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鬼 第15章

?這樣監獄般的生活一直持續了整三天。

??

??到第四天天亮,醫生來為我把石膏拆除了,並且告訴我,他們認為我最近的情況不太好,所以研究下來的治療方案打算提前實施。而為了配合以後的治療,我每天吊的點滴從這天開始要全部停止。

??這大概是最近我所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至少,對于我兩只已經被輸液針虐待得發腫發硬的手來說是這樣。

??那天天氣很好,雖然窗被遮著,時不時透過窗簾印出一兩塊特別亮的光斑游移在我那條被去掉了石膏的腿上,那條腿看上去特別的白,下意識伸手過去摸一下,嫩得像嬰兒。忍不住坐直身體又摸了一下,剛把另一條腿從被子里抽出來對比著看,門突然被敲響:“叩叩!”

??我頭暈了一下。

??想著差不多又是那些人例行公事的訪問時間到了,于是重新躺回到床上閉起眼裝睡。

??這當口門外又敲了兩下。等不到我的回答,咯嗒一聲徑自開了,片刻一陣細細的高跟鞋踩著地的聲音一路清脆著咯咯走了過來,被走廊外頭的風帶進一股清甜清甜的香,一直到我面前站定,然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我從沒在那些大蓋帽身上聞到過這麼香的味道,哪怕是再年輕的女人。又等了片刻遲遲不見來人的動靜,我有點忍不住了,微微動了下身子,然後裝著剛醒過來的樣子,慢慢睜開眼。

??隨即被撞進眼里那道身影給愣了愣。

??那是個很美的女人。

??三十上下的樣子,沒化妝,因為眉目本就得天獨厚的深邃,配著高挺的鼻梁,乍一看就像個歐洲人。皮膚被一身火紅色的裙子襯得像片陶瓷,就那麼無聲無息在我邊上站著,整個房間一下子就亮了起來。也難怪常聽人這麼形容——美得發亮。還真是有那麼點道理的。

??就在我目不轉睛盯著她看的時候,那女人也在看著我,片刻微微一笑,朝我俯下身:“寶珠?”

??我點點頭。

??“我叫夏氳。夏天的夏,氤氳的氳。”

??“哦……你好……”抬頭含糊地應了一聲,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比較好。

??她又笑,笑的時候嘴角兩個酒窩,蜜似的甜,于是對她的好感不由自主又多了些。

??“你找我有什麼……”正想問她來找我有什麼事,她身後那扇門又開了,走進來一位大蓋帽,是那天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

??我的頭又開始發暈了。

??枕回到枕頭上,就見他對著那位夏小姐彬彬有禮又公事公辦地道:“對不起,小姐,這里不經過批准是不能進來的,請問你哪里。”

??“您就是王科長吧?”

??有點意外,眼鏡男愣了愣:“……對,你是……”

??“我叫夏氳,‘萬盛國際’亞洲區財經代表。這次來是應了我們殷董的吩咐,代表‘萬盛國際’專程來找寶珠小姐,還有王科長您的。”

??“找我?”一絲訝異難以掩飾地從眼底劃過,其實不僅是他,我也相當的詫異,因為這為夏小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個‘萬盛國際’。

??這可是只要是個地球人都不會不知道的財團公司。

??除了主要的航空業之外,包括國際知名的萬盛銀行和V。S。酒店在內,全球不知有多少家知名企業囊括在它的名下。這樣一個全球十強企業之一的大財團,派出它亞洲分部的財經代表專程來找我和那位王科長,是為了什麼?


??琢磨著,耳邊聽見那夏小姐繼續又道:“對,關于新東集團最近出現的財務和貸款方面的問題,我們殷董有些建議和計劃,希望王科長在聽了之後能給予適當的幫助。”

??“什麼樣的建議。”話音依舊是公式公辦的,王科長轉了個身對她朝門外一指,于是我也就看不清楚他臉上還有些別的什麼表情。

??然後兩人便一前一後地出去了。關上門在外頭談了很長一段時間,快中午的時候,門又一次打開,夏小姐一個人從外頭走了進來,帶著一臉和她身上氣息一樣清甜的笑:“寶珠,收拾一下,我們走吧。”

??“走?”我呆了呆,一時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回家。”

??

