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cksterS 第五堂課  課外研討·佐杏組的搜查與推理

第五堂課課外研討·佐杏組的搜查與推理

1.

次日,星期五。

我們佐杏組諸人于下午三點整在大學內的總務大樓會合。

總務大樓建立在綜科大樓與時鍾花園中間的位置上。一如其名,是處理城翠大學相關事務的中樞。

昨天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們在地下鐵的車廂內討論過,想要抓到凶手,我們首先應該從何著手,有哪些事是我們可以做的。

「——那你說說我們在這種時候首先要做些什麼吧,小印子。」

理惠這樣問印南。因為印南最熟悉與推理方面相關的事,所以第一個要參考的,當然就是她的意見羅。

「……呃……我覺得我們首先還是去仔細確認一下,監視器是不是真的沒有拍到凶手會比較好。」印南想了想後答道。

「說的也是,那就把這個排進第一個行程吧。」冰魚贊成:「而且在親眼看過錄下來的片子以後,說不定可以發現到一些事。」

「噯,不過呢,那種東西是我們可以隨隨便便就拿出來看的嗎?我們要去找誰要片子看啊?」

「最快的方法。」千里理所當然地說道:「當然是去找重量級的人物羅。」

說起在案發地點的魔學系中最有力的人士,那也不用多說——

「——藥歌理事長?」

當然就是她了。

所以我們就去拜訪統治包含魔學系在內,所有科系的城翠大學首腦,藥歌玲理事長了。

到大學的網站一查,馬上就可以知道理事長的辦公室在總務大樓。順帶一提,因為理事長也是出色的魔學者,所以也是魔學系神智學科。占星研究室的人。當她沒有以理事長身分辦公時,有時候似乎也會去那邊進行研究。以我們的觀點看來,她是個與我們相當接近的人呢。

我們在總務處的對外窗口申請會面理事長,實際去進行交涉的人是冰魚。她以一貫的穩重態度表示我們是魔學系的學生,交代我們希望與理事長見面的理由,最後還看似不經心地強調了一下我們是法術師主持的專題研究學生。

畢竟是大學職員,法術師的名號對櫃台阿姨似乎也有效的樣子,她往里面走去,用電話轉達我們的要求。

然後我們等了十五分鍾。

在看到搭著電梯出現在入口處的人物時,我們才為時已晚地因為緊張而僵直了身子。

「大家好。」

理事長彬彬有禮地微笑說道。

「抱歉在百忙之中還勞駕您跑一趟,我們——」

我們的代表冰魚正准備說出要求時,理事長已經優雅地拾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不用了,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各位想把傷害到朋友的凶手抓起來,所以想看看監視器錄下來的片子。是這樣沒錯吧?」

「是的……希望您幫幫我們。」

冰魚低頭鞠躬,我們其他人也都紛紛效法。

「各位都是學生。」但是理事長雖然有禮,卻也是嚴肅的:「我能夠理解大家關心朋友的心情,還有憎恨凶手的心情。當然在這一點上,我也是一樣的。然而逮捕凶手應該是警方的工作,大家的本分應該是在學業上,不是嗎?」

「不,沒有錯。我也知道您會這樣說,但是——」冰魚的態度不亢不卑,她直直回望著理事長說道:「我們並不是那種看到朋友遭遇不幸,還能夠心平氣和專心學業的投機主義者。」

理事長沉默了,正面接下冰魚的視線好一會,又一一看向我們其他人的臉,就像是在確認冰魚所說的話擁有多少真實性一樣。

不久後理事長忽然放柔了表情點點頭。

「……好吧。如果這樣做能夠令大家比較釋懷,我就幫大家這個忙吧。」在我們興高采烈地面面相覷的動作中,理事長繼續說道:「但是,我能夠幫的,就只有讓大家看看監視器錄下來的影片而已。我要先聲明,除此之外,我不太可能再提供更多協助,可以吧?」

「是,這樣已經很足夠了。真的非常感謝您!」

冰魚再次鞠了一躬,我們其他人也依然又跟著做了一次。

然後在藥歌理事長的帶領下,朝向魔學系大樓走去。

理事長在一樓的事務課與職員說了幾句,然後我們被帶到事務室內的一台電腦前。那是一台平淡無奇的直立式桌上型電腦,不過根據職員的說明,監視器所拍下的所有片子似乎都是用影片檔的方式保存在這台電腦中。

「那我先走了。各位自己隨意閱覽吧,我已經跟職員交代過了。」

說著藥歌理事長就走出了事務室。

我們在向理事長道過謝以後,就連忙在電腦前占好位置,開始進行檢查。

「案發時間是前天中午十二點二十分到下午一點四十分之間——」

冰魚用滑鼠操作著游標,從檔案夾中歸納出符合條件的檔案,點選、打開。專用的播放器出現,在螢幕上播放起影片。

——出現在畫面上的是無人的走廊,鏡頭取景是從斜上方往下看的角度。目前畫面上還空無一人。

冰魚拉動播放器上的時間條,將之調到中午十二點二十分的地方,那是我們預估中的案發時間起點。過了一陣子之後,大家一起叫了起來。

「凜凜子!」

凜凜子突然出現在畫面上。應該是搭電梯來到七樓的她,並沒有注意到監視器,只是往周圍看了一圈以後就上去屋頂了——完全沒有預料到她之後所要面對的悲慘命運。

「…………」

好了。

接下來就是問題所在了。

在這之後,凜凜子在屋頂上遭受到某人攻擊、受傷。但是當我們趕到屋頂上的時候,凶手已經不在那里了。所以就算這個時候凶手已經躲在屋頂上好了,但是接下來這個監視器的畫面上應該也會拍到凶手從屋頂下來的身影……

之後我們一直目不轉睛地緊盯著畫面不放,生怕看漏了任何不起眼的小狀況。

但是——

「嗚啊……噯,是我們耶!」

當播放器上面的時刻顯示在一點四十分的時候,畫面上出現了我們朝向屋頂走去的身影。在那之前,並沒有人從屋頂上走下來。連一只小貓都沒有。

冰魚把播放器按停,我們所有人都精疲力盡似的歎著氣。因為整整盯著畫面不放一個多小時,會這樣也是難免的。

「……還真的是密室殺人呢。」難掩驚愕之情的印南低語著,然後追加道:「呃,不是密室殺人,是密室殺人未遂。」

「凶手並沒有被拍到耶~喂,冰魚,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我們應該不可能會有看漏的地方。」

「……噯,我說啊。」理惠出其不意地說道:「會不會在我們到屋頂上的時候,凶手其實還待在那里啊?」

我感到背上嗖地一下爬過一道寒意。當我們走到屋頂上的時候,凶手還在那里?

「什麼意思?」冰魚催促她講下去。

「比方說,凶手可能是躲在通往屋頂的出入口上面,等到我們這些發現者離開之後才走?」

理惠指的是那間突出于屋頂之上的樓梯間。

「如果凶手像這樣,整個人趴在那上面,我想我們可能就會沒有注意到了吧。」

「……也許吧,不過還是不可能。」冰魚緩緩搖頭:「在那之後,警察馬上就抵達現場了。凶手沒有可能一直躲在那里。就算凶手是趁著我們離開屋頂,與警察到來前的一小段時間中從屋頂上脫身好了,應該還是會被監視器拍到吧?」

「嗯啊,有理。」

理惠雙臂環抱在胸前嘟囔著。

走投無路了,我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話。

「……警察?」

這時候突然從印南口中輕輕冒出這麼一聲,輕得讓人以為會不會是聽錯了。接著她抬起頭來,一臉想到什麼的表情,開始操作起滑鼠。

「怎、怎麼了,印南?」

她沒有回應千里的叫喚,自顧自地把時刻調到案發時間更後面的時間,播放影片。出現在畫面上的,是匆匆忙忙往來于樓梯與走廊之間的警務人員。他們在樓梯前拉起「禁止進入」的黃色膠帶,穿著西裝的刑警與穿著制服的警察穿過那里。

