉醫學系入學推薦的啊?」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拜托,要找理由也找些有邏輯的理由好嗎?就像和老師在一起時會讓人有種很累的感覺一樣,現在光是和他說了這幾句話,又讓我感受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疲憊感。我推開損友的手:「別忘了你正在工作,幸二。我們是客人。」

「哼,我才不會忘咧——四位是嗎,這邊請。」

手鞠坂以頗為愉快的模樣推開我,帶領著三個正感到困惑的女生入座。被推開的我又撞上牆壁,我摸摸額頭(已經懶得再說什麼了),也尾隨在他們身後走去。

因為手鞠坂想要在女生面前表現,大方地說今天吃的全部他請,所以女生們客氣地向他道謝,同時點了義大利面和檸檬茶之類的,我也很快點了最貴的一樣東西(巴斯克維爾聖代,三二○○日圓)。手鞠坂恨恨地瞥了我一眼,同時退回吧台後面。

「你們感情不錯噯。」坐在我旁邊的理惠笑得很低級:「男朋友?」

「朋友。」我馬上答道,拜托別開這種讓人惡心的玩笑了。

順便說一下,之前在研究室自我介紹時,理惠要公開自己三圍的事,也曾經讓我大皺其眉。

「別、別這樣啦,理惠,好丟臉的。」

「怎麼啦?這又沒什麼好丟臉的吧。不然這樣吧,小凜子你等會也把自己的告訴小周子不就好啦。」

「不是那種問題啦!」

凜凜子紅著臉喊了起來,身為被一並扯進去的人,我也難免有些不痛快的感覺。不過倒不如說是為了「小周子」這個怪怪的稱呼而感到不痛快。

理惠「嗯嗯」連聲點著頭說道:「噯,不過既然有朋友在這里打工,那就是說小周子之前就知道這家店羅?」

「嗯,算是啦。」

「好厲害喔,阿周,居然能夠領先理惠的情報網,真是消息靈通呢!」

凜凜子合掌說道,連印南都用佩服的眼神往我這邊看過來。在這種怪異的咖啡廳出入,也算是值得誇獎的事嗎?

「對了,剛剛他說了醫學系什麼的,小周子原本是要進入醫學系的嗎?」

不愧是理惠,聽得真清楚。我沒辦法回避這個問題,所以只好又說了一次「嗯,算是啦。」凜凜子又嚷了起來,而印南看向我的眼神則越來越欽佩了。

坐在我正對面的凜凜子雙肘抵在桌子上,身子往我這邊探過來,一面凝視著我一面問道:

「那個那個,阿周是一個人住?」

「嗯,差不多。」我抵擋不住她興致勃勃的視線,如此答道。

「那住在什麼地方呢?」

「呃——國分寺。啊,不,正確說來是西國分寺。」

「西國分寺?」理惠出聲:「這住得可遠羅,搭電車來宮古要花上一個多小時吧?」

「嗯……是那樣沒錯。」

我住的公寓之所以會距離大學那麼遠,是有原因的。因為我是在十一月確定獲得醫學系推薦入學的資格時,就在醫學系園區的三鷹附近租好公寓了。之後我才又決定推掉醫學系進入魔學系,不過終究還是在那里住下來了。我當時是想反正都是位于東京市內,住哪里應該都一樣,就這樣打錯了如意算盤——那個恐怖的早晨交通顛峰人潮完全不在我原本的計算之內。一路上不必換車算是唯一不幸中的大幸——老實說我現在正處于好想趕快搬家的心理狀態之中。

「那小周子應該就不是東京出生的羅?是打哪來的啊?」

「呃——說了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是島根縣一個叫松江市的地方。」總覺得我好像遭受問題圍攻了耶,我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回答。

「松江?」凜凜子似乎不知道的樣子:「那是在哪里?」

「呃——大約距離東京一千公里的西方深山中吧。」

「那根本算不上解釋吧。」理惠吐槽。

就在這時候——

「……神在月。」

印南突然低語了這麼一聲,所以我們一齊看向她。

——所謂的「神在月」,是只有島根縣使用的陰曆十月別名(正確說來是只有出云地區)。原本的陰曆十月叫做「神無月」,是因為根據民間信仰,整個日本在這個月都沒有神存在而來。那麼這些神到哪里去了呢?據說他們全都去了島根的出云大社。所以即使全日本都把陰曆十月叫做「神無月」,但是只有島根因為諸神都在這個時候聚集于此地,所以叫陰曆十月「神在月」。

「不過,真沒想到印南居然會知道這麼冷僻的知識呢。」

「小印子她啊,對這種神秘啊、推理啊方面的事最有興趣了嘛。」

被理惠摸摸頭的印南紅著臉,一副難為情的樣子。這麼一說,之前第一個看穿老師拿名字「寫樂法子=夏洛克·福爾摩斯」、「森屋貞子=莫里亞蒂」來開玩笑的人也是印南,也許她對推理方面的興趣,並不只是在做表面文章。

