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刀子紮了我的心

刁三讀了一頁,上邊傳出田氏的哭泣聲,他只好縮進去一些,看下面究竟寫了什麼?

“當我在餐廳里吃飯時,看到別人舉杯叫干,開懷大笑,我的內心便隱隱作痛,他們表現得越幸福,我痛得越深。這個世界是屬于他們的,除卻痛苦,我什麼也沒有。孩子天真的笑容,情人甜蜜的言語,富人舒適的享受,窮人愉快的操勞,對我來說,都是一把銳利刀子,就像小時候別人手中的糖果,我只能舔舔嘴唇,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吃,那神情是多麼的可憐!一個垂死的人才能真正領悟到生命的可貴,失去了的東西,才會懂得去珍惜。

“病魔把我折磨得不成人樣,我坐臥不甯,精力衰竭。我變得自私起來,我才不管他什麼兒子不兒子的,他有錢也好,沒錢也好,都得給我治,那怕能在世上多活一天也好。我的這條老命就是被三個兒子拖壞的,他們有責任有義務為我看病。我知道他們與醫生串通一氣,來隱瞞我的病情,說什麼吃點藥就會好起來的,要我在家靜養,全是屁話!我連命都豁出去了,他們卻舍不得那幾個錢。唉!世上從來都是老子看重兒子的,卻難見兒子看重老子。他們無法體會老子的心情,仍是摟著老婆孩子,該干啥干啥,還說些風涼話,說老子拖累了他們。我這才領悟到最好的人莫過于自己,人首先珍愛的是自己,其次才是別人。我估且不去考慮能活到哪一天,反正死是一定的,只好死馬當活馬醫,腦袋里裝著一絲希望,總比守著絕望要強。

“我的一生是痛苦的。

“我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年,我的父親便撒手西去。那時候正值新中國成立之初,國家一窮二白,雖說是解放了,老百姓仍過著牛馬不如的日子。我母親是童養媳,生在一家,長在一家,由于寄養的那家,唯有的一個兒子夭折,便將我母親賤嫁給一個大她八歲的羅圈腿男人,我母親死活不肯,逃了出來,不想剛出狼窩,又落虎口。她在寄宿的旅店被人強奸了,這人得寸進尺,竟將我母親賣到妓院,從中撈了一把。那年月妓院的日子也不好過,常有土匪搗亂。有一回竟釀成慘案,兩幫土匪為著一個妓女火拼,打死了老鴇,母親趁亂逃走。後嫁給我父親,原指望平平安安地養家度日。沒想到父親患了大脖子病,若是換了現在,肯定能治,但那時醫療差,大多為庸醫,我父親誤治身亡。

“七年後,我母親帶著我改嫁到土窪村,我第一次離開生我養我的故鄉,到我的繼父家生活,我氣得哇哇大哭,死也不肯,我舍不得那些朝夕相處的同伴,舍不得早已熟悉的家庭環境。母親生過好幾胎小孩,由于條件差,只有我僥幸成活。但並沒有影響母親再生,只要有生育能力,就會一直生下去,養得活養不活是另外一回事。在我十歲的時候,很明顯,我成了一個供他使喚的奴隸。繼父沒有再娶,操辦完母親的喪事後,家中已是負債,哪有錢去討老婆呢?”


“父親說這些干嘛,真是神經病!”刁三索性揉皺,但布兒自動展開,上邊字兒一個個地跳躍,他的雙眼無論怎樣轉動,卻離不開布面。另外,他發現他只要看完了一頁,那上邊的字跡竟然消逝了,仿佛寫這遺書就是專為他一人寫的。

刁三的眼睛放著光,繼續讀著跳躍的文字:“我十五歲時,蒙受了一場災難。當時正值文革,在繼父的家中貼有一張畫,上邊有***、**、***、***等人,我在畫上釘釘子,以便掛水壺。村子里的領導上我家收繳谷子,見水壺的帶子套著***的脖子,也不由分說,叫了幾個同伙,把我和繼父推出去問罪。據他們解釋說:那釘子釘上***頭上,這不是有謀害的意思嗎?我和繼父因此挨了毒打,繼父的腦袋上罩了尿桶,滿村游行。

“我二十六歲才結婚。繼父花了兩百元為我買了一個小房間,是生產隊堆放稻草用的,很破爛,那便是我的洞房。我當時算得上個漂亮小伙,苦于窮困,才矮人一頭。我跟村子里的亞菲很相好,可她的父親當年斗過我的繼父,兩家是死對頭,聯姻是不可能的事。她做事很麻利,割禾插秧跟機器一般,沙沙沙挺快。我與她分在一個組里干活,一來二去便有了感情。有一天干到天黑,我們躺在玉米地里聊天,天然的屏障使我們春心萌動,雖然累得半死,但我們仍有精力糾纏。我們不敢留得太久,怕人起疑心,匆忙回去。讓我痛心不已的事情是亞菲的出嫁,我無法接受自己心愛的女人不情願的落入他人之手,這全是她父母的意思。我意料有悲劇發生,因為亞菲的肚子里有我的孩子,我不敢去承認,不敢去拯救愛情,如果被她父親知道,我只有死路一條!我悔恨我的怯懦,我不是個好男人。亞菲嫁出去的當晚,用綢帶結束了兩條人命。我想她是為我死的,倘使我現在去陰冥與她相會,她一定不會饒恕我。

“當我處于極度地悲傷中時,繼父與一位遠房親戚已為我談妥了對象。這姑娘姓田,是我現在的老婆。田家初時收了我家彩禮,卻又偷偷將女兒許配給魏家。我當時本不願意,見田家如此,索性告吹。繼父操起棍子便往我頭上打,說:“你膽敢說半個不,我送你上西天!’原來田家女兒多,負擔重,見魏家彩禮厚,便想反悔。繼父本是個重面子的人,得不到的東西他偏要得到,那怕是堆牛糞呢!這樣便起了爭執,請村長出面調協,也未能如願。田家怕夜長夢多,提前將女兒嫁給魏家。誰知繼父得了小道消息,帶領一幫人馬攔在半路搶婚。這一搶還了得,原本土家與魏家就結過怨,都想找機會收拾對方。搶婚構成了決斗導火線,兩村村民,傾巢而出,各拿器械,短兵相接。雖說土家彩禮過少,但人多勢眾,魏家不敵,敗下陣去,造成一死多傷。這種結局是田家不願看到的,但事已致此,也只好將女兒嫁給我,由此結了親。

“我跟田氏的結合是我人生當中最大的不幸。我看不起她,鄙視她,繼而鄙視她的父母。一年里,田氏有大半年在娘家過日子。田氏的第一胎生了個女孩,由此更遭繼父的嫌棄。在家里,咒罵吵架是家常便飯,櫥櫃里的碗摔得也沒剩幾個。田氏一氣之下躲在娘家,不肯給女嬰喂奶。有一晚,女嬰哇哇大哭,看樣子餓壞了,任憑我如何逗,都無濟于事。後來,她的嗓子哭啞了,仍不肯罷休,我意料到事情的嚴重性,如果吃不到奶,她會餓死的。我在內心痛恨田氏的惡毒,我真想拿把刀,沖向她娘家,將她剁成一塊一塊的。然而,當我邊逗小女邊抽泣時,只能無奈地抱起她,去求田氏的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