「如果說……」印南輕聲細語般說道:「如果說凶手是打扮成警察的模樣呢?」

「——嗯?凶手是警察……啊……啊啊!」理惠一擊掌:「對喔,有道理!不愧是小印子!」

「咦~什麼意思啊?」

「噯,所以說呢,如果凶手打扮成警察模樣,至少要離開屋頂就不成問題了吧。是吧?」

印南點了點頭:「……凶手躲在樓梯間上面,在那里等著我們離開。當我們離開以後,就找機會混進來到現場的警方人員之中。」

「啊啊,對、對!這樣就算通過監視器前面,也不會受到別人懷疑了吧!」千里拍著自己的胸口。

不過冰魚似乎對這個推理不太信服的樣子。

「……凶手真會使用這麼單純的魔術手法嗎?因為只要調閱錄下來的片子檢查,馬上就可以查出來有哪些人上過屋頂、又有哪些人從屋頂上下來過了喔。」

「噯,那我們馬上就來檢查一下不就好了?如果上去和下來的警察數目不一樣,就可以證明凶手用的確實是這個魔術手法羅。」

說著理惠已經抓著滑鼠操作起來了,她對這個推理似乎深信不疑。

大家的視線再次回到螢幕上,數著在畫面中走上與走下屋頂的人數。因為有同一個人多次走上瘧下的狀況存在,所以是件相當費事的工作。而最後的結果——

「上去的是十二個人,下來的是十二個人……數目一致。」

——印南的推理被否定了,她失望地垂下雙肩。

「嗯~不過這樣的話,說真的,凶手到底是怎麼離開屋頂的呢?」

千里說道,可是沒有人能夠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昨天須津警部一口咬定「監視器沒有拍到凶手」,警方應該也已經在這里檢查過好幾天的片子了吧。既然警方都這樣斷定了,那麼即使再怎麼清查這些錄下來的片子,或許也都是徒勞無功的吧。

但是——

「基本上還是也檢查一下案發時間前的片子,如何?」

「也好,不過我想希望應該不大。」

她們就像是不知道什麼叫放棄一樣,開始播放起新的檔案。

「……抱歉,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嗎?」

略感疲憊的我,在得到大家的同意之後來到走廊上。

然後我在那里遇上突然從樓梯上走下來的藥歌理事長。理事長略顯驚訝地「哎呀」了一聲,我則輕輕點頭回應。

「怎麼樣?有找到什麼線索嗎?」

「很遺憾的,還沒有。」

「……這樣啊。」理事長的面容凝重了起來:「發生這種事真是叫人痛心,希望警方能夠早日破案就好了。」

「是啊。」我驀然想到一件事:「對了,原來您還待在魔學系大樓啊。」

「嗯,因為我去研究室待了一會。」

理事長微笑著答道,依然是那麼優雅端莊。真希望手鞠坂也來見習一下。

「那個——」理事長憂心忡忡地問道:「關于這次的事,佐杏老師有沒有說些什麼呢?有沒有……呃,給她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呢?」

「不好的印象?」

理事長大概是怕千辛萬苦招聘而來的法術師會因為這件事而不悅,索性就此回國去了吧。但這是杞人憂天了。老師別說沒有不悅,甚至還對案件之謎大笑出聲,口無遮攔地說「有趣」,使得我因此被牽扯進老師與冰魚的一場小爭執中.所以以我的立場來說,反倒是希望老師多少能夠對這件事有著一些負面印象。

我說出自己的想法。

「……有趣,是嗎?」理事長以複雜的表情低語著,往大堂的沙發上坐下:「要不要也一起坐坐?」

我依言在她旁邊坐下。

「她——佐杏老師絕對不是什麼壞人。」

「是喔。」

「只是有些……太過于忠實于自己的欲望罷了。」

「……呃,那種人不就是所謂的『壞蛋』了嗎?」

「也許是吧。」理事長苦笑:「但是請不要責怪她。也許很難令人發現,但她是一位非常傑出的人物。」

「喔……」

……藥歌理事長為什麼會對老師這麼執著呢?不,我當然知道以老師法術師的身分來說,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不過還是感覺有點怪怪的。

可能是我把疑問形諸于外了,理事長看著我微笑。

「同學知道她在被證明是法術師以前——也就是正式加入奧茲以前,是做什麼的嗎?」

「啊,不,一無所知。」

「——是小偷。」

「啥?」

「不,應該叫做『怪盜』比較合適吧,不過意思是一樣的。」

我搭不上話了,而理事長也轉變成惡作劇式的微笑。

「呵呵,嚇到了吧?是啊,我第一次聽見時也嚇到了。周游世界各地博物館,偷出『路克索的法櫃』、『羅塞塔石碑摹本』、『亞度帕基亞的神獸鏡』等,既是魔器也是知名曆史文化財產的小偷,真面目就是法術師。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叫人意外了,不過當我聽說要以赦免長達三百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做為交換條件,把那個小偷正式以法術師身分迎入奧茲時,就更加意外了。」

(……小偷?)

我的臉抽搐著。但是一想起諸如說明會首日發生的一些事,就感到很有說服力。

……原來老師其實並非名偵探福爾摩斯,而是怪盜亞森羅蘋嗎?感覺會令冰魚氣憤的題材又增加了。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十幾年前我剛進入劍橋大學就讀的時候,地點則是在她的法術師認證儀式宴會會場。我是與奧茲有深切關聯的洛亞家族的人,所以也得以出席……不過因為事前就聽說過『這次的法術師以前是小偷』,所以一開始時對她並沒有太好的印象,但是——」

理事長的心思像是已飛回那時候般繼續說著:

「當時在會場上出了一點爭執。一個負責送葡萄酒的侍者撞到出席宴會的法術師,把玻璃杯中的酒打翻到對方身上。那位法術師就是——亞曆斯特·克勞利三世大人——『六位法術師之三』。」

「……克勞利三世?」

「是的。克勞利大人大發雷霆……想要把那個年輕的侍者置于死地。」

「咦?」我瞠圓了眼睛:「呃,所謂的置于死地,是指要殺人的意思對吧?就只為了那點小事而已?」

再怎麼說心眼也太小了吧?

理事長頗為遺憾地垂下眼睛。

「……但凡是法術師,或多或少都會有那種傾向。也許那就是要帶著常人所無的特殊才華降生,所要付出的代價吧。」

「…………」

「總之克勞利大人完全不顧別人的勸阻,准備對那個侍者下手。而唯一能夠與克勞利大人對等交涉的其他法術師,不巧又都沒有出席宴會。眼看著一個年輕人的性命,就要這樣豈有此理地被剝奪,每一個人都因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無力而閉上眼睛時——克勞利大人的冷血謀殺以完全出乎意料的形式被制止了。」

理事長的雙眼中閃爍著少女般的光輝,流露出崇敬無比的眼神。

「那個侍者已經嚇得腳軟跌坐在地上,而克勞利大人伸向他的手,卻被發出耀目金黃色光輝的結界彈了回去。那是只布在侍者周圍的極小規模結界,很明顯是法術造成的。而當時在場的人之中,能夠演術法術的人,除了克勞利大人之外,就只有一個人有這種能力。我們回頭一看,就看到她——佐杏老師雙臂環抱在胸前站在那里,然後只說了一聲『住手』。」

「…………」

「那時候我對老師的觀感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可以把她當時的模樣記得一清二楚。那時候我就發誓,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與她一起為魔學的發展貢獻一份心力。」

原來如此。在那個宴會會場上,當時還很年輕的理事長心中對老師萌生的那份熱情,就是這個城翠大學魔學系的緣起——也就是所謂的「原點」了吧。這樣一想,也許老師根本就是注定會來到這個魔學系。

——必然。

老師說過的這個字眼在我腦海中反覆回蕩著。

「那麼,那場宴會後來怎麼樣了?」

「嗯,這個啊……克勞利大人只說了一句『好得很』就離開會場,然後就那樣從奧茲消失了蹤影。」

……啊?