「啊,對了。」理惠把滑落鼻梁的眼鏡推上去說道:「說到推理我倒想起來了。結果那個廣播到底是在干嘛的啊?」

「啊,嗯,我也非常在意那件事耶。」

凜凜子說道,印南也點點頭,當然我對這件事也不可能沒興趣。

在魔學系新生與教職員齊聚一堂的大講堂突然傳來的古怪廣播——令人毛骨悚然的殺人預告。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話說那個廣播中的人自稱『亞曆斯特·克勞利』耶,說起亞曆斯特·克勞利,就是指那個亞曆斯特·克勞利了吧?」

「八成是吧?噯,應該不會有其他克勞利了。」

——亞曆斯特。克勞利。

在魔學界中,這個名字已經超越偉人的范疇,甚至被人們稱之為怪物。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法術師,名動世界的傳奇性人物。他的功績對世界史也有著莫大的影響,甚至連高中教科書都用粗字體刊載著他的名字。

一八九八年,英國。從小就得到天賜法術才華的克勞利,在二十三歲時從劍橋大學三一學院休學,為了親自鑽研世界各地的魔學,他廣為游曆,只身展開長達十年的周游世界之旅。

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國家,就有多少個源自于當地的魔學存在。以魔學大國英國為首的歐洲固不待言,其他像是從西元前就擁有宮廷魔學史的印度,有著在深山幽谷修道以求成仙傳說的中國,流傳著由東西洋魔學融合而成的風水學的香港,還有由原住民曆代相傳下來的獨特魔學體系的南北美諸國,有著眾多魔學遺跡出土的非洲——他在這趟漫長的旅程中,一一親身窮究世界各地的魔學。

最後他的嘗試成功了。

當然,想要完全學會全世界的魔學,別說是十年的光陰,就算用盡人的一生都嫌短。但是他靠著親自接觸世界各地的神秘,毫無保留地享受到幾千、幾億的睿智與技術,終于成功地將他天生的法術才能淬煉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然後在一九○七年,隨著新世紀的揭幕,回歸祖國的三十三歲法術師亞曆斯特·克勞利終于創立了魔學結社AA(ArgenteumAstrum=「銀星」)。居于領導者地位的他,耗費超過二十年的時間,為偉大魔學的發展貢獻一己之力。

有才華的年輕人,紛紛從世界各地來到AA拜克勞利為師。這些年輕人以法術演術理論研究權威的魔學者威廉·福雷斯特為首,還有在阿爾及利亞沙漠成功完成大惡魔柯榮頌召喚實驗的萊佐·楚門,制作七十八張占卜卡片「傑姆尼塔羅牌」的鏈金術師蕾蒂·梅莉榭等人——這些對近代魔學發展有著莫大貢獻的出類拔萃人士,幾乎都是出身于AA。

在一九二九年,克勞利五十五歲的這一年,他出版了可以說是集他魔學人生之大成的巨著《魔術理論與實行》,同時自稱為「啟示錄之獸『666』」。

所謂的「啟示錄之獸『666』」,是指在新約聖經啟示錄十三章登場的那只獸。這只獸既褻瀆神,又擁有在世人手上烙下「666」印記以操縱人們的力量。「666」這個數字是相當于組成一個人份量的存在,是一種超次元符號(注:指關于太初以來人間一切事件、活動、思想和感覺的形象記錄,也被翻作阿卡沙秘錄、阿克夏記錄等等》。克勞利會使用這個自稱,就是把它做為無人可以與自己相比的權威象征,也是他之所以被稱為怪物的原因所在。就這樣,亞曆斯特·克勞利名副其實地成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法術師。

只是,既然那位大法術師也是個人,就跳脫不了生物的范疇——無法阻擋大限的到來,于距今已超過半世紀以上的一九四七年時,以七十三高齡辭世。

而他的名字之所以到現在都還廣為人知,其實足有其他理由存在。

事實上,在他過世數年後,他所創立的AA就已經被英國政府解散了。然而AA實質上卻是以被政府接收了人材及設備的形式消失的,然後現代的魔學結社奧茲就這樣誕生了。也就是說,大法術師亞曆斯特·克勞利正是為魔學結社奧茲打下基礎的人物。

打著那位克勞利的名字來招搖撞騙(而且還是在位于日本魔學金字塔頂端的城翠大學魔學系),除了厚顏無恥以外,真是找不到其他形容詞了。

「噯,那個廣播是怎麼說的?」

「記得是說要從在場的人之中挑人出來……處刑之類的。」

在凜凜子與理惠兩人這樣一說以後,印南就從包包中拿出原子筆,並抽出一張放在桌旁的餐巾紙振筆疾書起來,不知道在寫些什麼。沒多久後她放下筆,把寫在餐巾紙上的字攤給我們看。上面寫著:

