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cksterS 第三堂課  ——停課——(基礎英語與第二外語)

第三堂課——停課——(基礎英語與第二外語)

1.

第二天,我到大學來上基礎英語的課。

時間正好是下午一點整,第三節課開始前十分鍾。雖然我很想說今天來上學的時間比較充裕,然而實際上我已經睡掉今天上午的兩節課——心理學與文化人類學。才第一天上課就突然「自動停課」實在是不成體統,令我產生了一點自我厭惡感。

(至少得搬到近一點的地方,不然也許真的不妙……)

先不說別的,光那個交通顛峰人潮就有害于身心。肯定是因為被人潮擠壓的痛苦印象在無意識間侵蝕著我,才會使得我的身體不願意起床上學。絕對是的,總之我是這樣認定了。

我心中懷著對大學生活一開頭,就潛伏而至的陰影感到的一抹不安,走在基礎英語課堂所在的綜合科學系大樓走廊上。

綜合科學系大樓位于校園北邊——正好與魔學系大樓隔著時鍾塔遙遙相望。一年級學生必修的基礎科目與通識科目全都是在綜科大樓(綜科是綜合科學系的簡稱)上課,所以造成了一年級學生事實上反而很少有機會到主修系大樓的矛盾現象。大概只有上專題研究課程時,才有機會前往自己的科系。

「啊,阿周——這邊這邊。」

在學生們正陸續到來的教室中,凜凜子在後面的座位上揮著手。冰魚、印南、理惠她們也都眾在她附近。

「原來阿周也是在這邊上課。」我一走近,凜凜子就這樣說道:「我們一起上課耶,真棒。」

「對啊。」

雖然我口頭上表示同意,不過其實我並不認為和認識的人上同一堂課有什麼好,但也不是因為有什麼不妥。真要說的話,其實這種事也說不上好或不好。但是既然凜凜子覺得高興,那麼或許也算是件好事吧。

我偷偷往冰魚那邊瞄了一下。一個人單獨坐在前排的她,正默默地把課本上的英文翻譯成日文寫在筆記本上。大概是在預習吧,而進度已經到大概十五頁的地方了。她全身上下只有拿著自動鉛筆的左手,和眼鏡後面掃著課本上英文的眼睛正迅速地活動而已。

雖然看起來頗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然而從她和大家一起上課看來,她應該已經沒有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了吧。

「怎麼了,阿周?」

凜凜子以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頭看著我。我答了一聲「沒什麼」後,放下包包在她旁邊的位子上就座。

理惠屁股沾在椅子邊,一副隨時會滑下椅子的姿勢。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說道:

「這樣就只差千里還沒到了吧……」

「千里上午也沒來上課耶,是睡過頭了嗎?」

我也因為睡過頭而翹掉上午的課——這話我當然說不出口,我可沒有興趣自曝其短。

看來本校是采取把同科系的學生聚在一起上同一堂課的做法,眾在教室內的學生幾乎都是昨天在大講堂中見過的面孔。大家就和我們一樣,各自與同組的同學坐在一起,看來都已經建立起交情了。

大家的話題中心果然還是昨天的古怪廣播,都在興致勃勃地聊著那件事……犯人到底是誰?只是個惡作劇吧?還是說真的會發生殺人案?誰會被選上當祭品?警察會出動嗎?這會被他們視為案件展開搜查嗎?

「嘻嘻,犯人到底會是誰呢?」

就像這樣,看來我們佐杏組的成員最先關心的到底也是這個。

「很難說。」坐在我隔壁的凜凜子一問,我就這樣簡潔地答道:「以眼前缺乏線索的現況來說,根本不能夠肯定地說些什麼。」

其實我昨天在貝克和老師的茶會中已經暫時推理出一個結論了,不過因為是那樣的內容,所以還是控制一下,別在這樣的場合下公開吧。

「小周子說的對。如果想要做出更進一步的推理,就得多收集些相關情報才行。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什麼都說不准。」

理惠一面橫眼往我這邊看過來,一面像個偵探似的向上推了推眼鏡。印南也默默地點頭表示同意。

「就是這樣,所以我不會公然輕率猜測犯人是誰。」

「嗯——這樣啊。」

雙臂環胸的凜凜子語氣雖然意猶未盡,然而表情是滿足的。看來她似乎只是在享受著聊這個話題的樂趣而已。

「冰魚,那你呢?你覺得誰會是犯人?」凜凜子把身子探前。

「這個嘛……」被指名的冰魚頭未抬、手未停:「是誰又有什麼差別嗎?」

理惠像是覺得這個冷靜反應挺無趣似的,不以為然地從鼻中哼了一聲:

「搞什麼啊,小冰子,你也太冷漠了吧。小凜子好心找你說話耶,你就不能表現得更親切點嗎?同樣身為眼鏡妹的我不能坐視這種事情,警告噯警告。紅牌一張!」

不知道是不是後半段的玩笑話觸怒了她,冰魚的手一頓,頭也不回地低聲說道:

「……奉勸你最好不要隨便把別人和自己引為同類。」

「你說啥……?」

這句說尖酸刻薄也確實挺尖酸刻薄的話,使得理惠臉色微變站起身子。可能是感受到理惠壓抑著憤怒的狀態之故,冰魚也把視線從筆記上挪開,抬起頭來。

「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小冰子?」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至于要如何解讀就看你自己了。還有,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那樣叫我。請你適可而止,有點學習能力吧!」

「有理,那我也可以把它解釋成對我的挑釁羅。」

「悉聽尊便。」

「——你、你們倆別這樣了啦。」

打橫插入兩人一觸即發火爆氣氛之中的,依然還是凜凜子。

「我們都是朋友對吧?可是你們兩個為什麼老是要吵架呢?」

不知道是不是太過于感傷的關系,她語帶鼻音。啊——不對,她真的開始掉眼淚了。

在這樣的狀況下,兩個當事人是不用多說,就連我和印南也都皮皮剉起來。這番騷動已經在教室內各處引得聽到的人開始議論紛紛,無數視線像利刺般射了過來,叫人尷尬得要死。

急中生智破解掉這個危機的人,是一臉機伶相的理惠。

「——噯,討厭啦小凜子!你是不是誤會什麼啦?」才剛狐疑她怎麼突然大笑,她立刻用力拍著凜凜子的背:「開玩笑的啦,開玩笑!我鬧著玩嘛,冰魚就不留情的回嘴……我們這樣鬧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吧?你居然當真了……直一是個容易被嚇到的小孩耶。」

說著理惠向冰魚使了個眼色。

原來如此,要把這整件事情都定位成半開玩笑鬧著玩的事啊。

「對吧,小冰子?開玩笑的嘛?」

「當、當然羅。」會意的冰魚生硬地配合著。

「是這樣的嗎?」凜凜子哽咽著問道。在一旁點頭點得比剛才更凶的印南真令人感動。

「這、這樣啊,對不起,我還以為……」

「算啦算啦,我們也鬧得有點過火了嘛。」

理惠甩著手,心底則應該正在跪地求饒了吧。

「還有冰魚,對不起。」

「沒、沒什麼好道歉的。還有——」冰魚像是想要修補局面般推正她的無框眼鏡,背對著我們這邊說道:「我也認為在沒有任何線索的現在,不可能知道犯人是誰。」

「啊……」凜凜子變回一臉的笑容,用力點了點頭:「嗯!」

這時候通知大家上課的鍾聲響起,同時千里也走進教室。她臉上的睡意看起來比平時更濃。

「早……」

「啊,早啊,千里。」回應這聲招呼的人是凜凜子。雖然現在也許已經不是適合說「早」的時刻,不過那也不重要就是了。

千里一面向其他人打招呼,一面落坐在冰魚旁邊的位子上,同時嚷了起來:

「哎呀,冰魚,你預習到好前面的地方了耶。佩服喔~」

「話說在前頭,我不會借你抄喔。」

「咦咦,為什麼啊~」

「因為這種事就是要自己去做才有意義吧。」

「什麼嘛,小氣鬼。」

看著千里噘起嘴的樣子,大家都笑了。

「噯,不過老實說吧,其實我也有想過等會要借來看的。」

「我也是。」

理惠一招認,凜凜子也吐了吐舌頭。

「……我、我只想過要借不懂的地方來看而已。」

印南吞吞吐吐地說道,還很不好意思似的縮了縮脖子。

大家面面相覷。

「什麼啊,搞半天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嘛。」

理惠一聳肩,一圈笑聲就向外擴散開來。

我邊看著她們就像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汙穢的部分存在般,幸福快樂地笑著的模樣,邊心想——

——這五個人的感情真的很好。

老實說我一直都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個性如此不同的五個人為什麼能夠相處得如此融洽?不過我現在仿佛有種可以理解的感覺了。

那一定是因為這五個人在極力表現自己個性的同時,也不會讓彼此起沖突,就這樣維持住絕妙的平衡。

她們五個人的個性就像是一片片形狀各異的拼圖片,但是彼此之間又嵌合得緊密無間,拼出一幅名為「幸福」的肖像畫。雖然有時候會因為個性太過強烈,使得彼此的棱角無法互相嵌合而卡住,但是在這種時候也馬上會有其他人挪動一下位置,拉開距離進行修補,當場維持彼此之間的關系。

這里是屬于她們的世界,只由獨一無二的人們構成的終極循環系統,是個封閉的圈子。所以在這幅不斷循環著的「幸福」肖像中,每一個人都無可取代,是由她們五個人完成的世界。

那麼——

如果在這之中少了一個人——?