「消失了蹤影?那個,您的意思該不會是指……」我回想著從老師那里聽來的說法:「把屋子連同護衛一起炸掉以後,就失蹤的那件事……?」

理事長點點頭,我感到眼前一花,看來老師在解釋時把最重要的部分省略了。克勞利三世是在被老師阻止殺人以後才從奧茲消失?這代表了什麼意思?這樣說來,這次的事該不會是——

「是的。我一開始——在聽到那個古怪廣播時——就是那樣想的。」理事長看到我的模樣,會意地點點頭:「這件事或許是克勞利三世為了向佐杏老師報仇而設計的。」

「…………」

報仇。

就因為自己的行動受到阻礙、就因為要解決掉看不順眼的人時遭受到妨凝,所以懷恨在心。以殺人動機而言太不合常理,但是把這個動機放在法術師身上,卻又非常合乎法術師的特性。

「但是——」理事長說道:「當三嘉村同學在屋頂上遭到傷害以後,我的這個懷疑就自然消失了。」

「那是因為即使使用法術,要在不被監視器拍到的狀況下去傷害到在屋頂上的人,也是不可能的緣故吧。」

「是的,就是那樣。」

既然用法術不可能犯下這種案子,那犯案的就不是法術師了。會這樣想是很自然的吧。

「但是這樣一來,凶手到底是怎樣往來于屋頂之上的呢?」

「佐杏老師有沒有說些什麼呢?她至少也會有一、兩個推理吧?」

「呃——老師是問過我能不能藉由外壁上的水管爬上爬下。」

「哎,這……還真是很有佐杏老師風格的大膽推論呢。」理事長手掩著嘴角優雅一笑。

「大膽也好什麼也好……不過如果真是那樣做,那亞曆斯特·克勞利可就是個相當刁蠻潑辣的人了吧。」

「啊?這是說還是懷疑克勞利大人就是凶手羅?」


「不,那倒也不見得。只是我覺得要破解這個密室之謎,與其朝物理性魔術手法的方向去破解,還不如從法術方面去設想比較自然。」

「但是魔學是一門非常實際的學問喔。既然在理論上可行的法術都已經不符合條件了,那麼我認為佐杏老師的推理還更加具有研討的價值。」

理事長這樣忠告。魔學是一門實際而有邏輯的學問,可行與不可行的事壁壘分明,這話理事長在說明會那天就說過了。沒有法術可以讓人在不被監視器拍到的狀態下,去殺傷位于屋頂上的人——既然已經確定了這個結論,那麼這整件事也許就真的是個絕對不可能的課題了。

但是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更有機會存在著某種可能性的吧?一個足以用來突破那個盲點的可能性。我是這樣認為的。

理事長站了起來。

「……不知不覺就聊了這麼久呢,我也差不多該回總務大樓了。這是一段很有意義的時間,謝謝。」

「不,這是我該說的話。」我鞠了一躬。

「啊,話說回來——」理事長有些慌張似的以手掩口:「真不好意思,還沒請教過同學的名字呢。」

「啊!」真的耶,該不好意思的人是我才對吧。我向理事長道過歉,自我介紹:「我叫天乃原周。」

「天乃原周同學?」理事長微笑:「挺不錯的名字呢。」

2.

結果我們並沒有從監視器錄下來的片子上得到任何線索。

將近兩個鍾頭的工作以徒勞無功收場,造成的精神疲勞也很大,大家在幾分失意感中走出事務室。

「——噯,那接下來該怎麼辦?」理惠扭頭過來大聲說道,像是要驅走消沉的氣氛般。

「要不要去屋頂上呢?有個公式是凶手通常都會再回現場去的嘛。」

千里這樣提議。雖然屋頂上已經經過警方的徹底搜查——但是這也是少數幾件我們有能力去做的事了,反正在這邊發呆也不會有任何進展。

「印南,你說呢?」

「……咦?」

冰魚向印南做確認。

「什、什麼?」

「就是啊,我們要不要去屋頂上一趟呢?」

「啊……嗯,好啊。」

印南連連點了好幾次頭,使得冰魚表情訝異。

「怎麼了嗎?有什麼令你在意的事?」

「呃,不,沒事。」

印南慌張地搖手。

我們搭電梯前往七樓,再從那里爬樓梯上屋頂。樓梯前當然還是拉著「禁止進入」的膠帶,但是我們當成沒看到。反正我和冰魚已經無視過它一次了,而且那時候也等于已經得到了警部們的同意(雖然那是因為和老師在一起的緣故就是了)。

走上屋頂後,我們各自進行調查。不過說是說調查,然而我們也不可能真的做出什麼像樣的事,只是在屋頂上四處徘徊著觀察現場而已。凶手是怎麼來到屋頂的呢?雖然這件事已經被推理出幾個可能性,卻也全都被昨天的現場搜證推翻了。

我回想起警部們在醫院時商議的內容,就是凶手一直在我們到來前,都還待在這里的那件事。那就是說,凶手是在察覺到我們接近的一瞬間,就像一股煙般從這里消失羅?

到底是怎麼做的?真會有那種把戲存在嗎?

「嗯~要出入屋頂啊~~真的是只能走那條樓梯嗎?」

「不然還有其他途徑嗎?」

千里的發言令冰魚有些感興趣的樣子。

「因為啊~已經只剩下這個可能性了吧?一定是有梯子或是類似那種東西的密道存在的啦,肯定是。」

「但是藥歌理事長完全沒提及過那樣的事,而且大致上調查了一下,在屋頂上也找不到類似那樣的東西存在啊?」

「不過理事長說不定也會有不知道的事吧?或許有某種絕對不會被發現的機關存在呢?」

「……說的也是。在這麼無懈可擊的密室狀況下,把那種可能性也列入選項也許會比較妥當吧。」

「唔——密道嗎?」理惠手架在下巴上:「在推理小說中,密道既是一種公式,不過同時也是最後手段噯——不過要說的話,就那個了吧,眼前最有可能形成密道的,就是利用這個大樓外牆上的水管爬上爬下了吧?」

(……老師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戰戰兢兢地把頭探出矮牆外,再次觀察起水管。

魔學系大樓的外牆並不是完全平坦。在各研究室的窗戶上有水泥制的雨溝簷,水管就是直直地從上而下銜接著它們搭建起來的。在大樓周圍有好幾根這樣的水管存在,其中也有粗到可容雙手交握的,看起來就相當牢固。也就是說,如果真要攀著水管爬上爬下,倒也並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而且一路上還有雨溝簷可供踏足休息。

但是——

從常識面來推想,這依然是個可能性極小的推理。

理惠的說法使得千里嘴中唔唔有聲,而冰魚也毫不留情地歎著氣。

「那個……」我也加入她們三人的議論之中:「法術真的是不可能的嗎?」

「這個可能性應該在昨天就被否定了吧。靠法術不可能在不被監視器拍到的狀況下,殺傷在這里的人。不,如果只是殺傷或許還有可能,但是那種手法是絕對不可能的。」

「怎麼了?難道有什麼理由足以使阿周認為凶手用的是法術嗎?」千里幫我說話。

「不,與其說是理由……」但是我吞吞吐吐了起來:「不如說是直覺吧。」

「直覺?」冰魚很明顯想罵人的樣子,眼神凌厲。

「呃——嗯,抱歉。」

「……在這種時候最好正經點。」

她口氣很沖地說道,我又重複了一次「抱歉」。

「好了好了,小冰子,你也不必這麼凶吧。」像是看不下去的理惠打橫插進我和冰魚之間:「而且話說回來了,小冰子你也沒資格怪別人吧?誰叫你自己什麼都不說,只會給別人的推理潑冷水而已。」

冰魚面帶怒容轉向理惠。

「那你又怎麼樣了,理惠?你該不會真的蠢到以為凶手會爬水管吧?」

「是的話又怎樣?」

「不怎麼樣。只是程度會低到這個地步,也挺叫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就是了。」

「哈!隨便你怎麼說啦。因為再怎麼樣,也比某個什麼都想不到,卻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好上一百倍嘛!」

「你們倆別這樣了啦!」

在氣氛開始變僵時,千里連忙出面打圓場。但是兩位當事人都別過臉去,在那之後就沒有再說過話了。

……話說回來了,完全沒有加入對話的印南怎麼了呢?她有沒有在觀察現場時浮現什麼新的推理呢?

我找著印南,發現她沿著屋頂邊緣的矮牆移動。不過她看起來也不像是在觀察什麼的樣子,只給人一種六神無主般的印象,像是在同一個地方漫無目的兜著圈子而已。話說她從剛剛起就一直怪怪的了,到底是怎麼了呢……?