「……各位親愛的同學。」

「恭喜各位進入城翠大學魔學系就讀。

本座打從心底歡迎各位新生入學。

各位年輕人,別忘了你們每一個人的小小肩膀上,都扛著偉大魔學的未來,希望各位能夠日日勤學不怠。」

「……接著,本座今天想向各位報告一件事。

本座為了祝賀各位的無量前途,也為了促使這一天早日到來,因此想要推薦各位去參加一場游戲。對于信奉魔學,為魔學挺身而出的各位來說,這是最足以配得上各位的游戲了。」

「請放心,游戲內容很簡單。就是本座要從現在在場的各位同學之中選出祭品予以處刑。

重複一次。

本座在此宣布,本座,要從現在在場的各位同學之中選出祭品予以處刑。」

「好了,各位明智的同學。

運用你們的推理猜猜誰是那只可憐的小羔羊。

同時也運用你們的推理猜猜本座到底是誰。

游戲會一直持續到這兩個謎題水落石出為止。

本座隨時陪伴在各位身邊。

當一切都大白于天日之下時,應該就是本座在各位面前現身的時候了。」

「本座乃法術師亞曆斯特·克勞利。手中掌握著所有真相,在密室之門後等待著各位同學的到來。

那麼從現在起,游戲開始了……」

「……我記得大概是這樣的內容吧。」

印南把那個古怪廣播的內容全都寫出來了。

「太強了!居然記得一清二楚呢!」凜凜子毫無保留地表現出她的欽佩,我也與她意見一致。不愧是喜愛推理的人,真是相當了不起的記憶力。

「不過怎麼說呢,還真變成推理小說了噯……」理惠看著餐巾紙上的文章,感慨地低語。

確實就像她所說的一樣,偏偏來了個殺人預告——而且還叫我們去推理犯人是誰——以推理小說面言,這已經是用到泛濫的老掉牙設定了。不過把這種老套的橋段用在魔學系這個舞台上,卻又頗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吻合感。

「噯,搞不好這是亞曆斯特·克勞利的鬼魂干的喔。他之所以要用魔學系的人當祭品,說不定就是為了去搞個驚世大法術出來。我這個推理怎樣啊,小周子?」

「但是那樣就不是推理小說,而是驚悚小說了。」

我這樣一說,理惠就笑了。其實她本人也並沒有把自己那番話當真吧。

「但是如果這不是驚悚小說而是推理小說,叫人去揪出犯人這點是還可以理解……可是這叫人揪出被害者是怎樣?是不是有點怪怪的啊?」

理惠的指出的這點確實是個問題。

推理犯人是誰,是推理小說的主旨,也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但是叫人去推理被害人是誰就從來沒聽過了,這點倒可以說是罕見的設定吧。

凜凜子與理惠用眼神詢問印南的意見,印南想了想才開口:

「……呃,我想這多半是叫我們去猜,犯人要下手的目標是誰的意思吧。」

「可是,就算就我們去猜好了,不過我們手頭上也沒有任何線索啊?」凜凜子說道。

的確,那個廣播只說了游戲的內容與主旨,在最重要的解謎線索上,卻沒有透露一絲端倪,完全沒有給任何提示。要我們在凶案還沒發生的狀況下推理出凶手與被害者,怎麼想都是件不可能的任務。要在事情發生前就破案——這種本末倒置的事不可能實現。所以理惠說的對,以推理小說而言,這樣的故事有問題,難以自圓其說。

只是如果——

如果要我列舉出能夠化解這個矛盾,使它變得可能成真的人,大概就只有可以看穿別人內心的法術師而已了。而現在,全世界僅存六位的法術師之一,人正在城翠大學——

在那一瞬間,我導出了一個想法。

難道就是這麼回事嗎……?犯人的目標就是那個嗎……?

「阿周覺得呢?」

凜凜子的這句話讓我回神:「呃?」

「我是在說那個廣播啦。阿周覺得會是誰做的呢?」

「……這個,會不會只是惡作劇呢?」

我這樣一答——

「無聊。」理惠就這樣說道。不過她雙手一伸交握在腦後說:「……噯,不過也是啦,我也覺得這是最合理的推論了。大概就是這樣吧——某個喜歡興風作浪、沾沾自喜的白癡干的。」

「嗯——」凜凜子不太同意地沉吟著:「好無趣的結論喔。」

這樣說雖然不太好……不過確實如此,現實就是平淡無趣的東西,但那也是真正的現實。

就在我們已經達成「古怪廣播=只是個惡作劇」的共識時——

「……不過,我想應該不可能是外賊干的。」

印南謹慎地往水面投下一顆石頭。

「噯?為什麼?」

「……呃,那個……因為有奧茲那些護衛在的關系。那些人好像從很早的時候就到場了……如果有人一大早跑去那邊動手腳,我想會被他們抓起來。」

這個推理讓我們一起「啊」地叫出聲音。

後來找到的那台卡式錄音機上的計時器,只是拿類比式時鍾制作的簡陋玩意,當時間走到預設時刻就會啟動——啟動的方式就跟普通的鬧鍾一樣。也就是說那個計時器只能夠指定時間,但是不能夠指定日期。所以不可能在好幾天以前,就把錄音機安裝在那里,否則那個古怪的廣播就會在完全不對的時間被播放出來。

「……呃,所以犯人是在今天上午播放廣播的九點十分之前的十二個小時之內——也就是昨天晚上九點十分以後,把那台錄音機安裝在那里。」

「可是我記得系大樓到晚上都會上鎖耶?」凜凜子興奮得一拍手。

這是在昨天的說明會上解說過的事。為了防盜,每一棟系大樓的所有出入口都安裝了會在晚上六點以後自動上鎖的系統。在那個時間以後有事要進入系大樓的人,得拿著自己的學生證或是員工證,去大門旁側門處的讀卡機刷卡開鎖,從側門入內。聽說這似乎是最新型的保安系統。