「阿周呢?是會事先做好預習的人嗎?」

凜凜子臉上依舊殘留著開朗的笑容轉向我這邊。

「……不是。」我搖了搖頭:「我也算是不會預習的那種人吧。」

「是喔,那就和我一樣羅。」

凜凜子露出令人炫目的笑容。我隨口答了一聲「是啊」,但是我終究沒有辦法露出與她相同的笑容。

「…………」

——當時我並沒有注意到千里在這時候突然斂去笑容,以複雜的表情看著我。

2.

因為還是第一堂課的關系,所以在確認過旁聽生與解說課業內容事宜後,基礎英語這堂課就匆匆結束了,也就是說下一堂課起才會正式開始上課。在說明會的時候也是這樣,大學方面也太馬虎了吧。

因為還有多余的時間,所以我們來到了校內的咖啡座。

如果是在下課或午休時,這里想必會人滿為患吧,不過可能是因為這時候原本還算是上課時間的關系,所以咖啡座中沒有多少人。我們各自去櫃台買好飲料類的東西之後,就在陽台上找了個日照良好的桌子占地為王。

在午後的陽光照耀下,我們漫無邊際地聊著些瑣事,一個個話題就這樣綻放而後凋零、凋零而後綻放。

沒多久後,話題就轉移到大學的社團活動。

「阿周呢?有沒有什麼想參加的社團?」

「這個嘛,沒什麼特別想參加的……」

我在高中時也沒有加入社團。雖然手鞠坂曾經多次邀我加入游泳社,不過我都拒絕了。倒也沒有什麼特別深刻的理由,就只是沒興趣罷了。

「我呢,要打網球。」

我「哦」地應了一聲,同時想像著凜凜子身穿網球裝,拿著網球拍在球場上東奔西跑,靈活地接住白球並且把它打回去的模樣。我覺得那副模樣與活潑的她很相稱。

「阿周要不要也來打網球?我高中的時候也是打網球的,很好玩唷。」

「……唔——」

「聽說城翠大學差不多有十個網球社團。所以我准備在今天放學後去其中一個參觀一下。如果阿周沒事,要不要一起去?」

「看你說的,其實只是因為你不敢一個人去而已吧。」千里說道。

「才、才沒有那種事呢,人家是想和阿周一起打網球嘛。」說著凜凜子不知道為什麼紅著臉低下了頭:「所以要是阿周今天可以跟我一起去,我會很開心的……」

緊接著她又說了句「怎麼樣」,詢問我的意向。

「……嗯,也好啦。」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想去,但是我又拒絕不了,只好表示同意。

「真的?說好了唷!」

面對著露出欣喜笑容的凜凜子,我小聲強調了一下「不過我可不見得會加入喔」。

「我會加入漫研吧。」

一連大啖了三個蛋糕的理惠說道,讓我又想像了起來。窩在一個昏暗的小房間中,專心看上一整天的漫畫,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又哭又笑的理惠……也許是一種偏見吧,然而我覺得這樣的形象和理惠實在是相配到不行。

「可以看古今中外的漫畫,光想都像作夢一樣過癮噯。」

看來理惠非常喜歡漫畫,雖然我並不是老師——不過卻也有種不出所料的感覺。

「唔……那樣說不定也不錯。」凜凜子一副心向往之的模樣:「要不要腳踏兩條船呢?」

「凜凜子還真是沒主見呢。」千里苦笑著。

「那千里你要加入哪個?」

「人家還沒有想過耶~」千里不知道為什麼看著我,微微一笑:「和阿周一樣吧。」

因為話題突然轉回到我身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默默點個頭算數。

「那千里要不要也來打網球?」

對于凜凜子的邀請,千里回答「我會考慮」。

然後大家的視線移動到一旁的冰魚身上。

受到大家無言的詢問,冰魚不知道為什麼以頗為尷尬的模樣轉開視線。大家面面相覷。

「冰魚,你要不要加入社團呢?」

即使凜凜子直接問了,冰魚還是沉默了好一陣子。不過就在我以為她要害羞到把視線整個挪到相反的方向去時,她雙頰微紅,像蚊子叫般的說出了「攝影社」。

「攝影社?」四個女生全都睜圓了眼睛。

冰魚一面偷偷拾眼看著大家的反應,一面訥訥地說道:「……我以前曾經湊巧去美術館看過風景攝影展……我覺得那真美。那時候我就有點想要自己也拍拍看了,但是因為高中的課業很忙,而且我又幾乎完全不會用相機,想拍也拍不了。可是上了大學後,空閑的時間就增加了……所以,呃,我就想說試試看好了——」冰魚以不安的模樣環視著大家,一口氣說完這番話:「會、會不會很奇怪?」

「沒那種事的啦!」凜凜子強而有力地否定道。她雙掌合在胸前,雙眸燦然生光:「嗯,沒那種事,我覺得很棒啊。」

「是呀~我覺得和冰魚的氣質很搭配耶,有種知性的感覺。」

「噯,什麼事都是值得挑戰的啦,這是好事呀。」

千里、理惠紛紛贊同,印南也點點頭表示同意。

「加油喔,冰魚!」

「謝、謝謝……」冰魚真的很不好意思似的垂下頭。

然後話題的矛頭理所當然地指向最後一個人身上。

「那印南咧,你要加入哪個社團?」

「……等,這種事還需要問嘛。」

一個人坐在桌邊最角落處吃著卡士達布丁(注:一種雞蛋牛奶布丁)的印南,眨著眼睛說:

「……呃,我打算加入推理研究社。」

不出大家所料的回答使得桌邊的笑容蔓延開來。

沒多久後,說要去上第四節公民與道德課的凜凜子、理惠與冰魚站起身來。「我們先走了,阿周,待會見羅。」我就這樣目送揮著手的凜凜子離去。

一到了休息時間,咖啡座的人就稍微變多了些,周圍突然開始吵鬧了起來。我個人是很想移動到其他地方去啦,但是因為事情已經發展成我得陪凜凜子去參觀社團的狀況了,所以我也不能就這樣回家。那麼我現在應該要怎麼樣打發掉這段時間呢?

(要不要去福利社站著看白書呢?)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


「阿周也沒課了嗎?」

還留在桌旁的千里問道。

「是沒有了。」

「啊,是喔,那阿周要回去了吧。」

「不,雖然我是很想那樣做啦……」

「嗯?啊,對喔,阿周要陪凜凜子去參觀社團的嘛。是喔,既然這樣,正好。」千里的視線在一瞬間從我身上飄開,然後又再次盯著我看:「我有點事想談談,方便嗎?」

「……我是無所謂。」

雖然不到嚴肅的地步,不過她的態度很明顯不同于平時。印南應該也察覺到這點了吧。

「呃,那個……我有想買的小說,所以先走了。」

她留下這句話就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從我們眼前走掉了。

「這樣好嗎?」我這樣問千里。

「啊,是我不好……不過沒事的,印南是個腦筋很好的女孩子,所以她會體諒。話說回來了,這里人變多了耶。怎麼樣?要不要換個地方?」

「說的也是。嗯,務必要換個地方。」

我們離開咖啡座,來到位于校園中央的時鍾塔。時鍾塔周圍是個叫做時鍾花園的圓形廣場,也是學生們歇息的地方。我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紙杯裝的紅茶,往並排在廣場樹叢前的其中一張長椅上坐下。眼前的成排落葉樹整齊地佇立在開始微染上金黃色澤的陽光之中,一旦到了秋天以後,褪成黃色的落葉地毯想必會把校園妝點得色彩鮮明吧。

「反正裝模做樣也是多此一舉,我就開門見山說吧——」

在大學校園內當然還有許多學生在我們眼前昂首闊步地走來走去,不過沒有任何一個人側耳傾聽我們的談話。千里也是看穿了這點才會選擇這個地方的吧。

「阿周覺得凜凜子怎樣?」

千里並沒有看著我。她雙手捧著白煙嫋嫋的紙杯,雙肘架在膝上——以有些前傾的姿勢直望向前方。她的視線射向位于對面方向上的一張長椅上,有一對男女坐在那里,有說有笑地不知道在聊些什麼。因為距離的關系,這邊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不過從他們那種親密的模樣看來,一看就知道他們肯定是一對情侶。