??也不知怎的,被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一句話,我就很快地起床收拾東西跟她離開醫院了,也沒問她和王科長到底說了些什麼,也沒問她為什麼要帶我離開醫院,甚至都沒想到再過幾天我就要做化療了,仿佛是天經地義的,我就跟著她走了,因為她的一句話。

??而醫院里的人以及工商局原來派過來看著我的那些人也都沒阻攔,似乎之前就都已經談妥了,一路看著我跟在她身後走出醫院,沒一個覺得有什麼異議。

??直到出醫院大門,她把我帶到一輛車前敲了敲那輛車閃著銀色反光的窗玻璃,然後朝我看了一眼,有些突兀地道:“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愣了愣:“誰?”

??她朝窗玻璃一指。

??這當口窗玻璃搖下來了,里頭一雙眼睛看著我,在車里黑暗消失前一瞬間,眼里頭閃過兩點綠不像綠,藍不像藍的光斑。然後對著我身後那位夏小姐眼睛一眯,彎成兩個很快樂的半圓:“哦呀美女,這麼快。”

??我一呆。是狐狸……

??幾天沒見,這會兒不知道哪里弄來輛嶄新的別克在里頭坐著,一身的西裝革履,還有模有樣的。

??“你的事能不快麼,狐狸。”靠近車窗一個媚眼,那女人的頭俯低,湊近狐狸迎過來的臉:“殷先生讓我轉告你一句話,”

??“哦呀,殷先生,”眼睛又眯了一下,彎得更快樂:“他說什麼。”

??俯在窗框上,她伸指在他耳尖輕輕一點。突然轉頭朝我笑了笑,把正目不轉睛看著她動作的我嚇了一跳,隨即直起身朝著遠處那輛嘎然而止在路邊的漆黑色房車施施然走去,直到拉開車門,她回過頭,再次清甜地微笑:“他說你總算欠他了,老狐狸。”車一路駛向家的方向。

??車廂里很悶,也很香,充斥著狐狸身上香水的味道,香水的味道淡淡的,像水果。我靠著窗坐在這樣的味道里,有點慶幸他還好沒有用他一度迷戀過的“甜心小姐”。

??就這樣枯坐老半天了,和狐狸兩人還是沒有一句話,他專心開著車,我麼,也不知道是因為他今天這一身特別莊重的衣服,還是乍然見到他的突然,忽然有種不知道說些什麼生疏。

??直到他在等紅燈時問起了我的腳傷,扯了兩句緩過勁來了,我才順勢開口:“那位夏小姐,你們認識?”

??“朋友。”想都沒想,狐狸回答得很干脆。

??“這輛車是誰的?”我又問。

??“朋友。”

??“看上去很有錢的樣子。”

??“是相當的有錢。”

??“有這麼有錢的朋友為什麼房租欠半年都還不出來。”


??“哦呀……寶珠,你這麼看著我是不是因為今天我特別帥?”

??“……”我無語。半晌納納地道:“我以為你又旅游去了,狐狸。”

??他怔了怔。半晌看我一眼,點點頭:“是啊,是差點就去旅游了,”

??話音落,車廂里再次沉默下來,就像我剛剛進來那會兒。我收回看著窗外的視線望向狐狸,而他的眼睛依舊快樂地彎著,笑嘻嘻看著我,然後在抬頭發動汽車的瞬間,目光微微轉淡:“天天和一只沒腦子的小白在一起,我膩了。”

??我冷不丁激靈了一下:“是麼……”

??他沒回答。嘴角依舊輕揚,他換檔松了松油門,回過頭兩只眼睛跟著邊上擦車而過的一個美女靚麗的身影輕輕地轉:“哦呀,漂亮。”

??“哦……”從嘴里發出了點無聊的聲音,我回頭重新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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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好象開始陰了,本來一大早還陽光燦爛的,這會兒灰蒙蒙蓋了層云,時不時把太陽吞來吐去一小會兒,偶爾從云里閃現的瞬息,玻璃上會照出一小工夫我的臉。

