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六月真是令人郁悶

她仿佛沒聽到空太的聲音.

表情完全不同,專心在繪畫的世界里.

「椎名……有交過男朋友嗎?」

「我就說嘛~~」

「……」

「慘,太慘了.簡直是太淒慘了,我的人生.這是哪門子的懲罰游戲啊?不妙,害我都想哭了.」

過了一會兒,真白突然站了起來,打開計算機坐到桌前.

用繪圖板在屏幕上開始作畫.

「被侵犯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我生下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空太歎著氣穿上衣服,從真白背後窺視屏幕.每當真白的手動一下,便以驚人的精准度畫出男性角色,幾乎沒有重畫,彷佛一開始就知道該畫哪條線.在空太看來,甚至覺得真白的手法就像魔術一樣.

突然覺得真白的背影似乎逐漸遠去.

其實就在眼前.明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那距離卻令人覺得像是永遠.

為了擺脫這種感覺,空太撿起散落的原稿.

跟之前看的內容不一樣,只是整體所散發出的氣氛很相似.太過平淡的女高中生,愛上太過平淡的同班男同學,進行了平淡的對話,然後開始交往的故事.

「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啦……」

就空太看來根本就沒有任何進步.

真白本身的個性大概就是災難吧.人物描寫都太過平淡,對漫畫而言是致命傷.

表情之類的描寫應該要更誇張,更大膽.

整體的氣氛太過低迷,會讓整本漫畫顯得無趣.畫沒有生命,傳達不出感情,讀了也沒有感覺.這就不是漫畫了,只是單純的繪畫而已.人們並不是為了看漂亮的畫而看漫畫的,至少空太是如此.所以如果內容太無聊,不會讓人想繼續看下去.

這樣不管是要得獎或出道,都有困難吧.

空太如此心想,從原稿上抬起頭來,發現真白正看著自己.

「很無趣嗎?」

「老實說,是.」

雖然猶豫要不要含糊帶過,但還是老實回答了.因為之前已經率直地說了意見,事到如今才想用善意的謊言搪塞也沒意義.

「綾乃也這麼說.」

空太覺得自己不應該多嘴,便沉默地把原稿遞出去.

「你可以處理掉.」

「這樣好嗎?這是原稿吧?」

「我有備份,而且只是草稿.」

「啊?」

所謂的草稿,就是漫畫的鉛筆稿.以草稿為基礎,與編輯討論之後再決定內容.

「如果畫得跟完稿一樣,會很沒效率吧.」

「因為對計算機還不習慣,所以還在練習.」

「不過為什麼不用紙?」

「綾乃說的.我如果用紙畫,線條就會太多,畫會變得沉重.」

「該不會……是因為畫得太好了?」

「不是,因為我不擅長畫人物.」

完全搞不懂是哪里不擅長.屏幕上顯示的角色線條數量比之前看到的還少,已經是熟練而像漫畫的畫風.真白的繪畫功力即使以業界等級來看,應該也是頂尖,況且還有太多畫風更差的漫畫.

即便如此,她仍說自己不擅長.只能懷疑真白的神經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

剛剛想要別開視線的感覺再度湧上來.

回到作業中的真白背影,正以極快的速度離自己遠去.

這不是錯覺.真白正筆直地朝向目的地前進.那速度就佇立在原地的空太看來,就跟光速沒兩樣.

不可能追得上.

雖然像這樣在同一個房間里,真白卻處在不同的地方.

美咲,仁和龍之介也是如此,正朝著目的地奔去.

停留在原地的只有空太.

沒來由地胸口一陣痛楚,感覺痛苦.空太下意識離開真白,坐在床鋪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孤獨與不安在胃中翻攪.感到坐立難安的空太對真白說:

「我說啊,為什麼選擇漫畫?」

「……」

果然沒有得到響應.

不只是因為集中精神而沒聽到聲音,真白甚至忘了空太的存在.

房間好一會充滿了沉默.只有輕快移動的繪圖筆的聲音舒服地回蕩在耳邊,奪走空太思考的能力.什麼都沒想,空太只是隱約心不在焉地看著真白的背影.

過了好一段時間.

「因為很有趣.」

面對遲來的回答,空太口中發出驚愕的聲音.

「咦?」

真白回過頭來.

「因為很有趣.」

「繪畫不行嗎?」

「繪畫並不有趣.」

「你說這種話不好吧.」

「事實如此.」

「……這樣的話……如果你不需要,就把你畫家的才能給我吧.」

「好啊.」

「那怎麼可能辦得到!」

「是空太說的.」

這種事自己當然很清楚.

「是空太想要自己並不想要的東西.」

空太被說中痛處.

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即使獲得才能,現在的空太也只會任其腐朽罷了.

真白立刻轉回頭繼續作業.彷佛剛剛完全沒有對話般,繼續埋首于作業中.

那個背影看來令人感覺非常冷漠.

像是被拒絕一樣.

不過,事實上應該不是如此.只是因為空太畏縮膽怯,覺得心虛而已.真白並沒有任何想法,沒有任何感覺.只有空太很後悔說了「把才能給我」這種話.

真是太差勁了.

他在口中如此喃喃自語.

立刻對于自己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感到厭惡.

「空太.」

「干嘛?」

「你不能穿衣服.」

「啊?」

「還要繼續.」

「等一下,你還想要我做什麼啊!」

「是非常……」

「非常?」

「難以啟齒的.」

「那就不要叫我做那種事!」

「今晚可不讓你睡喔.」

「這種台詞要說得更性感一點!」

「今晚不讓你睡喔.」

「還不是一樣!」

4

就如同真白所說,她沒讓空太睡.

到早上五點真白做到睡著為止,空太在床鋪上被指示做這做那,有時則是被糾纏著做各種構圖的實驗.

多虧如此,空太得以成功觀察到椎名真白這個生物睡著的那一瞬間.原本對她如何潛入桌子底下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真白在睡著的前一刻還在桌上畫漫畫.後來慢慢打起盹來,在到達極限時,本能地從椅子上靈巧地滾下.然後,為了躲避日光燈的亮度,用最後的力氣在地板上爬行,邊卷進衣服與內衣褲里,邊潛入桌子底下.

並非自發性地睡覺;而是像動物那種習性,習慣的感覺.大概是每天都做到睡著吧?連走到床鋪的力氣都沒有,把全力放在漫畫上直到HP用完為止.連睡覺的方式都很亂來.

看著蜷曲著身子睡著的真白,空太垂著肩膀.

「不要在男人的面前睡得這麼沒有防備.」

完全感到安心的睡臉.把頭藏了起來,卻沒藏起臀部跟腳.空太幫她蓋上毯子,她彷佛發癢似地鬧別扭.

雖然想抱怨個一,兩句,但自言自語實在太淒涼了,于是空太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出房間.

櫻花莊的走廊上充滿了早晨清新的空氣.

只是對于正覺得困的空太而言,沒有感受這份清爽的余力.

他帶著蹣跚的步伐下樓.連休已經結束,今天開始又要上學了.但空太腦子里只想著回房間睡覺這件事.要是知道內情,任誰都會同情吧.今天應該可以睡一整天.

這樣的空太停下腳步,因為他聽到了說話的聲音.

呆滯的腦袋雖然想著說不定是小偷,但因為太困了以至于無法警戒.空太就這樣隨著聲音吸引走到了飯廳.

「不,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美咲是不可能團體作業的.那家伙是那種在腦里進行動畫分鏡切割,然後就突然作畫的人.是的,我並沒有想要獨占她,你直接與她交涉我也無所謂.總之,我不是美咲的經紀人,這件事請不要再跟我聯絡!」

坐在圓桌前聲色俱厲的是仁.

關掉手機後隨性地放在桌上,歪斜著椅子靠著椅背.仁上下顛倒的眼睛,出現在空太的視野中.

「怎麼了?一副打拼到天亮的臉.」

「因為椎名不讓我睡.」

空太打了個呵欠.

仁也像被傳染似地打起呵欠.

「作夢都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跟空太進行成人的對話了.」

「完全沒有像仁學長那種樂趣,只是協助她創作漫畫而已.」

「那可真是,你不會越說越感到空虛嗎?對一個健全的高中男生而言.」

「那就別提了,那會讓我更沮喪的.」

仁的眼周也看得出疲憊.

「你的慶生會怎麼樣了?」

「因為你逃跑了,就我一個人過高麗菜嘉年華.吃了又吐,吐了又吃,現在跟廁所是愛人同志.超過四點時,我已經開始覺得馬桶的圓弧看起來很性感了.」

「真是病得不輕.」

「剩下的高麗菜就明天……啊,已經是今天了,只能拿去學校送給其他人了.」

仁「哈哈」地干笑幾聲,大概是想象帶著大量的高麗菜上學的樣子吧.空太毫無疑問一定會遭到波及,真想積極地婉拒.

「剛剛的電話是?」

「動畫公司的制作人,說是想讓美咲有更好的劇本來做動畫.不過他想用來變成自己的代表作,賣出名聲的企圖倒是顯而易見就是了.」

「也不應該在這種時間打來吧?」

「很普遍啊.畢竟是這種業界.」

仁邊說著,眼神示意要空太坐下.

空太在與仁隔了一個空位的位置上坐下.

明明很想睡了,但看到仁就忍不住聊起天來.

「發生什麼事了嗎?」

「該怎麼說……雖然椎名簡直就是亂七八糟,但實在很厲害.」

「你怎麼現在才在說這個.」

「不是指她很會畫畫的部分,而是聚精會神的專注態度,就是那種感覺.」

「原來如此.當這種事顯現在眼前時,空太就焦躁起來了.」

「……」

老實承認又覺得不甘心,所以只有保持沉默.

「在這個櫻花莊里,好像只有我什麼都不會.」

美咲制作動畫;仁寫劇本.龍之介也在進行工程師的工作;真白則是畫漫畫.

那麼,神田空太呢?

自己到底算什麼?

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成為什麼,想耍做些什麼.