「覺得怎樣嗎?這很難回答耶。」我感到詞窮。並不是因為找不到答案,而是因為太清楚她是什麼意思了,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因為有各式各樣的感覺。」

「比方說呢?」

「比方說啊,首先,她頭發長,染發很容易讓發質受損,不過她卻把頭發保養得漂漂亮亮,我個人還挺喜歡的。第二是服裝,她的服裝多半都是方便活動,充滿了清新健康的風格。感覺她很了解自己的魅力所在,但是又絕對不會令人感到不快,這點也使我擁有好感。還有,她很愛笑。有句話說笑容是人際關系中的潤滑劑,我覺得那值得給予高評價。對了,還有——」

「……我明白了,夠了。」

千里舉起手打斷我的話。在一聲類似難以啟齒的歎息過後,她像是為了取回自己節奏般的喝了一口紅茶,然後說道:

「雖然這種話由我口中說出,也實在是挺怪——」在這樣一句開場白之後,她一口斷定:「她啊,現在肯定對阿周有意思。」

「……哈啊。」

「阿周知道我說的是哪個意思吧。」

「……這個嘛,基本上知道。」

千里並不像是在鬧著玩的樣子,就連平時那種傭懶的感覺也都隱藏了起來。她現在給人的感覺就只是因為察覺到凜凜子心中的微妙感情,所以很自然地將那件事告訴我而已。

「我和她認識很久了,所以自然而然就知道那種事羅,常常在她本人都還沒有察覺到的時候,我就會搶先一步有所反應了。」

「哦。」我含混地點點頭:「那個,雖然我還是不太能理解,不過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才想問這個問題呢。」千里歎息般的吐出一口氣:「不過嘛,勉強要說的話,可能是因為之前她身邊不曾有過像阿周一樣的人吧。」

「啊?」

莫名其妙,像我一樣的……那是什麼樣的人啊?

千里像是在沉思般的咕噥著,同時往我這邊看來:「怎麼說好呢?說得好聽點是達觀,說得難聽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怎麼說呢,阿周這個人啊,總是一副好像超然物外的模樣,頗有點出世的味道。像是一群人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什麼話題的時候,有種人會給人一種『哦,挺有趣的嘛,不過與我沒什麼關系就是了』的感覺,對不對?」

「那是在指我?」

「對,像那樣裝模做樣故作高深的人是很常見,不過阿周是本性就如此吧?以她個人的品味來說,我猜就是那樣的地方深深打動了她的吧。」

老實說吧,我完全無法理解千里是怎麼推論出這個結果來的——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知道她的主張有著明顯的錯誤。

是的,有錯誤。

真正達觀的人——應該是知悉世界,從那里明確地建立起自己的人生哲學,依循它走著人生旅程的人——多半就像是佐杏老師那樣的人吧。只遵循自我的喜惡來分辨這個世界,不受到任何事情左右,以超然的態度自行其是的法術師,任何人都無法望其項背的超凡者;這樣的人才是適合「達觀」這個字眼的人。相比之下,我這種人根本不值得一提。

——是的,我這個人絕對稱不上「達觀」,只能說是「認命」而已。對于自己所居住的這個世界、自己的人生旅程認命了,而這點卻以錯誤的形象投射在她的眼中。

「凜凜子她啊~」千里一面啜飲著紅茶,一面以她獨有的傭懶語調拖長尾音說道:「雖然總是元氣十足活活潑潑,不過卻也有著迷糊傻氣的地方喔,阿周懂嗎?」

「也許吧。」

我認為千里的形容,確實是把她看到的人物形象忠實表現出來了。我聳聳肩啜飲著紅茶,純紅茶略帶點苦澀。

「所以說,她這個人是不會先確定自己心情,就只憑一股勁往前沖,因此常常出差錯……哎,說得露骨點,就是所謂的『容易迷昏頭』了吧。」

「挺客觀的研究呢。」

不過這番話應該對本人說才對吧。不說別的,像這樣告訴我又會有什麼作用呢?

千里並沒有理會我故作詼諧的回答。

「她啊,在認識上一個男朋友的時候也是因為這樣才失敗的。」

「…………」

「很嚇人的呢~凜凜子在分手的那天晚上嚎啕大哭,我們怎麼安撫她、勸慰她都沒有用。所以只好使出最後的手段,給她喝含酒精的飲料想讓她睡覺,結果卻造成了反效果。她醉得一塌糊塗,什麼CD啦、書啦,只要是房間里她拿得到的東西,全被她拿來亂丟。連窗子玻璃也破了,因此我們一片恐慌……差點以為會出人命呢。」

「……是挺嚇人的。」總而言之,是我絕對不想深入參與的狀況。

原本彷佛凝視著不遠前方的千里,很快就像是又回到現實般凝聚了眼中的焦距。

「不過在那件事後已經過了一年多,她也差不多到了會感到寂寞的時候了吧——現在正好是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吸引她依附過去的危險時期呢。」

這時候千里又重新轉向我,筆直地望著我開口:

「我明白這是屬于當事人之間的問題,不是我該恬不知恥妄加插嘴的事。所以不管阿周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對待凜凜子,我都不會過問——但是我希望阿周絕對不要做出會傷害到她的事,拜托了。」

她那真摯的態度令我感到畏縮,一時間啞口無言。為了找話說,我先啜了一口紅茶。

「……你挺保護她的呢。」

「哎,畢竟我和她是從國小就認識的朋友嘛。」

「即使如此,會做到這個地步的還是不多吧。」

「也許吧。」千里像是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喝光了紅茶,然後玩弄著手中的紙杯:「我呢,有時候也會想,如果我是個男人就好了~之類的,那樣一來我就可以讓凜凜子幸福了。如果是我,就絕對不會考慮和她分手,不,是根本難以想像會和她分手。」

她這樣說清楚講明白,倒使得我的回答梗住了。

「啊!」千里苦笑:「抱歉抱歉,我說了奇怪的話。」

「嗯,不會。」我欲言又止了一下才點點頭:「……好。」

「咦?」

「我答應你,我不會做出會傷害凜凜子的事。」

千里凝視著我:「真的喔?」

「嗯,真的。」

我這樣一說,她就像是衷心感到開心般的笑了。她那種能夠純粹為朋友——為他人而笑的一顆心,令我有些羨慕。

3.

在日本有句諺語是這樣說的:「傳聞過不了七十五天。」就像這句諺語所說的一樣,不管多麼引入注意的轟動性話題,總有一天也一定會退流行,被遺忘的浪潮卷去遙不可及的遠方。

更何況是在那個話題一直以來,都處于等不到任何變化徵兆的狀況下時,這種傾向應該會更加強烈吧。

——以殺人預告為主題,發生在國內魔學界金字塔城翠大學的古怪廣播事件,在發生之初時,曾經吸引到眾多人們的關心。

在入學考中取得勝利,胸中懷著不安與希望敲開大學之門的新生們,既為了突如其來的騷動感到困惑,同時又有種壓抑不住的昂揚感,頻頻討論著古怪廣播與犯人的真面目等傳聞。以理事長為首的大學教職員與相關人士,對于擾亂神聖學校秩序的罪孽深重之惡行深感憤慨,希望能夠盡快找出犯人,給予對方應有的懲罰。警方也出動搜查,連報章雜志、新聞、談話節目之類的傳播媒體也來到學校采訪。把發生在大學這個特殊環境中,脫離常軌的殺人預告定了個「魔學系古怪廣播案」的正式名稱,透過各個媒體向全國報導。

因為全國都已經那樣了——在案發地點的大學中當然更是不可能不成為話題。

在「魔學系古怪廣播案」發生後數日,因為媒體的全力推波助瀾,導致不僅是魔學系,校內所有科系的學生都對這個話題聊得不亦樂乎。我上課的地方遍及不少教室,不管我去任何地方,都可以聽到大家在聊著這件事的細語聲。

主要的話題果然還是推理犯人是誰。最有力的說法(不過終究也只是臆測之詞)是犯人是大學相關人士的說法——也就是內賊的說法——不過到底校內的哪一個人才是犯人呢?

——是大學職員嗎?

——或者是學生呢?

——犯人是一個人嗎?

——或者有共犯呢?