——最後我們在現場搜證方面,也沒有得到令人振奮的結果。

這一天我們就此放棄搜查,各自回家去了。

明天是星期六,學校放假,所以我們約好下午一點在見克聚會,舉辦推理會議。

搭地下鐵到宮古站以後,我就和大家分開,一個人魂不守舍地走在站前的馬路上,漫無目的地散步著。不過因為感覺到肚子餓了,所以決定先找個地方用餐之後再回去。

話說這里不愧是最靠近大學的車站,站前並列著許多瞄准學生這個顧客群而開設的飲食店。我猶豫了半天不知道該去哪一間,最後還是選擇最熟悉的地方落腳。那也不用多說,當然就是貝克了。雖然店內的氛圍曖昧不正經,但是好在料理的味道還算不錯。

因為正好是晚餐時間了,所以貝克店內的人還不少。

(看樣子要排隊了吧——)我這樣想著。

「歡迎光臨!」照舊又是手鞠坂從里面走了出來:「……怎麼,是周啊。」

「幸二……還真的是每次來你都在咧。」我有幾分楞住:「你該不會是以打工的名義在這里住下來了吧?」

「哪有可能會有那種事啊,反過來才對吧?是有人專挑我來打工的時候上門吧。」

「那種事我當然知道。」開開玩笑都不配合。

「……臭家伙!」

手鞠坂瞪著我,不過因為察覺到來自櫃台後面的銳利視線,所以馬上縮回原本已伸出的手。視線的主人是店長,那惡狠狠的眼神像是在說(在這麼忙的時候還玩什麼——)這樣的話。

「……嘖,有人運氣就是不錯,可撿回一條命啦,周。」

在狠狠撂下這種話以後,手鞠坂切換成營業模式帶我入座。我有些疑惑地歪著頭,我不用排隊嗎?不過那個疑問也馬上就消除了。

「咦,老師?」

「嗯?啊啊,是周啊。」

手鞠坂帶我前去的座位上已經坐著老師了,看來手鞠坂可能以為我和老師是約好的吧。

「干什麼呆站在那里?坐下來又不會怎樣。」

「啊,是,那打擾了。」

既然老師都這樣說了,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在老師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來,向手鞠坂點了蒸餾咖啡和拿坡里茄汁義大利面。

「我說啊——」在手鞠坂走回吧台後面以後,老師緩緩開口:「別隨便去現場啦。」

「咦?」

「所以我是在說,不要去現場啦。大家都去過案發現場了吧?在真、扇谷、酒匂、午沼她們也都一起去了。」

「啊,呃——那個……是的,我們是去過了。去是去過了,不過……」我回問:「請問,您怎麼會知道的呢?」

「因為我布下了『結界』啊。」

「結界?」

「是我昨天去屋頂時布下的。」

「昨天……?」

是指我和冰魚也一起跟去現場搜證的那次吧,那時候在屋頂上布下了結界?

這樣一提,記得老師當時確實曾經蹲在屋頂四個角落,像是在專心調查些什麼似的。原來那並不是在調查些什麼,只是用來布下結界的動作嗎?

「可是我們上了屋頂也沒發生什麼事啊。」

「我布的那個雖說是『結界』,不過並不是像地雷一樣會阻止或攻擊外敵入侵的類型。要在那麼大的面積布下那麼強力的結界,必須要有能夠放大百倍的放大器才可能辦得到。我布下的呢,只是簡單的類型,會在有人入侵結界內的時候通知演術者那是誰而已,算是所謂的驚笛吧。」

……我猜那應該是警笛的意思吧,不過我也沒什麼自信就是了。

「喔……不過為什麼要布下那種東西呢?」

「喂喂,別問這種問題好嗎?當然是用來抓凶手的啊。」老師若無其事地答道:「其實我是很想馬上把人抓起來,但是沒有足以證明那家伙殺人未遂的證據,所以只好設下陷阱等對方自投羅網了。」

「…………?」

我不解地歪著頭。老師的言下之意仿佛是「只要有證據就隨時可以把凶手抓起來」似的。千里也說過「凶手會回現場」的話,那就是說凶手果然待在我們身邊嗎……咦?不對,等一下,這番話中最大的重點在于——

「呃……」我半信半疑地問道:「難道老師知道凶手是誰了嗎?」

「當然。」

因為老師的態度太過于平靜,使得我一時之間領會不了她話中的意思。

沖擊在三秒後到來。

「…………咦?請、請等一下!您知道?您知道凶手是誰?您剛剛這樣說了嗎?」

「是說了啊?」

「那屋頂的密室之謎也是?」

「對啊,已經解開了。」

我說不出話來了。

老師倒像是頗感意外似的挑起一邊的眉毛:「怎麼?周,還不知道謎底嗎?」

「這、這個,別說是我了,我想根本就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啊?怎麼?是這樣的喔?」

我渾身寒毛直豎,然後到現在才為時已晚的察覺到,老師昨天到底是為了什麼去現場搜證。老師真正的目的其實就是去布下那個結界吧?既然如此,就代表老師在去屋頂以前,便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

「有句老話是這樣說的:『當消去所有可能性之後,剩下的那個可能性即使再令人感到難以置信,也必然就是真相』。」

這句話不是別人說的,就是福爾摩斯的知名台詞。老師也是用消去法找出案件真相的嗎?所以才會沒有證據?

在我的心緒還亂成一團的時候,老師開口了:

「喂,不問問我嗎?」

「問什麼?」

「案件的真相羅。」說著老師點著自己的太陽穴:「這件事的一切已經都在這里面了喔。」

這件事的真相已經在眼前的法術師腦袋里了,但是我並不打算問。因為——

「如果我問了,您就會告訴我嗎?」

「怎麼可能,自己去想!」

我就知道她會這樣說,所以才沒問。老師絕對不會直接說出答案,她只會叫人自己想辦法解決,這就是她一直以來表現出來的作風。

我不自覺地想像著老師說起那種話時的神態。

——不管使用任何鑰匙都打不開的密室,那毫無疑問就是老師的腦袋了吧?所有的解答都與混沌一起被塞進法術師的密室,就算狂敲猛搖也紋風不動。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只能夠依靠法術師偶爾大發慈悲丟出來的寥寥情報,一點一點地建立假設,一步一腳印地揭開事實全貌罷了。

「凶手是亞曆斯特·克勞利三世嗎?」我試著撼動一下那間密室,說不定可以抖落一點東西下來。

「為什麼會這樣想?」

「沒有,因為根據我之前從藥歌理事長那邊聽來的事……」

我把從理事長那邊聽來的事也向老師說了一遍。老師加入奧茲時發生的事、克勞利三世的冷血謀殺、與老師的沖突、還有克勞利三世就此從奧茲消失的事。

「所以我在猜這次的事,會不會是因為克勞利三世來找老師報仇而做的。」

「原來如此,是從動機的方向來推出凶手的啊。不過……」老師雙臂環抱在胸前,一臉怪異的表情:「在那場宴會上出過那種事?」

「……那個,您不記得了嗎?」

我本來還以為之前談起克勞利三世的事時,老師是故意不提起這件事的,不過現在看來,她似乎是根本就忘了這回事。

「理事長還說,就是因為老師那時候的英姿,使得她決定總有一天要聘請老師來魔學系的喔。」

老師沉默了好一會,像是正在回顧往事。

「啊啊!」她總算一擊掌:「對喔對喔,是有過這回事。因為是件太無聊的事,所以我早忘光了。」

「…………」看來老師連記憶都會放在有趣或不有趣的天秤上來評估。

「哦……在那場宴會中,理事長也在場啊?」

「應該是的。因為理事長是洛亞家族的人,她是靠那個關系進去,這是她自己說的。」

「洛亞家族?是那個洛亞家族嗎?『歐洲大六角』之一?」

老師「喔~」了一聲:「這個有趣。」

「大六角?和五角大廈有關聯嗎?」我聯想到這個。

「只有『角』字是一樣的吧?別讓我做這種無聊的吐槽!」老師生氣了,失策。「所謂的『歐洲大六角』是指君臨于歐洲財經界的六大企業集團——背後的六個名門世家的通稱。像是義大利的梅迪奇家族、法國的路希家族、德國的羅森巴拉德家族之類的。甚至有種說法是這樣:幸好他們現在互有不合,不然要是他們團結起來以集團政策大軍壓境,因為不景氣而衰弱化的亞洲經濟就只有等著崩潰的份了。」

「聽起來真是可怕。」老實說因為事情的規模大得太離譜了,反倒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其中洛亞家族在奧茲的面子最大嘛,那就難怪——啊,我想起來了!藥歌玲、洛亞……『藥歌·玲·洛亞』是嗎?嗯,她當時確實在場,有來向我打招呼。對了,記得那時候克勞利那家伙還跑來插嘴。」

「喔喔?」兩位法術師與藥歌理事長,簡直就是夢幻陣容了嘛。「三位說了些什麼?」

「我可什麼都沒說,而克勞利那家伙對還是個少女的理事長說了些什麼『好名字』之類的場面話而已,真是個裝模做樣的討厭鬼!」

說著老師啜飲起咖啡。看來聊起克勞利三世的往事會令她心情欠佳的樣子,看她的態度就知道了。

因為手鞠坂把料理送過來了,所以我們的交談暫時中斷。

拿坡里茄汁義大利面的盤子與蒸餾咖啡的杯子被整齊地排放在桌面上,我合掌說了聲「開動了」以後,就拿起一並送上的叉子卷起義大利面送進口中。

「對了,周,明天有空嗎?」

「呃,明天啊?」因為和大家約在貝克開的推理會議是從下午一點開始,所以在那之前應該是沒問題的:「上午有空。」

「那陪我去醫院一下。」

「是要去探望凜凜子嗎?」

「哎,也可以算是啦……我只是要去完成我答應過在真的事而已。」

「咦?那就是說……」

「對啊。」老師把咖啡一飲而盡:「也差不多該讓三嘉村的臉複原了嘛。」

3.