「你誤會了.」

「咦?」

「我並不是因為確信『就是這個了!』才想要成為劇本家的.」

「是這樣嗎?」

「剛開始只是有點興趣,實際去寫之後覺得很有趣,才心想『這個很不錯』,然後越來越認真而已.大概就是這種感覺.雖然到了真白或美咲那種等級,說不定就有靈光一閃的時候,不過我沒有去問的毅力就是了.嗯,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連那樣的東西都沒有.」

「是你自己踩剎車了吧.就像在盛夏時節開始賣中華涼面的拉面店一樣,只要隨興地開始就好了.」

「請向全國的拉面店道歉.」

「說到要開始做,當然就是中華涼面啊.」

「這是什麼道理啊.」

「你真是個怪人,有時真搞不懂你.」

「我覺得我在櫻花莊算是相當普通的.」

「遇到別人的事,動作明明快得跟反射動作一樣.但當遇到自己的事時,反倒像烏龜一樣溫吞.」

「才沒那回事.」

「明明就有,一般人看到棄貓都會假裝沒看見吧.還有真白的事,明明是被逼迫的,這一個月以來卻遺是認真地照顧她.提早起床做便當,她要年輪蛋糕你就給她,要你做什麼就立刻飛奔過去……換作是我,才不會做這些努力.空太就像是為了別人而努力的正義英雄.」

「因為沒有人要幫忙啊!」

「但是!」

仁的聲調變低.

「你這是在向別人要理由.決定事情之前先牽扯到別人,失敗的時候就可以拿來當借口.沒辦法,不這麼做就會痛苦.因為如果失敗全都是自己的責任,沒得逃避.」

「我並沒有這樣的意思……」

「不然空太,你離開櫻花莊吧.」

仁突如其來的話,讓空太的心髒不明究理地猛跳了一下.這是被說中痛處的感覺.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空太立刻找了借口.

「椎名跟貓都還在,所以沒辦法啊.」

「我幫你找貓的飼主,也幫你接下照顧真白的工作.」

想要以「開玩笑的吧」這句話笑著帶過卻辦不到.仁的目光筆直貫穿空太,不允許他把視線移開.銳利的眼神說著「不准逃避」.

「這樣問題不就都解決了?」

仁像開玩笑般聳了聳肩.

「不,可是……」

「基本上我很喜歡你.」

「沒想到人生第一次被告白會是出自男性口中.」

「願意陪著像美咲那種麻煩的家伙,跟龍之介那種難以理解的人也處得還不錯.就連對待受男生排擠的我,你也沒有露出厭惡的樣子.真白的事也是.而且吐槽的功力也不錯.」

「不然我們來組個搞笑藝人團體好了.」

「那就當作下輩子的夢想吧,伙伴.」

仁笑了;空太卻笑不出來.仁還沒把真正要說的話說出來.必須先做好接受的准備.

「如果你自己沒辦法決定要做什麼,我來幫你.至少先自己選擇居所吧!想回一般宿舍的話就回去.」

「……」

「不用我說你應該也很清楚,我不是在開玩笑.如果你要離開,真白跟貓我都會負起責任接收.」

「這個……」

「所以,你自己選吧,要離開或者留下來.不要再拿任何人當借口.如果能做到這點,就能輕易找到目標.二選一,很簡單吧?」

說完,仁站起身.

空太沒辦法抬起頭來.他凝視著桌面,身體一動也不動.

仁的腳步聲遠去.不可思議的是,人的氣息卻一直沒有消失.

已毫無睡意.

離開櫻花莊.

沒錯,應該很想離開,想回到一般宿舍.真白與貓都交給仁就好了.空太沒有了繼續待在櫻花莊的理由.

這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

求之不得.

沒有任何躊躇的理由.

但是,為什麼卻覺得呼吸困難?

像陷入泥沼般糟透了的感覺,慌張地想要擺動拖著鉛錘的手腳而掙紮著,遍尋不著逃脫的出口.

空太終于受不了地趴在圓桌上.

難受又痛苦,只有難過的時間靜靜地流逝.

「空太.」

這時傳來一陣具透明感的聲音,微小卻又帶著明確的語氣.原來一直感覺到的氣息不是仁,而是真白.

連回頭都辦不到,空太只是趴著閉上眼睛.

「你要搬離這里嗎?」

「我要搬離這里.一開始就是這樣打算.」

緊抓著過去的自己不放,空太從喉嚨擠出聲音.

真白什麼話也沒說,什麼也沒留下,只是沉默地走出飯廳.

「什麼嘛!」

顫抖的拳頭敲打桌面,一陣輕微的痛楚由手背蔓延開來.這瞬間空太清醒了,但又馬上陷入混亂的思考旋渦中,連痛楚都消失了.

只剩下泥般黏稠的情感,與罪惡厭很類似,卻想不起名字.

「睡不著……」

1

不知道已經翻來覆去幾次了,最後空太把頭埋進枕頭俯臥著,以言語表達自己現在所處的狀況.

當然,即使這麼做,依然什麼也沒發生,什麼也沒改變.

抓著手機看了時間.深夜兩點.躺下來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空太沒辦法,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開燈.

日光燈的光很刺眼.眼球已經訴說著睡意,腦袋卻莫名地清醒過來,這種矛盾的感覺讓人無法平靜下來.

原本在腳邊蜷縮著睡著的茶色貓小翼,感到不快似地抬起瞼.瞪著空太一會兒,之後便打了個哈欠並立刻閉上眼睛.

在床鋪上無意義地正坐著的空太,彷佛祈禱般上身往前倒下.

「請將睡魔分給我一點吧.」

閉眼過了一會兒,依然睡不著.反倒是為了尋找辱罵自己愚蠢行為的言詞,使得腦袋運轉的速度持續向上攀升.

空太歎了一口氣,拾起頭揉了揉眼皮.

明明要睜開眼睛很痛苦,為什麼還是睡不著呢?

這一個禮拜每天晚上都是這樣.

怎樣才睡得著?平常又是怎麼睡著的呢?

即使像這樣思考著沒有任何幫助的事,過了一會兒遺是會轉移到是不是要離開櫻花莊這個問題.空太察覺到這點,想要逃到夢境的世界里,卻完全睡不著而繼續重複著同樣的情形.

答案明明已經很明確了.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陷入煩惱.煩惱又會產生新的疑問,一個接一個不斷地撲到空太身上.睡眠時問因而不斷被縮減.

「啊~~可惡!」

什麼都不做的話,注意力就會集中在思考上,陷入無法自拔的負面旋渦.空太心想至少動動手,于是開始收拾已經曬好的衣服,在床鋪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件件仔細折迭好,只有這樣的時間可以什麼都不去思考.

但是很快地,空太的衣服已經折好,只剩下真白的部分.

小心地折起制服上衣避免折到衣領,將學校指定的藏青色襪子一雙雙重疊擺好.剩下的內衣褲雖然也想專心折迭好,卻立刻敗給了第一件拿起的黑色蕾絲襯衣的性感.

這不過是一塊布而已.

雖然這麼告訴自己,但還是無法違抗雄性的本能,不經意就幻想起真白穿著的模樣而充滿了罪惡感.此時,就像落井下石般,接下來的對手是與襯衣成套的黑色內褲.空太抓著兩端,忍不住僵硬愣住.

突然回過神來的空太,確切地進行自我分析.

「旁人看來會以為我是變態吧.」

之後迅速地折起兩端,將內褲折成圓型.把貼身衣物類塞到制服上衣和毛巾之間,眼不見為淨.

不論空太多麼小心翼翼,這些衣服只要回到真白的房間,全都會散落在地上.

打掃那個房間,也是負責照顧真白的空太的任務.

如果空太離開櫻花莊,仁就會接下這些工作吧.

如果是仁,應該早就看慣了內衣褲之類的,也不會像空太一樣冒冷汗.不管什麼事都能做得很好,仁就是這樣的男人.

但空太卻極度厭惡想象仁照顧真白的畫面.

「我到底在想什麼啊……不是這樣的吧.」

現在該思考的,是到底要不要離開櫻花莊.雖然還有值班的事,但那都是空太個人的因素,這時應該已經和真白無關.但空太發現自己每天晚上最後都還是想著關于真白的事情.

真白對于空太說要離開沒有任何反應.不論好或壞,都跟平常一樣.簡單地說,就是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發現陷入沒有出口的思考而幾乎快失去理智的自己,空太慌張地站了起來.既然睡不著,那就只能醒著.在房間里腦袋都快變得不正常了,所以空太想去喝個水,于是走向飯廳.

令人驚訝的是,深夜兩點的飯廳里居然有人.

有個人影坐在冰箱前物色里頭的東西.那是穿著睡衣的真白.即使有些困的樣子,她還是從冰箱里拿出了胡蘿蔔,在眼前轉動著仔細觀察.她似乎不太中意地把兔子愛吃的東西放了回去,接著拿出了小黃瓜.與剛剛的胡蘿蔔一樣仔細觀察後,用力抿著嘴思考了幾秒鍾,然後毫無預警地咬下小黃瓜.

「你是河童(注,日本傳說中的妖怪,喜歡吃小黃瓜)啊!」

維持咬著黃瓜的姿勢,真白泰然回頭看著空太.雖然空太突然出聲叫她,但她看來完全沒有受到驚嚇,正喀嗤喀嗤地大口吃著小黃瓜.

「你該不會是肚子餓了吧?」

真白繼續咀嚼著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你別再吃了!我弄東西給你吃!」

真白咕都地吞了下去.

「我不是河童.」

「我知道啦!」

空太先讓真白坐在餐桌前,之後看了看冰箱.多虧最近照顧她的緣故,空太做菜的技術變好,能做的東西也變多了.

只是如果太吵,千尋可能會發火,所以空太從櫃子里拿出杯面,想用這個來打發真白.

他用美咲買的橘色電水壺把水煮開,然後倒進杯面里,再放到在桌前等待的真白面前.

真白正准備開動——

「等三分鍾!」

空太阻止了真白.

看來她似乎連杯面是什麼都不知道.

空太在餐桌前與真白隔了一個座位坐了下來.

三分鍾感覺格外漫長.目不轉晴看著杯面的真白不發一語,空太什麼也說不出口.

這個時間真白還沒睡的理由很清楚.今天也在畫漫畫吧?畫到一半肚子餓了.才從房間走出來.

這對真白來說就是日常生活.從來到櫻花莊以來,基本的生活模式沒有改變.晚上畫漫畫畫到睡著,白天被空太叫醒後上學去.回家之後,繼續窩在房間里畫漫畫.

同年紀的女孩子還在聊著交男朋友了,跟那個差勁的家伙分手了,哪邊的造型師好帥,在哪里買了衣服,要不要去唱卡拉OK,沒錢了,體重不太妙,最近很無聊,四肢無力,那家伙很煩等話題時,她卻為了以自己的雙手獲得想要的東西,每天不斷地累積努力.