老實說,學生們的旺盛想像力,已經在幾天的時間中把許多人塑造成犯人了。

不過那個推理犯人是誰的議論也很快就降溫了。理由很簡單,因為不管怎麼推理也沒有一個確實的證據,所以最後達成的結論總是「在目前的狀況下,猜不出犯人是誰」。

學生們關心的焦點逐漸從犯人本身轉開,沒多久後就脫離事情本質,淨剩些我接受過雜志訪間、我被電視主播訪問過之類的衍生性話題了。

在同一時間,媒體對這件事的熱度也逐步消退。這方面的理由也很簡單——就是並沒有發生殺人案。

犯人並沒有抓住這個粉墨登場的大好機會(?)大家等了又等,也看不出對方有實行殺人預告的意願。雖然說在那個古怪廣播中,確實沒有預告事情會在「什麼時候」發生……那麼犯人到底會在什麼時候下手呢?明天?一周後?一個月後?一年後?沒有人可以知道。警方的搜查也找不到足以追循犯人的線索,整件事可以說是完全進入死胡同中了。

——就算開頭開得再好,但是沒有下文的話題爭取不到消費者。

出生在現代社會中的人,必須靠自己取舍必要與不必要的資訊,浮沉在令人眼花撩亂的資訊洪流中。為了對應日新月異的資訊,需要永遠遺忘掉已經過時的資訊。不可能一直抓著已經過了食用期限的話題不放。「傳聞過不了七十五天」說得真的太對了,日語真巧妙。

雖然媒體方面暫時還把注意力放在國內絕無僅有的唯一魔學系上,制作特別節目,以及采訪今年來到日本的法術師(不用多說,當然就是老師了),維持了一陣子熱度;不過在事情過了一個禮拜左右之後,幾乎所有公司都從「魔學系古怪廣播案」抽手了。

到了那個時期之後,就連學生之間也不再提起與這件事有關的話題了。學生也有學生的日子要過,說忙也是挺忙的,尤其新生更是處于一切幾乎都要從頭摸索的狀況。上課、社團、打工、迎新會——隨著交誼圈擴大,展開愉快而熱鬧的學生生活。就這樣,已經沒有人會有閑情逸致去理會那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的殺人案了。

——就和「生魚片」一樣,新鮮度最重要,放著不管是會腐敗的。

(不過生魚片也保存不到七十五天就是了。)

突然浮現的這個笑話令我有些滿意,同時我踏入魔學系大樓的電梯,抬頭望著正在跳著樓層數字的指示燈。

今天是四月第二個禮拜的星期三,時間是下午一點整。

今天的第三節課要上第二次的專題研究課程。距離專題研究開始的時間還有十分鍾。雖然我很想說這次我終于沒有灌水地從容抵達了——然而事實上我又把今天第二節課要上的第二外語給睡掉了。

再加上吃早餐時因為睡過頭而手忙腳亂地打翻咖啡杯,右手手腕燙傷……真叫我恨起了自己的糊塗。

(反正再急也不可能趕得上了,早知道在准備出門前就更加平心靜氣一點……)

走出電梯,我摸了摸纏在右手手腕上的繃帶,還有種刺痛感。既然都已經付出了這樣的犧牲,至少希望可以從容地來上專題研究的課程。

我敲了敲佐杏老師研究室的門,說聲「打擾了」就走進去。

研究室中有老師、冰魚、印南在。已經坐在長桌旁的冰魚與印南,面前放著B4大小的講義用紙。

我一面和她們三個人打招呼一面入座,她們三個人也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回應我。

今天的研究室比起上次已經多了些人味,像是附腳輪的白板與衣架等等的用具都增設了。原本空空如也的書架也從上到下塞滿了一本又一本的厚書,而且還多到書架都塞不下的地步,在地板上疊成好機堆。辦公桌上放著銀制的煙灰缸,上面盛滿了像小山般的煙蒂,室內也已經開始染上煙味。

「拿去。」

老師把講義遞給我,我收下一看,似乎和冰魚與印南面前那份講義一樣。講義上畫著三十乘三十格的方格,一些格子中寫著小小的數字與文字,其下有著叫做「縱行提示」、「橫行提示」的欄位,以第一題、第二題的方式排列著,就像某種問答題。這是——

「字謎游戲嗎?」

「對啊。」老師點點頭:「把與西洋魔學史有關的問題答案填在空白的欄位上,完成這個字謎游戲吧。嘿嘿嘿,我給它命名為『西洋魔學史字謎游戲』。」

「…………」根本就只是把原本的名字拿來用。

「大家可以一起討論,也可以查閱資料。要怎麼做都隨便,總之要在這次的課堂上把這個字謎游戲完成,這就是今天的課程內容。」

先不管名字的事,不過拿老師自己做的字謎當成課程內容,倒的確和老師在上次的專題研究中說的一樣,是她花了一番心思做出來,也確實挺有意思的樣子。不愧是老師,雖然她說過她討厭麻煩事,不過一遇上跟游戲有關的事,似乎就不畏辛勞了。

「對了,周。」老師看著我的右手手腕說道:「繃帶纏得亂七八糟耶。怎麼,受傷啦?」

「呃——一點小意外。」我吞吞吐吐地說道,因為理由實在相當可恥。不料——

「割腕自殺?」印南微歪著頭說出這種抹黑似的發言……拜托,要黑也局限在你的一身黑衣就好了啦。

「……不是啦。」而且就算割腕自殺傷的好了,那也應該是傷在左手手腕吧。

因為要是招致不必要的誤會就麻煩了,所以我不甘願地把我今早的迷糊行動一五一十招供了出來。結果老師笑得捧腹,印南苦笑,冰魚失笑,我徹底被狠狠羞辱了一頓。

冰魚和印南很快就把精神放回解字謎上頭。雖然距離上課時間還有幾分鍾,不過反正也沒有什麼事可做,所以我也拿出筆向字謎挑戰。

(「縱行提示」第一題「一四三年受到波西米亞王韋賽朗斯四世寵幸,掌握莫大權力,進行複活死人實驗的宮廷法術師叫什麼名字?」——記得這件事有記載在世界史課本中。)

中古世紀時的法術師數量之多,似乎是現代完全不能相比的,因此世界上也存在著勾結國家中樞,積極介入政治與軍事層面的法術師。魔學研究也盛行于各國,最後也做出了各式各樣的成果。那個時代在魔學史上可以說是貨真價實的黃金時代。

(因為一一四三這一年與一個叫做奇特的法術師密不可分,所以答案就是「奇特」了吧……嗯,字數和字謎上的空格數目一致。)

我把答案寫在字謎用紙上,正准備接著解第二題的時候,研究室的門打開,理惠和千里走了進來。

「嗨喲,真是個清爽的午後哪。」理惠舉起一只手,嘻笑著對我們打招呼。在她旁邊的千里手掩在嘴上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依舊是那副愛困的模樣。

「咦,凜凜子呢?她沒有和你們在一起嗎?」

在應了她們一聲以後,冰魚問道。

理惠與千里面面相覷。

「什麼?她沒到這里來嗎?」千里連連眨眼。

牆上的時鍾正好指向一點十分,是第三節課要開始上課的時候了。

「怎麼可能?那個小凜子居然會遲到,天要下紅雨了嘛。」理惠吹了聲口哨:「天啊,晴天霹靂!」

「凜凜子應該是選修中國語的,既然如此,理惠、千里,你們第二節課時是與她一起去上第二外語課的吧?」冰魚指出這點。

第二外語課是要選修除了英語以外另一種外語的課程。前些天大家曾經在一起討論過要選擇哪種外語,記得那時候凜凜子、理惠、千里說要選修中國語,冰魚和印南選修法語,而我選修的是德語。

「這個嘛,在一起是有在一起啦。」

理惠一面入座,一面看著千里。

「……可是她到一半時就跑掉了耶~」

「跑掉了?」

千里點點頭。

「在第二堂課結束的時侯,我們出了教室說要去吃午餐,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心不在焉地說:『我今天肚子不餓……』然後就一個人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本來還以為她可能是要去找冰魚你們的呢~」

「她可沒有來我們這邊喔。」冰魚給予否定的回答,而印南點點頭。

「可是我們後來也都沒有再見過她了噯。」

然後大家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像是在問我有沒有頭緒。

但是我搖了搖頭給她們看。我把上午的課睡掉了,直到剛剛才進大學,當然沒道理會見到凜凜子。

「要不要打個電話看看?」

「嘿呀。」

理惠對千里的提議表示同意,拿出手機撥號後放到耳邊,但是:「……不行,沒人接噯。」

大家面面相覷。但是手機沒人接的話,眼前也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與她取得聯絡了。

「……那個,等一等她就會自己到了吧?」

「說的也是,我們在這里手忙腳亂也于事無補。」

結果大家就一面等待凜凜子到來,一面把心思放在今天的課程解字謎上頭。

「對了,小周子。」理惠問我:「手怎麼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別提了。然後——

我們所有人一面相互討論、一面一一找出字謎的答案,不過雖然我們是魔學系的學生,也並不代表我們對魔學方面的事知之甚詳。所以一遇上我們不了解的問題時,我們就分頭查閱老師的書籍,參考出解答。