因此在次日,也就是星期六的上午十點,我去了研究室,在那里與老師會合,一起前往都立宮古醫院。

「——阿周!」

我們才一進入病房,坐在床上看書的凜凜子就抬起頭來。


「咦?你已經可以說話了喔?」明明兩天前都還要靠筆談的。

「嗯,還不能大聲說話,但是正常說話已經沒問題了。」

雖然臉上纏著繃帶,然而她那開朗的話聲和出事前沒什麼兩樣,令我安心下來。

凜凜子合上她原本在看的文庫版小說,請我和老師坐下。順帶一提,她在看的那本小說書名是《四個簽名》……總覺得挺刻意的。

「還專程來探我的病……謝謝。」

「嗯,啊!」我點了點頭以後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抱歉兩手空空的就跑來了。」

凜凜子搖頭:「別把那種事放在心上。因為只要阿周過來,我就很開心了。」

「……你這樣說我就安心了,下次絕對會帶禮物來。」

我一許下承諾,凜凜子就開心地點點頭:「那我就等著嘍。」

「你看起來還不錯喔,三嘉村。這樣就好。」在我旁邊的老師說道。

「是,托大家的福,也謝謝老師專程來探病。」

凜凜子禮貌的致意,換來老師「嗯」一聲傲慢無禮地點點頭。真是個不懂得謙虛的人。

不過老師今天的態度就算再自大,也是值得原諒的吧,因為她帶來了對凜凜子而言,最佳的禮物。

「那個,凜凜子,其實我們今天是來——」

我正要說明,老師卻打斷了我:

「好啦,反正都看過三嘉村,三嘉村精神也不錯的樣子,一直待在這里也沒用,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

「啊?」因為老師突然說出這種話,我不知所措起來:「老、老師?」

「那個,請多留一下嘛,老師。您才剛到而已吧?」

凜凜子開口留人,但是老師卻故意端出一臉困擾的表情。

「其實我也是很想多留一下啦,不過怎麼說我也是個大學教授的身分嘛,很忙的耶。」

絕對是謊言。我先前到研究室的時候,她明明就對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搬進去的電視機和游樂器在玩RPG(注:角色扮演游戲)!

「所以說羅,我的工作可是堆積如山呢。抱歉啦,三嘉村。」

「不、不敢當。」凜凜子不好意思地說:「真的很感謝老師在百忙之中還專程過來探病。」

「嗯。啊,不過你可以放心,我會把周留給你的。」

「老師……」

「就這樣,我先回去了——嘿嘿嘿,祝兩位順利羅。」

老師的最後一句話是湊在我耳邊小聲說的。她往我肩頭一拍,跟著就走出病房了。

我怔怔地目送著她的背影,心中思付著。

我該不會是……不,我根本就是被老師陷害了吧?

「老師的工作也真辛苦呢。」

凜凜子直率直丫心地這樣說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最後只好不痛不癢地回了聲:「說的也是。」

「阿周,要不要喝些什麼?不過這里只有沖泡式的咖啡和紅茶就是了。」

「呃,那咖啡……啊!不、不用了,我來就好。」

我站起來制止把手伸向餐具架上水壺的凜凜子。雖然我怎麼也當不了足以成為社會楷模的那種人,但是也無意成為要住院患者幫我倒茶的冷血動物。

「謝謝,我也是咖啡就好。」

「了解,有杯子之類的嗎?」

「嗯,在那邊的櫃子里……啊!」

凜凜子在指著牆邊的櫃子時把話吞了回去。

「怎麼了?」

「那個,阿周,還是我來好了。」

「怎麼了?是在這里面吧。」

「啊!等一下、等一下!」凜凜子連忙叫住正往櫃子走去的我,有些臉紅地小聲說道:「因為櫃子里放了內衣之類的,所以……」

「……啊,嗯,原來如此。」

我舉起雙手離開櫃子,繞到右邊面對著入口,聽到在我身後的櫃子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然後我在得到凜凜子的允許後,才又回頭走到床邊,把沖泡式咖啡包撕開倒入准備好的紙杯中,再拿起水壺往杯中注入熱水。

「凜凜子,你要多少奶精和砂糖?」

「啊,奶精不必了,砂糖放兩條好嗎?」她微笑著說道:「嘿嘿,我口味偏甜嘛。」

我依言把放了兩條糖包的咖啡拿給她,我自己則是喝無糖的。

她好像怕燙,所以拚命地吹著咖啡,然後一面喝著咖啡一面用愣愣的表情問我:

「阿周的右手怎麼了?」

凜凜子在說的是我右手手腕上纏著繃帶的事。對了,這件事還沒向她解釋過。因為這是我在她出事那天受的傷,所以一直都沒有機會告訴她。反正這是因為怕遲到一時不小心燙傷的,並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理由,所以我就說了。

「呃,這個啊,不小心燙到了。」不過我還是避重就輕了。

「要不要緊啊?」

「沒事的啦,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

「看起來也是,那就好。」

凜凜子微笑著,津津有味地喝著溫度總算已經適合入口的咖啡。

……這顛倒過來了吧?怎麼變成凜凜子在擔心我了?

「凜凜子,與其擔心我,你更應該保重自己才對。大家都很擔心你的。」

「大家?真的?」

「真的。冰魚、印南、理惠、千里,大家都是。」

若非如此,她們就不會想要親手逮捕凶手了吧。

凜凜子低下頭,一臉認真的表情,同時抬眼望著我這邊。

「阿周也是?」

「咦?」

「阿周也會擔心我嗎?」

「這……當然。」

我一這樣回答,凜凜子就笑顏逐開,即使隔著繃帶也可以明白到這點。她改用雙手捧起紙杯喝著咖啡:「這樣啊。嘻嘻,謝啦。」

「……嗯。」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也啜飲著咖啡。

「阿周為什麼會來念魔學系呢?」凜凜子問我。

「這個,總之有很多原因羅。」

「阿周原本應該是要念醫學系的吧?那會推掉那邊來念魔學系,就代表阿周很喜歡魔學羅?」

「還好啦。那你呢,你為什麼會來念魔學系?」

「完全沒有為什麼。」她微微苦笑著搖搖手:「只是因為大家——冰魚、印南、理惠、千里——都說要念魔學系,所以我也跟著來了。我並不像大家一樣有著『想在魔學系做這個』的目的,只是不想和大家分開而已。」

自窗口射入的陽光照在凜凜子的身子上,使得她整個人顯得好小、好虛幻,甚至令我湧出一種想法,她看起來就像仿佛即將溶入光中消散,或是像人魚公主一樣化為泡沫似的。

「我的父母呢,在我國小時就離婚了。」

「…………」我用沉默回應她突如其來的告白。

凜凜子悠悠地說著:「那是在我四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我因為這個原因,自閉了一陣子,有好幾天都窩在家里不去上學。因為我爸爸媽媽只要一見面就吵架,我很怕看到他們倆那樣,所以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坐著,一動也不動。」

昏暗的房間與精神外殼——年幼的她可以說是被困在雙重密室之中。連著好幾天徘徊在思考的迷宮中原地踏步,想必很痛苦吧。

「就在那時候呢,大家來我家了。」

「大家?」

「嗯,冰魚、印南、理惠、千里她們。」

「喔喔……」我回想起聽說她們從國小起就是好朋友那件事:「那時候她們也是很擔心吧。」

「那個啊,她們神經啦!」凜凜子掩嘴溫柔一笑:「她們綁架了我喔。」

「綁架?」

凜凜子對著反問的我點點頭,繼續說道:「她們才一進我房間,就拉著我出門。我問她們話,她們也不回答我,就那樣帶著我搭電車到橫濱去了——是橫濱喔,橫濱——到了那里,大家才開口說話。說『凜凜子被我們綁架了』,我嚇了一跳,問她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但是她們都不告訴我為什麼,甚至還打公共電話到我家說『你女兒在我手中』、『想要回女兒就准備一億日圓』之類的瘋言瘋語。我那時候連什麼是什麼都搞不清楚了。」