保安系統一直要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才會解除,系大樓也才又成為人人皆可進入的地方——而正如印南所指出的一樣,在那個時間點上,奧茲的護衛應該都已經就位完畢。關于這點,我在今天早上也已經確認過了。

所以犯人必然是在昨晚九點後,到今早七點前這段時間內安裝好錄音機的,也就是說……

「怎麼?那你的意思是只有與大學有關的人,才可以在犯人安裝錄音機的時間點進入魔學系羅?」

理惠確認道,印南點點頭表示同意。

「那麼、那麼,也就是說,犯人說不定就在當時聚集在會場的人之中羅?」凜凜子說道。

正是如此,有充分的可能性。

說明會會場因為突如其來的古怪廣播而騷動起來,而引發這場混亂的當事人——外表裝出和周圍其他人一樣困惑的表情,內心則在得意地高笑——說不定就若無其事的混在其中……如果真是這樣,就真的是所謂的「游戲」了。

對,很諷刺的是,那個古怪廣播的犯人本身也說過,不是嗎?

——本座隨時陪伴在各位身邊。

我們對自己推理出來的結果啞口無言了一陣子。

「不過呢——」我開口說道:「不管做出這件事的是內賊或外賊,我還是認為這絕對只是個惡作劇罷了。」

因為我的語氣稍微強硬了些,大家似乎有些驚訝的樣子。我有點心虛,所以連忙補充說明:「呃……你們看嘛,真正打算殺人的人,怎麼可能會有閑情逸致去導演一場這樣的鬧劇。」

「……嗯,說的也是。」點頭表示同意的是凜凜子,她望著我的臉嫣然一笑:「要是真的有人被殺,會讓人心里不舒服啊。阿周說的對。」


「噯,也是啦。那檔事若出現在小說或漫畫中是很有趣啦,但若出現在現實中,就是個大麻煩了。」

理惠以詼諧的語氣說道,印南則用力點點頭同意她的話。

因為這時候手鞠坂把料理送過來了,所以這個話題就到此中止了。

我們一面用餐,一面隨口聊些瑣事。像是凜凜子與冰魚在幼稚園認識時的事、印南在國小遇上千里、理惠從大阪轉學過來時的事……

在聊著這些事的時候,看著她們三個人吱吱喳喳和樂融融的模樣,讓我知道了她們真的是莫逆之交。能夠比自己更為自己著想的他人——有那樣的人存在會是件幸福的事吧。我真心地這樣認為。

沒多久以後凜凜子就站起來說:「我差不多該回去了。」然後另外兩個女生也采取了同樣的動作。

「阿周呢?」

「我還想在這里待一下。」

「這樣啊?那明天見羅。啊,希望下次能去阿周家玩。」

我表示沒問題,凜凜子開心地笑了。

「嗚哇,幽會噯幽會!小凜子,你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不檢點的女人了!阿姊我會傷心的!」