至于老師,她完全不給予我們任何建議,只是往附有厚厚椅墊的旋轉椅上用力一坐,跟著就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霧了。

在一一解謎的過程中,我察覺到施加在字謎中的某種機關。其他人應該也都注意到了吧。

(只要依照順序解開這個字謎上的題目,自然就會把魔學史的基本年表放進腦袋里了……)

在解謎的過程中,首先就等于要我們把與自己知道的魔學相關曆史事件——諸如文化、人物、戰爭、政治等知識複習過一遍。此外為了解開難解的題目,我們要去查閱資料,透過這些過程,就這樣一步步更加深入地踏入——去了解當時為什麼會發生那些事情的曆史背景、人物關系等等——相關知識領域。

隨著字謎的解開,各時代的重點毫無浪費地裝入我們腦中,把魔學從古至今的曆史井井有條地連接在一起。能夠做出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安排,這實在是份成功得令人感到恐怖的字謎。

我驚歎地望向老師,老師依然煙不離手,她的表情就像吸毒者一樣恍惚。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這樣做不但可以讓我們自動自發地用功,還可以讓她自己專心地抽煙羅?不知道哪個才是她設計出這個課程的真正目的。

我們就這樣埋首在解字謎的工作中好一陣子,不過大概在我們進行到解開總計六十道題目中的二十題以後,冰魚突然抬起頭來。

「……喂,說起凜凜子,她會不會遲到太久了?」

時間是一點四十分,距離開始上課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十分鍾。

「她可不是會翹課的那種人……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所以回去了呢?」

「不過就算是這樣好了,她會連說都不說一聲嗎?」

「再打一次電話看看好了。」

但是凜凜子還是沒接電話,不管誰試的結果都一樣,只有電話聲反覆地空響著。

大家的表情都隱隱罩上一層陰霾,這應該並不是特別值得擔心的事吧。今天是個春光明媚的好天氣,也許她是在和煦四月天的邀約下,在街上逛著逛著就不知不覺錯過上課時間了,也說不定她正坐在校園中的某張長椅上打著瞌睡。也許是因為在室外不容易聽見手機鈴聲,或是開成震動模式,所以本人並沒有察覺到有來電。以她有點脫線的個性來說,我認為這些都是極有可能會發生的狀況。

但是令人不舒服的不安氣氛壓得我們誰也說不出話來。然後——

「老師。」冰魚對老師出聲。

「嗯?」原本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的老師颼地一下朝我們伸出手,打了個呵欠:「……怎麼?挺快的嘛,已經解完啦?」

「不,不是的。是凜凜子……三嘉村還沒有來上課。」

「哦,是所謂的翹尾了吧。」

要說的話,也該說翹頭才對。

「不過三嘉村看起來不像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耶。」

「是的,她的手機也沒人接。所以我們也……就是有點擔心……」

冰魚自己也十分明白,目前的狀況——一個大學女生在上課時晚到了些,又沒有接手機這種程度的情形,畢竟只是個還不能肯定她是否已經出事的小狀況而已,光這樣就談什麼擔心不擔心的也太莽撞了。但是雖然在理智上可以這樣勸告自己,腦中屬于本能的部分卻又響著某種警告。說起來這只是一種直覺,是完全沒有邏輯的東西,這樣的表現並不像是她會有的作風,但是胸中卻又有種難言的預感騷動著。在她那短短的幾句話中,充分表現出了她的這番心理掙紮。

「哦……?」老師看著冰魚,然後又轉向這邊,一一看過印南、理惠、千里、我的表情之後,才說了句:「那我來幫忙找人好了。」

「找人……老師做得到那種事嗎?」提問的人是理惠。

「還行吧。」

「怎麼找呢?」

老師把手貼在唇邊:「哼哼,我可是法術師喔。要調查東西和找人,當然都是靠法術羅。」

難以想像這是曾經主張踹破門的人所說的話。

老師轉過身朝向辦公桌伸出手,從一堆裝訂得古色古香的舊書中拿出一本新書,那是大開本的市內地圖集。老師啪啦啪啦地翻著那本地圖集,在某一頁上停下動作,然後用力按住它不讓書合上,就那樣把它放到長桌上面。我探頭一看,打開的那頁是「宮古」的地圖,在跨頁的地圖上滿滿地標示著以大學為首的宮古詳細地理位置。

「有沒有人身上有與三嘉村有關的東西?」老師問:「三嘉村的頭發或指甲……應該沒有吧?那三嘉村用過的筆啦、三嘉村的照片啦,什麼都好。」

「我有和凜凜子一起拍的大頭貼。」

千里從包包中拿出萬用手冊,從貼著密密麻麻貼紙的地方撕下其中一張。那張貼紙上的凜凜子在正中央,其他四個人在狹窄的邊框位置上環繞成一圈笑著。

「可以,拿來吧。」老師收下貼紙。

地圖集與大頭貼,這些到底要怎麼用呢?在大家都靜觀事態發展的時候,老師把手伸向自己的左耳邊,就像是隨意撥了撥頭發似的把鏈型耳墜拿了下來。看來那個耳墜的構造和項鏈相同,可以簡單地戴上拿下。

在銀鏈耳墜的尾端,綴著一顆六角柱型的水晶體。老師用右手手指捏著鏈墜的一端,另一端則垂在地圖上晃動著。水晶柱在宮古市區上空劃動著圓形的軌跡。

看來准備工作已經完成了。

「好。」老師往我們掃視了一圈,開始講解:「我現在要做的是一種叫做『探查』的法術。魔學可以簡單地分成三個系統:隱秘學、神智學、鏈金學。因為這三個系統也成為魔學系的科目名稱,所以聽了應該就明白了吧。」

大家點點頭。這也是應該的,因為我們已經在字謎游戲中預習過老師解說的事了。

——研究諸如魔法陣與魔器的正確使用方式、儀式及典禮的正確進行方式等等法術演術作法的,是隱秘學。

——研究如何干涉精神、心靈、靈魂等沒有實體的超自然根源與其結構的,是神智學。

——研究、控制、管理森羅萬象基本物質之變化與反應的,是鏈金學。

魔學是由這三門學問構成的。所有魔學研究都歸屬在這三個系統之中,法術當然也不例外。因此法術師所擅長的法術,似乎也會自然而然地偏重于三者之一。老師之所以可以改變外貌卻不能改變身高,也許就是因為有擅長與不擅長之分的關系。

老師一面確認大家的反應一面繼續解說:

「『探查』是屬于隱秘學系統的法術。它是藉由利用目標的『媒介』,來找出目標本身所在位置而成立的法術,用占卜(注:Dowsing,另外也叫「卜棒探物」或「卜杖法」,是一種用來探測地下水脈或地下礦脈的傳統方法)來解釋可能會比較容易讓人了解吧。至于『媒介』,像是目標身體組織的一部分、目標的照片、持有物、親手寫的字,總之只要是和目標有關系的東西就全都可以……大家知道兩個同一頻率的音叉是可以產生共振現象的吧?就是那種一個音叉響起時,在另一個地方的音叉也會自動響起來的現象,原理和那個一樣。頭發和指甲是不用多說了,至于簽名和照片,則可以當成用來描繪出當事人形象的同位分身,而我們把這種分身稱為所謂的『媒介』羅。」

老師用原本空著的左手,握住有凜凜子在上頭的貼紙。

「關于這個法術的起源眾說紛紜,不過目前最有力的說法是,它是在西元前五世紀左右由巴比倫隱秘學者梅爾維·雨果建立基本理論,日後散布到全世界……此外應用這個法術理論,改編出令遠方對象陷入生病或受傷等不幸處境中的法術——也就是『詛咒』,更是多得堆積如山,所以法術師極不願意留下指紋或親筆手跡之類的東西,因為會有被當成法術媒介的危險性。當然了,『詛咒』是可以用『結界』彈回去,不過最了解法術之可怕程度的不是別人,就是法術師,所以會想要極力摒除不安要素也是人之常情羅。法術師流傳到後世的親筆手跡或照片之所以會少到令人訝異的地步,原因就在這里。」

老師深吸了一口氣眯起眼睛。

緩緩布滿室內的嚴肅氣氛,使得不知道是誰發出了吞口水的聲音。

演術開始了。

我們眼看著諸般雜念從老師的表情上消失,逐漸澄澈,甚至使得老師身上的氣質徹底扭轉成神聖的風貌,同時開始從她的雙唇中編織出柔和的旋律。

獨特的音程加上時緩時急的節奏,交織出令人心曠神怡,永遠也聽不膩的不可思議旋律——

「…………」

大家宛如靈魂出竅般癡迷地望著那幅光景。

在以音樂為例解說魔學的時候會有種說法,說是法術師在身為演奏者的同時,本身也是用來發「音」的樂器。因此法術師在執行演術的那個瞬間,似乎得把自己的身體從頭改造過。割舍掉使人之所以為人,但是在這時候卻不必要的多余功能,完全轉變成演術裝置——也就是說,在這種時候的法術師要舍棄人的身分,把自己完全改造成一個用來演奏自我音色的樂器。