「耶……」一般是把這種綁架叫做自導自演。至于當時還年幼的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也可以理解。一定是因為不能放著憂郁的好友不管吧。

「嗯,對。」凜凜子從我的表情看出我的想法:「她們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因為她們想,要是我被綁架,我爸媽就不會再吵架,也不會再鬧離婚了。」

「我也猜八成是這樣。」

為了不來上學的凜凜子,年幼的冰魚、印南、理惠、千里想必是絞盡了腦汁拚命想辦法的吧,然後她們決定自導自演一出綁架案。在沒有父母庇護的遠方,她們五個人心中是怎麼想的呢?那必然是一段充滿了刺激波折,卻又無可比擬的幸福時間吧。

「結果那樁綁架案本身呢,也在我們晚上在街上游蕩時,被警察叫住,然後被帶到附近的派出所以後就結束了。因為那時候我們也已經差不多知道怕了,所以緊張感一解除就異口同聲哇哇大哭出來。後來回家以後,大家都被父母親罵得好慘。」

「…………」

「不過那時候真是快樂啊。在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城市中,就只有我們手牽著手走在一起。雖然周圍都是些不認識的大人,但是我們卻有種非常安心的感覺,只要我們像這樣在一起,就絕對沒問題的。」

凜凜子在說這番話時眼神有些迷蒙,像在看著遠方。然後才又像是回到現實般看著我。

「……我父母後來還是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就離婚了。我跟著媽媽,與爸爸分開,一家人各奔東西……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可以照舊去上學了。」

「……嗯。」

「之後我一直都跟她們在一起。所以當她們說要來念魔學系的時候,我也理所當然地跑來念魔學系了。我怕跟她們分開——所以我就來魔學系了。」

凜凜子說完,暍了咖啡。

我看著那樣的她——在自己也沒發現到的時候——已經開始說起話來:「……我也有過單親家庭的童年。」

凜凜子拾起頭,以柔和的眼神對著我點點頭:「這樣啊。」

「嗯。」我像是受到鼓勵般,生硬而結巴地繼續說下去:「呃,因為在我小時候就過去了。不過跟那個沒關系……啊,不,倒也不是沒關系的啦。」

看到我前言不對後語的樣子,凜凜子噗哧一笑。

我暍了口咖啡才又開口:

「——中槍。」

「咦?」

「我母親中槍,在我五歲的時候。」

「——」凜凜子像呼吸都停止般地沉默了下來。

「我之前提過我老家吧,在島根縣松江市。因為算是個窮鄉僻壤,所以很少出什麼大事,不過那時候很轟動喔。」

「…………」

「……是搶劫銀行,搶匪大概五個人吧,全都戴著只有在眼睛嘴巴開洞的頭套,拿著很大把的散彈槍,指著銀行職員說『交出錢來』。銀行里的人全都變成人質,被命令趴在大廳的地板上。當時我和母親也在場。」

意象如同閃電般掠過——黃昏——慘叫——

我的聲音斷了一下才接上:

「我的母親在那段時間中一直這樣告訴我——『魔法師會來救人的』、『所以別怕』。」

「……魔法師?」

「對,魔法師。那時候我看的故事書上有魔法師登場,會去幫忙有困難的人,就是那種給小孩子看的書上會出現的典型魔法師,所以我猜母親才會用這樣的話來安撫我吧。」

「這樣啊。」

「嗯,不過實際上並沒有魔法師來救人就是了。」我說道:「警方很快就趕到,包圍在建築物周圍。不過因為搶匪手上有槍又有人質,警方也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僵持了好幾個小時。警匪雙方不斷重複著招降與開條件的動作,但是一直談不攏……後來搶匪這邊急了,他們的首領說了『如果拿槍指著人質,警方也會識相點了』這種話。」

「該不會……」

「嗯。他們從人質中選上我的母親,拿槍頂在她背後,叫她站到自動門前面去。即使如此,為了使我安心,母親還是笑著對我說,只要她不反抗就不會有事——可是,就算是這樣,母親還是中槍了。」

片段的意象亂七八糟地交錯飛過——散彈槍——血海——倒臥在地上的母親——

「……實際上搶匪原本也只是打算裝裝樣子,逼警方快下決定吧。所以搶匪們自己也慌了,警方趁著這個機會一面繼續招降一面從後門攻堅,就這樣把搶匪一網打盡,破了這個案子。」

也許是因為那時候的事,從此就一直擱在我心里的關系吧。我這樣表示。

「結果魔法師並沒有來救我的母親。為什麼魔法師沒有來救人呢?當時我一直想著這個問題。當然現在回想起來,那根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也許就是因為我心中有了這樣一個疙瘩,所以我才會推掉醫學系的推薦入學,來念魔學系的吧……所以,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是為什麼來魔學系。」

「……阿周。」

「嗯,那個,抱歉,我果然還是不該提這種事吧。」

看到低下頭去的凜凜子,我後悔了起來。自己也搞不清楚干什麼要說這些。明明就很清楚這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但是——

凜凜子默默地搖搖頭。

「……對不起,因為我腦筋不好,所以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她微微抬起視線:「但是,阿周連這樣的事都肯告訴我,讓我有種好開心的感覺——對不起,我說了奇怪的話了吧。但是,那個……我真的是這樣想的。」

「…………」

「對了,我現在可以打從心底慶幸自己有來念魔學系了喔。」凜凜子恢複成一貫的開朗模樣說道:「因為這樣我才會和阿周變成朋友嘛。」

4.

當我搭地下鐵回到車站前的時候,已經是一點過幾分了。我連忙趕往推理會議會場的所在地貝克。

我才一穿過入口進去里面時,手鞠坂就咻一下沖了過來。

「喂,周!怎麼這麼晚才到!」

「我有點事嘛。怎麼?發生什麼事了?」

手鞠坂看起來有些慌亂的樣子。不過因為他有小題大作的壞毛病,所以眼前還沒有杞人憂天的必要。事實上這時候店內也絲毫沒有什麼令人擔憂的狀況正在進行中的跡象。

手鞠坂壓低聲音迅速說道:

「笨蛋,不是那麼悠哉的時候了好嗎!周的那些女生朋友不知道在吵什麼吵得好厲害,快去制止她們啦!」

「吵?她們在吵架嗎?為什麼?」

「我哪知道啊,總之快過去啦!」

在手鞠坂的帶位下,我往店內唯一的包廂走去。

手鞠坂說的並不是假話。冰魚、印南、理惠、千里四個人都已經眾在包廂中,你一口我一語的不知道在爭論些什麼。

「我說噯,你腦袋正常嗎,印南?我絕對不會同意那種可笑的推理!」

「對、對不起,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是啥意思才會得出這麼不像話的想法?拜托也教教我,讓我學一下吧!」

「理惠,你說得太過分了!」

「是啊,印南只是在談可能性而已吧?在現今的狀況下,我認為即使是再小的可能性,也都有拿出來討論的價值。」

「會有那種可能性才怪!還是說千里跟小冰子,你們都覺得她剛才的推理合理嗎?」

「這、這個~其實我也覺得她剛才的推理有點那個啦。因為,如果印南說中了,那凜凜子就已經……」

「但是在她剛才的推理中找不到矛盾。以邏輯性而言,不得不承認是合理的——」

「小冰子!」

「大、大家冷靜點啦。」我忍不住插口,因為她們看起來好像快扭打起來的樣子。這本來明明應該只是個大家拿出各自推理來討論的會議而已,為什麼會演變成這麼火爆的局面呢?

