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29節:隱者(2)

為什麼留在俗世中是"愚"呢?當時的政治實權交替頻繁,今天的宰相,明天就被懸首獄門;今天的皇帝,明天就置身石牢,不能保全性命.在如此世上,得到的名利,也不知何時會失去.失去的,不只是名利,還包括生命.

賢愚之差,在于"是否能保全生命"這一切實的問題.

如果沒有名利之心,沒有留戀世間的理由,就當隱者好了.跟世間脫離關系,就不怕被奪去性命.根據這種論調,稱隱者為"賢".

這里要注意的是,一開始就遠離名利的人,也不是隱者.遁世,或是隱世,是一種"行為".與塵世無緣的人,從一開始就是隱藏的"狀態",因此沒必要作出隱藏的"行為".

所以,隱者可以定義為曾經是名利的奴隸.拉住周武王缰繩的伯夷,叔齊,曾經也是以站在天下政治中心為目標的人物;屈原原先也是侍奉楚王,有志于治國平天下的大夫.

隱者的悲劇性理由就在于此.周武的伐紂,楚王君側的奸臣,或是亂世中的其他諸事,讓他們不情願地離開俗世,成為隱者.

回到"竹林七賢"身上,在他們中生年確切的,最年長的是山濤,即山巨源,他生于漢獻帝建安十年(205).建安十二年,劉備以三顧之禮迎出諸葛亮,定天下三分之計."七賢"的最後一人王戎,死于永興二年(305),從山濤的出生年來算,兩人正好相隔百年."七賢"生活的時代,是三國時代後不知明日的亂世.

隱者算是"賢",從能保全性命這一點上來說,"狂"也算是"賢"."竹林七賢"有很多常人無法想象的奇言異行,這應該說是"狂".狂人往往不成為處罰的對象.

但是,當時連這"狂"都不允許."七賢"中的嵇康,被司馬文王所殺,最終未能保全性命.也許本來不該稱他為"賢",不論如何,關于嵇康被處刑的原因,眾說紛紜,據《世說·雅量》記載:

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于今,有敗于俗……

作出瘋狂的舉動,也不一定會因為是狂人而被原諒.所以嵇康以"亂君主,惑眾"的理由被殺.

作為隱者,生活十分艱難.完全隱藏在山中倒好,要生活下去,很是不便,得和人們一起並肩農耕.不是藏于山中,而是藏于田園.

在"竹林七賢"時代半個世紀後,中國曆史上最有名的隱者登場了.

那就是"五柳先生"——陶淵明.

他不是隱于山中,而是典型的田園隱者——與民同耕型的隱者.本來,山的吸引力很強,他自己在《歸園田居》中詠道:"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

"曆史上最有名的隱者",這個形容也許有問題,不如說是"歌詠隱者生活的最有名詩人"更為合適.

被稱為"詩聖"的杜甫,實際上是位干枯瘦小,愁眉苦臉,不走運的男人.波斯詩人,寫《四行詩》的奧馬·海亞姆根據同時代人的記錄,是個壞心眼,難對付的天文學家,據說是個不好打交道的人.

關于陶淵明是否是理想的隱者,也存在很大的疑問.陶淵明換過數次主君,也有人說他沒有節操,這種責怪也太重了.不光是他,仕于宮廷的人,如果嚴守節操的話,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殺.

若即若離最好,一不小心太接近,就必須和主君同命運;離得太遠,離功名利祿也就遠了.

從當時的倫理道德來看,換主君大概也不算是很壞的事,也許是很理所當然的事.總之,一定沒有違反"仕道".

陶淵明歸去田園成為隱者後,還有與權力者接近的跡象,因為他必須撫養眾多的孩子.生活——不,生命至上,這不能受到譴責.隱者的生活要成為可能,需要經濟後援.

在他的雜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

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

歲月逝人而去,空有志向,卻無法充分施展——想到這里,悲傷不已,心中無法平靜,直到黎明.

就算是隱者,內心也在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