——現在的老師正是那樣。

她的表情像是接受過強烈暗示般專注無比。僅只強化了用來奏「音」的功能,因此那具僅只為了執行演術而存在的軀體,是美麗而沒有絲毫多余部分的。那是逼近神之領域、毫不留情地自我改造後的模樣;那是舍棄了人之身分的法術師真面目。

即使是在現在這個瞬間,老師也在朝向世界放出一般人無法用聽覺感知到的「振動」。然後它會對世界起作用,使得超越物理科學領域的現象得以實現。

很快地——

在老師口中發出最後一個音的同時,那個瞬間到來了。

原本晃蕩中的鏈墜突然像是被磁鐵吸住般不動了。定睛一看,看到鏈墜尾端的水晶柱正指在地圖的一點上。

「——嗯?」隨即解除集中精神執行演術狀態的老師皺起了眉頭:「怎麼?三嘉村那家伙根本就在學校嘛。」

是的。

水晶柱指在地圖上的那點不是其他地方,就是這個城翠大學的宮古園區。

大家雖然還是難解困惑,不過不安的陰影倒是消散了。既然她人在大學,就代表她至少應該沒有陷入因為身體不舒服而回去了,這類令人不放心的狀況之中。搞不好她還真的是在某個春光明媚的地方打起瞌睡來呢。

「請問,可以弄清楚她是在大學的什麼地方嗎?」冰魚問道。

「等我一下。」

老師一個大轉身,又在辦公桌上找了起來,這次她翻出大學校園的導覽圖攤在桌面上,然後再次演術起探查法術。晃動著的鏈墜尾端停在一點上。

這次的結果在另一種意義上使大家困惑了。

「……魔學系?」這樣輕輕說道的人是印南。

就和她說的一樣,水晶柱所指的地方就是這座魔學系大樓。

「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

老師雙臂環胸回答冰魚的問題:「不過三嘉村絕對就在魔學系的某個地方,這點應該不會有錯吧。」

「能不能知道更加准確的地點?」這樣問的人是我。

「如果有建築物的構造圖是能知道啦……不過不好意思,我沒那種東西。」

「這樣啊……」

那麼凜凜子到底會在魔學系大樓的什麼地方呢?

「噯,她應該是不會沒事閑晃到其他教室或研究室去吧。」

「啊~會不會是在上廁所?」

「但是無論如何也不太可能花上這麼多時間吧。」

女生們討論著。

這時候印南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屋頂。」

其他三個女生一起轉頭望向她。

「印南,你剛剛說什麼?」

「呃,那、那個,呃……」突然集眾人視線于一身的印南語無論次了起來,擰著雙手說道:「呃,如果是屋頂,就可以好好曬曬太陽,我是在猜會不會正好適合睡午覺……」

這個推測得到大家的同意,確實是很有可能。排除掉教室、研究室、廁所以後,那里幾乎是唯一可能的地方了。

「噯,有理,一定是那樣的啦。」

「凜凜子是挺有可能做出那種事的呢~」

大家可能是想使自己安心下來吧,紛紛支持起印南的意見。

「老師,我想去把三嘉村帶過來,可以嗎?」

「要去就去啊。」老師揮揮手同意了冰魚的要求,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反正我也想去散散步,就一起走一趟好啦。」

因為就我一個人留在研究室的感覺也挺奇怪的,所以我也跟著去了。

我們走出研究室進了電梯。在擁擠的電梯內,令我不自禁地回想起不快的回憶。我們在七樓出電梯,接下來似乎必須要爬樓梯才能走上屋頂。

「小凜子那家伙,如果她睡得正舒服,我要狠狠嚇她一下!」

「啊~好主意,誰叫她遲到,該罰!」

老師帶頭往狹窄的樓梯上走去,跟在她身後的理惠與千里則開著玩笑,印南噗哧一聲露出可愛的微笑,冰魚也只是說了句「真拿這些人沒辦法」。

老師抵達樓梯上面的樓梯間,伸手握住通往屋頂之門的門把。門並沒有上鎖,在沉重的嘰吱聲響中打開,室外的光線射入昏暗的樓梯間。

在打開門的同時,大家也魚貫走往屋頂上。

「喂,小凜子!在這種地方睡覺的話!」

理惠才一踏上屋頂就這樣嚷了起來,但是她那爽朗的聲音馬上中斷。跟在後面走出去的千里、印南、冰魚也全都鴉雀無聲,我也一樣。

大家全都屏息以對。

不,是連呼吸都忘了。

橫亙在眼前的光景,奪去了我們所有的從容。

屋頂近乎空無一物,只有地上井然有序地鋪設著白色瓷磚。那種藍白相間的清爽對比,為來訪者提供了開放式的感覺。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在藍與白之間像打出一道裂口般,多出了太過于鮮明陰慘的「紅」,使得所有的調和感被破壞得體無完膚。

眼前景象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幅失敗的油畫。一再細心用色反覆塗抹才總算完成的校園,僅僅只是再添上了紅色的油墨;但是因為紅色是一種凶暴的顏色,所以即使只是點上一點,也會馬上渲染開來,吞噬掉整個世界。

在屋頂一角渲染開來的紅侵蝕著我的意識,變得劇烈的呼吸連我自己都嫌吵,然而我甚至無法轉開我的視線。所以我看著,看得一清二楚,看著像是被扔掉的假人模特兒一樣浸泡在紅海中的那個。

……是人。

那個手腳癱在地上,仰天倒在以圓滑曲線渲染開來的血泊中的,確實是個人沒錯。

「……凜、凜凜子?」

不知道是誰像呻吟般說了這樣一聲。我分辨不出是誰說的,而且那也不重要。

——凜凜子?

——那是凜凜子?

我有種想要哄然大笑的感覺。就算是開玩笑,也該給人喘一口氣再笑的時間吧。那種像個破爛的東西怎麼可能會是凜凜子!凜凜子就像是一朵枝粗葉大的向日葵,是個滿溢著令人炫目的生命力的女孩子耶!才不會有那種不成人形的慘相。所以那個——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可能是凜凜子!不可能的……!

但是就像是在逼我正視現實般的——

「……凜凜子!」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狠狠痛擊著我的耳朵。

4.

尖銳的慘叫聲炸了開來。

同時響起叩叩的腳步聲。不知道是誰已經奔向前去,奔向那個頹然倒在血海中的人影。

是老師。

她直直越過屋頂,腳下濺起血花,往倒臥的人影身旁一蹲,血水把她的長褲與大衣衣擺染成一片血紅,但是老師卻絲毫沒有把那種事放在心上。

「碰」地一聲,有個人往下一倒。是印南,似乎昏過去了。千里驚叫一聲抱起她,不斷喊著她的名字。

冰魚和理惠則跟在老師身後奔上前去。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做,不過馬上也隨著老師跑過去。說是這樣說,但我的腳步蹣跚無力,實際上的速度也和用走的差不多。由于我的身子搖搖欲墜地向前傾斜,所以說不定我的腳步只是為了避免仆倒才向前踏出。只是以結果而言,我還是一步一步接近血泊了。

——死了嗎?

人影一點一點變大。

那個人的臉染得一片血紅。一旁有一把小刀,銳利的銀刀上也沾滿了血。

被切得支離破碎。

面容被毀得血肉饃糊。

老師的話在我腦中來來去去。

(也就是說,將會有一具被毀容到無法辨認長相、砍掉所有手指、牙齒拔光、眼睛戳爛的尸體出現吧。)

——尸體?

——死了?

——已經死了嗎?