我盡可能放緩語氣,以避免刺激到大家正處于敏感狀態下的神經:「到底是怎麼了呢?」

「誰知道!」理惠賭氣地放話,「碰」地一聲粗魯坐回椅子上。另外三個人也臉色難看地默不作聲,先前被理惠抨擊的印南垂下頭噙著眼淚。

最後是一道彷佛疲憊不堪的歎息聲打破了這片沉默,是千里。

「……印南她啊,提出了一個推理。我們對這個推理意見分岐,所以說話的聲音就大了點。」

「什麼樣的推理?」

「——現在在醫院的凜凜子,並不是真正的凜凜子。」

「咦?」

理惠「哼」一聲嗤之以鼻,印南一顫,身子僵住。

千里擺出像是在斥責理惠般的態度:

「……別這樣,理惠。事情又還沒有肯定是那樣的吧?」


「抱歉,我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你們在說的到底是什麼?」

「如果這樣設想,屋頂密室的魔術手法就全都可以解開了。」接續解釋下去的是冰魚:「監視器只有拍到上屋頂的凜凜子。如果坦然接受這個結果,就代表只有凜凜子一個人去過屋頂而已。但因為凜凜子是被害者,所以應該還會有另一個曾經去過屋頂的加害者存在才對——然而矛盾就是從這個推理中誕生的。可是,如果凜凜子既是被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矛盾就會自然消失了。」

「……有道理。」如果用這個推理解釋,屋頂密室之謎就迎刀而解了。「凶手完美地化身成凜凜子,大搖大擺經過監視器前面走上屋頂。然後在屋頂上割爛自己的臉,並等待被人發現——在這個案例中,當然就是我們——就那樣被抬出現場。」

「是的,這也可以完美地解釋殺人案為何會以未遂的形式收場。凶手不是沒有殺死被害者,而是不能殺死,因為凶手本身就是被害者。當然,如果這個推理為真,那凶手自然就是亞曆斯特·克勞利三世了——」

我也點點頭。這個推理確實可以把案情之謎、凶手、還有其他一切問題都解釋得通,全都說得通了。

但是——

(但是,那真正的凜凜子到底在哪里呢?)

「所以那是錯誤的啦!」原本默不作聲的理惠以很沖的口氣大聲說道:「事情不可能那樣!如果那是真的,小凜子就——」

是的。

如果凶手(克勞利三世?)化身成凜凜子——然後直到現在都化身成凜凜子待在醫院——那真正的凜凜子到底在什麼地方呢?如果真正的凜凜子被找到,這個魔術手法就會馬上露餡。所以要使用這個魔術手法的絕對條件,就是得將她藏好。也就是說——

(——如果凶手真是采用這個魔術手法,那真正的凜凜子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

大家都明白這點,所以才會這樣感情用事。

我看向印南。她在最里面的位子上縮成一團,放在膝頭上的雙手緊握著拳頭,拚命忍著眼淚。原來她昨天之所以會不太對勁,是因為她那時候就已經做出這個推理了啊。

「總而言之,現在並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凶手用的是這個魔術手法吧?全都是臆測啦!凶手為何要自己割爛自己的臉?白癡嗎?搞笑啊?凶手不惜動用這種魔術手法也要搞出這麼個密室的意義何在?」

「如果凶手動用的真是這個魔術手法,那麼凶手必定就是克勞利三世——那可是個法術師喔,從那個古怪廣播的風格來看,也難保對方不會采取這種做法。」

理惠猛然站起,而冰魚冷靜地反駁她,雙方互不相讓。

「你的邏輯真叫人目瞪口呆呀。因為是法術師?所以又怎樣了?你只是在把說不通的事統統推到法術師身上而已吧!只是想讓自己的推理合理化而已!」

「但是這個推理,甚至還可以一並解釋凶器上的指紋問題。凶器上面為什麼只有被害者凜凜子的指紋?這點也可以用凜凜子——不,化身成凜凜子的凶手,既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的觀點輕易解釋——」

「……去!你有完沒完啊!」理惠終于怒不可遏地往桌子一捶:「你現在是怎樣!所以我都說過事情不可能是那樣了!你還越說越起勁是怎樣!你、你就那麼希望小凜子死嗎……」

「別再說了……!」

突然,一道淒厲的叫聲劃破空氣,打斷理惠激昂的話聲。在刹那的寂靜過後,泄出經過壓抑般的哽咽聲。

是印南。

她雙頰上滿是淚水,抽抽噎噎泣不成聲地說道:

「……拜托,不要再吵了……是我不對,都是因為我……做出這種推理……所以,不、不要再、再吵了……」

理惠呆站著,像被利箭穿胸般的閉上嘴巴,跟著咬緊了牙關,冰魚也神色黯然地垂下頭去。千里輕撫著印南的背安慰她,但是印南依舊淚流不止,只是一再喃喃說著「對不起」。大家像是身心都被撕裂般憔悴不堪。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三嘉村凜凜子、在真冰魚、扇谷印南、酒匂理惠、午沼千里——這五個人原本應該直一的是感情很好的好朋友,但是她們的關系現在卻因為一個事件而輕易崩壞了。因為好友受傷而造成的精神沖擊、自己無能為力的焦躁感,還有最重要的,就是五個人中缺了一角的缺陷。這一切都侵蝕著她們,令她們發生沖突,逐漸到達崩潰邊緣。在她們五個人之中,少了任何一個人都會使她們的世界不完整.所以連想要停止爭論都無能為力。她們的世界正在龜裂,逐漸碎去……

我回想起不久前在醫院與凜凜子的互動。在凜凜子訴說著與她們之間無可取代的回憶時,眼神是無比的溫柔,那個凜凜子會是冒牌貨?

在像是要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沉默中!|

「哪,阿周,拜托。」千里抬起頭對我說道:「去確認一下。」

「咦?」

「去醫院見見凜凜子,親自確認一下那個凜凜子是不是本人好嗎?」

「我嗎?但是……」

「現在的我們怎麼樣也不可能平心靜氣地與她交談,所以只好拜托阿周了。好不好?」

我環視著她們,但是她們沒有一個人開口。

「……好吧。」我歎著氣說道:「如果這樣可以讓大家心里好過些,我試試看就是了。」

5.

——說是那樣說,但是我對那個提議實在是非常提不起勁來。因為總覺得把「大家的代表」這種重責大任擺到我身上來,是某種錯誤似的。

首先,我到底該怎麼開口才好呢?你真的是三嘉村凜凜子嗎?是的話就拿出證據來——我能說這種話嗎?但是克勞利三世會使用「過去視」的法術。也就是說,就連真正的凜凜子才知道的事,克勞利三世也可以無所不知,所以這個問題毫無意義。那麼要怎麼做才能看穿她是本人還是冒牌貨?

因為我在思考著這樣的事,所以雖然來到上午已經去過的都立宮古醫院,卻沒辦法下定決心走進病房。我一直在一樓大廳中來來去去,在長椅上坐下又站起,來來回回繼續想了大約有十五分鍾(這時候的我看起來很明顯就是個可疑人物),最後還是找不到答案。

所以我前去病房的心態與其說是終于下定決心,倒不如說有一半是豁出去了。因此當我發現凜凜子不在病房中的時候,老實說我松了一口氣。

——是的,凜凜子並不在病房中,病床也是空的。

所以我心想,這樣我也有了向大家交代的藉口。對我來說,這樣的重責大任果然還是太過于沉重了,我擔當不起。反正過一段時間後,她們也會恢複冷靜了吧,到時候我再和大家一起過來應該也不遲。

但是正當我慌慌張張地准備離開那里時——

「咦?阿周?」

我又是驚訝又是心虛地回頭一看,看到凜凜子正在走廊上往這邊過來。

「呃,嗯,好久不見。」我心虛之下竟然亂說話:「那個,對不起,我又來了。」

「不會,不管阿周來多少次我都歡迎。」不過搖著頭的她看起來有些呆滯。這也難怪了,因為很少有人會在一天內來探病好幾次嘛。

「怎麼了嗎?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

「倒也不是那樣……」

凜凜子邀請行跡明顯可疑的我進病房。

她請我坐在椅子上,准備了兩人份的咖啡。因為上午時才用過的,所以這時候紙杯和咖啡包全在餐具架上。我一直沉浸在應該如何對她開口的思緒中,甚至沒有心思幫她忙。

不過我還是說了聲「謝謝」表達最低限度的禮貌,收下溫熱的紙杯。

我一面啜飲著咖啡,一面偷偷往凜凜子那邊看去,卻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實在叫人難以想像現在在我眼前的凜凜子其實並不是凜凜子,而是設計了這個殺人游戲的凶手。

我們倆的視線突然對上。

「嗯?」她孩子氣地歪了歪頭。

「沒有,那個……」我鼓起余勇,板著臉抬起頭,一咬牙問了出口:「呃,對了,你剛才到哪里去了?」

——不,這是首先先從與事情本質沒有任何關聯的其他話題著手,然後逐漸朝向目標刨根問底的問法,也就是接近所謂戰略性後退的問話方式。就是這樣沒錯,絕對是這樣,絕對不是因為怕得不敢問,要笑我孬種就笑吧。