理惠的玩笑使得大家又笑成一團,就這樣結束了這場午餐。

在三個女生都回去以後,只剩我一個人的桌面突然安靜了下來。在叫手鞠坂幫我再倒了一杯咖啡過來以後,我稍微集中了精神,想要一個人再多思考一下我在剛剛的話題中想到的事。

過了好一陣子之後,門側合葉擠出的嘰吱聲宣告了又有客人進門。不過正在專心思考的我並沒有去特別注意這件事,直到那位來客往我這邊走過來為止。

「——咦?是周啊。」是道耳熟的聲音。

我抬頭一看,看到老師正走到這邊來。

「老師?」

「唷。」

老師舉起手在我對面坐下,然後看了看還留在桌上的餐具。

「之前是不是還有其他人在這里待過?」

「嗯,是凜凜子她們。」

「那現在怎麼落單了?」

「因為我有點事情想要單獨想想……」

老師興致缺缺地「哦」了一聲,然後向跑來收拾餐具的手鞠坂點了吉力馬紮羅咖啡。她眼光一掃,看著被放在桌子角落上的東西笑了。

「怎麼,大家該不會是湊在這里一起聊今天那個廣播的事吧?」

老師拿起來的,就是先前印南默寫出古怪廣播內容的那張餐巾紙。說來得巧也是來得正巧,所以我就向老師討教看看了。

「老師。」

「嗯?」

「您對那個廣播有什麼想法?」

「有什麼……這是在征求我的感想嗎?」老師點著了煙:「如果是,那我是覺得原來這里也有人做得出這麼有趣的事啊,就這樣羅。」

我回想起老師那個邪惡的微笑(嗯,這個形容真是太貼切了)。對這個人來說,善惡之類的感情毫無意義,唯一適用于她的感情只有喜歡或厭惡、有趣或無聊之類的好惡感情而已。

「那周自己呢?有什麼想法?看起來周倒像是已經有了自己想法的樣子喔。」

老師看著我的臉說道。正是如此。

「我認為播放那個廣播的犯人是在向老師挑戰。」我先啜飲了一口咖啡以後,才說出自己的想法。

「為什麼會那樣想?」老師挑起一邊的眉梢。

「因為在那個廣播中,完全沒有提及任何關于解謎的線索。」

要在犯罪尚未實行的狀況下同時找出凶手與被害者,怎麼想都是件不可能的事。要在事情發生前就把事情解決掉,也就只有會讀心術的法術師才有可能辦得到了。也就是說那個廣播可能是表面上故意對一般人提出無解的難題,實則暗地里向有能力解開它的法術師、也就是老師挑戰。那個廣播根本就是犯人送給老師的「挑戰書」——這就是我導出的想法。

犯人選擇讓老師來扮演「偵探」這個角色,完成了「名偵探VS犯罪王」的構圖。

「哦,有理。這能夠看穿言外之意的敏銳洞察力不賴……我雖然很想這樣說啦——」老師噴了一口煙否定道:「不過錯了。」

原本多少還有些自信的我不禁大失所望。

「請問,您這樣說的根據是什麼呢?」

「很簡單,因為法術沒辦法讀取人心。」

「啥?」我忍不住冒失地叫了一聲:「請、請等一下,我聽不太懂……不能讀取?您是不是說法術不能用來讀取人心?」

「對啊,不能。」老師並沒有推翻這個主張,斬釘截鐵地肯定道:「『讀心術』是『不可能的課題』,是現代魔學無法實現的法術。如果一個有膽向法術師挑釁的人,卻連這種常識都沒有,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常識嗎?」

我輕輕說道,努力地花時間去理解它。

「請問……那今天在研究室中發生的事是怎麼回事?」

老師讀取了冰魚的心,把她的性格與其他個人資料都一一說中了,那個法術是怎麼一回事?

「改變外貌的確是靠法術。那是叫做『偽裝』的法術,算是一種精巧的特殊化妝吧。應用有效的法術可以把自己的外表從根本……看,就像那樣。」

老師仿佛不經意地往我放在桌子上的杯子一指,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我記得很清楚,那個杯子原本應該是沒有花紋的白色杯子,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成有著五顏六色條紋的杯子了。我才愣了一下,老師便已「啪」一聲彈響手指,杯上花紋隨即如煙霧般消散,又變回原本沒有任何花紋的白杯子。

「『偽裝』即使被摸到或是經過科學性的調查,一時之間也不會露餡。不過這方面主要是看法術師的演術力就是了——總之改變外貌是靠這個『偽裝』除此以外的一切,都只是普通的詐術罷了,要借用冰魚的話來說,就只是不入流的詐騙手法羅。」

「詐騙手法嗎?那您是怎麼說中冰魚的性格,以及只有本人才知道的那些事?」

「性格只是在觀察了在真的外表和行為舉止以後,抓住某些特性捏造出來的。那家伙也說過吧,這是種搬弄唇舌的口技,假裝成超能力者的騙子常用這種手法,只是把一些模棱兩可的事說得有模有樣而已,要讓人相信『我的心被讀取了』這檔事可是簡單得叫人吃驚呢。這是只要梢加練習,任何人都可以輕易辦到的簡單魔術手法。」

「喔……」

「至于出生年月日、年齡、簡曆之類的東西,只要事先看過新生檔案就會知道了。事實上,因為城翠是私立學校,所以連家庭狀況什麼的都有登記。血型只要去看前幾天做過的新生健康檢查檔案即可。至于說慣用手,那家伙在訂正自己名字時是用左手拿筆,我就是在那時候確認的。」

我試著整理一下情報。

也就是說,老師有用到法術的地方,就只有「改變外貌」這一點而已。其他的似乎全都只是運用觀察力、記憶力與演技驅使的詐術。雖然這也已經是一種相當了不起的本領了,不過——

(……這個人真的是法術師嗎?)

我忍不住這樣猜疑了起來。

「秘密一揭開以後就叫人大失所望了吧?不過呢,所謂的魔術手法幾乎全都是這樣的東西就是了。即使可以用法術改變外貌,也不會有可以讀取人心的把戲。大家只是看到我的外表變成在真的模樣,就一並以為我已經取得在真的記憶與人格,並且深信不疑了。因為人在驚訝時會失去冷靜誤判真相,那也是我之所以會這樣做的原因。趁著對方受到驚嚇而內心動搖的時候,趕快灌輸虛假的印象過去,這就是詐術的基本。」

老師像是在炫耀般地說著。我很想問她為什麼要花費這些多余的手腳,不過我還是把問題咽了回去。因為我已經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我說啊,那當然是因為比起單純改變外貌,不如讓人以為我可以讀取人心才比較厲害、比較有趣嘛。」她一定會這樣回答。

「其實如果大家都能夠稍微冷靜點觀察,應該馬上就能看穿那種詐術了。」

「會嗎?」

「當然了,因為我已經給過充分的提示了耶。」

「提示?有那種東西?」

老師呵呵笑了出來,似乎是覺得提醒我解答有趣極了的樣子。我有種自己是正在等待福爾摩斯解說案情的可憐華生的感覺。聽好了華生,連這種事情都看不穿嗎?