這樣的真白對現在的空太而言,實在太耀眼了,光是看著都覺得痛苦.當太強的光亮就在眼前,就會想苛責什麼都沒做的自己.

「空太.」

「啊,怎麼了?」

「三分鍾了.」

「可以吃了.」

真白打開蓋子,開始唏哩呼嚕地吃起杯面.因沉默而快窒息的空太,彷佛尋找自己的容身之處般開口.

「那個……之前說的新人獎,截稿日快到了嗎?」

「……六月底.」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

「……嗯.」

大約還有一個半月.

「這樣的話……剩下的時間就不多了.」

「……」

「不,也無所謂.」

「……嗯.」

「對了,大概會有多少人投稿啊?」

「七百或八百……」

「這樣嗎?」

「……嗯.」

對話的節奏好像不太對.原因出在空太身上.

——這些跟准備離開的空太已經無關了.

擔心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所以空太的發言與態度便不自覺地變得膽小.

吃完之俊,真白沒有離席,空太也錯過了離開的時機而動彈不得.不舒服的氣氛,飄蕩在兩人之間.

隨著時間流逝,空太越來越無法正視真白.視線不幸對上時,就會因為莫名的心虛不安而一陣揪心,差點要發出奇怪的聲音.

想趕快離開這里.

雖然這麼想著,卻又覺得先離開好像逃走一般而感到抗拒.

——好好加油.

只要說這麼一句話就回房間,但是辦不到.反倒覺得就是這句話說不出口.

沒有鼓勵別人的立場,該加油的是自己.真白有目標,而且朝向目標邁進.她已經很努力了.在這種情況下,暴露出空虛的自己實在太難看.

正當空太快被自我厭惡給壓扁時,玄關方向傳來一陣聲音.回頭一看,打著哈欠的仁正站在那邊.一如往常,他的領口還殘留著口紅印.

仁看了空太與真白,說出理所當然的疑問.

「你們在做什麼?」

「不,沒什麼.」

「還說沒什麼,看起來好像是要簽離婚協議書的那一瞬間.」

「喔,這樣啊.」

「喂,喂,怎麼連你最擅長的吐槽都這麼不帶勁?」

這時,真白站起身.

「我吃飽了.」

她只說了這句話,便走出飯廳.大概會回二樓的房間繼續作業吧.目送著不發一語的真白背影,就在余韻消失時,仁若無其事地開口.

「空太.」

「什麼事?」

「如果你沒那個意思,真白就由我接收了.」

「……!」

空太無法以言語表達情感,只有身體很直接地反應而直盯著仁.不,是瞪著.仁的嘴邊浮現微笑,像是享受著空太的反應.

「模范答案是『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話』吧?」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話?」

「不想被搶走就要牢牢抓緊.」

「我對椎名並不是那種……」

「不然是什麼?」


「是什麼……」

雖然覺得心里有答案,卻沒有說出口的自信.一旦化為有形的東西,就無法找借口而沒了退路.但這不就意味著自己其實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咦?仁,你回來啦.歡迎回來~~」

救了一時語塞的空太的,是帶著惺忪睡眼從二樓走下來的美咲.看她握著長長的鉛筆,大概是在進行原畫作業吧.

「喔,我回來了.」

「我口渴了~~」

無視現場的氣氛,美咲腳步啪答啪答地走到冰箱前,拿出兩公升的寶特瓶裝水,就這麼直接喝了起來.

「學弟也要喝嗎?」

說著雙手將寶特瓶遞過去.空太正要伸手去拿時,被仁給中途攔截.

仁喝完剩下的水,把空的寶特瓶還給美哄,邊說晚安邊走出飯廳.

留下來的美咲看著寶特瓶口僵住.

「怎,怎麼辦?學弟……」

她心不在焉地發著呆.

「我跟仁間接接吻了……」

大概沒有期待空太的響應吧,在他開口前,美咲便腳步不穩地邊碰撞冰箱,餐桌椅及牆壁,走回二樓的房間了.

被留下來的空太連動的力氣也沒有,就像往後傾倒似地坐在椅子上.貼著值班表的冰箱就在眼前.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寫著「負責照顧真白的工作」的紙條.

在真白身邊,彷佛會被她朝著目標前進的光芒給灼傷.伹是自己又不願意離開櫻花莊,把一切都交給仁.空太想趕快脫離現在這種左右為難,令人煩惱的狀態……

越是去想,感情與思考越是糾結在一起,理也理不清.

時間已經來到三點.

時鍾的指針總是以同樣的速度,明確的腳步淡然走向早晨.

不論對誰,早晨總會來臨.

但包圍著空太的深夜要迎接黎明,還是好一段時間以後的事.

2

「你也該多少有點分寸吧.」

六月的某天放學後,等待著被叫到教職員室的空太的,是千尋毫不留情的一頓痛罵.

「我只說一句話.」

說了開場白後,千尋在胸前交叉雙臂,翹著雙腿,傲慢地往後靠在椅背上.跟平常一樣一臉嫌麻煩的表情,「哪里有問題?」的部分被乾淨利落地省略掉,直接撂話.

「真是巧啊.我也正想著該有點分寸了呢.」

空太想讓千尋息怒而開的玩笑,反而讓她的目光更加銳利了.

「不是問志願調查的事吧?」

空太又丟了一球試探情況.

「我才不會為了那種可有可無的事叫你過來.」

「不,我覺得那跟把蛋放進冰箱里一樣重要.」

千尋所提的話題,是關于氣氛有如六月的天空般陰沉的櫻花莊.雖然偶爾放晴,但很快又布滿沉重的烏云,憂郁的心情便會露出臉來.跟濕濕黏黏的梅雨季一樣,揮不去不穩定的空氣,這一個多月以來,一直黏附在肌膚上.

原因出在空太身上.

——我要搬離這里.一開始就是這樣打算.

一切都是因為這句話.

每天不斷地想起,每次回想便覺得呼吸困難.明知道果斷地決定就輕松了,但知道與決定還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但是,彷佛與空太作對般,仁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話,每周有四天會回到櫻花莊.尋找貓飼主的事也頗有進展的樣子,今早被告知已經找到四只貓的飼主候補.

大概是個性差異吧,仁似乎沒有符別在意,每天早上取代早安的問候是:

「決定了嗎?」

如果回答:

「還在考慮中.」

「那你就好好煩惱吧,學弟.」

仁就會這麼說,然後拍拍他的背.

多虧如此,空太並沒有獨自沉入嚴肅的大海里.還是像以往一樣,被美咲耍得團團轉,和龍之介也是每天用聊天室進行對話.

不過空太在三天前被龍之介嚴重告戒了.

——壟罩櫻花莊的瘴氣元凶就是神田.要求你盡快處理.不用回信,只要給我結果.

傳來如此唐突的簡訊.

空太回複了充滿各種借口,結果還是搞不懂到底想說什麼的簡訊.

——再給我說這種讓人想睡的話,我就把你沉到相模灣里去喔.比起東京灣,更推薦距離較近的相模灣的女仆敬上

收到的是這樣令人笑不出來的簡訊.

其中最大的問題,是與真白之間的關系.早上起床,准備便當,她想吃年輪蛋糕就給她,像這樣奇怪的生活雖然並沒有變化,但在交談的時候,就會出現微妙的節奏錯亂.

「天亮了,椎名.」

「……早安.」

「喔,早安.」

「……」

「……」

對話間短暫的沉默,讓人覺得意義深遠.

「今天天氣真不錯.」

「是啊.」

「……」

「……」

空太開始想象,她是不是有話想說卻忍著.或者完全相反,說不定她根本沒有任何感覺.這也讓空太的心境變得複雜.

一開始假裝沒發現兩人之間的齒輪歪斜,但卻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越來越歪,甚至因而讓櫻花莊籠罩著厚厚的烏云.

于是,終于受不了的千尋便把空太叫過來.連因為嫌麻煩,向來采取放任主義的千尋,都忍不住想插手.這是以往沒有過的情況.

「神田,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面對像醉漢般糾纏不休的千尋,空太以歎氣作為響應.

「總覺得很悲慘啊,就連我都要吸著像瀕臨離婚家庭般難聞的空氣過日子.」

「老婆上個月才跑回娘家的高津老師,正以看到雙親仇人般的眼神看著這里,真希望你能選擇一下措詞.」

「就是因為結了婚,所以老婆才會跑了啦.」

「完全是偏見.」

「我才不管別人幸或不幸,但自己絕對不想被牽連進去.」

「這是老師在教職員室里該講的話嗎!」

「就算很會察言觀色也還是結不了婚,所以無所謂啦.」

「老師剛剛不是說只說一句話嗎?」

「你不要老注意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事.」

「老師你才應該多注意一些細節吧!」

教職員室里老師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空太跟千尋身上.雖然邊工作邊擺出一副沒興趣的態度,但大家都豎起耳朵,偷偷注意這邊.

就他們而言,這正是千尋最喜歡的隔岸觀火.誰也沒插話.

「哇~~被罵了吧~~這就是你在我的課堂上睡覺的天譴.」

不,除了一個人.

坐在千尋對面的國文老師,白山小春以手撐著臉,愉快地看著空太.她一副毫不遮掩的樣子,仿佛坐在搖滾區觀戰.

「小春給我閉嘴.你就是被學生瞧不起,他才會在課堂上睡翻了.」

「好過分~~千尋不是站在我這邊的嗎?」

小春像孩子般鼓著雙頰.這動作很適合她,盡管她已經三十歲了.

「神田.」

「什麼事?」

「給你一項作業.」

「哇,為什麼啊?」

「懲罰你讓我感到不愉快.」

「嗚啊~~真是獨裁者的發言.」

「你要離開櫻花莊也好,要留下來也好,不管你選哪個都給我收拾乾淨.我絕對不會幫你這個乳臭末干的小子擦屁股.」

「喔.」

「做不到的話,就懲罰你跟我或小春結婚.」

「嗚啊~~真是終極懲罰呢.」

「神田同學,你這是什麼意思?」

「是啊,神田.如你所見,我是個好女人,而小春也發下豪語,說她是個在床上竭盡心力的女人,一定會讓你玩得很開心的.」

「老師你在教職員室說什麼話啊!」

「沒問題的.老師都是大人了,會區分什麼是真的,什麼是開玩笑的.」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在角落吃著芋頭羊羹的世界史老師會噎到啊?物理老師則是打翻了茶杯,跳著喊好燙,好燙,這也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男性教職員幾乎都以探虛實的眼神偷瞄著小春,這應該不是空太的錯覺吧.

