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母貓殘骸

屋內亂作一團,老頭子的遺像摔在地上,雖笑容可掬,卻破碎不堪,幾件白衣沾滿了血跡,濕濕地揉皺在地。刁三再打開房門,一具女尸躺在門檻上,正是白太太!

趁人不注意,刁三趕緊將尸體挪開,再用些稻草蓋了。可是,當刁三回到屋口,白太太的尸體仍擱在門檻邊,正歪著血眼看他。一串腳步聲傳來,他轉頭看看,見兩只高跟鞋,咯吱咯吱在石板上走一字步,鞋里沒有腿,刁三正要避讓,高跟鞋從他身上穿過,套在白太太的腳上。

刁三氣憤至極,照准門檻一劍劈去,火花迸發,白煙處躥出一只黑貓,夾著尾巴跳上了屋簷,閃一閃鬼眼,消逝在瓦片中。白太太變成了一件白長衫,正是屋內飄出來的。刁三一打聽,白太太正是昨天晚上死的,具體死因不明,身體沒任何損傷跡象。

刀劈的門檻下汩汩地流出黑紫的血,刁三細看,原是一塊墓碑,碑上字跡模糊,有些年代了。刁三搬開那塊斷碑,門底下原有一個石洞,深不見底。他扔下一塊石子去,只聽咚咚作響,似有水聲,不會是老鼠洞吧?!此時天色大亮,刁三貓著腰鑽進去,要看個究竟。他一松手,如坐溜溜板,嗖地滑到了洞底,原來這是一個廢棄的煤礦通風井口,里邊很寬很深,有兩尺來深的冰水,刺骨地冷,水中飄浮著幾具腐爛尸體,估計是井下失蹤的工人。他們年紀很輕,十七八歲的樣子,臉面有燒焦的跡象,手指抓脫了皮肉,露出一節一節的骨趾。那氣味嗆得他嘔出一大堆酸水,他動了動尸體衣服,里邊的皮肉如豆腐一般爛落。他跑過岸,周邊是黑色的石層,一條僅容得下爬行的小巷彎曲向下延伸,這或許就是當年運煤的路徑。刁三爬了一程,兩眼發黑,呼吸中斷,趕緊往後縮。這必是個死地,沒有氧,難怪礦工遇難。他折回來,看見一條岔開的小道,一堆貓皮夾帶著幾根腿骨擋在道上,貓腦袋生了蛆蟲,由于濕冷所致,蛆蟲也葬身貓腦。難道就是這堆貓骨在作祟嗎?

刁三伸手去撥,那貓皮粘在手掌心,一種刀割劍刺的感覺漫上心頭,刁三倒退而回,整個一張貓皮拉扯而行,一同甩入水中,但見水中冒泡,生煙,溫度驟然升高,手掌一陣灼痛,已燒去一層皮,刁三連手皮撕裂,血滴在貓皮上,漸漸化為微小的泡沫塑料狀。

他正待離去,皮鞋觸到幾件濕濕地衣服,湊近一看,正是他父親生前穿的棉襖,還有昵子大衣,刁三睹物思情,淚潸然而下。父親的遺物為什麼到了地洞中,是貓叼來的嗎?他拉過棉衣,掏出打火機,想燒掉它,好讓此衣化成灰燼,到陰間變作衣物再讓父親穿用。但棉衣很濕,需得曬干。突然,他的手碰到一團鼓鼓的東西,難道是錢?

他急忙翻出,是一個香煙盒,上邊的一層薄膜尚未脫去,里邊夾著四根壓扁了已帶黴味的香煙,還有一團白質的布,跟棉衣內袋上的布料一樣,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跡。刁三駭然,這難道是父親留下的遺書嗎?


