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苦撐危局(2)



縱觀李鴻章一生,他是個失敗者。他未能使中國走向富裕與強大,甚至至死也沒見到獨立自主的中國。梁啟超對此作了精確的總結,說他:“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政,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曰責人昧于大局,而己于大局先自不明。曰責人畛域難化,故習難除,而己之畛域固習,以視彼等,猶不過五十步笑百步也。”細細體味梁氏所言李鴻章之不足,其實是當時中國人普遍面臨的困頓迷茫。李鴻章個人亦無法逃脫時代套在他思想上的枷鎖。正是這剪不斷、理還亂的諸種矛盾交織困擾,構成了近代中國人的特殊心態,李氏一生莫不如此。

至于梁氏所云:“李鴻章實不知國務之人也,不知國家為何物,不知國家與政府有若何關系,不知政府與人民有若何許可權,不知大臣當盡之責任,其于西國之所以富強之源,茫乎未有聞焉。以為吾中國之政教文物風俗,無一不優于他國,所不及惟槍爾!炮爾!鐵路爾!機器爾!”這番話顯然是對李鴻章的誤解。李鴻章何嘗不明白“民為水,君為舟”的道理,他屢次強調政治制度為百務之先。李鴻章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盡管他認識到人民乃立國之根本,在具體辦理洋務時卻根本行不通。想要百廢俱興,談何容易!如派遣留學生一事。光緒三年(1877年),駐英大使郭嵩燾寫信給李鴻章,提及鄰國日本向英國輸送的留學生,大約有一百來人,學習科目多為法律、政治之類,很少有人專攻軍事。他告訴李鴻章不要追求短期利益,企圖速致富強,而應循序漸進,從根本上進行改革。李鴻章看信後,長歎道:“筠仙(郭嵩燾的號)不知道我的難處呀!”當時西方的政治法律在中國人心目中根本不值一提,如果說科學技術因有洋槍洋炮、機械物品等為實證,不服不行,至于政教風俗等形而上的東西,則無不確信,泱泱中國數千年所傳承而得的乃是世間至上之理,是國之根本,萬萬不可動搖。即使從軍事方面入手,留學生的派遣仍遇到各方阻力,李鴻章力排眾議方才促成。當時大部分士子沉浸于蠅頭小楷的微言大義中,認為西學乃奇技淫巧,其政治制度更是洪水猛獸。李鴻章只能服從現實,在舊的體制下推行求強求富之舉。

總理衙門是清朝推行洋務的中樞機構。但它卻沒有掌控財權,真正決定財權的是各地督撫大員。哪里該修築鐵路,哪里應鋪設電線,哪里能設立工廠,都需當地官員許可並鼎力支持才可興辦,並沒有也難以推行一套整體發展的計劃和目標。新式企業大都為官督商辦,缺乏獨立自主性,代之以腐敗的官僚作風。這些企業在實際生產中往往受到官員多方制約,專業人才得不到重用。企業又往往過分依賴洋人,許多重要工程都交給洋人去辦。這些洋員大多沒有什麼真實本領,在本國很難混到飯吃,沖著中方的高額薪金才來投奔,他們想盡各種辦法以求留任,阻礙了中國自己的專業人才的發展。從輪船招商局可以看到“官督商辦”企業的種種弊端:船的樣式長期得不到更新,漸趨陳舊;所雇傭的人數是外國同行太古、怡和公司三倍以上,每艘船都掛著親朋好友的名分二三十人;局董們以權謀私,裝運私貨;碼頭停靠開船,沒有任何時間規定,混亂異常;購料等事由洋人掌管,真正的工作人員,如船長、大副、二副一般都由外國人擔任,他們往往串通一氣牟取私利;洋員工資比在日本時高出兩三倍,對燒煤等浪費毫不在意,責任心極差,平時很大一部分精力都放在迎來送往、打點官差上。

近代的洋務買辦,很多是在科場上敗下陣來的,文化素質其實並不高。這些人久居上海、廣州等通商口岸,耳濡目染,及通過翻看外國書籍等途徑接觸到一些國外事物,見正途發跡無門,于是轉而舉辦洋務以求功名利祿。當然其中也不乏真才實學之人,但往往得不到重用,如郭嵩燾、容閎等。以上海制造局為例。上海制造局總辦一職月薪規定僅有百元,因薪金太低造成貪汙而屢屢換人,後增至白銀一千二百兩。工資漲了,貪汙的風氣卻一點沒變,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議價處是制造局中最肥的差事。湖南人王欽緩,于該處混跡數十年,後雖因劣跡昭著被開除離局,卻已成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富翁。總辦魏蕃室,上奏請求購買料物采用西方招標法:誰更物優價廉就同誰合作。這一建議得到了皇帝的嘉獎。然事實卻表明:魏蕃室之舉純粹是掩人耳目、沽名釣譽。他暗地里已指定兩家公司,雖每次都經投標工序,但早派人通風報信,所以每次中標的都是這兩家公司。制造局用煤都來自甯波葉氏義昌成記,雙方簽訂了長期合同。然而在碼頭裝卸煤時,查驗人員懶得驗磅,這道工序漸漸形同虛設。至于小工經常偷盜煤料,工人日常懶散,工程師幫別的公司做活,更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曆屆總辦都沒有狠抓管理,把工作當回事。對認真負責的工頭不給予獎勵,而怠工誤工的也不進行懲罰,賞罰不分,職責不明,升遷時又沒有客觀的評價標准,完全憑著自己的主觀喜好,這導致了官員和工人毫無積極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

正是各種社會現實制約著李鴻章的洋務腳步。李鴻章早已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在總結失敗原因時說道:“大家都在熱烈地討論變法,但都沒想到要變法就得首先有變法之人,所以首先是要培養人才。不僅是我一個人在朝中呼籲推行洋務,許多大臣比我還要積極,但落實到行動上卻有著許多意想不到的節外生枝之處。我詳細調查過許多官員,他們往往對各項洋務措施虛與委蛇,應付了事,如果這種作風不改的話,恐怕中國很難振興。十幾年來,文臣聲色犬馬,武將紙醉金迷,造成今日之奇恥大辱。平日里我多次講過要加強武備,而各位官員以塞滿腰包、鋪張浪費為己任,以至于後來皇上認為靡費太多,遂停止撥給海軍軍費。一旦有變故,明知兵力不敵,也只能硬著頭皮挺身而上。戰敗後,大家義憤填膺,找個替罪羊泄憤,留之罵名于千古,真是有口難辯呀。”

李鴻章是中國曆史上的悲劇人物,正如其自云:“弟自顧衰齡,幸辭重寄,回憶在直最為年久,凡事限于財力,無一可以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