「嗯~~神田同學嗎?我其實比較喜歡長相再可愛一點點的.不過,算你低空飛過好了~~因為我最近一直都沒對象.」

「千尋老師,你也阻止一下白山老師吧.她已經完全狀況外了!」

「才不要~~麻煩死了.」

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話說回來,那是在等你吧?」

從教職員室的窗戶往外看,發現真白就站在校門口.撐著完全不適合她的大紅傘,孤伶伶地站著.

「不要再給我找麻煩了.」

耳里聽著如此可靠的話,空太離開了教職員室.

回教室拿了書包之後,空太不發一語地經過校門口,真白的腳步聲在後面跟了上來.

空太以自己的速度,在被雨淋濕而變黑的柏油路上前進.有時真白與空太距離拉開,她便會小跑步地追上.空太即使知道這個狀況還是不予理會,一心地往前走著.

背後一直感覺到真白想說些什麼.

卻意氣用事地不回頭.

但是,罪惡感立刻油然而生,開始在空太內心成長.

結果在回家路上不到一半的距離,空太還是妥協了.

在以前常玩沙子,只設有輪胎的兒童公園前停下了腳步.

真白的腳步聲也停了下來.

「你有什麼事吧?」

開口大概就是要不要離開櫻花莊的話題吧.空太覺得除此之外沒別的.

從那天起,真白就沒再提起這件事.

空太也沒再說什麼.

自從說了要離開,情況就一直停滯不前.

空太放棄地轉過頭,視線卻被大紅色的雨傘遮住了.

「那把傘真不適合椎名.」

「因為是美咲的.」

「你自己的呢?」

「壞了.」

「那就去買新的啊?」

「買東西是被禁止的.」

「我知道.」

如果讓她自己一個人去,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空太跟我一起去……」

「哪天如果心血來潮就去.」

「……這樣啊.」

「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所以才會特地等著空太.

真白思考了一下,看著空太的眼睛,微微地喃喃說道:

「我以前就想說了.」

空太已經做好心理准備,接受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一直到最近都還以為紅樹林是色情的詞彙.」

「……」

「……」

「啥?」

「我一直到最近都還以為紅樹林是色情的詞彙.」

「抱歉,給我一點時間,我先跟現實妥協一下.」

空太當場抱著頭蹲了下來.

僵了整整三十秒,花了一分鍾集中心神.

「你該不會是為了我,故意講些俏皮的笑話吧?」

「……」

在真白身上絕不會有這種可能性.

這麼說來,真白只是自然而然地將存在于心中的話說出來而已.她為此在門口等待空太.

這以空太的常識實在難以理解.

「有必要現在說嗎?沒必要吧?絕對沒必要吧?」

「那什麼時候說比較好?」

「可能的話,一直放在你心里就好了!」

雖然最近已經開始習慣,但今天又提升了一個等級.

另一方面,沒出現不想被提到的話題,讓空太在內心松了一口氣.

他正要繼續往前走時被叫住.

「等一下.」

「什麼事?」

空太沒有回頭,只是等著真白接下來的話.

「星期天陪我.」

「……」

「為了收集背景用的資料,我想去個地方.」

「那是要在新人獎提出來的東西嗎?」

「嗯.」

「這樣啊……不過抱歉,我周日很忙.」

其實根本就沒事,只是沒有照顧別人的余力.而且如果陪她去,又會想要痛批佇足不前的自己,實在不想故意跳入荊棘里面.

「去拜托仁學長吧.」

他帶著蠻不在乎,像鬧別扭的孩子般的語氣.雖然想要好好處理,但現在不管做什麼,好像都會轉往不好的方向去.

「我知道了.我會這麼做的.」

真白繼續往前定.可以的話,空太已經不想再說任何話了,但真白卻不允許他這麼做.

「喂,椎名.」

「什麼事?」

「你要去哪?」

「要回櫻花莊.」

「宿舍在反方向!」

「……我知道.」

「胡扯!你明明就自信滿滿地要走回去吧!」

「沒有.」

「明明就有!」

「沒有.」

「你真的不行.簡直嚇死人了.」

「空太最好去看個眼科.」

「你才應該去看看你的腦袋吧!」

這一天,空太與真白重複著一如往常無意義的爭吵,對話沒有間斷地回到了櫻花莊.

3

三天後的星期天,睽違一個星期天氣終于放晴.

睡到下午的空太,突然遭到被踹開,倒下的房門壓住而醒了過來.

「你在干嘛啊!」

他從縫隙間爬出來,按著被撞到的額頭,邊把氣出在可愛的外星人身上.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真的是不得了了~~!」

會從生來就是為了給周圍的人添麻煩的美咲口中冒出「不得了了」的事,就空太所知,在這世上只有一件.

來到櫻花莊至今,同樣的事情發生過三次.

「好了,學弟也趕快換衣服!戰斗就要開始了!」

美咲已做好出門的准備.輕飄飄的方格吊帶棉裙,配上長袖的T恤.

「仁學長又有新女朋友了嗎?」

「約會!是約會!要發動潛入任務了!」

「明明就是跟蹤吧.」

空太邊忍著呵欠邊將倒下的門扶起,用螺絲起子把松脫的合葉裝回去.因為重裝太多次,螺絲已經不管用了.

「看來還是得請專業的人來修.」

這時,美咲正准備脫掉空太的T恤跟褲子.

「暫停!你連內褲也一起抓到了!學姐,會露出來的!」

「我不在意啦~~!」

「我會在意~~!」

好不容易掙脫,空太退避到飯廳去.

千尋大白天就自己一個人喝開了.餐桌上已經有六個空啤酒罐,現在增加到第七罐.

「學弟也很在意吧!對吧,不可能不在意的!准備好了就Let'sgo!去吧,去吧!一起~~去~~吧~~!」

「上井草,一個年輕女孩子家,不要天還這麼亮就嚷著去吧去吧(注:日文中的「去」亦有高潮的意思).只聽到聲音會覺得很咸濕.」

「大白天就喝酒的人,講這種話沒說服力.」

「法律規定我不能白天就喝酒嗎?」

千尋雙眼發直.最近連聯誼都沒有,看來心情不太好.

「不,是沒有.」

為了逃離醉鬼的追究,空太從冰箱里拿出牛奶,表示自己沒有異議.

「學弟不去,那我就一個人去啰?我要出門啰!」

「請便.反正仁學長跟誰交往又不關我的事.」

仁跟護士紀子交往的時候,空太發揮了愛看熱鬧的精神.陪著美咲去看了.老實說,實在很累人.而且並不是跟蹤困難,或要阻止失控的美咲很麻煩之類的,而是看著垂頭喪氣的美咲覺得不忍心.

每當仁對女性微笑,或者女性因仁的話感到高興,美咲的笑容便逐漸減少.看見兩人牽手,搭肩,摟腰時,美哄就會一反平時高亢的情緒而沉默不語.

「太嫩了~~太天真了,學弟!你要是一副旁觀者的樣子,總是老神在在的話,可是會被搶走喔!」

「完全聽不懂你的意思.」

「今天約會的對象是小真白啊!」

聽到完全想不到的名字,空太的思考瞬間停住.

「喔,喔.」

為了假裝平靜,空太說著喝了牛奶.

冷靜點.總之先冷靜下來.

本來就沒有動搖,所以倒也沒這個必要.

對了,應該是為了收集資料.前陣子才這麼說了,所以應該是這樣吧.一定是這樣.什麼嘛,根本就沒問題嘛.

空太正在心中松一口氣的同時,又從美咲口中聽到了新的情報.

「還說要去賓館呢!要是暗通款曲,跟仁跑了,我可不管!」

空太含在嘴里的牛奶全噴了出來,噴到站在前面的美咲臉上.

「哇~~顏射呢.好色情喔.」

連千尋胡亂的發言聽來都覺得遙遠.

「賓館是指愛情旅館嗎?」

「我不知道什麼愛的荷爾斯泰因馬(注:與愛情旅館音近)啦!」

「我也不知道啦!」

「你動搖得太厲害了.不過是賓館而已,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千尋伸手拿新的啤酒.

「很嚴重吧!」

「可是我聽說是為了收集資料?」

老師站在監督學生的立場.卻毫無危機意識.

「那個土邦主學長,怎麼可能去了賓館卻什麼都不做?不可能吧!絕對不可能吧!」

「嗯,說得也是.」

「一定是這樣的!就像老師要找到結婚對象一樣地不可能!」

「咦?你剛說了什麼很沒禮貌的話吧?你以為我醉了,所以講了很失禮的話吧?對吧?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空太完全無視千尋的話.反正是個馬上就忘得一乾二淨的醉鬼.

「學姐請先去洗把臉吧!把你弄得一副咸濕的樣子,真是抱歉!」

「學弟如果也換好了衣服,就到玄關集合喔!」

「六十秒後過去!」

「三十秒喔,學弟!」

「了解——!」

空太回到房間;美咲跑到廁所;千尋則喝完了第十罐啤酒.

「啊,今晚得准備紅豆飯(注:日本慶祝喜事時吃的飯)了.不過,回來大概也已經是明早的事了.」

沖出櫻花莊的空太與美咲攔了出租車,追蹤真白手機的GPS,來到幾年前開始開發的隔壁車站.

將一萬圓鈔票遞給司機後,找的錢都還沒拿,美咲就沖向大型購物中心.

「啊,小姐,錢還沒找!」

「不用找了!」

離去的背影很有男子氣概地叫著.

空太也慌張地跟上去.雖然車資才一千多圓,但剛攔到車就用手機抵著白發司機的臉,還說了不講理的話,給對方找了麻煩.

「三分鍾內要到這里!沒問題的,大叔你一定辦得到!人家相信你!GO——GO——GO——火力全開!二氧化氮給他用下去!讓我瞧瞧你的厲害吧!」

一考慮到這些事,也就沒辦法收下找的錢.

跑在前面的美咲在入口前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空太,並對他揮揮手.

「學弟!你太慢了!趕快解除限制!已經可以拿下手上的鉛錘了!」

「我是正在做什麼修行啊!我已經盡全力了!」

「可是我還有三階段的變身耶!」

「什麼!你還打算繼續進化嗎?」

空太追上之後,美咲又打算繼續往前跑,他趕緊抓住她的肩膀.