他比找到了奇珍異寶還激動,趕忙利索地向洞口爬去,借著微略的光線,小心翼翼地展布細閱,讀父親寫的文字,猶如聽他教導,仿佛他的聲音就響在耳邊,多麼親切多麼慈愛……

遺書寫得很長,上邊沒注明遺產的分配,也沒注明死後安葬在何處,只是有感而發,既提到患病的苦痛,又回憶了簡短而留戀的一生。不知老頭用意何在?他留遺書的目的總是讓人知曉,讓人記住,人即使死了還圖虛名呢!刁三找到了遺書的最頂頁,雖字跡顫抖模糊,但勉強能認:“當我的遺書被你讀到的時候,也許我已經躲進棺材里去了。我想象得到,有人會為我歎息,有人會覺得好笑。人一旦貼近死亡,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我想跟你說說我臨死前的心里話,古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的只言片語,對于活著的人,如果能有所啟迪,將是我最大的慶幸。

“癌細胞初次集結在我的左肺時,我全然不知,只是常咳嗽,有時帶有血絲。三年前,我就有咳血的曆史,那時我在一家小餐館炒菜,後來在私人診所開了幾服中草藥,又好了。不想過了一年,我的胸部痛得厲害,全身乏力。我以為是內傷所致,因為十五年前,我在小煤礦里作業,突然一桶沉沉的煤炭向我撞來,我躲閃不及,胸前重重地挨了一下,抹抹嘴角,全是鮮血。當胸部痛得難以躺下時,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于是求醫問藥,但多是消炎藥。這樣又延誤了兩年,我體內的癌細胞不斷分裂,漸漸壯大成熟。死神在向我逼近,而我,卻忽視了生命的脆弱,生命其實需要我們去細心呵護。我究竟在忙些什麼呢?家境貧困,三個兒子相繼成家,兒子又生孫子,用房緊張。我只能拮據度日,一邊盡可能多的種田,一邊賣苦力,以支撐起這個大家。可惜兒子不懂老子苦心,一個比一個不爭氣,倒聽起老婆言語,勾心斗角,挑起內戰,你爭我奪祖上遺產。我透支生命,以命換財,沉重的生計問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還有什麼心思去想我的身體是否康健呢?縱然有個三長兩短,斷是擠不出錢去醫治的,也只能怪罪老天,命該如此。

“當CT給我判了死刑,我的顫抖的手指難以握住兩根細嫩的竹筷,餐桌上的燉雞變得索然無味。我的臉臘黃,形同枯槁,我的白發使我的年齡增加了二十歲。其實我很害怕手術,我擔心刀子剖開胸膛時,我的心髒將停止跳動。六小時過後,我的整個左肺已被血淋淋地裝進了塑料袋,這為我呼吸了半個世紀的肺,竟先我一步走了。可惡的癌細胞在遭遇重創之後,並沒有善罷甘休,而是變本加厲地發起總攻。

“我泡在藥罐里痛苦地生活著。癌細胞很快在我的肝髒上建立了革命根據地,我的身體不可能處處去下刀子,我知道癌細胞控制了全局,它貪婪地吸收我提供的養料,我把它養活,它卻要制我于死地,我的枯萎的身體將是埋葬它的墳墓!

“長久以來,我都是在恐慌與焦慮中度過。黑夜中,我難以入眠,只要一閉上眼,我便看到閻王那凶惡的面孔,他下派的黑白無常要來勾我的魂。我想著我一旦死去,我將永遠地離開這個人世,那是多麼可怕啊。我還年輕,我不想死,上帝為什麼偏要我去死呢?我到底作了什麼孽?我本不信神,但當今的醫學再發達,卻救不了我的命,我不相信神靈我信誰?我于是天天在內心默默祈禱,萬望有感天動地的時候,孟姜女能哭倒長城,竇娥能使六月飛雪,難道我就不能枯木逢春嗎?神靈是我唯一的寄托,我相信輪回,相信來世,相信天堂地獄的存在。我相信縱然留不住今生,天堂之門一定會向我開啟的,我的一生是勤勞的,本分的,只是有些俗氣,上帝總會留些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