老師把煙噴向我說了一句話:「——就身高羅。」

「身高?」老師這樣一說,我才總算察覺到:「……對喔,的確。」

「懂啦?就是這樣。我的法術即使可以改變外貌,但還是不能改變身高。只要察覺到這點,接下來的問題應該就都可以迎刀而解了吧。」

是的。

在那時候,長相與聲音都和冰魚一模一樣的老師也只有身高保持原樣。當時之所以會沒有注意到這點,是因為老師馬上就往椅子上坐下的關系。一旦坐下以後,老師在身高上的落差就沒有那麼明顯了。

如果當時就有注意到這點,應該就能看穿老師的複制其實並不完美了吧——說不定還會懷疑起老師的「讀心術」果然也只是詐術。老師自己也說過,要對身高動手腳很困難。她確實有提供過提示。

「我本來還以為會有人指出這點呢。哎,總之這次的游戲是我贏了。」

「又是游戲嗎?」

「對啊,是個學生們是否能發覺法術師設下的魔術手法的游戲。」

看來老師是個重度的游戲愛好者,對有趣的事似乎真的是喜歡到不行。

「不過這會不會對回答的一方太不利了呢?確實身高是沒有改變,但是看到那麼完美的易容,誰還會去注意到那種小地方?」

「才那種程度的易容,有什麼好說的。」老師嘖嘖兩聲,伸出食指向左右搖了搖:「在六位法術師之中,還有人的法術高明到可以不分性別、年齡、人種,從外貌到聲音、細小的習慣跟一切言行舉止,都完美地化身成另一個人喔。相比之下,我的易容術只算是小兒科啦。」

「哇喔……」我有點驚訝。會有那樣的法術師存在本身當然已經值得驚訝了,不過更令我意外的是老師居然會稱贊他人。當然我可沒有蠢到會在當事人面前,把這種感想說出來的地步。

但是——

可以完美地化身成任何一個人——不就連完美犯罪都有可能了嗎?如果那是真的,也就難怪連老師都會對那個人評價甚高了。不過當真有這麼非同小可的人物存在嗎?

這時候手鞠坂把老師點的吉力馬紮羅送過來了。老師在煙灰缸中拈熄香煙,拿起杯子,先優雅地享受了一下咖啡獨特的馨香之後才啜了一口。

然後——

「——那家伙的名字是亞曆斯特·克勞利。」老師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咦?」亞曆斯特·克勞利?「請問,您是在說誰?」

「就是我剛剛說的,可以完美化身成任何人的那個法術師啊。身為魔學系的學生,好歹也該聽過這個名字吧?今天廣播中的那個人也是使用這個名字。」

「啊,是,亞曆斯特·克勞利嘛,當然聽過……聽過是聽過啦——」我在心中複習了一遍自己的知識以確認沒有出錯,然後才謹慎地開口問道:「那個……不過亞曆斯特·克勞利很久以前就已經死掉了吧?」

老師點起了第二根香煙:「我說的是他的孫子輩。」

「孫子輩?」

「啟示錄之獸『666』亞曆斯特·克勞利之孫,也是現存于奧茲的法術師之一。不,應該說是曾經待過奧茲的法術師吧……那家伙就是『六位法術師之三』亞曆斯特·克勞利三世。」

「……有那樣的人存在啊?」

如果凜凜子她們也在場,想必會興致勃勃地倚著桌子向前探出身子吧。

「克勞利三世可以用法術改變包含身高在內的整個外貌。不過這並不是那家伙可以完美易容的原因所在——克勞利三世這家伙啊,還可以使用看到他人『過去』的法術喔。」

「……可以看到他人的過去?」

「對,據說這種法術在克勞利三世出生數個月後就覺醒了,夠誇張吧?所以聽說克勞利在懂事之前,就以『不愧是繼承了大法術師血統的純種法術師』為由,納入奧茲的保護之下了。」

老師雙腿換了個姿勢,把煙灰彈落煙灰缸中。當老師做出這樣的動作時,就代表是她想要專心講解的時候。我也放下杯子,准備聆聽老師授課。

「看透『過去』——就代表看透那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從出生到現在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長大?經過什麼樣的人生才成為現在這個人?有著什麼樣的親人?朋友是多是少?有沒有戀人?在學校或公司過得是否順利?生活是否安定?有沒有出過車禍或生過病?那個人在那樣的狀況下采取過什麼樣的行動?聽說克勞利三世,可以看到那個人如何成為這樣一個人的過程,看盡之所以塑造出這個人的所有龐大條件。一個人的現在,是靠過去堆積而成的。因此那家伙似乎就是靠這種能力,掌握住一個人的所有過去、也就是掌握形成那個人的成因,把那個人的現在完全納為已有。在陷入某種狀況時,那個人會如何思考?采取什麼樣的行動?這類整體個性方面的事自然不用多說,甚至連說話的方式與所有行為、微不足道的小動作——從看著對方時的視線角度到坐向椅子的方式、在床上的習慣等等——連那類瑣事都可以完全複制過去。克勞利三世之所以可以完全化身成另一個人,甚至可以說全都是靠這個可以看透別人過去的『過去視』法術也不過分。」