「我們還在這里晃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卿卿我我地約會了!」

「GPS反應就在附近,接下來要慎重地前進.」

「好~~那就切換成潛入模式!」

美咲引來周圍的注意,躲進植物盆栽的後面.

「你這樣更顯眼了!」

「學弟,在哪個方向?」

確認手機.地圖上的縮小比例尺已經非常接近實際的大小.真白的反應出現在販賣流行小物以及室內裝飾品等各種商店的南方.

空太招手把美咲叫了過來,兩人往GPS所顯示的光點接近.

搭乘手扶梯上了二樓,隱身在柱子後面.

「在嗎?」

美咲將臉從蹲著的空太肩上伸出去.她的呼吸搔著空太的耳朵,當中還殘留著一點牛奶的味道.

「學姐,你一身奶味.」

「還不是學弟射的!」

「拜托你不要在公共場所講『射』這個字,路過的女大學生都用輕蔑的眼神看我們.」

「啊,在那邊!」

多虧興奮的美咲將體重壓到空太身上,讓他背上感到幸福的彈性.一瞬間想大呼「嗚喔」,不過一發現仁跟真白的背影,注意力又輕而易舉地被轉移過去.

仁與真白看著商店,往里面走去.

這對高挑的帥哥與纖細的美女,也引來了除了空太與美咲以外的人的目光,擦身而過的人幾乎都會回頭再看一眼.

停在FancyShop(注:販賣飾品,包包等,以年輕人為主要客群)門口,仁指著櫥窗,對真白說了些什麼.因為有些距離所以聽不到.真白偶爾會短暫地開口,但基本上都是仁在說話,真白回答的樣子,與跟空太在一起時一樣,自己幾乎不主動說話.

FancyShop里的商品似乎不是目標,之後兩人又在商店之間移動.發現想看的東西便停下腳步,幾次對話後繼續往前走,重複著這樣的狀態.

「收集資料嗎?這是收集資料嗎?賓館才是吧?這里可是購物中心耶!他們兩個到底在干什麼~~!」

「……我也覺得看起來像在約會.」

「都是因為學弟一直漫不經心!你這軟弱的東西!」

「真是沒面子……」

「你這軟弱的東西!」

「為什麼要講兩次?」

心中感到郁悶不舒服.不,應該是感到火大.

想把手伸進嘴里,把這樣的感覺全都挖出來.但空太自己也知道,那不是有形,抓得到的東西.

一點都不有趣.

當然是指仁跟真白兩人.

兩人的距離稍微拉近,就讓人想叫出聲.兩人的肩膀碰觸到時,就讓人想沖上前去.但是不能這麼做.

「學弟,我已經受不了了!」

美咲正准備走出去,空太拉住她背後交叉的吊帶阻止她.

「你那樣做,馬上就會被揭穿!」

「沒問題的!就當成我也正好閑晃到這里來買東西就好了!」

「戰術太嫩了!」

「可是!可是!我已經受不了了!已經要滿出來了!要溢出來了!要變成洪水了!」

為了宣泄體內就快爆發的情感,美咲不斷以頭錘敲著空太的胸膛.

「請不要鬧了!」

「可是!」

抬起頭的美咲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空太拉著變得消沉的美咲的手,移動到下一根柱子.

仁與真白逛著飾品店.

「『喜歡就買給你.』『咦,不用了,不好意思.』『沒關系啦,我想買來做為第一次約會的紀念.』『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啰.』他們之間一定是這樣的對話!」

「就算仁學長會那麼說,椎名也絕對不會說那種話.」


「『那下次就請你吃我做的料理做為回禮.』『真的嗎?那真是令人期待啊.』『你有想吃的東西嗎?』『有啊.』『是什麼?快告訴我.』『我想吃你.』『啊~~你好色喔~~』『沒辦法啊.誰叫你看起來這麼美味.』『老是說些色情的話,討厭你.』『啊哈哈,抱歉抱歉,別生氣了.』那兩個人一定是這麼說的!」

「不要亂加奇怪的低俗橋段!仁學長可能會對別人那樣說,但椎名不是那種人!」

「不然應該是怎樣?讓我來聽聽小真白專家的意見吧!」

仁與真白停在賣傘的商店前.大概是看到了中意的東西吧,真白打開了水藍色的傘.

「『喔~~看起來很適合真白呢.』『……』『買給你吧.』『……』『不要嗎?』『……』『喔,不要啊.』大概是這種感覺.」

「學弟,你的想像力已經貧乏到快餓死了吧!你講的一點都不有趣嘛!」

「我們沒在追求有趣的程度吧!」

「根本就沒有小真白的台詞啊!」

「椎名根本不太說話的!這樣還頗寫實的啊!」

這次仁跟真白停在賣時髦餐具的商店前.仁正在物色商品,真白則回頭看了剛剛的傘.雖然最後並沒買,但看來她還是有所留戀的樣子.

然而,仁對她說了一些話後,她的興趣就被轉移到馬克杯上去了.

「神田同學,你在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空太稍微發出驚嚇聲.不是美咲的聲音.空太提心吊膽地回過頭去,發現青山七海正帶著可疑的眼神站在正後方.身穿設計簡單的奶油色針織衫,下半身則是丹甯裙加及踝的內搭褲,肩背偏大的包包.平常只看過她穿制服的樣子,所以一瞬間認不出是誰.

「啊~~小七海!你好啊!」

「上井草學姐,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請不要那樣叫我.」

「叫你小七蹦比較好嗎?」

七海皺起眉頭.

「叫我青山就可以了.」

「小青山啊.」

聽來像是還流著鼻涕的孩子王的綽號.

「拜托你叫我青山就好了!」

「你死心吧,還是被叫小七海比較好一些.」

關于綽號,空太也有過痛苦的經驗.小空太,小空蹦,龍葵堿(注:日文發音與「空太」相近)……其他還有像是萌系角色,悠哉角色,有機化合物等莫名其妙的東西.最後花了整整一天,才終于塵埃落定為現在的學弟.

但畢竟不可能在這種地方討論到隔天早上,更何況空太跟美咲還在跟蹤仁與真白.

大概是從空太疲累的表情察覺到了吧,七海深深歎了口氣.

「就小七海吧……」

七海舉白旗投降了.

「話說回來,神田同學你們在做什麼啊?」

「不,青山你才在這邊做什麼吧.」

「我正要去打工.就在前面的冰淇淋店.」

「冰淇淋?我們來吃冰淇淋吧,學弟!」

美咲立刻反應.

「請不要憑野性來行動!好好用腦袋思考!」

開始覺得她的背帶像調皮小狗的項圈.

「危險,真是太危險了……差點就要逃避現實了.謝謝你提醒我,學弟.」

「神田同學跟學姐的感情真好.」

撇開頭的七海輕聲地簡短說了.看來她現在還沒發現仁與真白的存在,說不定可以蒙混打發過去.畢竟沒辦法回答,現在正在跟蹤別人約會.

「呃~~青山你周末不是要去訓練班上課嗎?」

「今天的課已經上完了.」

「上完課就接著去打工啊?」

覺得她真是辛苦,但沒說出口.因為之前已經聽說過七海打工的原因了.

七海到東京來以及志向是當上聲優的事,都遭到雙親,尤其是父親強烈的反對.所以,雖然家中負擔她念高中的學費,但是在這邊住宿的房租,訓練班的學費,都靠她每天打工賺取.

也因為這樣,她被迫過著貧窮的生活,每到月底就會窮得連吃中餐的錢都沒有,肚子經常餓得咕嚕咕嚕叫.空太曾經在學生餐廳請她吃過幾次飯,但她隔月就會規規矩矩地還錢.雖然這也可說正是七海一板一眼的個性,但空太倒覺得是因為她不擅長向別人撒嬌.

「所以神田同學正在跟蹤椎名同學與三鷹學長的約會吧?」

這麼說著的七海看來心情不太好.

「你為什麼會知道?」

剛說出口便發現自己是不打自招.躲在柱子後面的美咲,正窺探著仁與真白的樣子.

「真是糟糕的興趣.」

七海微眯著眼睛,只差沒把「真是令人看不起」說出口.

「我無法告訴你細節,但這有很重要的原因.雖然對我而言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對我辯解也沒意義吧.」

七海毫不在意地走了出去.

「啊,等一下!」

「我打工要遲到了.」

「喔,喔,好好加油.」

七海聽了回過頭來.

「不用神田同學你說,我也一直都很努力.」

七海微微笑了一下,在前一條路上轉彎.

直到完全看不到之後,兩人繼續跟蹤.

但移動到下一根柱子時,美咲卻沒跟上來.空太無可奈何,只好先走回前一根柱子.

「學姐?」

「學弟.」

「什麼事?」

美咲低著頭蹲在柱子的後面.

「我的胸口好痛……」

她跟平常的樣子不同.

空太不喜歡看到這樣的美咲,連他都情緒低落了起來.每次尾隨仁的約會都是這樣.空太不知該說些什麼,而美咲原本就不期待他安慰的話語,結果兩個人都沉默了,仿佛空太也失戀了一樣.

但空太這次並非感受到別人的痛苦,而是自身也有真實的痛楚,與美咲同樣胸口慼到一陣疼痛.

「學姐的病大概會傳染吧.」

「學弟?」

「我也覺得很難過.」

客觀來看,離開的仁跟真白是很登對的一對.說不定在空太的內心某處,以為真白只會對自己親近.明明不可能這樣,仁太懂得如何對待女孩子了.原本一開始就不存在任何「空太是特別的」的根據.

殘酷的事實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

但是,胸口的痛楚與負責照顧真白的自尊無關.那是神田空太個人的人格感到一陣揪心.

沒想過要去思考原因.

也沒笨到在這時才想要漠視自己的情感.

「仁學長大概喜歡長得漂亮,個性又乖巧溫和的類型吧.」

就空太所知,演劇學部的麻美學姐是溫順型的;而護士紀子是療愈系;粉領族的留美則是知性成熟女性的感覺.而且她們年紀全都比仁大.

「我也這麼覺得.最早交往的風香也是……」

「你那麼早就開始跟蹤了嗎……」

「不用跟蹤也知道.因為她是我姐姐.」

「等一下!咦?姐姐?」

「仁國中畢業時他們就分手了,所以大概交往了半年左右.」

美咲望著愛慕的人的背影,空太已經無法直視她.

「風香長得很漂亮呢.是我引以為傲的姐姐.」

不知該說什麼.