理惠手按著嘴巴,呻吟著轉開視線。

冰魚也只是面頰抽搐地呆站著而已。

她們倆都沒有再靠近那個倒在地上的人,沒辦法靠近。血與死的氣味,僅僅一步之遙的距離外,就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了。這一線之隔宛如結界的魔力,阻止了她們倆前進。

能夠不受結界妨礙,踏入那個禁地之中的,只有身為超凡者的法術師一人而已。老師蹲在那個人影旁邊彎下身子,冷靜地觀察著那個人的狀態。

「…………嗚!」

倒在地上的那個人看起來慘不忍睹。

那個人的面容——原本應該屬于人臉的部分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就像是畫家拿小刀,把不滿意的畫作割得七零八落一樣。

(——被毀容到無法辨認長相。)

「…………!」

意象如同閃電般掠過——黃昏——慘叫——


呈大字型躺在地上的那個——一只手彎著、曲著膝蓋,那個絕對稱不上好看「大」字的那個是——身穿長裙、藍色毛衣,一身外出購物還沒換下來的打扮……不,不對,我甩了甩頭。倒在地上的那個人,上半身穿著長袖的毛織小外套,下半身穿著貼身的牛仔褲,全都被血水染濕了。

然後我的視線停在那個人腳上。

片段的意象亂七八糟地交錯飛過——散彈槍——血海——倒臥在地上的母親——

是鞋子,是我見過的鞋子。一只套在腳上,另一只像沉入血池中的船一樣翻覆著。那是鞋跟已有些磨平,差不多該換雙新鞋的高跟鞋……不(不對!)是一雙還頗新的黑色與粉紅色方格相間的運動鞋。

我記得,這是她的鞋子,她每天都穿這雙鞋子。穿著這雙鞋子,明媚地微笑著。

沒有錯,是凜凜子的鞋子,是凜凜子平時所穿的那雙鞋子。

意象如怒濤般不可遏止地沖襲而來,過去與未來交錯著——高聲大笑的凶手——

這是(我的)(母親)(都說過不對了吧!)凜凜子!

那個快活、天真爛漫、總是笑靨如花的凜凜子,現在正以慘不忍睹的模樣倒在我們面前。

「——還有呼吸。」不知道是誰疾聲說了這樣一句,原來是老師。「哼,原來如此。這樣子應該不要緊,沒什麼好擔心的。不過……也罷,基本上還是叫一下救護車好了。」

我在那個聲音的牽引下拾起頭來,然後看得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老師在笑,是那邪氣的笑。是那種嘲笑惡夢般的現實,以睥睨之姿俯望著腳下凡俗的超凡笑容。

我後退了一步。眼前這幅超越我理解范圍的光景,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法術師沒有善惡感情,只有喜歡或厭惡的好惡感情而已。這點不管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改變,任何時候都一樣。

然後——

超凡者回過頭來對我們說:「開心點,她死不了的啦。」

5.

救護車在我們找到凜凜子的十五分鍾以後,把她送到最近的一間指定急救醫院——「都立宮古醫院」。

當包含我在內的五個學生搭計程車抵達醫院時,坐上救護車早到一步的老師,正一個人待在急救室外面白色休息室的長椅上吞云吐霧。她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似的,雙臂環胸閉著眼睛。

「……老師。」

我一出聲叫她,老師就默默往走廊盡頭處的門一指。位于銀色門板上的「手術中」紅燈正亮著,那個不吉利的紅光再次喚回了方才目睹過的血腥記憶。

不知道是誰抽泣了一聲,跟著傳來啜泣的聲音,原來是印南。千里馬上摟住她小小的肩膀在長椅上坐下,其他人也各自在長椅上找了個位置先坐了下來。理惠從口袋中掏出薄荷煙點著,但是只吸了兩三口就不耐煩地在煙灰缸拈熄了它。冰魚像是在祈禱般的緊握雙手抵在額前。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休息室籠罩在沉重的沉默之中。

「…………」

我對這種沉默有過經驗。醫院、休息室。只能夠等待、只剩下這個選項者的沉默——

三十分鍾後,藥歌玲理事長抵達醫院了。

穿過自動門走進來的她,馬上便朝坐在長椅上的老師走去。她的臉上完全沒有血色,嘴唇也微顫著。

「佐杏老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請您解釋一下,老師。」

理事長以勉強維持住理智的模樣逼近老師,看起來好像只要一個回答不對,她就隨時會直接昏倒的樣子。

相比之下,老師就是不動如山了。她始終閉著眼睛,就像是化身為石像般紋風不動,銜在她口中的香煙也逐漸化為煙灰。

「周。」老師突然緩緩叫著我的名字:「去解釋。」

「……咦?」我拾起頭來。

「所以說,去跟她解釋啦。」

她一副我很忙,沒心情管那種事的態度。

雖然不知道她在弄什麼玄虛,不過我還是依言向藥歌理事長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天啊,怎麼會這樣!」在聽我說明完之後,理事長無力地重重跌坐在長椅上。

我則看著走廊盡頭處那扇銀色的門板,然後想像著應該已經被擔架抬進去的凜凜子模樣。

顏面被割得一塌糊塗的她。

這個手法和老師之前推理出來的殺害方式相同。不,正確說來,還只進行到一半而已。

恐怕是不會錯了,那個古怪廣播的殺人預告終于進入執行階段。也就是說,被選上的受害者是凜凜子嗎……

不,那個古怪廣播說的是「祭品」。所謂的「祭品」,一般說來是指獻給神的供品,或者是為了某種目的而付出犧牲之意。既然凜凜子是所謂的「祭品」,那麼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為了什麼才要殺她?為什麼會選上她?是怎麼樣把她引到屋頂上去的?而最重要的是——

(……為什麼凶手沒有殺死她?)

這是最大的疑問。

在上完第二節課前,凜凜子是和理惠、千里在一起。也就是說,事情是發生在午休時起,到我們第三節課上到一半,前去屋頂的這段時間中。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凶手預料之外的事?所以才使得凶手不得不中止計劃、或是改變計劃?不過,那會是什麼事呢?

(不行,腦中一團混亂。)

問題一個接一個湧來,我卻連一點頭緒都理不出來。在這樣的狀態下用腦不會有結果,我甩甩頭,叫自已停止思考。

我呆靠在長椅上,任憑時間流逝。在這段時間中,太陽逐漸西斜,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動門外已垂下了夜幕,休息室中的日光燈閃了幾閃後點亮。在那不久之後,「手術中」的紅燈就熄滅了。

銀色的門板打開,護士抬著擔架走出來。我們連忙跑上前去。

在擔架上的人是凜凜子,臉上紮著白色的繃帶正沉睡著,所以乍看之下根本認不出是她。一個年約四、五十歲的醫生告訴我們她身上的傷口不深,失血也不是很嚴重,因此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因為傷口被割得錯綜複雜,所以無論如何都會留下傷痕。

令人難以承受的報告使得有人垂下眼睛、有人雙手掩面。

醫師有些慌張般地追加了一句「當然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然後就准備和擔架上的凜凜子一起離開了,但是——

「等一下。」

老師叫住了醫生。

「她身上的傷只有臉上那些割傷而已嗎?你肯定?」老師斜倚在走廊的牆邊問道。

醫生臉上的訝異之情一閃而逝,不過還是回答「是,我肯定」,然後就離去了。

大家以缺乏生氣的表情回到大廳,這時候已經有好幾位男性在那里等著。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問我們:

「——各位是城翠大學的人吧?」

看來他們之前一直在等我們和醫生談完話的樣子。開口的人看來大概二十多歲,不過一張娃娃臉加上不高的身高(大概跟我差不多),使得身穿西裝的他看起來像是正在找工作的社會新鮮人.他的聲音頗有幾分稚嫩的感覺,和那種一板一眼的用詞遣字顯得毫不搭配。

「我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須津黎人。」

自稱須津的人亮出他的證件,也就是警察手冊給我們看。他的職位是警部(注:日本警察階級之一,地位約等于巡官),站在他身後的那些人是他的部下。

「我想向各位請教一下,關于今天發生在城翠大學的傷害案的事情,方便嗎?」

不用多說,他指的就是不久前凜凜子出的那件事吧。就在大家面面相覷的時候——

「周,解釋。」

老師卻突然丟下了這麼一句話。一看之下,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吞云吐霧了。

(為什麼是我——?)雖然我有這種想法,然而這又的確是必須要有人去做的事,而且與其任由大家七嘴八舌,只由一個人負責解說的效率確實會比較好.