??臉色看上去比較蒼白,像個死人。

??小小地吃驚了一下,然後釋然。有什麼好吃驚的呢,反正很快不是铘就是癌症,這兩點都能迅速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死人。琢磨著,又一道陽光閃過,斜斜映出我的眼睛。我那兩只眼睛還像蒙豬似的,比以前消了點腫,只是以前那塊腫的地方是又紅又亮,現在不曉得是不是血淤住了,看上去又黑又青。

??也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變得再稍微好一點,真丑……

??琢磨著,忍不住湊近了點,再對著那點殘存的光仔細照了照。這同時又一道光輕輕從我眼前滑了過去。

??一晃眼間似乎看到了些什麼,明白過來,突然間後腦勺嘶的一陣惡寒。

??頭猛朝後一仰,只覺得四肢一下子僵住了,在一閃而過那道光將我眼前這塊玻璃打出一片清晰反光的刹那。

??我看到我身後閃出半張臉。

??

??只是一晃而過的樣子,因為很快被狐狸的頭發給擋住,那是半張年輕而清俊的臉。

??有點蒼白,襯得臉側的發絲很黑,軟軟垂在輪廓邊隨著窗外的風掠了掠,一晃間很快就不見了。以至在那陣短暫的吃驚過後我都分不清楚,剛才我看到的那張臉到底是狐狸的臉,還是那張最近曾讓我困惑過的臉。

??說起來,至今我都還不知道他是什麼呢……那個我曾在林絹老家碰見過,又在不久前鬼魂似的出現在我病房里的男孩。

??剛才那一瞬間的閃現,是他嗎……

??還在驚魂不定地亂想著,這當口車身突然猛地一震。

??砰的聲像是撞在了什麼東西上,一個右傾朝邊上直直滑了出去,這同時後面的車正朝前直駛過來,見著這狀況猛按喇叭,眼看著就要撞上,被狐狸眼明手快扭著方向盤用力一轉,硬是把車給拐了回去。

??險險貼著身後直抄上來的卡車擦身而過,分開同時,那輛卡車里的司機探出頭惡狠狠沖我們罵了聲娘。

??我當時手腳都冷了,呆呆看著狐狸,而他一聲不吭把車子開到一邊,停下,然後側頭看著我的眼:“這麼反複說,反複說,都聽不進的笨蛋。有時候真的很想就這麼把你丟下不管呢。”

??我不語。


??看著他熄了火,轉身面向我,伸手在我椅背上輕輕拍了拍:“好了,告訴我寶珠,你是不是又和什麼不該說話的人說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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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遲疑了一下。

??想搖頭,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是的。”

??“什麼樣的人。”

??“男人。”

??“哪里遇到的。”

??沉默了片刻。一五一時把在林娟老家碰到那個男孩的經過,以及之後在醫院見到他時的情形對狐狸說了一遍。他聽完後一聲不吭。半晌抬頭似笑非笑看看我,然後輕輕歎了口氣:“為什麼不早說。”

??我不語。

??“告訴過你多少次了,有些人話是說不得的。”

??我別過頭。

??雖然知道自己是錯了,雖然一早知道狐狸聽見這事肯定會說我,可真聽著了,心里還是沒來由煩了一下,尤其是在他這種眼神,和這樣一種話音里,那種陌生的淡然。于是學著他的樣,我道:“我怎麼知道哪些說得哪些說不得。”

??輕描淡寫一句,我看到他眼神利了一下。忍不住朝後挪了挪,他一伸手,突兀搭在我的椅背上:“你的腦子干嗎用的。”

??話音帶著種隱約的不屑和輕佻,敏感如我當時,腦子隨即轟地一熱:“你就干脆說我笨好了!”

??“說你笨就有用麼?”目光輕閃,俯身,他貼近我的耳:“我都說了多少次了,可你這個小白腦子還是一樣的笨。”

??“我一直就那麼笨了,先天的。”

??“哦呀,你還真是很有自知之明呢寶珠。”

??“看不下去就去旅你的游吧!”

??“我早就想那麼做了。”

??“那就滾!”

??“哦呀你好象忘了這是誰的車。”

??“那我滾!”

??“從車窗還是車門?”

??“管你屁事!哪邊走隨我高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