「那它和那個『讀心術』是不一樣的嗎?兩者應該都是可以知悉對方所有事情的法術吧?」

「『讀心術』終究是只能看透對方現在正在想些什麼、心境如何的術法,要正名的話,應該叫『現在視』才對。有一點千萬不要搞錯,所謂的『過去視』,絕對不是用來窺看他人心事與記憶的法術。這個法術不是用來窺看他人隨時處于變化狀態的現在,而是去確認他人已成客觀現實的過去,這就是『過去視』。」

「原來如此。」我完全了解了:「可以知悉他人過去的法術……」

這時候我突然回想起一個問題。

「——老師,您剛剛提過,那個克勞利三世『曾經待過』奧茲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會說是曾經呢?」

「就字面上的意思羅。克勞利三世從十幾年前就失蹤了,一直到現在。」

「失蹤?」

「不過基本上還是掛名在奧茲就是了。」

我默默地等著老師繼續說下去。

老師聳聳肩:「事情很單純,沒有任何曲折離奇的經過——『六位法術師之三』亞曆斯特·克勞利三世在十幾年前的某一天,把奧茲發派的倫敦市郊大宅,連同五十個在那里當護衛的黑衣人一起炸掉,然後就那樣失蹤了。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張大了嘴巴合不起來好一陣子。這不就是逃亡了嗎?「請問,克勞利三世為什麼要做出那種事呢?」

「天曉得,我跟那家伙才只見過一次面而已,我哪知道啊。」老師對那方面的動機沒什麼興趣的樣子,一面吸著煙一面雙眼上翻信口答道:「會不會是覺得那樣做很有趣呢?」

「是喔?」

所謂的法術師這種人種,該不會全都是像老師一樣的享樂主義者吧?凡人無法理解天才的想法,得到天賜的超凡人聖才華——可謂天才中的天才的法術師想法,我怎樣也想像不出來。

繼承了二十世紀最高位階血統的法術師亞曆斯特.克勞利三世。這位法術師十幾年前就在一樁慘劇中從奧茲消失了,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人在哪里。然後——打著這個名字招搖撞騙的殺人預告發生在喊翠大學魔學系。

(該不會——)

連我自己都對自己推論出的荒唐念頭有種近似愕然的感覺,但是我不能夠一笑置之。越是覺得它不可能,這個念頭就越是在我心中,像條大蛇般昂然豎起它的巨頸。

(……該不會就是那個克勞利三世,化身成魔學系內的某個人混進來了?)

然後正打算找某個對象下手殺人?在易容成貌似無害的學生或大學職員的同時,雙眼中閃爍著晦暗的光芒,在學校內尋找與游戲相配的祭品?

(不可能吧,有什麼理由要這樣做?)

冷靜的駁斥在我腦內掠過。

但是我已經很清楚地知道這個主張是多麼脆弱了。常識不適用于法術師,一般人創造出的道德與倫理根本不可能束縛得了法術師。

為什麼要那樣做?答案很簡單,因為那樣做是有趣的、是好玩的、令人痛快得不得了。

犯人不也是說過嗎?這是場游戲——各位同學,這是場游戲,找出本座的真面目,本座就混在各位之中。看哪,在你身邊的朋友真是你朋友嗎?再不快點找到本座,你的好朋友就要成為祭品,沉入血海之中了喔?嘿嘿,還是說你想自己成為祭品看看呢——

犯人在享受著,享受著這場游戲,這場血腥的殺人游戲。

我咕嚕咕嚕地暍完了咖啡,然後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老師。

「哦?天知道羅。」老師嘴角勾起笑容,避重就輕般的說道。那是面對在課堂上提出問題的學生時,故意不給予正確答案,而要學生自己找答案的老師般的表情。「不過就算是這樣好了,卻還是解釋不了『找出被害者』這個訊息,不是嗎?」

「啊……對喔。」

沒錯,老師不會什麼「讀心術」。我的推理落空了,因為最後還是解決不了這個疑問。

「那除了『讀心術』以外,還有沒有其他的……類似可以預先察覺到犯罪的法術呢?」

「法術可不是那麼便利的東西啦,我昨天也說過了吧?」老師一下子就駁回我的問題:「而且從根本上說來呢,播放那個廣播的犯人只說了『去推理』被害者是誰吧?可根本沒有說過這個問題是不能用一般常識去推理的吧?」

「是。但是……」

「自己去想!」

老師撂下這句話給我,叫來手鞠坂續杯咖啡。

我皺起眉頭,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老師剛才說過的話上思考著,可是我卻藉此窺見到老師好像在有意無意間,把結論朝向某個方向推進似的。老師該不會是——

「老師,您是不是知道犯人那句『猜猜誰是被害者』是什麼意思了?」

「廢話。」老師從鼻中哼了一聲:「這檔事只要稍微用點腦子就能知道了吧。」

手鞠坂拿著托盤過來收回空杯,送上新的咖啡。在這段時間中我一直思考,但是終究想不出足以說服自己的推理。

然後老師喝了一口咖啡,雙腿換了個姿勢,忽然改談其他話題:

「——周昨天問過我『是不是日本人』對吧?還記得嗎?」

「咦?啊,記得。」

「會以為我是日本人的原因,是從我眼睛頭發的顏色、長相等條件判斷出來的吧。」

「是的。」

「對,這些除了是分辨人種的要素以外,也是在分辨個人身分時的重要條件。最通俗的判斷方式是指紋與聲紋,不過像是長相、齒模、眼睛的虹膜之類的,也都可以拿來當成條件。」

我點點頭。利用這些資料來證明個人身分的保安系統,現在已經普遍為大眾所熟知了。說不定連城翠大學都有地方導入了這樣的系統。

「那我現在問一個問題。」老師接著說道:「當那些用來辨識個人身分的條件全都失效的時候,還會有什麼方法可用來辨認他人的身分?」

「咦?」

我的視線落在杯底思考,答案馬上就出來了。雖然這是個特別的問題,但是和昨天的狀況相比的話,還不到讓人墜入五里霧中的程度。

「呃……既然沒有用來辨識個人身分的條件,那就沒辦法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吧?

話還沒說完,我腦中突然像被閃電劈中般靈光一閃。

「……不會吧!」

人如何去分辨其他人?

當那些條件全都失效的時候,人還可以用什麼樣的方法去辨識他人的身分?

為什麼犯人要說「猜猜誰是被害者」?

「不會是那個意思吧……?」我愕然低語。

「對,所謂的『猜猜誰是被害者』呢,並不要叫我們預先推理出誰會被殺害的意思,而是叫我們推理被殺害的遺體到底是屬于哪個人的意思。」老師終于說出了答案:「多半也是因為這樣,所以在廣播中才會沒有透露任何提示。犯人是打算從當時在場的人之中選出下手的對象,把那個人的遺體弄成無法辨識身分的狀態。我已經大致上舉出四個可以用來辨識個人身分的條件,分別是指紋、長相、齒模、眼睛的虹膜,在這四者中,光只靠其中一種也足以辨識個人身分了。也就是說——」

老師說到這里時頓了一頓才又繼續下去:

「接下來說不定會發生這樣的事:當時在場的某個人會以被砍掉所有手指、毀容到無法辨認長相、牙齒拔光、眼睛戳爛的方式遭到殺害。」

「…………」

老師喝光咖啡,一面還嘀咕著「嗯,日語真困難」之類的話。

因為受到太大刺激而呆住好半晌的我,打算先用喝咖啡的方式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是因為我的杯中早巳空空如也,所以我叫來手鞠坂再點了一杯咖啡。在一旁罵這里可不是家庭式快餐店的手鞠坂被我徹底無視,不,是我已經心情紊亂到無暇理會他了。

「……可是,請等一下。」我總算擠了一句話出來:「讓用來辨識個人身分的條件失效,這句話做起來應該並沒有說起來那麼簡單。而且就算那些條件全都失效好了,也還是可以用遺傳基因來辨識的吧?」

「的確。」老師爽快地接納了我的異議:「遺傳基因——DNA監定的辨識法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在表面上動手腳,再加上只要有一根頭發、一片指甲那麼點身體組織就足以進行辨識,所以這個條件可以說是不可能失效。真要說的話,其實掌紋、骨骼、身上的痣、胎記、傷痕——還有其他堆積如山的身體特征,也都可以用來當成辨識個人身分的條件,要舉例是舉不完的。」

「既然如此,那老師剛剛所說的那種殺人方式果然還是沒有意義的嘛……」

「沒錯,不過這個犯人原本就沒有想要什麼意義的吧。」老師點著香煙,勾起嘴角微笑:「這個犯人不可能是認真地想要制造一具無法辨識的尸體,而只是想要制造一具乍看之下無法辨識的尸體去讓人推理而已。所謂的游戲呢,也就是這個意思羅。」

這樣推想的話,那個古怪廣播中所說的一切,的確就全都可以解釋得通了。

「老師,我們該怎麼辦?」我在戰栗中詢問道,可是——

「沒什麼怎麼辦。」老師誇張地張開雙手,擺出一個舞台上小丑般的手勢:「而且我們也根本就不能怎麼樣吧,事情又還沒發生。就算我是法術師,也不可能去解決還沒有發生的事。」

「是沒錯啦。」我喝著咖啡。

老師鼻中哼了一聲,像自言自語般地低語著:

「……要解決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嗎?那需要的就不是『過去視』,而是『未來視』了。」

「——『未來視』?」我留意到這個突然出現的字眼,抬起頭來:「有會使用那種法術的法術師嗎?」

「不,沒有。只是個玩笑罷了。」

這樣斬釘截鐵的否定,使得我一下子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老師哈哈大笑,同時做出樂天的發言:

「……好了啦,擔心這種事也起不了作用。我明天開始就要正式上課了,所以啊,別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快做好心理准備吧。不過如果那家伙真是照方才所說,是沖著我來!哼哼,那倒也挺有趣的,索性接下挑戰說不定也不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