「不好意思,這位同學是?」須津警部用原子筆敲著頭。可能是因為說話的對象比他小的關系,他的口氣略顯放松了些。

「我叫天乃原周,城翠大學魔學系一年級,是那位佐杏老師的專題研究生。」

在做過自我介紹之後,我把方才向理事長解釋過的事又重複了一遍,須津警部等警視廳搜查一課的人紛紛在自己的手冊上做著筆記。當我把一連串的事情說明完畢以後,須津警部說了聲「原來如此」並點了點頭。

「那報警的人是誰?就是天乃原同學嗎?」

「啊,不,不是的。」

在屋頂上找到凜凜子之後,我在老師的命令下沖到位于魔學系一樓的學生辦公室,找人幫忙叫救護車。現在回想起來,其實直接打手機報案就可以了,可是當時我已經心慌意亂到沒辦法想到這點。

「所以我想應該是學生辦公室的人一並報警的。」

須津警部朝他身後的部下使了個眼色,應該是在叫他部下去做確認吧。

「不過……」警部又轉回這邊,眼神略為嚴肅了些:「各位為什麼會去屋頂?各位是怎麼知道被害人在屋頂上的?」

「呃——所以說那是靠老師的法術……」

我回頭望向老師,須津警部也往她那邊瞥了一眼。

老師依舊大刺刺地坐在長椅上吞云吐霧。平時明明整個人都像是個唯我獨尊的化身似的,可是這時候卻完全變身成一頭睡獅了。

「因為凜凜子——不,三嘉村同學在上課時遲到了,所以老師就使用法術……」

我再度解釋,但是一說到這里就有種這樣應該解釋不通的感覺,因為從須津警部臉上完全看不到恍然大悟的表情,反而有著一半的日本人在聽到「魔學」、「法術」之類的字眼時,首先會出現的表情。

須津警部以半信半疑的表情點點頭。

「……所以各位就是靠那個法術找到被害人三嘉村同學的,是這樣嗎?」

「是。」

「原來如此。」感覺他是為了使話題能夠繼續下去才會先同意,不過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正確的判斷啦。

正當須津警部張口要問出下一個問題的時候——

r.……亞曆斯特·克勞利。」

一個並不大,但是正好打橫插入會話間空檔的低語聲,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一陣漣漪:「凶手是亞曆斯特·克勞利。」

大家都回過頭去,就連老師都睜開一只眼睛分出一些注意力來。

出聲的人是印南。坐在她身邊的千里手環在她肩上,把她摟在懷中。印南身子縮成一團顫抖不已,視線始終盯著醫院的冰冷地板,一張小嘴幽幽吐出懷恨般的話聲:「凶手是亞曆斯特·克勞利。」

「……印南!」看來千里也因為這樣的印南而畏縮了一下。

須津警部像是想要收拾局面般的故意咳了一聲:

「那個叫亞曆斯特·克勞利的到底是什麼人?」

大家面面相覷。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法術師亞曆斯特·克勞利之名,在現在的魔學系中,已經很明顯具有另一種意義了。而在現在這個場合下,那另一種意義反而才是重要的。

「……那個,前些日子發生的事,我們應該已經向警方報備過了……」

「這位是……」

「不好意思,我是城翠大學的理事長藥歌玲。」理事長走上前去鞠了一躬。

「請問,你說前些日子的事是指什麼事?」

「——警部。」湊近須津警部耳邊回答他這句反問的,是他身後的部下:「八成是那件事,就是那個叫做『魔學系古怪廣播案』的……」

「啊啊……」警部看著理事長點點頭:「原來如此,我了解了。也就是說,拿過去的偉大法術師——呃,是亞曆斯特·克勞利吧——之名招搖撞騙的人,就是這個案子的凶手?」

「不,呃,這個——」

藥歌理事長欲言又止,然後斜眼望向老師。從理事長的模樣,可以看出她因雖然事情已經擺明在眼前,但是在沒有確切證據的狀態下,還是不知道該不該把這話說出口而掙紮著。也許就是那份躊躇不安的心情,使得她忍不住想要尋求老師的支持。

出身于世界性魔學世家的藥歌理事長知道,亞曆斯特·克勞利絕對不是只活在過去時代中的人物。

「——現代也是有克勞利的喔。」

老師終于開口。在眾人的注視下,一面吐著煙圈一面說道:

「克勞利之孫亞曆斯特·克勞利三世人就在奧茲。不,目前並不在那里就是了。」

「……?克勞利三世?那個,請你詳細解釋一下好嗎?」須津警部要求解釋。

不過老師無意再說任何話的樣子,所以還是由理事長接下解說的工作。克勞利之孫亞曆斯特·克勞利至今仍健在,那個克勞利在十多年前從魔學結社奧茲失蹤,至今依然下落不明。還有——那個法術師修習的是,可以化身成任何人物的究極易容法術。

未知的新事實使得佐杏組的女生們都露出驚愕的表情。不過對魔學幾乎一無所知的須津警部和其他刑事們,看起來倒像是沒什麼太大感覺的樣子。

「言下之意就是說,這個案子可能是那個法術師計劃的羅?」

「這個……」

理事長一副要反駁的樣子,不過最後她還是什麼也沒說地垂下頭去。即使是未遂,但是要叫她懷疑殺人凶手的嫌疑犯是法術師,想必是件令她難以承受的事吧。

「原來如此,大致上的事我明白了。」須津警部合上手冊,然後像是想驅散大家身上沉重氣息般的一拍胸口:「請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凶手逮捕歸案,這個案子馬上可以解決了。」

「…………?」我皺起了眉頭,對年齡尚輕的警部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感到詫異。這是為了讓被害者親友安心的權宜之計呢,還是因為他已經掌握到關于凶手的線索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已經把想法表現在臉上的關系——或者他只是單純想要強調自己的能力——須津警部嘴角露出笑容說:

「別怕,凶手等于已經被逮捕了。因為通往案發現場的樓梯那里設置著監視器。」

理事長拾起頭看著須津警部,警部也點頭回應。

原來如此,這就是他自信的根源啊。

城翠大學的每一棟系大樓都備有最新型的保安系統,魔學系當然也不例外。設置在走廊上的監視器也是保安系統的一部分。

「那條樓梯應該是通往屋頂的唯一途徑吧?」

「呃,嗯,是的。」理事長點頭。

「那麼只要把那個監視器的畫面調出來檢查,必然就可以找到凶手前往屋頂時的畫面了。」須津警部語氣堅定地一口斷定。

大家的表情恢複些許朝氣。犯下殘酷血案的凶手馬上就可以逮住了,這份確信帶來的安心感,就像為大家體內注入了生氣一樣。

但是——

「——真會那麼順利嗎?」

一個聲音如利刺般,刺穿好不容易像氣球般膨脹起來的生氣。是老師。

須津警部又重新望向老師。

「……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在懷疑一個會設計出殺人預告這種花招的人,會那麼不小心嗎?」老師吐了兩個煙圈出來:「最重要的是,光是這樣就會被逮到的小角色,我可一點興趣也沒有。如果凶手真的被監視器拍到,那你們就快去抓人吧。」

須津警部明顯地不快了起來。

「用不著你說,我們也會那樣做……話說我們去調查監視器畫面的同仁,也差不多該有聯絡過來了,到時候我們馬上就可以——」

一個突然響起的輕快旋律讓他閉上嘴巴,是手機鈴聲。警部說了聲「不好意思」拿出手機,按下接聽鍵放到耳邊。

「喂,我是須津……久遠啊。是,基本上算已經問完了。你那邊調閱的監視器畫面紀錄怎麼樣了?」

說著警部還以炫耀般的勝利眼神往我們這邊瞥了一眼。

「嗯,嗯,是的。通往案發現場的那條樓梯……是……所以……咦?呃——你說什麼……」

警部還留有幾分稚氣的臉龐逐漸緊繃了起來。可能是察覺到我們不安的視線,他轉過身子背對我們,聲音也放低了,但我們還是不可避免地聽得見他的話聲:「……請問,那是真的嗎?再怎麼說,能夠通往屋頂的途徑也只有那條樓梯了耶。既然如此,怎麼會……」

之後須津警部不知道又與對方確認了些什麼,直到大概五分鍾以後才結束通話。回頭面對我們的他,只是臉色蒼白地喃喃低語了聽起來像是「不可能」的聲音。

「所以?」老師像趁勝追擊般說道。現在回想起來,老師應該早就預估到這個結果了吧,也是為了這點才一直陷入沉思狀態。她從一開始就察覺到監視器的存在,一直在基于這點研究著會有著什麼樣的結果。「結果怎麼樣?監視器的畫面上有拍到凶手嗎?還是說——」

「……監視器沒有拍到的樣子。」須津警部咬著下唇:「可惡,怎麼可能!那凶手是從什麼地方進入現場,又是從什麼地方離去的?」

「……竟然是真正的密室殺人。」印南臉色蒼白地低語著,然後又搖搖頭更正道:「密室殺人未遂。」

「如果凶手是法術師,制造密室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吧……」理惠逐字說著。

「那麼凶手該不會真的是——」千里接著她的話頭說下去,而接下來的那個字眼不用說出來,大家也都知道是誰了。

前些天的想像在我的腦海中複活。克勞利三世該不會真的已經化身成某人混進魔學系之中了吧?這就代表目前正有一個凶手以魔學系為舞台,雙眸中閃著不祥的殺意,同時像玩游戲般的享受著殺戮的樂趣嗎?

我感到心頭像有一陣冷風颼颼吹過似的。

——在「殺人預告」之後是「密室」,凶手要玩過多少推理老梗以後才甘心呢?

休息室中驟然響起一陣笑聲,是老師。

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著揚聲大笑的法術師。

「沒事沒事。」老師咯咯笑著,拈熄香煙站起身來,勾起嘴角一笑:「看來——事情真的變得有趣起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