但是這個只能算是前哨戰的問題卻惹來她出乎意料的反應,使得我有種「咦?」的感覺。

「呃,那個……有點事嘛。」凜凜子回答得吞吞吐吐。

「有點事?什麼事?」眼看著有點苗頭的樣子,我打鐵趁熱繼續追問。沒想到這麼快就挖到金礦了。

「不、不說不行嗎?」

「如果可以,還是希望你說一下。」

「…………」

「…………」

「……了啦。」

「咦?」

我一回問,她就用蚊子叫般的聲音又答了一次:

「所以說,人家去廁所了啦……」

「…………」

啊啊。

我這個人怎麼會這麼無可救藥呢?如果這里有地洞,真想鑽進去,然後直接把它當成我的墳墓。不,還要勞駕別人動手也太不知恥了。如果是老師,應該會說「自己的墳墓自己挖」吧。

「……真的很對不起,問了奇怪的事。」

雖然我試著亡羊補牢,不過畢竟是為時已晚了。因為我太過于輕率的發問,使得我與凜凜子之間開始蘊釀出一種微妙的氣氛。

我在內心抱著頭。不行,我實在想不出可以突破這種窘境的方法。首先要想辦法打破的,就是這股微妙的氣氛。

「那個……」我絞盡原本就不多的腦汁,總算擠出一個問題:「你什麼時候出院呢?」

「呃,聽說如果在明天的檢查中得到醫生同意,就可以出院了。」

「這樣啊,那就好。」

「嗯,但是……」凜凜子的神情驟然黯淡了下來。

「怎麼了嗎?」

「……我的臉還沒治好。」

「啊……」

——不想在別人面前展露那張滿布傷痕的臉。即使不是十幾歲的女孩子,也必然會有著那樣的心情吧。雖然老師說過可以完全治好,事實上我今天上午原本也是為了治療,才和老師一起到這里來的。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會不會像我這樣大搖大擺一再跑來病房看她的人,才是最令凜凜子心中不快的存在呢?

我把心中的想法問了出來。

「不會,我說過完全沒那種事的吧。」凜凜子連忙搖頭:「阿周肯來,我超開心的呢!」

「這樣?那就好。不過如果真的會不舒服,還是要好好說出來比較好。」

「嗯,謝謝,不過真的不要緊,因為阿周對我很好嘛。而且——」凜凜子神情微微黯淡了下來:「那個,我現在不太想一個人待著。」

「為什麼?」

「……我會怕。」

「怕?」

「我怕……凶手不知道會不會……跑來殺我……」

她雙手環抱著自己縮成一團。

我忍不住有一種感覺,眼前正在畏懼著凶手陰影的凜凜子仿佛是個孩子。那時候——當銀行搶匪闖入銀行中的時候,我應該也像現在的她一樣發著抖吧。而那時候母親應該是為了給我增添勇氣,才會緊緊抱住我吧。

「……別怕。」我伸出手放在凜凜子頭上說道:「因為在這種時候,似乎會有魔法師來救人的喔。」

是的,這次一定沒問題。因為會使用魔法的人——現實世界中的法術師就在附近了。

「……阿周也會來救我嗎?」

「……嗯,我會努力的。」

因為我才一點頭,她就抱住了我,讓我嚇了一跳。

「絕對喔……要是阿周忘掉,我會生氣喔。」

「不會忘的,因為我是記憶力比較好的那種人。」

我拍著她的背如此承諾,她淚眼汪汪地抬頭看我,總算展露出她一貫開朗的笑容。當然,這中間還隔著一層繃帶,但是她眼中的光輝如此表明。

這時候我已經無法認為眼前的她是冒牌貨了。她是凜凜子本人,至少我這樣相信。我心中這樣認定了。

之後我們天南地北聊了大概三十分鍾,我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差不多該走了。」

「嗯,要再來喔。」

「知道了,回頭見。」

我轉向門的方向。

一切都是在那時候發生。

從我身後傳來「喀咚」的聲音,同時凜凜子彷佛輕輕驚叫了一聲。

就在我反射性要回過頭去的一瞬間——

我的頸際傳來強烈的沖擊。

(咦——?)

我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感到眼冒金星,全身在刹那間像是飄往半空中,隨即「碰」地一下,似乎撞上了硬物。我幾乎像是事不關己般,想著自己應該是倒地了吧。只是挨了一下而已,但就這麼一下,便足以讓我連站都站不起來。

慘叫聲,我可以聽見凜凜子的慘叫聲。那是已經搞清楚狀況,因為恐懼而爆發出的真正慘叫聲,而且其中還混雜著腳步聲。我感受著從臉頰上傳來的冰冷觸感,心底發寒。

——房間中還有另一個人存在?

(承諾。)

我答應過她的。

(答應過。)

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所以說現在可不是在這種地方睡覺的時候。快起來,站起來!別趴在地上,站起來!

我的腦袋中像是有把錘子在亂敲似的,還伴隨著眼前景象失去焦距亂晃的暈眩。

我伸出手,把力量注入發顫的膝蓋。

然而就像是在打擊那份意志般,我的後腦傳來第二下沖擊。

沉重的痛楚直貫腦髓,我的膝蓋無力地彎下。

意識逐漸稀薄,遮在眼前的白霧正在擴大。

……又是這樣嗎?我又——

在我已經無法做出有條理思考的腦袋一角,傳來了這樣的念頭。

我聽到凶手壓低了聲音發出的譏笑聲,那是有些耳熟的聲音……

6.

然後當我醒來時,人在白色病房的床上。

「沒事吧?」

須津警部探頭看著我。

我緩緩坐直身子,頸際傳來一陣陣刺痛,但現在可不是在這種地方睡覺的時候,我得去救凜凜子才行!

「啊!等、等一下!」

我無視于須津警部的阻止跑出房間。看來我是在同一層樓的其他房間中的樣子,我馬上就認出凜凜子的病房。

我沖進房中,里面有許多人,其中也有暮具警部和久遠警部。而在電視劇中曾經看過,身穿藍衣的刑事監定專家也在場。但是,到處都找不到凜凜子的身影。

代之以躺在床上的,是一具渾身是血的尸體。

「凜凜……子……?」

我強忍住快要嘔吐出來的感覺走近床邊,然後我的思考停止了。

——那具尸體幾乎已經不成人形。

首先是手指頭一根不留,從第二指節附近被殘酷地切除。

接著是臉,原本包住傷口的白色繃帶全被拆開,皮膚被切割得零零碎碎。

還有牙齒,從曝露于外的牙齦可以看到牙齒被連根拔起的痕跡。

最後是眼睛,在雙眼的地方毫不留情地開了兩個像是裝滿了汙濁的昏暗大洞。

……被砍掉所有手指、毀容無法辨認長相、牙齒拔光、眼睛戳爛的尸體。被破壞得體無完膚慘不忍睹的尸體。飽受暴力摧殘、蹂躪的尸體。被剝奪了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切之後,所留下的殘渣般的尸體。尸體、尸體、尸體——

啪擦,自照相機閃光燈中亮起的閃光深深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一閃又一閃。

我腳一軟,坐倒在地上。

暮具警部和久遠警部帶我離開房間,把我安置在走廊的長椅上。追過來的須津警部對我說:

「……是來量體溫的護士在病房中發現有人倒在地上,還有床上的遺體。才一個小時前的事而已。」

「有沒有看到凶手?」

我在無言中搖搖頭。好想吐,尸體的畫面沉澱在眼球深處。

「可以麻煩說明一下發生了什麼狀況嗎?」

我宛如事不關己般的敘述了事情的經過。但是我也不太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麼,只記得沒完沒了的思心感。

又過了一陣子之後,冰魚、印南、理惠、千里四個人到了。當我目睹到她們蒼白的表情時,在那一瞬間我真想索性自殺算了。

「……對不起。」

我只說了這三個字,也只能說出這三個字。

印南哭了。理惠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受到刺激,對她破口大罵。冰魚從旁甩了理惠一巴掌,千里連忙擠入兩人之間,但是她白費力氣了,因為冰魚與理惠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毫無收斂跡象。阻止不了,已經沒有人可以冷靜得下來,只能無能為力地坐視著彼此之間的關系逐漸決裂。

有某種決定性的東西已經結束了,大家都可以在心底的某個地方切實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然後……

又過了五分鍾以後,法術師在醫院中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