美咲也長得很可愛,這應該是全世界男性公認的.但是,即使空太這麼說也沒有意義.能夠傳達到美咲心里的,只有仁的聲音.她想要的只有仁,所以才想追求,卻始終無法得到.所以才會感到痛苦,但又無法罷手.

「大概是發生了什麼事吧.」

「咦?」

「仁上了高中之後,就突然開始同時跟很多人交往.在那之前,他明明只專情于風香一個人而已.」

「這樣啊.」

「……唉.為什麼不是我呢?真令人沮喪~~」

美咲已經快被擊潰了.

即使如此,還是不能不繼續跟蹤仁與真白.之前問過她,她一臉認真地說看著就覺得很痛苦,但默默待在家里更令她難以忍受.雖然空太現在還是無法理解她借由受傷而感到安心的行為,卻也強迫自己接受美咲就是只能這樣生存下去.

仁跟真白搭手扶梯下到一樓.

美咲跟了上去.

「啊,請等一下!」

空太停在兩人剛剛逛過的雨傘店,拿起真白撐開過的傘走向櫃台.

「學弟!仁跟小真白要走掉了!」

「離他們有一點距離也無所謂,因為有GPS.」

拿了五千圓鈔票買了一把傘.熱心的店員大概誤以為是禮物,還特意用了禮物的包裝,所以他們走出店門時已經花了一些時間.

被迫等待的美咲心情很惡劣.

「啊~~已經看不到人影了啦!」

「馬上就能追上的.」

空太從口袋拿出手機找尋真白的位置.

螢幕顯示了載入的畫面,卻遲遲沒出現地圖.像是沒了訊號一般,圖示只是不斷地閃著.

「咦?」

「怎麼了?」

畫面顯示無法搜尋.

再試了一次,還是出現一樣的訊息而被拒絕了.

「可能是椎名的手機沒電了……」

「等等!你剛剛明明說沒問題的~~!」

美咲抓住空太的衣襟猛力搖晃.

「不,不!沒問題的!如果到一樓去,應該就是要離開了!這附近的賓館只有大馬路上看似城堡的那一家而已!」

「就是它!趕快走吧!」

兩人沖出購物中心,來到大馬路上,在通往對面的天橋上發現了仁與真白的蹤影.為了不被發現,空太與美咲彎著腰,也走上了樓梯.

等著仁與真白往下走到對面,空太及美咲隱身于鐵欄杆旁由上往下窺探.下了樓梯,眼前是一座全白的城堡.

「真的會進去嗎?」

真白毫無感情地望著城堡,不知開口說了些什麼,仁就笑了.之後,仁便在真白的耳邊竊竊私語.

「學姐,要趕快阻止他們!他們真的會進去!」

為了躲藏而靠著空太的美咲重量突然消失.

「美咲學姐?」

空太回過頭去,發現她已經站起身來.這樣會被仁跟真白發現的.

「學姐!」

「夠了……」

她發出嘶啞般微弱的聲音,令人難以置信這是美咲的聲音.

「我……要回去了.」

大顆的雨滴落在美咲臉頰上.

天空依然晴朗.

但雨還是沒停,依然啪答啪答地下著.是由美咲滴下來的.

「我回去了.」

美咲只說了這句話,低著頭往剛剛來的路走回去.速度逐漸加快,由快走變成小跑步,最後成了全力奔馳.

想要追上去的空太,眼角余光看到了仁與真白.

「!」

仁抓住了一臉猶豫的真白的手,硬是要把她拖進去.

人類的思考到此為止.

理智的線路端了,美咲的事也完全拋諸腦後.

空太發出野獸般的呐喊,沖下樓梯.

仁與真白回過頭來,好像在說些什麼,但已經傳不到耳里.

空太以停不下來的氣勢沖上前去要揍仁.握著的拳頭發燙,喉嚨也是.仿佛全身都燃燒了起來.

揮出去的直拳,筆直地朝向仁.在擊中下巴的前一刻,空太的視野晃動,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當然是因為沒料想到仁會出手反擊.

因為身高所以攻擊范圍較長的仁,拳頭擊中空太的下顎,空太的腦漿因而晃了一下.

全身肌肉已經放棄工作.視野里只有慢慢逼近的地面,水泥地浮了上來.感覺不是自己倒下去,而是整個世界開始扭曲變形.正對此覺得奇怪時,空太的意識已經一片空白.

4

當空太回過神來,看到了鏡球.

反射粉紅及紫色等各種豔麗的光旋轉著,俯視著空太.

「你醒了?」

像是要遮住視野一般,真白的臉上下顛倒出現在眼前.白皙的肌膚因房間的照明而染上少許的顏色.

意識還未完全清醒,空太呆望著真白.

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個奇怪的少女是反過來的?

柔軟的枕頭是打哪來的商品?問了以後買一個來換吧.

但是,看來差不多該面對現實了.

「那個……椎名.」

「什麼事?」

「我躺的該不會是你的大腿吧?」

「是啊.」

借著開口說話,朦朧的意識一瞬間回到現實.

空太慌張地起身,因此與往下看著空太的真白額頭激烈碰撞.

他痛得滾來滾去發不出聲音.

真白倒是不怎麼痛的樣子,用手搓了搓撞到的地方.

「好痛.」

「那就表現出痛的樣子!」

「不會痛.」

「那就不用說了!」

完全搞不懂.椎名真白是個令人無法理解的生物.至少一般人不會輕易把大腿借給男生當枕頭躺.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地球的事.」

「規模太大了!喂!」

「……」

「不,算了.」

真白一聲不響,一副不置可否的樣于,只是反複眨著眼睛.

「這里是……」

站起身來,才發現是在床鋪上.雙人床,而且是粉紅色心形,占了房間的一半大.根本就是為了床鋪而存在的房間.

天花板及牆壁都是白的,因為飄著妖豔氣息的房間照明,而染上了情色的感覺.

裝飾著古董風格的日常用品,總之就是從故事里跳出來的公主房間.只是,並不是夢想著白馬王子出現的清純可人的公主,而是挺身想在城堡里的權力斗爭勝出的妖豔公主的房間.

燈光刺眼,腦袋已經開始昏昏沉沉.

茫然呆站著的空太,與屈膝坐在床上的真白,就像迷路而走錯地方的純潔小孩一樣,與這個地方完全不搭軋.

「這里是賓館嗎?」

仿佛訴說著「現在才問這什麼問題」,真白只是望著空太,毫無反應.

「我被仁學長揍了之後昏過去了嗎……」

結果醒來就在賓館里了.

一定是仁把空太送進來的.

「對了,仁學長呢?」

「回去了.」

「為什麼?」

「他要我照顧你.」

「……知道了.那我們回去吧.」

「不要.」

「你好歹也想一下!你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嗎?」

「今天要在這里過夜.」

真白大膽的發言讓空太嗆到.

「我說你啊!明明不願意進來吧……」

「……」

「在賓館的前面.」

「因為仁說了.」

「說什麼?」

「他說這樣空太就會過來.」

空太會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又不是一呼叫就會飛過來的英雄,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不過,說不定……如果仁早就知道空太與美咲在後頭跟蹤,那就另當別論了.

「你早就知道了嗎?」

「什麼事?」

真白的眼睛沒有說謊.這麼說只有仁注意到了.

「手機的電源是你在途中關掉的嗎?」

真白輕輕地點點頭.

「這也是仁學長要你這麼做的?」

真白又點了一次頭.

錯不了.仁早就知道了.

被設計了.仁完全看穿了空太的情感而故意試探他.說不定是連要把空太留在賓館的事也一起計算進去,所以才答應了今天的資料收集行程.

「晚點要去跟他抱怨一下.」

「仁是好人.」

「這我知道,但也該看地方吧!椎名也是,要仔細想過再行動!」

「……」

「如果只是收集資料,根本就不需要約會吧.」

激動的情緒讓空太說了不該說的話,當他發現時為時已晚.

「沒有約會啊.」

「你們不是一起去買東西嗎?」

以旁人眼光看來儼然是一對情侶.

「是仁拜托我的.」

「拜托你什麼?」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空太因為這句話而更加焦躁不耐煩.

「是這樣嗎!」

真白突然站起身來.

「干,干嘛啊?」

她無視空太,徑自走向浴室.

「等一下!」

「什麼事?」

「話還沒說完吧!」

真白仿佛覺得多說無益般,解開了洋裝肩帶.

「為什麼要脫衣服!」

「我要洗澡.」

「看也知道!你也看一下現在的狀況吧!你叫我怎麼辦!」

「要一起洗嗎?」

「好,我知道了!那就在浴室里繼續說教.」

「……」

「…………」

「不趕快脫嗎?」

「我拜托你快住手!」

「空太真是令人搞不懂.」

「我就老實說吧.有問題的是椎名,你也該適可而止吧!」

他的聲音激動了起來,真白停下動作.

「你也認真思考一下吧!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你要怎麼辦啊!」

一陣沉重的沉默,空太的焦躁開始將房間里的空氣汙染成混濁的顏色.

真白不以為意,穿著脫到一半的洋裝,緩緩地回頭看著空太.

「沒有意義.」

那聲音聽來格外冷漠.

「為什麼?」

「是一樣的.」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

「……」

「不管怎麼想,我都是來收集資料的.」

「我說啊……」

空太咬牙切齒,發出不快的聲音.

「空太.」

「干嘛啊?」

「你又為什麼在這里?你明明說過你很忙的.」

「……」

一瞬間,憤怒與焦躁全都消失.因為真白的聲音是如此冰冷,注視著空太的眼神里能夠感受到明確的拒絕.

「沒有理由的是空太.」

「那是因為……」

空太自己很清楚,確實有理由.在購物中心時開始自覺到厭惡的地步.被迫有了自覺,看到真白與仁在一起,令人覺得很不愉快.這種情緒,不是昨天,今天才萌芽的,應該更早之前就有了.說不定從相遇的那天開始,這感情的種子已經種在空太的心中.

所以才會擔心得不得了.

不希望她遇到危險.

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希望有天她會在自己面前展露笑容.

自己很明白,也有理由,但是無法說出口.

「跟你沒有關系.」

空太無法將視線從真白身上移開.

「這跟准備離開櫻花莊的空太已經無關了.」

完全是單方面.

無法說出真心話的空太,已經完全沒有說服力.面對率直地將自己的心情說出來的真白,甚至連跟她對等說話的權利都沒有.

「為了繪畫,這是必要的.」

即使與廉價的一般論拿來相提並論,也毫無意義.無法傳達給真白.

真白照著自己所想的與自己的原貌生活著.

持續表現自己.

活著本身就是在創作,將它具體表現出來.

創作優先于其他事.在旁看著真白的生活至今,就能了解這一點.早就知道她是一個為了讓作品有笑容,而自己放棄了笑容的人.

收集資料是必要的.因為真白這樣判斷,所以才會在這里.

剛剛還要她仔細想想,空太對于自己的輕率感到厭惡.

真白有在思考.

正因為是思考後所得到的結論,所以不猶豫,不動搖.

空太自以為很清楚,卻連這個都無法理解.他自己才是考慮不周,說話草率而膚淺的人.

「再見.」

空太無法得知真白是以什麼樣的表情說出這句話的.

他已經連與她眼神交會的自信都蕩然無存.

真白洗完澡後,換空太走進浴室.他只是低著頭淋浴.雖然毫無令人開心的事,但也流了汗,這麼做仿佛就能多少將積在身體里肮髒不堪的東西也洗滌乾淨.

回到房間,真白趴在心形的床鋪上睡著,身上只包了浴巾,呈現毫無防備的姿態.

想要叫她穿上衣物,但空太還是沒辦法說出口.

反倒默默地幫她蓋上毯子.

曾經想過趁著真白在洗澡時回去.只是,不管在她身邊有多痛苦,把她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更讓人擔心.所以即使對自己感到焦躁不耐,還是決定留下來.

又不可能一起在同張床上睡覺,于是空太盡可能在離真白遠一點的地方找了自己的位置.

他坐在玄關旁的地板上.

拿了手機打給仁,馬上就接通了.

『哦,感覺如何?』

「糟透了.」

『哈哈,那真是抱歉.本來打算讓你揍一拳的,誰叫你沖過來的樣子活像個惡魔似的.我想你可能不會揍一拳就饒了我,所以只好出手了.』

「無所謂.」

『什麼啊,你不是來抱怨的嗎?』

「已經沒那個心情了.」

『跟真白吵架了嗎?』

仁清楚得很.空太打從心底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從容.

「根本連吵架都稱不上,只是單方面受到即死級的連續攻擊.」

『真白呢?』

「正在睡覺.」

『在你懷里?』

「在被攻擊得七葷八素之後,怎麼還會有這種發展啊?她一個人在床上睡.」

『你呢?』

「被夾在鞋櫃跟牆壁之間.」

這時傳來仁大爆笑的聲音.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


「我有同感.」

『真白真是可憐.』

「……那我呢?」

『你完全不值得同情.』

雖然自己也這麼覺得,但被仁這麼一說,還是無法釋懷.本想抱怨的,但話題一旦被扯遠,決心就會動搖,所以還是算了.

「我要搬離櫻花莊.」

『你是為了說這個才打電話來的嗎?』

「不行嗎?」

『嗯,不過我不會干涉你的.只要你覺得這樣對你比較好就夠了.』

「我是這麼覺得.」

『只是,我不能看著可愛的女孩子難過.』

「誰會為了我的事感到難過啊.」

『而且總要讓人知道我的辛苦才劃算啊.』

「喔.」

『首先,我今天一直被罵呢.』

「被誰罵?」

『真白.』

「為什麼?」

『她叫我不要欺負你.』

「啊?」

『雖然不是說得這麼明白,但我離開賓館以後反複思考,覺得她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什麼啊?這麼模糊不清的感覺.」

『我不像你對真白那麼專業.為了跟她溝通,一開始可是很辛苦呢.』

「說是這麼說,還是很愉快地約會呢.」

『約會啊.』

仁以干渴的語氣說著.

他思考了一下,對話停了下來.

『關于今天的事,真白沒說什麼嗎?』

「她說是你們兩個人的秘密.」

不管怎麼努力,開口說話還是會有鬧別扭的感覺.

『是我要她不能說的.』

「沒意義吧.」

『別這麼說.真的只是為了收集資料,請她順便陪我買東西而已.』

「跟我講這個要做什麼?」

『別生氣.真是的,本來不想說的.明天是美咲的生日,所以才請真白幫我選禮物.了解了嗎?』

「……」

『不過我告訴她,如果空太問起就可以說.她大概是為我著想吧.』

「那又怎麼樣?」

現在才知道這些也沒用了.反正自己已經決定要搬離櫻花莊了.

『而且啊,今天在賣傘的店里看到不錯的東西.』

那把傘現在正包裝得好好地擺在門口.

『我跟店員都推薦她買,不過她說今天不買.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

『她說「因為要跟空太一起來買」.是你答應她的吧?』

仁這麼一說,空太的胸口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

確實有過這樣的對話.但那根本不是什麼約定,只是對于與真白的應對感到厭煩,隨口敷衍的話語而已.

但是,真白卻把它當成一定會實現的約定.

雖然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如此把自己所說的話當真,但是這個事實卻深深地刻劃在空太心里,而感到椎心之痛.

『不想被別人搶走,就好好當個飼主照顧她吧.』

「飼主……的確,椎名就像不可思議的動物一樣.」

『不把她牢牢抓住的話,可是會後悔的.』

「綁上項圈,系上鎖鏈之類的?」

『喔,不錯呢.真是誘人.』

忍不住想像起戴著項圈的真白,空太慌張地急踩刹車.

「請不要害我做奇怪的想像!」

『機會難得,要不要試試看?那邊可以借很多東西,項圈跟鎖鏈之類的應該都有.』

「才不要!」

『第一次最好是正常一點的.』

「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真是個認真的家伙.』

冗長的對話結束後,空太自然而然看了真白睡的床.

『那我要掛電話啰.』

「啊,等一下.」

『還有什麼事啊.』

「仁學長,你現在人在哪里?」

『嗯?在留美的公寓啊,怎麼了?』

「還可以講電話嗎?」

『嗯,因為她現在在洗澡.』

這麼說來,確實隱約可以聽到聲音.

「真是生動逼真啊.」

『你剛剛叫我干嘛?』

「今天請你回櫻花莊.」

『……』

即使不說,仁應該也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知道自己被跟蹤,也就知道空太是跟誰在一起.

「就連我也感覺得出來,仁學長……」

『好,STOP.』

「仁學長!」

『我拼了命不說的事,你也不准說.』

「美咲學姐的事我已經看不下去了.」

『啊~~居然還是給我說出來了.』

仁的口氣輕松.說不定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吧.

『我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美咲學姐就不行呢.」

『……』

「仁學長?」

『一般人會這樣問嗎?』

「因為我已經沒什麼余力,所以就開始口不擇言了.」

『你是明知故犯吧.』

「因為你會買生日禮物給她,就表示是這麼回事吧?」

對話停頓了一下,透過手機聽到仁的聲音.

『……現在不太妙.因為如果看到那家伙沮喪的表情,我就會想要侵犯蹂躪她.』

「什麼!你這禽獸!」

『在我內心確實存在著想要傷害美咲的野獸,想要竭盡全力把欲望發泄在她身上弄髒她.想要破壞……即使只有一瞬間也好,想擁有優越感.』

仁的聲音沉靜,微微顫抖著.

『但是,對我而言那家伙是特別的.連要碰觸她的一根手指都會猶豫,是非常非常重要且珍貴的……』

從他平常的態度就能多少感受到.明明很少回來,卻非常注意美咲的事.有時看到空太與美咲在一起還會發火.

『第一次交往的人跟我說了以後,我才開始有了自覺.』

「……是美咲學姐的姐姐嗎?」

『不會吧,美咲連這個都跟你說了?真是開始對你有點不爽了.』

「對不起.」

『果然揍你一拳是正確的.』

「這個怨恨我不會忘記的.」

『就個讓它付諸流水吧.』

「才不要.分手的理由也請告訴我吧.」

『那個就沖到馬桶里去吧.』

仁苦笑著,沒有抗拒.他也不打算說到這里就作罷吧.

『我到現在都還沒忘記風香說的話.不,是忘不了.一字一句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對仁而言,我不過是美咲的替代品.因為害怕傷害美咲,因為想要維持她美麗乾淨的樣子留在身邊,所以你抱著的人才會是我.」』

「真是傷人啊.」

『在她這麼說之前,我完全沒有這麼想過,毫無自覺.但是,我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她最後說「你好歹也辯解一下啊」,然後用拳頭揍了我.』

「哈哈.」

『這可不是好笑的事,我還流鼻血了耶.』

想像仁蹲下流著鼻血的樣子,讓人更想發笑了.

「我無法理解仁學長的戀愛.」

如果是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應該會想好好珍惜吧.破壞或弄髒之類的,根本完全相反.

「總之,請你今天還是回櫻花莊吧.」

『我~~說~~過~~了~~如果現在回去,我有把握一定會侵犯她.』

「那就上吧.」

『空太,你剛剛是怎麼聽我說的?』

「就仁學長深愛著美咲學姐.」

『笨蛋!你真敢講啊!』

「當作我被揍的回禮.」

『我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知道為什麼想要傷害那家伙了.』

「那是……」

『啊,抱歉.留美要出來了,我要掛電話了.』

「等一下,仁學長!請一定要回櫻花莊!」

仁沒有回應.只能相信了.櫻花莊里還有千尋在,或許不需要太擔心,但還是會在意.今天是第一次看到美咲哭了.以往她都只是緊咬著嘴唇,忍耐到極限.今天並沒有比較特別,只是累積已久的感情宣泄出來.就是這樣的感覺,所以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空太關上手機,放在鞋櫃上.

額頭埋進抱著的膝蓋,閉上眼睛.

夜晚好安靜.沒了自己說話的聲音,就莫名地寂寞了起來.

仁說的話閃過腦海.真白的事,雨傘的事,約會的事.

聽到真白的呼吸聲,空太拼命把它當作搖籃曲,努力著想趕快睡著.心里想著,明天要針對今天的事向真白道歉,然後獲得原諒,再心情愉快地離開櫻花莊吧……

5

睡醒時感覺糟透了.

蹲坐實在不適合睡覺,所有關節都在痛,別說是站起來了,連轉動身體都有困難.像要松弛僵硬的手腳,空太花了很多時間才從鞋櫃與牆壁間爬出來.

接起來自櫃台取代鬧鍾的電話,被催促著趕快辦理退房,空太便帶著稍晚才起床的真白離開賓館.

外面下著雨.以六月來說氣溫頗低,稍有涼意.

真白抬頭看了灰色的天空.

空太也跟著仰望.

兩人起床後一句話都還沒說.

錯過了道早安的時機,總覺得現在才說也沒意思,就連離開房間時,空太也只是用下巴示意門的方向而已.

在電梯里也是,走廊也是,甚至連在無人櫃台還鑰匙時也沒說話.

真白則更頑固,不但一句話也沒說,甚至連看都不看空太一眼.看到那「已經有長期抗戰的准備」的態度,空太也沒了道歉的打算.

既然你想這樣,那也正合我意.

反正已經要離開櫻花莊了.

已經不用再與椎名真白有任何瓜葛.

隨便你想怎麼做.

這場雨恐怕沒這麼快就停,真白想在雨中走回去.看著她柔弱纖細的背影,空太無意識地叫住她.

「椎名.」

「……」

真白只是稍微回過頭.

視線朝下,不看空太.

空太由下遞出細長的包裝,好讓它進入真白的視線里.那是在購物中心買的傘.

「拿去用吧.」

硬塞給她之後,空太自己爬上了天橋的樓梯.

現在覺得冰冷的雨很舒服,能洗去不喜歡的東西.借由虐待自己,沉浸在接受懲罰的心境.雖然沒有人原諒自己,但卻覺得仿佛已經被諒解了一般.

緩緩地走在天橋上仰望著天空,邊被雨水打著.

眼前突然被藍天覆蓋.

追上來的真白把傘伸過來.是天空藍的傘,內側畫了天空圖案的傘.對真白來說雖然有些太過華麗,但比起美咲借給她的紅傘要好得多.

「這把傘是怎麼回事?」

「因為某人似乎很想要,所以就想買來當禮物.」

「這樣啊.那還給你.」

「不用了.給你.」

「那要給某人的禮物呢?」

「你是不是誤會了?」

「沒有啊.」

「我說的某人指的就是你啊.」

空太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邊說邊走了起來.

真白小跑步地跟上.

在空太的身邊撐起傘,結果走起路來變得很不方便.

「謝謝.」

「……沒什麼,不用在意.」

「嗯.」

真白低著頭.

「空太……」

「嗯?」

身旁的真白抬起頭來.這是今天第一次四目相交.

真白正打算說什麼而開口的那一瞬間,有人從後面叫住了他們.

「你們兩個.」

站在後面的是穿著塑料雨衣的警察.因為沒帶傘,所以連帽子上也戴上了塑料套.

「你們是高中生吧.」

警察一副覺得可疑的眼神,說不定是看到他們從賓館走出來.

「是啊.」

「不,我們是大學生.」

空太與真白同時回答.

警察以更加覺得可疑的眼神看著他們,一副已看穿謊言般的態度往空太走近一步.

「喂,這要瞞混過去吧.」

空太對真白耳語.

「為什麼?」

就算是秘密的對話,只要扯上真白,秘密就跟不存在一樣.

空太全身無力.

「就算你們是男女朋友,逃學過著糜爛的性生活也讓人無法苟同.」

「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喂!椎名,你不要再說了.」

「你們是什麼關系?」

空太正拼命地想辯解,真白又信口說了起來.

「空太是我的飼主.」

彷佛吹起了暴風雪.

警察以絕對零度的眼神,讓空太瞬間凍結.

「這,這是誤會!椎名你在說什麼蠢話!」

「他說要幫我綁上項圈.」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個?莫非我跟仁學長講電話時你醒著?」

這麼說起來,她應該也聽到了空太說要離開櫻花莊的事.這更讓空太產生動搖.

「……」

真白沒有回答.

「你不是還說要系上鎖煉?」

空太已經沒有勇氣跟清著喉嚨的警察對看了.

「不,不,等等!不要只片斷地講些糟糕的部分.怎麼回事?你是跟我有仇嗎?還是對昨天的事懷恨在心?那真是對不起!我不會再得寸進尺地對你說教了!所以趕快解開警察先生對我們的誤會吧!再這樣下去,我會被社會給抹煞掉的!」

「想解釋的話,我會在局里聽你說的.跟我一起走吧,主人大人.」

「警察先生!你怎麼可以對市民出言不遜?誰是主人大人啊?如果證明我是無辜的,就要告你毀謗名譽喔!下次就法院見了,你這家伙!」

「不要多說些有的沒的,趕快過來!」

空太被警察抓住手臂,硬拖下天橋.

「椎名!」

「因為也要向你問話,你也一起過來吧.」

「我知道了.」

「先把誤會解開啊!」

在警察局的走廊上,與少年課的女刑警交談,在約兩個小時的案件說明結束之後,空太已經累翻了.

因為事情複雜而無法只挑重點說明,結果只好從真白想要當漫畫家,因此去賓館收集資料的來龍去脈都說明完,才終于獲得理解.但也被再三叮嚀「不管理由為何,以後都不要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了」.

拼了命的說明結束,千尋終于來接人了.她說著「給各位添麻煩了」並低頭道歉.她對外人的姿態雖然讓人毛骨悚然,但是多嘴的下場可能會很慘,所以空太也以值得稱許的態度致意.

不管怎麼說,總算是無罪釋放,也不會被記上輔導曆(注:一般指犯罪以外被警察輔導的經曆,少數廣義則指含刑事事件被逮捕輔導的經曆).

走出警察局時,雨已經停了,云縫問也已經看得到太陽.

「真沒想到結果紅豆飯竟然是為了你准備的.」

「你還真的煮了啊!還有其他應該說的話吧.」

「當然有啊,不過我一直在忍耐喔?了解吧?」

千尋以壓抑著焦躁的表情逼近過來.

「我,我知道.」

空太退開三步遠.

「你要做什麼都行,但是要做得夠漂亮.就像三鷹那樣.」

「只要不被發現就無所謂,那根本是壞蛋的借口.」

「什麼?你想當好人嗎?」

「是有這個打算.」

「不隨便一點是很辛苦的.還有你也是.」

千尋對著後面的真白說道.

「唉;想到要回學校就覺得麻煩.」

千尋先往車站方向走了出去.

空太沒有立刻追上去,就這樣看著前方,意識則放在後面的真白身上.

「椎名.」

「……」

感受得到她的氣息,卻沒有回話.

「昨天真是抱歉.我說話的方式不太好.」

「……」

「我知道椎名是經過仔細思考後才采取行動的.」

「……」

「但是,就算是收集數據,也應該先考慮一下場所.」

「……」

「雖然我要離開櫻花莊,但我會聽你說的.全都跟我說吧,要去哪里,做些什麼,也都仔細地告訴我吧.」

如果早知道她要去的是賓館,空太就不會說出要她去拜托仁的那種話.

「反正我也很閑.」

空太開玩笑以隱藏自己的難為情,但真白還是不發一語.

空太無可奈何,正打算向前追上千尋時,真白從身後抓住空太的連帽上衣袖子往後拉.

「椎名?」

想回頭卻沒辦法.

「你不要走.」

真白以微小卻非常清晰的聲音說著.

「可是,我……」

要是不說些什麼,心就會輕易潰堤.

「我……」

腦袋完全不運作,想說的話說不出口.只是要再次宣言要搬走而已,卻連這都做不到.

內心不斷重複深呼吸.

轉過頭去,清楚地說出來吧.

剛這麼決定的瞬間,真白的額頭靠到背上.因為這樣,空太忍不住挺直了背脊,完全無法轉動.

被輕輕觸碰到的背感覺好溫暖.

連氣息都好靠近.真白就在身旁.接著什麼也沒說,只是無言地傾訴著.

無聲的歎息似乎喘不過氣來.

怎麼能因為這樣就把已經決定好的事否定掉.空太雖然這麼想著,卻無法將真白那從背後湧上來的不安置之不理.而且,也不能偽裝自己之後,又獨自後悔不已.

「……搬家……」

「嗯?」

「搬家很辛苦啊.」

「……是啊.」

「要提出住址變更申請也很麻煩.」

「嗯.」

「一般宿舍是兩人一間,住起來不自在,而且又有啰嗦的門禁.其實我還蠻不喜歡的.」

「這樣啊.」

「再說,櫻花莊也不賴.」

「我很喜歡.」

彷佛真白所說的對象是自己一樣,空太的心髒猛跳了一下.真白應該也感覺到了.

「其實我也很喜歡.」

只是,總覺得老實承認了就很難看.

被周圍的人認為是問題人物的巢穴,連自己也這麼覺得,于是開始欺騙自己,一直告訴自己過得平凡不招搖才是最重要的.

一開始覺得櫻花莊真是亂七八糟,全是些奇奇怪怪的家伙.幾乎每天都會發生事件,因為學生與老師都太有個性了.

但是,那些都很愉快.

櫻花莊比起一般宿舍要有趣太多了.

每天都像校外教學一樣.

雖然班上的同學可能無法理解,大部分的老師都敬而遠之,但是空太一直以來都知道.

這是確切的事實.是現實,是真實.

「我說啊~~?」

走在很前面的千尋,表情僵硬地站定.

「你們已經忘了我的存在了吧?充分享受青春之外,多少也想一下你們帶給周圍的麻煩吧.真是害我雞皮疙瘩掉滿地!」

「才,才沒有享受青春咧!」

空太的動搖,全都是緊貼在背後的真白害的.

「還說什麼『其實我也很喜歡』啊.好冷!」

「嗚啊啊啊啊啊!不要回放那麼危險的台詞!」

「真是讓人不爽.就像『我眼中只有你』的感覺,真叫人火大.」

「請不要繼續在我的傷口上灑鹽了!你好歹也是老師吧!」

「我的教育方針是獅子型的!」

「那也太不干不脆了吧!」

「既然你這麼有意見,那我決定了!今晚要召開櫻花莊會議!」

「啊?議題是?」

「要立法禁止宿舍內戀愛及青春!」

千尋蠻橫不講理的咆哮,響徹六月的晴空.

她魯莽冒失地往前走,催促著空太兩人動作快一點.

空太無視于千尋,配合著真白緩慢的步調.

他看著她的側臉.真白也看著空太.

「怎麼了?」

「不,沒什麼.」

其實很想問她為什麼,但是又想到,反正她大概會回答「少了會給年輪蛋糕的人會很困擾」,所以實在提不起勁來問.

現在就這樣也不錯.

六月十四日.

櫻花莊會議的會議紀錄上如此記載.

——關于宿舍內戀愛及青春的禁止法令,一名贊成,五名反對,因此否決.今日又實在地浪費了時間.書記?赤坂龍之介